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汪家广
我的奶奶算是位老革命了,记得我小时候最爱缠着她,让她给我讲红军和白狗子打仗的故事。那些事情都是她亲身经历过的,每当讲到返乡团、铲共队残忍杀害自己亲人的情景时,她的眼里就噙满了泪水。
奶奶是1982年7月因老溢血突然去世的,我清晰地记得,在她去世的前几天给我们讲的最后一个关于红军的故事,她自始至终都是精神欢愉的,讲到开心处,昏花的老眼居然还闪着亮光,因为这种情形太少见到了,时隔35年,我还记忆犹新。
奶奶曾是六安县独山三区农协会会员。1929年11月,独山暴动(史称六霍起义)胜利后,我党建立了县、区、乡各级苏维埃政府,相应的革命群众组织也成立起来。奶奶个头比一般的女孩高出一头,个性泼辣,参加革命积极踊跃,很快被组织上安排到三区妇女会工作,那年她才17岁。
奶奶讲,那时革命政权刚刚建立,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在党和区苏维埃政府的领导下,妇女会的工作生机勃勃地开展起来了。妇女会组织区里妇女们替红军家属耕种,红军打仗时,上前线送吃的,照顾伤病员,有时还配合赤卫队、少先队白天黑夜站岗放哨,农闲时还编排歌舞慰问红军队伍。
奶奶回忆这些往事时,仿佛又回到了那火热的斗争年代。下面是我回忆奶奶当年的讲述,整理出来的一段感人故事。
1931年9月初,那是一个时冷时热的节令。一天早晨,红四军某营300多名红军战士,住进了我家附近的赵家圩子。听到了这个消息,区妇女会王桂兰主任马上就带领我们妇女小组,打着旗子,敲着锣鼓去慰问,见到战士们,就象见到久别的亲人一样,大家又是唱歌又是跳舞,战士们高兴,我们也高兴,真是军民亲如一家人啊!
我们看到战士们军装上都有很重的汗渍和泥土,就知道有很长时间没有换洗衣服了。当我们向营长提出,要替战士们洗衣服时,营长就像早已料想到似的,笑着点点头说:“部队到了哪里,哪里的妇女同志都是这样的。不过,现在正是晒稻扬场的农忙季节,你们家里田里地里的活都很忙,还要种植红军的公田,帮军属家里收种,有的女同志还要奶孩子,我看,衣服还是我们自已洗吧。”
营长的话还没落音,姐妹们就七嘴八舌地嚷开了:
“地里的活,哪有那么忙呀!”
“替战士们洗几件衣服,能耽误多大工夫呀?”
“孩子这不是有奶奶带哩!”
营长见大家很热情,没法推辞,只好笑着说:“我替战士们谢谢大家了,真的不用你们洗的,要么我去和战士们商量一下。”营长说着,脸上还难为情的泛起了红润。我们当时有些纳闷,这件小事用得着这么难为情吗?还要商量一下?
我们不等营长发话,一哄就跑到战士们那里去让他们把身上的脏衣服脱下来。哪知他们硬是不肯,都说:“你们一天到晚忙生产够辛苦的了,衣服我们自己会洗。”没办法,我们又去找营长,要求营长给战士们下命令,并要营长先把自己的脏衣服交给我们,营长口头答应了,可是衣服还穿在身上,没有一个人脱衣服。我们就想呀,让战士们先洗个澡吧,洗澡不就把脏衣服换下来了吗!”我们马上分成两班人马,一班人搬柴烧水,另一班人去借洗澡盆。战士们一知道这件事,都来阻拦。
细心的王桂兰主任从战士们的行军背囊里,发现很多战士根本没有可换的衣服。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妇女会姐妹们经过商议决定,一定要让战士穿上干净的军服。大家首先各自回家找男人的干净衣服,每个村里多借几件,再多弄几个洗澡盆,换下来的衣服分排分班地交给我们洗。
战士们刚从前线下来,由于作战紧急,部队还没有配发军衣,很多战士连换洗军装都没有。因战事紧急,战士们好多天都没有洗澡,衣服上的汗渍、血迹、泥浆、沙垢,斑斑点点,块块道道的很难洗掉。
那时候只有地主家里才用得上肥皂,贫苦的百姓家里最多就是用茶饼(含碱性物质可去污)和皂荚,没有这些东西衣服怎能洗得干净呢?
每个人家里的皂荚都不多,姐妹们开始发愁。我忽然想起李家庄有棵大皂角树,就高兴地对大伙说:“到李家庄打皂荚去!”大家都说:“好!”
当我们走出村头时,看到营长和一个战士拎着满满一篮皂荚,迎面走来。他一见到我们,笑着说:“看,够用了吧?“啊呀,太好了!”姐妹们都惊喜地喊叫起来,大家都感到营长办事真是细致周到啊!
洗衣服时,发现很多衣服烂了,这些衣服都得补,可哪有那么多布来补呢? 姐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了。这个说,我把家里棉衣拿来拆掉补;那个说,我有一条被单可裁开来补;我想冬天一转眼就要来了,把棉衣、被子拆掉、裁掉,怎么能行呢! 我建议说:用我们的内衣给战士们的军装打上衬补丁来补吧,大家都很赞成。在这里笔者顺便交代一句:给衣服打补丁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明补,补丁露在外面,一种叫打衬补丁,补丁在内里,补好了外观变化不大。
晚上,我们十几个人在三盏不大亮的豆油灯下,紧张而愉快地缝补着军衣。夜深了,大家一点没有瞌睡,唱了《送哥当红军》、《穷人翻身调》,又唱《八月桂花遍地开》。唱罢了,又讲起红军打金家寨,打霍山,打商城的战斗故事。
下半夜,区委一位姓吴的领导来看我们,他一进门就笑着说:“你们真开心呀,有说有唱的。”他随手又拿起两件衣服看看,说:“补得不错嘛,手艺还很巧哩。”当他知道我们是裁掉内衣来作补丁时,显得很感动,不禁作起诗来了,那首诗到现在我都记得:
深秋寒露夜三更,
红色姐妹围明灯,
十指灵巧拈针线,
帮助红军补衣襟。
补衣没有补衣布,
脱了内衣作补丁,
一块补丁一颗心,
军民情谊似海深!
听了这首诗,知道这是领导给我们的鼓励,大家干得也越发起劲。不到天亮,用十多件内衣,补好了120多件军装。
天一亮,我们把叠得平平整整的衣服,用篮子装着送到赵家圩子。战士们刚下操回来,见我们去了,都欢欢喜喜地来拿衣服,他们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摸摸这件,翻翻那件,疑惑地说:“我的衣服怎么找不着?”“我的衣服哪来这块补丁呀?”……
“同志,这些衣服是你们的,破的地方都补好了。”战士们一听这句话,一齐拥上来,一声连着一声地道谢。
营长走来了,看到这情景,问道:“你们哪来这么多布呢?
我们说:“都是从箱子底抖出来的旧布。”
“旧布?不象!哪有这么多旧布,有的颜色还很鲜亮,明明是新布嘛。”
我们被追问得无话回答,只好讲了实情,营长一听,面容顿时变得严肃起来,马上集合了队伍,他很激动地对战士们说:我们要多杀敌人来报答人民群众的拥护和热爱啊!
操场上响起了一片“誓死保卫苏维埃”的呼喊声。
洗净补好的衣服,由战士们各自拿去了,最后,却还有一件没人拿。我们拿着这件衣服挨屋去问,问了半天,才弄清是一位伤员小战士的。原来这件衣服是连里交通员送来洗的,今天交通员出差了,所以衣服没有人来拿。
我们一知道有伤员同志,就跑去找营长,要求把伤员交给我们来护理。营长告诉我们,这个战士名叫刘铁柱,今年19岁,作战勇敢。这次打仗,他一人就打死了三个敌人,受伤后还缴了敌人的一支步枪。营长说:“真是一个好战士啊!我们营正缺少卫生员,你们愿意照顾他,那太好了,可这又是一件麻烦事呀!”
我们知道,能把伤员交给我们,这是部队同志对苏区妇女的信任。大家纷纷保证:一定像照顾亲兄弟一样照顾好伤员,使他早日恢复健康,归队杀敌。
当天下午,在乡苏维埃政府所在地,姐妹们打扫了一间屋子,安上床铺、桌子、板凳,还摘了一大束野菊花插在桌上的陶罐里。一切布量好了,就去接刘铁柱同志。
我们几个分组轮流护理伤员,每天用开水替他洗三遍伤口,每次清洗时,都格外小心,深怕碰疼了他。只要他一颤动,我们的心就不禁一缩。我们找来了最可靠的郎中替他配了“拔毒生肌散”敷在他的伤口上,减轻他的疼痛,也促进伤口愈合。
那些日子,姐妹们都为铁柱的伤势早日痊愈而精心照料着。我想,这样的伤病是不忌油腥的,得弄点什么好的给伤员补补身子才能让伤口好得快些。一天早上,我炖了一只老母鸡送去,恰巧王桂兰主任也送来一只野兔子。
妇女会的行动在群众中产生了很大影响,许多群众都陆续送来了红糖和鸡蛋等。一位60多岁的老大娘拿着煮熟的鸡蛋,来看望伤员,还亲手剥了蛋壳,将鸡蛋递到铁柱的嘴边,说:“孩子啊,你为我们穷人打仗,伤在你身上,疼在大家的心头上呀!”她看着刘铁柱将两个鸡蛋吃下去,又看了我们为他洗了伤,敷了药,才满心欢喜地离去。
到了第七天晚上,营长再次来看望铁柱,并告诉他部队明天就要开拔,要他留下来继续养伤。铁柱一听,急切地要求跟部队一起走,营长说:“这是命令啊,再过些日子,会派人来接你。”营长说完转身拿出三块银元,说是要付铁柱在这里的伙食和医药费,我们怎么可能收呢,被我们坚决地谢辞了。
又过十多天,部队派人来了,铁柱高兴得手舞足蹈,虽然伤口还没有全好,但看样子是无法再留他多休养些日子了,我们只得让他归队。临别时,铁柱激动地说:“我身上的肉是穷苦百姓给补起来的,我一定要为咱穷人翻身做主人打击敌人流尽身上最后一滴血!”他说得那么坚定有力。我们把他送到村口,望着他迈开大步,走了老远老远,在最远处的山岗上他还回头向我们一次又一次地挥手。
奶奶的故事讲完了,我的记忆里,这是奶奶讲的唯一一个没有硝烟弥漫的战场,没有血雨腥风的屠杀,有的只是军与民之间的革命友情和人与人之间脉脉温情的故事。奶奶的故事里透露出当时苏区的人民为有着这样一群坚强勇敢的红军战土而自豪,也告诉今天的人们,当年我们苏区的妇女为革命事业所做的贡献细小而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