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佳音
尼泊尔当地时间5月8日凌晨三点,珠峰南坡大本营,海拔5360米。天未亮,一盏照明灯悬在山体。除了猎猎作响的经幡和风声,还有登山杖刺进土石的声响。
夏伯渝要出发了。
他在一家三口的微信群里说了句“准备出发了”,随后就扎进了混沌黑暗里,一路摸索前行,目标是登顶海拔8848米的珠穆朗玛峰。他走在一行人的中间,两手拿着登山杖,一面小心地看着脚下,一面紧跟向导夏尔巴人。
他的步子扎得很稳,看起来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越往上行,掩在黑暗里的下肢就逐渐显露出来:肌肉线条只延伸到膝盖,其下是细细的两根支架。
夏伯渝今年69岁,双腿截肢,这是他第5次尝试登顶珠峰。
5月14日8点30分左右,在零下30摄氏度的雪山里爬了7天的夏伯渝离顶峰只有一步之遥。在所有包得密不透风的登山者中,他无疑是最抢眼的。冰爪深陷进雪里,喘口气,一抬脚扬起一抷雪。
8点31分,他站在顶峰,借着对讲机把这个消息传到大本营:“今天是2018年5月14日8点31分,我终于站在了我梦想了41年的珠峰8848米的顶峰。”
他是中国年龄最大,也是第一个依靠双腿假肢登上珠峰的人。
夏伯渝很激动,以至于说错了年份和时间,其实他是盼了43年。1974年国家登山队到青海选拔队员,当时的夏伯渝还是足球运动员。因为登山队免费提供一次体检,他就参加了选拔,没想到就被选上了。1975年,中国的登山和乒乓球在全球都是响当当的,为了创造登珠峰人数最多、第一个登上珠峰的女性等世界纪录,政府组织了一个好几百人的登山队,训练不过两三个月的夏伯渝就在其中,是20位突击登山队员之一。
登顶前,他们从4个气象小组那里听了天气预报,播报结果各不一样,还得靠经验判断哪个更准确。他们好几次尝试冲顶都被大风吹下来了,被困两天三夜,物资耗尽,不得不下撤。
下撤时一位队友的背包掉落,没有了睡袋。夏伯渝在队里向来有“火神爷”的称号,他把自己的睡袋给了队友,自己在零下35摄氏度的环境里睡了一宿。第二天他自己从海拔7600米走到6500米的营地,这才发觉鞋子脱不下来了,双脚没有感觉和温度。接下来,他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脚掌变粉,变红,变紫红,直至完全变黑,最后不得不截肢。
1975年,是夏伯渝人生的至暗时刻,父亲在他登珠峰时去世,26岁的他双腿截肢,“我当时觉得这一辈子活得非常悲惨,不知道怎么活下去”。1975年5月27日,广播里传来9名中国登山队员成功登顶珠峰的消息。夏伯渝躺在病床上,想着“9个人里应该有一个我”。
这时一个来华科普假肢技术的德国专家对夏伯渝進行了会诊,他对夏伯渝说,装上假肢还能正常生活,甚至继续登山。其他人都觉得是骗人的,夏伯渝却需要这种“谎言”,“我从没听到这样的声音,又很希望听到有人这样对我讲。所以管它是真是假,还是安慰的话,对我都是一个鼓舞”。
截去的双脚还能装一副新的,看起来倒霉透顶的日子也有了盼头。此后夏伯渝要做的就是等。
他在积水潭医院的病床上等着装假肢,等了3年,期间也没闲着。他把骨科做牵引用的沙袋绑在腿上,天天躺着练举腿、蹬腿,同时配以俯卧撑和仰卧起坐。他就这么练散了两张床,护士长打趣他说要他赔。3年后,他终于安上了假肢,就是两根铁条带着一圈皮子,底下是个木板,走起路来嘎嘎响。夏伯渝的锻炼效果明显,刚装上假肢,他就能站稳迈步,一下子觉得“可以开始向我的梦想前进了”。尽管医生不准他多动,说那样不利于伤口愈合,他还是天天运动,伤口破了就自己换药。
也是从这时候开始,他养成了每天锻炼的习惯。
离开登山队的夏伯渝在中国登山协会负责管理档案。他每天5点起床,负重10公斤沙袋练下蹲,150个一组,每次10组;引体向上10个一组,做10组;俯卧撑60个一组,练6组;仰卧起坐40个一组,每回练6组。除此之外,每周一三五还要去爬香山。上班路上也能锻炼。从他住的北太平庄到南边的办公室,距离15公里,骑车一个多小时,权当锻炼。
这样的运动量导致夏伯渝的创口经常破损发炎。1993年,他在医生的建议下又截去1/3小腿。
病魔并没有就此放过他。1996年,他被查出中晚期淋巴癌。那时候,儿子夏登平还在上小学,只记得周末母亲会带自己坐很久的公交车去看父亲。他出生于1984年,从小父母就跟他讲登珠峰的故事,母亲请人画了一组连环画,并自己配上文字帮孩子了解父亲的经历。在书里,她这样写道:“登登真的很喜欢爸爸的故事,他知道爸爸希望自己做个勇敢的人。”在登山这件事上,夫妻俩不谋而合,他们都觉得这是件危险的事,没有培养儿子对登山的兴趣。
情况到了夏伯渝自己头上就不同了。在医院,他嫌身边都是苦大仇深的癌症患者和他们的家属,索性出院回家,每次骑自行车往返化疗。20多年过去,癌症没有复发,他说:“好多病人都是被自己吓死的。”期间他还参加各种残疾人运动会,总会有所斩获。
2006年,新西兰人马克·英格里斯登上珠峰,成为世界首位双腿截肢的珠峰登顶者。夏伯渝专门写信给他,列了一堆问题,诸如穿假肢的注意事项、怎么改进装备、登山要领等,结果“那个人也没什么经验给我学”。对方也没遮掩,坦白自己当时多亏了好几个人一起把他拉下来,否则根本下不了山,下山后,他的腿又截了一部分。
没能从前人那儿获得建议,夏伯渝只能自己实地考察。2008年,他作为奥运圣火传递的志愿者,重回珠峰大本营,此时距离他上次来已有33年。夏伯渝并不单纯是来做志愿者的,他想找到“穿假肢登山的感觉”。经过那次体验,他还向假肢厂提出了改进建议,比如把假肢踝关节设计成可以手动调节角度的,这样就能适应上下山的不同状况。
也是在这一年,夏伯渝明确跟家人说,自己要再攀珠峰。他为此到青海玉珠峰、新疆慕士塔格峰都转了一圈,就当作是积累经验。2014年,他等的时机到了。身体还扛得住,假肢技术也发展成熟,他开始了自己的珠峰征途。在夏登平看来,父亲“去珠峰是顺理成章的事,就该去了”。
但这座世界最高峰对于夏伯渝来说却像个遥不可及的女神。
2014年,因为南坡雪崩,16位夏尔巴向导遇难,尼泊尔政府取消当年所有攀登珠峰的活动,夏伯渝被迫返回。2015年,尼泊尔发生8.1级地震,一支22人的登山队在地震引发的雪崩中全部丧生,当时夏伯渝就驻扎在南坡大本营,“如果我的帐篷再搭得往前一点,我也回不来了”。
2016年是夏伯渝距离顶峰最近的一次——只有94米了,“想着再有一个多小时我的愿望就能实现了”,没想到风雪突至。夏伯渝自认为体力尚可,正想咬着牙硬上,“不管能不能下来,先上去再说”。可一回头,就看到他的5个夏尔巴向导——他们都才20岁出头,“在这种情况下,冒险会连累他们,我不能因为我的理想而枉顾他人的生命”。他做了“这一生中最难的选择”:下撤。
打定了主意后,夏伯渝像个泄了气的气球,一下子瘪了。体力透支的感觉扑来,走路很难保持平衡,双手也使不上力,“一摔倒就不想起来,只想躺着”。在身边的向导强行支撑下,他才在能见度不足一米的暴风雪中走下山。
将近24小时后,他回到营地。灯光闪烁,很多人以为夏伯渝已成功登顶。他却迷迷糊糊以为自己走错了方向,只记得那天“山坡上的雪吹起来打在脸上,很疼”。后来他才知道,就在距离顶峰不足百米的地方,有6个人死于那场暴风雪。
2016年这次失败的登顶还让夏伯渝得了血栓,医生告诫他半年内不能登山。
也就在这时,柯庆峰听说了夏伯渝登珠峰的经历,想把这个故事拍成一部纪录片。此前,他们曾在一幢办公楼里工作,但“没什么印象,就是经过的一个老头”。
夏伯渝还是放不下登珠峰的心愿,所以当柯庆峰主动找到他时,他一口就答应了。登珠峰是一笔不菲的开支,普通人需要大概30万元人民币,而像夏伯渝这样的,则要“贵一点”。前几次攀登,夏伯渝的朋友和登山爱好者在物资经费上帮了不少忙,他自己也拿出了30多万元的养老钱。这回,柯庆峰要他“你就专注准备爬山就好了,其他不用管”,他开始统筹安排夏伯渝的珠峰登顶计划。现在聊起这事,柯庆峰强调自己并非全为商业利益,“就是完成他的心愿,因为跟他接触的时间越长,你就越想帮他达成”。
但夏伯渝通往顶峰的路还是差点儿被堵死。
2017年,尼泊尔政府发出禁令,不准单人攀登包括珠穆朗玛峰在内的高峰,所有在尼泊尔的外国登山者必须配备向导,同时盲人和双腿截肢的残疾人有可能被完全禁止登山。为此,柯庆峰联合其他因这个条例而受限的攀登者,通过人权组织打官司。2018年3月,尼泊尔最高法院暂停了禁令。在夏登平的印象中,之前几次父亲如果打算5月份登珠峰,通常过完春节就开始准备了。今年,直到3月份,登山证才姗姗而来,出发时间也因此延后了。
“这确实是很仓促的一次,但也是准备得最好的一次。”夏登平说,“往年我爸上山都是很孤独的。”从尼泊尔登珠峰,向导都是夏尔巴人,他们被称为“喜马拉雅山上的挑夫”,绝大多数以带领全球登山者登顶珠峰或是往珠峰运送物资谋生。在当地,差不多每一个夏尔巴家庭里都有人因登山而罹难。夏伯渝英语不好,夏尔巴人又不会讲中文,哪怕是吃饭想换个口味都很难实现。
登山者韩子君2015年在大本营遇到夏伯渝的时候,就看见夏伯渝“被尼泊尔语包围着”。他不爱串门,很多时候就是一个人待在圆形的帐篷里。帐篷比其他队伍的要小,在里面无法站直,只能坐着,进出都得弯腰。因为沟通不便,吃的也都是当地人的食物,没人给他做中餐。
这次攀登就热闹多了。除了随行的一个夏尔巴人,柯庆峰安排了两位摄影师,还跟其他登山者一起行动。在正式出发前,团队每天都开会,制定很多预案,考虑到天气、路况等多种意外,夏伯渝自己也提了不少建议。他先前看过一位80岁的日本人登顶时就在C4营地和山顶之间设了个C5营地,以此縮短路程。考虑到两人年纪都偏大,向导也为夏伯渝搭了个C5营地。
4月12日,夏伯渝一行到达珠峰南坡大本营,他选择从这里登顶。珠穆朗玛峰位于中国和尼泊尔的交界处,想要登上同一个顶峰,可以选择从尼泊尔境内的南坡攀登,也可以从西藏定日县境内的北坡开始。不过两者设有不同门槛。
韩子君曾分别从南北坡成功登顶珠峰,她告诉记者,北坡出于安全考虑,要求攀登者必须具备登上其他8000米以上高峰的经验,同时基本不接收残疾人攀登者。柯庆峰也证实了这一说法。他也曾向北坡提交登山申请,没有获得批准,“即便他们愿意接收,申请名额也很快就满了”。南坡的商业化程度更高,对客户也没那么多要求,只要提供体检证明,就能在向导带领下登顶。
在韩子君看来,南北坡还有一大差异:北坡主要是冰岩混合地形,南坡则雪坡为多。她认为,雪坡可能更适合夏伯渝的冰爪。
然而,登顶之路依旧无比艰难。
假肢没有感觉,无法感知雪的松紧程度,每跨出一步,夏伯渝都要用登山杖戳一下。为了保持平衡,上山时,他需要身体前倾,整个过程至少要比一般人多消耗三分之一的体能。
原以为会让攀登轻松些的C5营地反倒成了麻烦。通往营地的最后一段路只有十几厘米宽,还带坡度,往身侧一瞥,就是深渊。那里的地面多是岩石,夏伯渝的冰爪踩上去就打滑,需要一下下试,踩到稳的地方才敢把脚放下。“上的时候,我的腿抬不起来,得爬;下的时候,我得转个身,拉着绳子蹬实了再往下挪。这短短20米,我走了快半个小时。”夏伯渝回忆道。直到现在,他还忍不住嘀咕:“早知道这么困难,我就不加这个营地,直接往上冲了。”
在夏伯渝四肢并用靠近顶峰的时候,夏登平只能守在大本营的步话机旁寸步不离,只有这样他才能第一时间知道父亲所在的位置。夏尔巴语混着嗞嗞的电波声钻进耳朵里,搅得人头大。他只能随时请人翻译,折腾半天得到的往往是氧气运到哪、帐篷该搭在哪的信息。偶尔有一两句跟父亲有关的消息,就随时告诉远在北京的母亲。
夏伯渝知道家人的担心,“虽然他们没有公开反对,但我知道他们并不愿意我去登珠峰”。老伴经人介绍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因为登珠峰而截肢。这些年她始终不阻止他继续攀登,“这就是我爱人贤惠的地方,这叫包容”,“他们也不想让我在这一生中留有遗憾”。每回上山,他都当成是“最后一次”,出发前总要交代家里什么时候该交水电费,找出保险单搁在显眼的地方。各种卡的密码也要重复好几遍。
终于站在了8848米的世界之巅。山顶天气很好,夏伯渝只来得及看一眼山底。云在脚下,一座座海拔七八千米的山到了这时都只有山尖还冒在外头。
他迫不及待要坐下来喘口气,后面一个接一个上来的登山者很快就把他围住,挨个跟他合影,“明明站在山顶,我却什么都没看见”。
停留不到10分钟,一朵云飘来。这是暴风雪来临的征兆,夏伯渝不得不迅速下撤,他甚至都来不及给自己拍两张单人照。他早就连要摆什么造型都想好了:“我要手指蓝天拍一张,再拉着国旗做个pose,没想到一个都没弄成。他们一围上来就打乱了我的思路。没有一张单人在顶峰的照片,很遗憾。”
暴风雪果然来了,夏伯渝觉得比他2016年登顶时遇到的那场更大。下撤时,夏伯渝体力犹在,腿却吃不消了。假肢严重磨损了连接处的皮肤和肌肉,腿肿得穿不上假肢,“就像活塞似的,一直悬着,一走就晃,一晃就疼”。他更担心假肢掉落。在经过一道冰缝的时候,他的脚掉到了缝隙中,当场“魂都要吓掉了”。最后只能让向导把雪挖开,拿手伸进去把假肢拔出来,“万一真掉了,那我就全完了”。
暴风雪最先抵达他的雪镜上。风一吹,眼镜上就形成一层冰,必须用指甲抠才能去除。每次脱下手套抠冰,风雪就往手套里钻,雪化了又冻成冰,手套外就是一圈圈冰碴儿,等到下山,夏伯渝的手都硬了。
从山顶到C4营地,再到C3营地,夏登平在心里估摸父亲的行进路线。15日天黑时分,他预想父亲早该到达海拔6400米的C2营地,可步话机里迟迟没信,找人一打听,才知道还有10分钟路程。夏登平想著,“怎么着都能下来,哪怕是4个夏尔巴人把我爸抬下来呢”。
但夏登平没想到的是,当天有一位队员下撤时被冰箱大小的冰砸中,就连营地的夏尔巴厨师都赶去救那个队员了,根本没有多余的人手照料夏伯渝。
10分钟的路程,夏伯渝寸步难行。身边唯一的夏尔巴向导只能先回C2营地,为他取另一副备用假肢,他再慢慢挪回营地。
当夏伯渝安全返回到大本营,柯庆峰老远就看到了他,一下子没忍住,哭了,“太狠了,脸都变形了”。夏登平和父亲坐在同一块石头上,直到他叫了声“爸”,夏伯渝才反应过来。
当地时间2018年5月16日,尼泊尔加德满都,年近古稀双腿截肢的夏伯渝成功登顶珠峰后返回,抵达加德满都医院进行恢复治疗。
拼尽一生,他终于站在了珠峰最高处,夏伯渝说:“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就好像我应该上来一样。”
〔本刊责任编辑 钱璐璐〕
〔原载《看天下》2018年第1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