贾书记扶贫

王丽

贾书记这次下乡和平常的心情大不一样。就是刚才，大概两个小时以前，全县新提拔副科的红头文件放在了乡办公室的桌子上，贾成功的名字赫然在列。也就是说，从那一刻起，他被同事叫了十来年的小贾就摇身变成贾书记了。这让贾书记从看见文件的那一刻起就感觉呼吸急促，心跳加快，身体的每根毛细血管、甚至每根头发丝都膨胀着、舒张着，以至于整个人都是轻盈的，好像每一步迈出去，就会飞起来一样。所以，他走得很吃力也很别扭，但他还是从办公室里出来，艰难地穿过大半个政府院和十来个人打过招呼才返回到自己办公室。但回到办公室的贾书记还是平静不下来，他想，明天，不，就今天下午，他无论如何得去自己帮扶的李家墕村下乡去。

贾书记负责帮扶李家墕村是乡上前几天就定了的事，但是，那个红头文件不下来，贾书记的心就放不到位置上，或者说，这些天来，他始终处于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现在好了，一切尘埃落地，他终于可以以书记的名分进驻自己的扶贫地盘了。

贾书记本名贾成功，因为父亲是一个半拉子文人，但终无所成，就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给儿子取名成功。然而让贾成功郁闷的是，因为姓贾，不管自己成绩名列前茅还是工作出类拔萃，大家都会神情各异地取笑他——“假成功。”为此，他一直懊恼了多少年，甚至孩子气地要求父亲去派出所申请改换姓氏。不过那都是年轻时的小心思了。现在，不管他姓假还是姓贾，他总归成副科了，而且是副书记，按着正常提拔节奏，不出几年，他就有可能提拔正科，比如乡长、人大主席或者正书记等等。这样，他就可以让父亲佝偻了半辈子的腰杆挺起来了。想到这里，贾书记舒心地笑了。

贾书记这次下乡是步行去的，他觉得他急需要用走路的过程来平复消化他内心喷涌着的兴奋。从乡政府出来，踏上一条不太宽敞的柏油马路，他的步子走得不疾不徐，目光便可以肆意地留恋在沿途的山山沟沟上。正值初夏的时间，绿的树绿的庄稼绿的河水，真是满眼的绿，偶尔有野鸟因为他的到来，惊叫着从一片绿上飞起，又迅速隐入了另一片绿，便让眼前的景色更多了些鲜活和灵动，也让他的心情越发舒爽起来，脑海里竟然蹦出“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诗句。这样的心境，走路自然也不觉着累，不知不觉间，李家墕村委会就在眼前。

贾书记在这个乡上已经工作了十多年，李家墕是他原来驻扎过三年的村子，他对这里熟门熟路，甚至哪家茅房的朝向他都了如指掌。

村支书老李远远地看见了贾书记，笑着一溜小跑迎了过来，粗大的双手握住贾书记的右手使劲儿摇晃，“恭喜你呀，小贾！啊不，贾书记！”老李的话让贾书记忘了被握的疼痛，不住声地感叹道，“老李书记的信息真是灵通啊！”

进了村委会，两个人寒暄一番，便进入正题。贾书记这次下乡，主要是对村里的贫困户做初步的识别走访。在走访前，他先对提交申请的贫困户做了个了解，让他迷惑的是，他翻来覆去找了几遍，都没找到刘娥和李成功的申请书。可是，这两户一直是乡上出了名的贫困呀，记得自己当年做这里的驻村干部时，没少帮他们争取政府补贴，难道只几年时间他们都翻身致富了？

把自己的疑惑对老李讲，老李长叹一声，说，“你别看他们两家都穷，但人穷志不穷，最近这两年生活是有了起色。按说，他们一个残疾，一个单身女人，还是符合扶贫户标准，可是人家自己不要享受的。我已经上门做了宣传，但被他们拒绝了。”老李的话，让贾书记大为意外，因为最近为吃低保，争取当贫困户已经蔚然成风，许多村民为此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大打出手，竟然还有不愿意当贫困户的人？

也因为这样的疑问，贾书记决定先去走访这两户人家。

从村委会出来右拐，就是李成功的家。贾书记也不要老李带路，自己独个儿就找上门去。对于李成功的情况，贾书记是了解的，这个个头魁梧性情豪爽的男人曾经是他驻村那会儿的第一个朋友，也许是因为都叫成功的名字，也许是性情相投，总之两个人见面以后都感觉很亲切。贾书记一个人呆在村委会无聊的时候，李成功就主动带点小酒小菜过来陪他。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命运多舛。那年，下煤窑时遭遇矿难丢了一条腿，后来妻子又查出宫颈癌晚期，当时周围的人都劝他放弃治疗，但他不甘心，也不忍心，硬是将矿难中的赔偿都送进了医院。最后钱没了，人也没了。李成功转眼之间成赤贫，为此，他没少在民政所为他争取救济，这次，他以为他可以顺利让他进入贫困户行列，但没想到，这家伙竟然自己放弃。

贾书记想心事的时间，已经走到李成功家门口，他还没来得及喊出声，李成功已经欢快地从门里迎了出来。李成功说，他是从脚步声听出的贾书记。贾书记来不及质疑他这话的真假，只是惊奇地对着他上下打量。李成功赶紧解释，自己去年有了点钱，安了假肢。说着说着，他竟然原地起跳，以驗证自己现在的身手与常人无异。

李成功的表现让贾书记非常高兴，甚至有着小小的激动，两个人像小孩儿一样相互拥簇着走进了屋里，贾书记看见，李成功家里有些凌乱，家具也不曾添置，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看来，他的经济状况还是不容乐观。

贾书记来了，李成功自然要备点酒菜什么的，但被贾书记挡住了。贾书记说明来意，“我就是奇怪你可以享受的政策为什么不享受。看见你家里目前的情况，你的经济还是不宽裕，何况女儿还在念书，正费钱着呢。”听着贾书记一连串的质疑，李成功很平静，他解释道；“我截了腿的最初那几年，确实心有余力不足，政府和你本人都帮了忙。但现在你也看见了，我跟常人一样，可以上山种地，可以下河挑水，真的不该再给政府增加负担了，不然我就不是残疾，是残废。”听李成功说的颇有道理，且一脸的笃定，贾书记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在他肩上用力地拍了拍。

想着手头的事还多，贾书记从李成功家里告辞出来，直奔刘娥家。刘娥家的情况他也了解。大概是七八年以前，刘娥家修建新房时发生塌方事故，刘娥的丈夫当场身亡，剩下刘娥母子和一个修了半拉子的新房。一场塌方，让刘娥彻底崩溃了，贾书记在他们村驻村的时候，经常听村民议论刘娥当年的惨状，说自从丈夫死后，刘娥一直卧床不起，后来好歹能勉强起床，但也痴痴呆呆的。不过贾书记看见刘娥的时候，刘娥的状态好像已经好起些，一个眉清目秀、个头高挑的女子，因为满腹忧郁总是眉头微蹙。让贾书记想不通的是，这样一个弱女子，竟然也放弃政府资助，究竟是怎么个心思。

不巧的是，到刘娥家时，刘娥正好不在，是刘娥的儿子接应的他。刘娥儿子大概十来岁的模样，圆脸，大眼睛，言行举止有着同龄人不具备的沉稳和懂事。当他听见贾书记要找刘娥了解情况，小家伙口里喊着；“妈，妈……”一溜烟就跑了出去，不大一会儿，娘俩就气喘吁吁地赶回来了。

看见刘娥的那一刻，贾书记还是有所触动，面前的刘娥比印象中的黑瘦了不少，也憔悴了不少。但看眉眼，却一扫从前的阴郁，一副农家主妇的干练模样。听贾书记说明来意，刘娥浅笑着让贾书记先坐下歇歇，然后为贾书记递烟，递水，这才娓娓说明心思。“我们家那口子刚死了那几年，因为事出突然，让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就感觉天塌了，活不下去一样……”说到这里，刘娥小小地哽咽了一下，又说，“可是面对年幼的儿子，我又不能死……在生生死死的几年熬煎中，我才慢慢走出来了。现在，儿子也长这么大了，我总不能让儿子在以后的人生中背着贫困户的名声，那样，即便儿子不嫌弃，我家那位在那边也不会心安，我将来又有何面目见他。现在政府对农民已经够优惠了，我儿子小学中学基本不花钱，我自己再辛苦些，多种地，多攒钱，能把他供养上完大学，我也就算帮死人完成任务了。”刘娥说着话的时间，儿子就一直依偎在她身上，贾书记环顾着这个几乎没什么家具和陈设，但被女主人收拾得清爽利落的家，看着面前母子相依的场景，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着……

贾书记的入户走访工作没跑完，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只得返回村委会。这时候，他的脑子内存早被两个命运凄苦却依然坚强的人影占得满满当当，这两个同样不幸的人用自己的行动诠释着乐观和坚强，但他真的不忍心他们陷入困顿。可是面对两个拒绝扶贫的人，他又无从下手。他就这样一边走一边纠结着，思量着，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沉重。

突然，贾书记的手机响了，打开一看，是老婆打来的。他这才想起，自己今天不知道是高兴糊涂了还是忙糊涂了，竟然忘记了给老婆打个电话报个喜。想到自己的疏忽，贾书记跟老婆说话的口气就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没想到老婆的语气里却没有一点责怪的意思，只是一个声儿地感慨，“老公，你总算熬出来了。夫贵妻荣，凭着你，我现在也算是书记夫人了。”看来，红头文件的事也传到老婆耳朵里了。贾书记对着电话说；“夫贵妻荣也是本丈夫的奋斗目标之一，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婆那边便开心地笑出声来。贾书记和老婆家长里短地聊了一会儿，告诉她自己手头还有事，对着手机“啵”了一声，便挂掉电话。然而，就是这一“啵”，让贾书记脑洞大开，对呀，刘娥和李成功两个人，都是单身，都有一个娃，都是苦命人，为什么不让他们两个人组成一个完整的家？这个念头一旦闪出来，就火光四射，让贾书记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他掉转头，直接奔向老李家。

贾书记风风火火地跑进门来，把正在炕上逗孙子的老李吓了一跳。看见是贾书记，老李立马跳下炕来，给贾书记又是递烟又是递饮料，还直着嗓子吩咐老伴赶紧做饭。贾书记用手势阻止了老李的安排，急切地问；“老李，你说刘娥和李成功能不能过在一起？”“过在一起？你的意思是他們两个人结婚？”听见贾书记这么问，老李一边摇头一边咂嘴。“那怎么可能呢？他们是不出五服的大伯兄弟媳妇，怎能结婚呢？”老李还想絮叨几句，被贾书记一巴掌止住了。“亏你还是多少年的老书记，思想怎还那么顽固？人家孝庄皇后还和小叔子结婚呢。他们两个是同辈人，两个娃本来是堂姐弟，变成亲姐弟有何不可？再说。他们都苦熬了这么些年，也对得起死去的人了。让他们互相搭个伴过日子，男的有口热饭吃。女的有个肩膀靠，有什么不好？”老李头看着这个从小贾变成贾书记的中年男人，听他说的合情合理，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老李点头答应，贾书记越发感觉自己的思路是对的，他要马上付诸行动。第二天，他乘中午休息的时间，又去了一趟李成功的家。听贾书记给自己介绍刘娥，李成功口上说着“就怕人家嫌我穷”的话，眉头已经开始飞舞了。贾书记看见有戏，狠狠地在李成功肩头拍一巴掌，说：“好兄弟，加油。”

刘娥听见贾书记要给自己做媒，而且对方是村里的李成功，像吃了一惊似的，偷偷地抬眼看定贾书记，不知道是验证贾书记人的真假还是话的真假。见贾书记正认真地等待着自己的答复，刘娥微微点了下头，便羞红了脸。

看见两边都已同意，贾书记非常高兴。他背着村民把两个人叫到一起，给他们口头约法三章：“第一，两个人先谈一段时间恋爱，感觉合我来再扯结婚证。第二，两个人婚后要彼此用心爱护关照对方的孩子和老人。第三，我用自己的钱为你们立个农业项目，等将来有钱了再还。”贾书记说到这里，看向两个人：“我这钱可不是扶贫款，只能算借款哦。”说得两个人都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贾书记的工作一直忙忙乱乱，时间自然过得飞快，转眼便快过年了。那天，贾书记收到了李成功和刘娥联名发来的请帖，原来两个人决定年底结婚，让贾书记做证婚人。贾书记临行前，去跟乡长告假。乡长停止手头的工作，笑眯眯地看着他，“你这个同志搞工作就是认真，不但负责人家的经济贫困，也负责人家的感情贫困。早听说你给人家撮合对象，还真撮合成了！我看，咱乡上今年的扶贫典型就是你了！”

责任编辑：张天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