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维克托·阿斯塔菲耶夫
那时候,航标灯还是用木头做的,它们安装在木头的直角弯头上,小金字塔形的顶端闪烁着白色和红色的圆顶灯笼,里面放的是煤油灯。白天,父亲从一只生锈的大铁桶里取了煤油往灯肚里灌时,盖尔卡扶着漏斗;灯肚灌满后,她就把连着灯芯的灯头旋入灯颈。然后,她走到下面的河岸上,与父亲一起洗手。她用夹杂着碎石的沙子搓双手,小手掌里便响起了窸窣声,双手也就变白了。不过,它们依然散发着煤油的气味,她的小衣服也始终散发着煤油味,小木屋里也散发着煤油味。盖尔卡已闻惯了这种气味,所以也就觉察不到它了。她也过惯了蛰居在远离人烟的小木屋里的生活,一种既没有小女伴,又没有儿童游戏的生活。她有一种游戏——扮演航标工人。可是她不认为这是游戏,她不是在扮演,她是在当一名航标工……太阳刚刚傍山,盖尔卡就开始忙碌起来。她沿着木台阶在陡峭的岸坡上上下下地奔跑,把油灯、船桨、一只小水桶(舀水用的)、两件旧的棉背心(给父亲和自己穿的)拿到小船里去。她一本正经地皱起眉头,站在船旁,用一根手指头点着数灯,并思考有没有忘掉什么东西。然后她模仿着亡母的样子和声音,朝着小木屋转过身高喊:“你还要在那儿磨蹭很久吗?”
父亲用响亮的咳嗽声做回答,他一面像扑扇翅膀似的拍打着高筒胶鞋的宽靴筒,一面不慌不忙地朝小船走下来。这时,他卷了一支烟,开始胆怯地拍打自己的口袋。
“又忘带火柴了吧?!”盖尔卡板下脸,从旧棉背心的口袋里掏出一盒硫黄火柴,“拿去吧!你真是一点记性也没有!”
父亲用两只拢成船形的手护着火柴点燃了烟,一面难以觉察地微笑着,一面注视着心事重重的小姑娘:她郁闷地皱起了眉头,拖着一根编得不太好看的小辫子,穿着一双凉鞋,鞋底已磨平,鞋面也被水冲成了灰白色。他把女儿抱起来,让她坐在小吊座里,顺手把鼻涕从她的鼻孔里擤掉,然后把棉背心披在她那肩胛骨尖尖耸起的脊背上。
“祝福吧,启航了。”盖尔卡学着老太婆的腔调说。
父亲站在船尾,在石头滩上用力地推送小船。船身颠簸,常常使盖尔卡后倾,使她从吊座上跌下来。
“哎哟,哎哟!”盖尔卡在船的底板上摔得手脚乱甩,从棉背心里探出身来埋怨道,“有力气,就不要动脑子了?”父亲穿着湿淋淋的高筒胶鞋走上小船,把盖尔卡抱上吊座,再蹒跚地朝船尾走去,先拿起尾桨,然后再拿起篙子把小船撑过去,一直撑到兔子岛。一片浅沙滩从岛的尾端斜着伸入河中,一盏红色的航标灯把它标了出来。
正当他们忙碌着,努力把小船沿河道撑过去的时候,夜色悄悄地从山上降临。它无声无息地从深谷里爬出来,使整个世界连同这条小河和群山都染上了傍晚的余晖。盖尔卡觉得傍晚是一位温和的、长着大胡子且沉默寡言的老爷爷。他正在山背后抽烟斗,因此那边的天空是红彤彤的。他微微颤抖着胡子,不时地搔痒,因此水中悬岩的倒影在徐徐地晃动,山上的白杨林也在沙沙作响。老爷爷在山里觉得冷,就从干枯的落叶松的树梢上用猫头鹰的叫声讨皮袄穿。老爷爷在森林里躺下睡觉时,边哼哼边翻身,并用烟斗磕一截干枯的老树墩,就像一只黑色的大啄木鸟在啄树墩。
老爷爷在那儿睡了很久,渐渐安静下来。他的烟斗熄灭了,山背后的天空也渐渐冷却。老爷爷用峡谷当鼻孔来呼吸,河面在他的呼吸中渐渐地爬满一道道轻柔的雾带,它们荡漾在水面上方,停落在兔子岛的河柳丛中。
老爷爷终于合上了眼睛,不再翻来覆去,不再哼哼——周围的一切都停止颤动、停止敲叩了,甚至连树叶也不再沙沙作响,以免惊扰他。因为他虽说是一位温和的老爷爷,却愁眉百结、阴沉寡言,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篙的铁尖戳在河底的石头上发出阵阵“咔嚓”声,船首击起“哗哗”的响声,小船在颠簸中迎着湍急的流水向岸边移动。盖尔卡双手垂在舷外,任凭入夜前充满活力而又暖和的河水搔弄着她的手指。
鹬纷纷从石头上飞起来,越过小船,羽翼底下的白色绒毛闪烁着光亮。它们用叫声剪断那首唱熟了的歌曲,這使盖尔卡感到十分高兴:“叽叽……咕叽,叽叽……咕叽,叽叽……咕叽……”
野鸭喧喧嚷嚷地把水搅起阵阵泡沫,从岸旁长满水藻和马蹄草的查雅奇支流中飞了起来。不过并不是所有的野鸭都飞起来了,飞起来的仅仅是公鸭,母鸭却与小鸭一起在水面上四下奔窜,各顾各地躲藏起来。盖尔卡拍着巴掌,吓唬小鸭子。它们惊慌失措地在水面上乱窜一阵后,躲进叶丛里一动不动地待在那儿,以为谁也不会看见它们。盖尔卡不知为什么,对此感到很高兴。一只母鸭带着挑衅和大无畏的神情时而游向小船,时而飞离小船,企图用这种方法使孩子们脱险。
父亲让小船在岛的尾端停靠了一会儿。盖尔卡用一只压扁的小水桶把灌进船里的水泼出去,泼完后就哼起歌来,并看着母鸭从叶子底下把小鸭子一只一只地召拢来,稍微偏前地在水面上游着,一面仍旧惊慌不安地“嘎嘎”直叫。小鸭子则在它的身后排成一行,暮色中这行列仿佛是个整体,只有一条淡白色的水痕向两旁扩散,微微地掀动着马蹄草。父亲把篙子放在脚下,拿起一支船桨,把船撑离兔子岛,开始翘起船头向上游的一盏航标灯划去。岛渐渐地离远了。已经浑然一体的群山,傍晚老爷爷安睡在里面的那座森林,这一切都到船尾后面去了。清冷的河面稍带寒意,平静如镜,它托着盖尔卡,把她抱在软绵绵的手上,轻轻地摇晃和抚摩着。
往往是,把地耕完后,
你卸下马匹,
自己却沿着熟悉的小径
向日夜思念的花园走去
……
盖尔卡用尖细的小嗓门唱了起来。她只听到自己一个人的声音。她很高兴,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她——盖尔卡,因为父亲在听她唱歌,为了听得更清楚一些,他甚至把桨拍得很轻。盖尔卡于是唱啊,唱啊,忘却了父亲,忘却了小船,忘却了那位老爷爷——虽说是司空见惯的,却依然有点让人害怕,在他入睡之前,唱歌和咳嗽是有点儿危险的,是有点儿不自在的。
盖尔卡不熟悉儿歌,全靠从大人那儿学来的东西度日,所以她唱的歌全是忧伤的、冗长的,并且大多是关于爱情的:
金黄色的小花园里有只金丝鸟在歌唱,
哎哟,唱得如此郁闷,嗓子都快要破裂了,
哎哟,唱得如此郁闷,嗓子都快要破裂了,
哎哟,年轻的小伙子在与姑娘告别……
他是如何告别的?当姑娘问:“亲爱的,你要去哪儿?哎哟,亲爱的,你要把我扔给谁呢……”她是多么痛苦——盖尔卡似乎感觉得到并且明白这一切,因而她的内心感受也是各种各样的——一会儿泪水冲蚀着心脏,一会儿从皮下钻出来一阵寒战像松针似的刺入心房,一会儿一股暖流又突然涌上心头。
父亲抓住航标,把灯放到灯笼里点亮后就放开小船。水流摇荡着小船,把它掉了个头,并带着它顺河漂下去。航标的灯光一边向盖尔卡友好地眨着眼睛,一边退回黑幕中去。她也给它——给灯光唱道:
在那矮小的房里亮着一盏灯,
年轻的纺织姑娘正坐在窗畔……
盖尔卡的小嗓门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她已经把歌词都黏到一起去了。她的小脑袋疲惫地耷拉在胸口,像一点小光斑在黑洞洞的小船中间、在黑不溜秋的棉背心里闪烁着光芒。父亲小心翼翼地移近吊座,把自己的棉背心扔到船头,双手抱着盖尔卡,爱怜地把她放在衣服上,再盖上另一件背心。盖尔卡轻松地长叹一声,把一侧面颊平放在双手上,甜滋滋地睡着了。
父亲摇摇头,在黑暗中忧伤地微笑了一下,坐到桨的后面,用桨架发出阵阵咯吱声,从一只航标划向另一只航标,把它们逐一点亮,并顺流划向小木屋。他放下双桨,把一双操劳过度的手垂放在膝盖上,抽着烟,聆听着夜色和自身的动静,思念着亡妻,考虑着女儿的现状:她需要一个母亲,可是她的母亲已一去不返了,而将要遇到的继母还不知是何许人……小船碰了一下岸,发出隐约可闻的响声,停住了。父亲走进水里,捏住一只桨架,把船推上去一点,然后把烟蒂扔進水里,把盖尔卡从船头里抱出来,裹在棉背心里,沿着木台阶向小木屋走去。
有时,盖尔卡醒过来后迷迷糊糊地问:“我们已经到家了吗?”
“到了,到了。睡吧,女歌手。”父亲边说边把她更紧地贴在自己身上,她则把细小而又香甜的暖气呼向他的胸脯。他真想说:“你是我的小心肝,你是我的小宝贝。没有你,我会怎么样呢?”
可是,他是不会把这句话说出来的,而是仅仅停在陡岸上,嘶哑地清了一阵子被甜丝丝的愁绪哽住的喉咙。他把女儿紧贴在自己的身上,仿佛害怕独自留在这黑沉沉的夜色中,留在黑黝黝的河流上空。这条河上稀稀落落地闪着航标的灯光,从远处的某个地方传来了桨叶的击水声和拖轮的排汽声。
“轮船在行驶,”父亲轻轻地说,同时倾听着自己的声音,“女儿,它正在看你点的灯光,所以不会在黑暗中迷失方向的……”
她就是在那儿——航标工的小木屋里长大的。她把父亲也葬在那儿,与母亲并排葬在一个绿草如茵的小山冈上。现在,她在一个挺大的机关里工作,坐在一块绘图板的后面。有时候一出神,她就会轻轻地并忧伤地唱起歌来:
心上人啊,你要去哪儿,要去哪儿啊?
这时,设计科的同事们就从桌子、描图纸、绘图板上抬起头来,含笑打量着这位白皙的、不知何故总是默默无言的、忧郁的姑娘。很少有人了解她从前生活得如何,在哪儿长大,在想些什么。
傍晚,她经常到堤岸上去,把双肘支在栏杆上,望着河流,凝视着那些与铁浮桶连在一起的自动闪光航标,目送播放着欢快乐曲、灯窗通亮的轮船,等待着某种东西。她等待着:有朝一日,这些轮船中的一艘会驶到她的跟前,把她带走,带到她想停靠的那个地方。也许,在那儿,在夜幕中,那盏唯一闪烁和燃烧着的灯光,是富有生气的、温暖的。她想念它,想念得如此耐心而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