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
有一少年,刚上小学六年级。班主任多次对他妈妈说:“做好思想准备吧,你儿子考上中学的希望不大,即使是一所最普通的中学。”
同学们也都这么认为,疏远他,还给他起了个绰号———“逃学鬼”。
是的,他经常逃学。有时候他妈妈陪他去上学,直至望得见学校才站住,目送他朝学校走去。那时他妈妈确信,那一天他不会逃学了。
但,那一天他又逃学了。
他逃学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最主要的原因是贫穷。贫穷使他交不起学费,买不起新书包。他都六年级了,背的还是上一年级时的书包。对六年级学生来说,那书包太小了,像他的衣服一样,补了好几块补丁。这使他自惭形秽。
我们都知道,那样的自尊心太容易受伤。往往是,其实并没有谁成心以言行伤害他,但是他已经因为别人的某句话、某个眼神或某种举动,像遭暗算。自卑而又敏感的自尊心通常总是那样。处在他那种年龄,很难悟到问题出在自己这儿。
妈妈向他指出过,不止一次对他说:“家里明明穷,你还非爱面子!早料到你打小就活得这么不开心,不如当初不生你。”
老师也向他指出过,不止一次当着他的面在班上说:“有的同学,居然在作文中写,对于别人穿的新鞋子如何如何羡慕。知道这暴露了什么思想吗?……”
在一片肃静中,他低下了头———他那从破鞋子里戳出来的肮脏的大脚趾,顿时模糊不清了……
妈妈的话令他产生罪过感。于是他曾打算以死向妈妈赎罪。
老师的话令他反感。于是他敌视老师,敌视同学,敌视学校。
某日,他又逃学了。
他正茫然地走在远离学校的地方,有两个大人与他对行而过。他们是一男一女,一对新婚夫妻。他们正在度婚假。事实上,他们才二十多岁,是青年。但在小学六年级学生眼里,他们已然是大人了!
他听到那男人说:“咦,这孩子像是我们学校的一名学生!”
他听到那女人说:“那你还不问问他为什么没上学呀?”
他欲跑,手腕已被拽住。
那男人说:“我认得你!”
而他,也认出了对方是自己学校的少先队辅导员,姓刘。刘老师在学校里组织起了小记者协会,他曾是小记者协会的一员……
那一时刻,他比其他任何一次无地自容的时刻,都倍感无地自容。
刘老师向新婚妻子郑重地介绍了他,目光温和地注视着他,请求道:“我代表我亲爱的妻子,诚意邀请你和我们一起去逛公园。怎么样,肯给老师个面子吗?”
他摇头,挣手,没挣脱,不知怎么,居然又点了点头……
在公园里,小学六年级学生的顺从,得到了一支奶油冰棒作为奖励。虽然,刘老师为自己和新婚妻子也各买了一支,但他还是愿意相信是自己受到了奖励。
那一日公园里人很少。那只不过是一处山水公园,没有禽兽,即使有,一个“逃学鬼”也没心情看。
三人坐在林间长椅上吮奶油冰棒,对面是公园的一面铁栅栏,几乎被爬山虎的藤叶完全覆盖住了。在稠密的鳞片似的绿叶之间,喇叭花散紫翻红,开得热闹,色彩缤纷乱人眼。
刘老师说,仍记得他是小记者时,写过两篇不错的报道。
他已经很久没听到过称赞的话了,差点儿哭了,低下头去。
待他吃完冰棒,刘老师又说:老师想知道喇叭花是骨朵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的,你能替老师去仔细看看吗?
他虽困惑,但还是跑过去了。片刻,跑回来告诉老师,所有的喇叭花骨朵像被扭了一下,它们必须反着那股劲儿,才能開成花朵。
刘老师笑了,夸他观察得认真。说喇叭花骨朵那种扭着股劲儿的状态,是在开放前自我保护的本能,说花骨朵基本如此,每一朵花,都只能开放一次。为了唯一的一次开放,自我保护是合乎植物生长规律的。花瓣儿越多的花,骨朵越大,也越硬实,是一瓣包一瓣,一层包一层的结果。所以越大越硬的花骨朵,开放的过程越给人以特别紧张的印象。比如大丽花、牡丹、菊花,都是一天几瓣儿开成花儿的。
刘老师还说若将人比作花,人太幸运了。花儿开好开坏,只能开一次。人这一朵花,一生却可以开放许多次。前一两次开得不好不要紧,只要不放弃开好的愿望,一生怎么也会开好一次的。刘老师说他喜欢的花很多,接着念念有词地背诗句,都和花儿有关。“疏花个个团冰雪,羌笛吹他不下来”———说他喜欢梅花的坚毅;“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说他喜欢海棠的高洁;刘老师说他也喜欢喇叭花,因为喇叭花是农村里最常见的花,自己便是农民的儿子,家贫,小学没上完就辍学了,是一边放猪一边自学才考上中学的……
一联系到人,他听出教诲了,却没太反感。因为刘老师那样的教诲,他此前从未听到过。
刘老师却没教诲下去,话题一转,说星期一将按他班主任的要求,到他的班上讲一讲怎样写好作文的问题。
他小声说,从此以后,自己决定不上学了。
老师问:能不能为老师再上一天学?就算是老师的请求。明天是星期六,你还可以不到学校去。你在家写作文吧,关于喇叭花的。如果家长问你为什么不上学,你就说在家写作文是老师给你的任务……
他听到刘老师的妻子悄语:“你不可以这样……”
他却听到刘老师说:“可以。”
老师问他:“星期六加星期日,两天内你可以写出一篇作文吗?我星期一第三节课到你们班级去,我希望你第二节课前把作文交给我。老师需要有一篇作文可分析、可点评,你为老师再上一天学,行吗?”
老师那么诚恳地请求一名学生,不管怎样一名学生,都是难以拒绝的!
他沉默许久,终于吐出一个勉强听得到的字:“行……”
他从没那么认真地写过一篇作文,逐字逐句改了几遍。
当妈妈问他到点了怎么还不去上学时,他理直气壮地回答:“没看到我在写作文吗?老师给我的任务!”
星期一,他鼓足勇气,迈入了学校的门,迈入了教室的门。
他在第一节课前,就将作文交给了刘老师。
他为作文起了个很好的题目———《花儿与少年》。
他在作文中写到了人生中的几次开放———刚诞生,发出第一声啼哭时是开放;咿呀学语时是开放;入小学,成为学生的第一天是开放;每一年顺利升级是开放;获得第一份奖状更是心花怒放的时刻……
他在作文中写道:每一朵花骨朵都是想要开放的,每一名小学生都是有荣誉感的。如果他们像开不成花朵的花骨朵,那么,给他们一点儿表扬吧!对他们来说,那等于水分和阳光呀!
老师读他那篇作文时,教室里异乎寻常地肃静。
自然,他后来考上了中学。
再后来,他考上了大学。
再再后来,他成为某大学的教授,教古典诗词,讲起词语与花,一往情深,如同讲初恋和他的她。
我有幸听过他一堂课,和莘莘学子一样极受感染。
去年,他退休了。
他是我的友人,一个温良宽厚之人。
他那位刘老师,成为我心目中的马卡连柯。
朋友,你知道曾有一本苏联的小说叫《教育的诗篇》吗?
要求每一位老师都是马卡连柯,那太过理想化了。但,每一位老师的教学生涯中,起码有一次机会可以像马卡连柯那样。那么,起码有一名他的学生,在眼看就要是开不成花朵的花骨朵的情况下,却开放成花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