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生树(本刊记者)
在考入清华大学前,他只上了四年小学和一年半小学附设的初中班,在杂乱的工地上自学完初中、高中全部课程和部分大学课程。从小学生到院士的唯一捷径就是勤奋
1984年管晓宏(左二)和同学一起接受央视《星期日英语》节目采访
2017年11月28日上午,中国科学院公布了增选院士结果,管晓宏名列其中。
一时间,祝贺的信息纷拥而至,“身在其中”的管晓宏显得特别平静。从“小学生”到院士,一路求学和工作的艰辛,早已把他砥砺得宠辱不惊。
学生们常常把他的“逆袭”人生作为励志典范,而管晓宏分享给处在人生迷茫期年轻人的“真经”只有四个字:锲而不舍。
“文革”前,随着父母工作的单位撤销,管晓宏举家从西安搬到渭南华县莲花寺的一个工厂,莲花寺小学多了一名瘦弱的“大脑袋”学生。
刚上完四年级,“文革”就开始,全国教育系统“停课闹革命”,莲花寺小学停课关门了。
闲来无事的管晓宏,整日到周围池塘和小河沟里游泳,捉鱼,还不时结伙爬到周围生产队的果树上偷杏、偷枣、偷柿子,经常被农民追得狼狈逃窜。
两年后,教育系统开始“复课闹革命”,管晓宏到了该上初中的年龄。随着“农村小学附设初中班好”的指示落实,三个年级同学合并一起成了莲花寺小学办的初中班。
当时,老师大多数是周围生产队的小学民办教师,没有中学教师、没有中学教材,管晓宏和同学们大多时间是在周围生产队参加拾棉花、捡麦穗等“学农”活动。
1969年初,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化学系的庄家玫老师调到莲花寺小学教初中班,任教化学和数学课。
近50年后的今天,管晓宏对庄老师教学、为人种种细节记忆犹新。
“她第一堂课打开的是一本‘文革’前的初中化学课本,开始给我们讲什么是化学,什么是分子、原子。她没有讲一句‘文革’时代流行的政治术语。庄老师教的数学课从几何开始讲,我们学会了如何使用欧几里得创造的数学语言,提出命题,用严密的逻辑证明定理。”
“庄老师非常敬业。她的二儿子鹏鹏带在身边才半岁多,交给工厂的一位家属照看。鹏鹏身体一直不太好,庄老师很焦心,但是到了课堂上,我们看不到作为母亲的担忧。”
“她的话语简练又露着严厉,让我们多少有些怕她。我那时比较顽皮,经常还爱耍小聪明给老师出难题,庄老师不像其他老师那样发脾气。特别是如果能在课堂上,不按老师讲的说出另一种证明方法,她还挺高兴。”
这是管晓宏撰写的《迟到了四十年的汇报——寻找庄家玫老师记》一文中,如数家珍般的叙述。
就在管晓宏兴致盎然一头扎入知识的海洋时,担心的变故还是发生了。
父母工作变动,全家搬到十里外的地方。为了能上庄老师的课,最初三个月时间,他每天来回跑近十里路,中午经常像流浪儿一样没有地方吃饭。庄老师带他到教师灶上吃过饭,也曾在她宿舍的炉子上把身上带的馒头和红薯烤烤吃。
1970年春天,这样的日子终于坚持不下去了。
“离开庄老师的时候,她知道我可能很快就读不成书了,流露出我不曾见过的母亲般伤感。她花了很多时间告诉我‘文革’前正规的初中、高中里学哪些课,有哪些教材。”对庄老师的教导,管晓宏言听计从。
“她对我说,你可能没有机会上完初中,也上不了高中了,但不要灰心,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完全可以自学。她特别告诉我可以找大学生和已经毕业的中学生借以前的中学教材,‘文革’前也出版过一些自学数理化的小册子。她告诉我‘文革’前还有函授和夜大学,不用进大学就能完成大学的学业。她要我看看高尔基的自传小说《我的大学》。”
如庄老师预料的一样。1970年7月,不满15岁管晓宏从柳枝小学初中班毕业,参加了华县柳枝公社的民工队,到冶金部第十冶金建设公司参加三线建设,在秦岭深山中建设金堆城钼矿。
挖管道沟,抬氧气瓶,搬工具,安装辅助设施,当民工主要是配合工班干杂活。为安装行车轨道,管晓宏经常不戴安全帽、不系安全带,在几十米高只有五六十厘米宽的行车梁跑来跑去。
民工队住在一个个木板和油毡纸搭建的工棚里,上百人睡在大通铺上,不久就染了满身虱子。每天天不亮起床,走好几里山路赶到工作室,打扫卫生,生好炉子,等工班师傅们到来。
管晓宏到“十冶”不久就有了“名气”,很多人都知道柳枝公社民工队有个十四五岁的大脑袋孩子,脚上穿着一双看起来大得出奇的军用大头翻毛皮鞋,在工地上不知疲倦跳来跳去。
后因文艺方面的突出表现,1970年底,管晓宏和另外14位本单位子弟作为“特长生”,被正式招进“十冶”参加宣传队,有了正式工作。
半专职的“演艺生涯”断断续续好几年,管晓宏干过木工、钳工、车工,渐渐开始懂事,严肃地思考未来人生。
“我上过4年小学,再就是充其量与初中擦了一个边,实际上连小学的文化程度也达不到。我不会忘记庄老师要我自学的期望。但是,我能学什么?怎么学呢?”管晓宏说。
他想考部队文艺兵,转学长笛,特别想有一支自己的新长笛。父母结束“下放”回到西安工作,他几乎每次回家都要到西安钟楼乐器店逛一趟,在185元一支的星海牌长笛前眼馋地流连忘返。但一支长笛的价钱比一辆飞鸽牌自行车还贵,买长笛无异于今天买汽车。
“文革”中后期,中学的办学秩序逐渐恢复了正常,管晓宏非常盼望能够重进中学学习,每次路过单位的子弟学校都忍不住向里面看,羡慕坐在教室里的中学生们。但是,单位怎么可能允许一个小青工去上中学呢。
只剩下庄老师说的自学数理化之路可走了。
按庄老师的建议,他从上过中学的“老三届”同事和朋友那里借来了“文革”前的初中和高中数理化课本,踏上了漫漫的自学之路。
那个年代,很多青年工人为了成家要想办法做几十条腿的家具,管晓宏当过木工,做家具应该不难。但他却没有在这方面动脑筋,而是一门心思自学数理化,床头贴着元素周期表,做着数学作业,还常向大学生技术员们请教。
有一阵子晚上看书看得太晚,得了神经衰弱和失眠症,还被一些人当成怪人,说哪里有小工人得这种病的。
那个年代,自学数理化之路在政治上也非坦途。因为一心自学,他没有心思写领导布置的“批林批孔”大批判文章,被工程队的指导员说成是“白专道路”的典型,在工程队大会上挨批。
1975年,西安冶金建筑学院“开门办学”,在“十冶”办一个一年制的进修班,单位就势办“七二一”大学,与冶院的进修班一起办学,管晓宏争取到了上“七二一”大学建筑机械班的机会。
一年脱产的时间,他学到了机械制图、机械原理等大学的专业基础知识。当时,他已经开始自学微积分和力学,经常去找冶院老师请教。
1977年,管晓宏用借来的“文革”前教科书,自学完了初中、高中的全部数理化课程,还初步自修了微积分、理论力学、电工学等大学课程,做了教科书中的大部分作业,用过的笔记本和作业本摞起来有近一米高。
学习动力来自庄家玫老师的鼓励,四十年后,管晓宏依然认为,庄老师给予自己如师如母般的关爱,是他真正的“幸运女神”。
1977年,中国发生了一件关乎千万青年人命运的事:恢复高考。
管晓宏是在国庆节假期从“小道消息”听说有可能恢复高考,两个星期后,《人民日报》证实。靠自己的能力上大学的梦想终于有可能实现了。
不到两个月的复习准备,他是在极度兴奋、紧张和不安中度过的。赶上单位好多天停电,就点着蜡烛挑灯夜战。
当年12月9日、10日,管晓宏参加了1977年高考。据说,印高考试卷用纸紧张,竟用了印“毛选”五卷的纸。
1978年春节的一周前,正在上班的管晓宏被公司党委办公室秘书叫去,问家里什么人在清华大学工作,因为有清华大学革委会寄给他的挂号信。
打开信,先是几张行李托运票掉了出来,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接下来取出来的是一张让他永远忘不了的录取通知书:
管晓宏同志:录取你入我校自动化系学习,学制4年半,请于1978年3月3日至5日到清华大学报到。
清华大学革命委员会
他下意识地跳了起来,在外面狂奔了几百米才停下,又看了几遍,确实是真的。后来知道,他是华阴县唯一被清华大学录取的考生。
管晓宏彻夜未眠。很多朋友、同事真心为他高兴,要他发电报马上通知家里。
他想等放假回家后当面给父母和家人一个惊喜,但却写了一封挂号信给庄老师,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并详细报告了自己这几年的情况。信中,写满了能想到的感恩和祝福的话,但信被退回了。
在清华报到后,管晓宏非常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
学校为了他们的健康,晚上11点后实行“灯火管制”,同学们每天都争先恐后去占长明灯教室的座位。食堂排队买饭的队伍中,不少同学拿着单词本在背单词。
进校后的第一个寒假,他在校苦读,没有回家。除夕夜在班主任吴秋峰老师家包饺子吃。
清华设立了免修制度,如果一门课程开课之前能够通过免修考试的分数线,就可以免修通过这门课程。他发挥了自学的优势,先是用当车工和“七二一”大学打下的制图基础免修了机械制图课,后又在假期自学复变函数通过了免修考试。
因为自学能力强,他被选进了学校的“因材施教”学习小组,教务长亲自找各小组的同学到他办公室谈话,说有同学免修了包括高等数学、英语在内的基础课程,还有同学自学了量子力学。
管晓宏选择了计算机小组,那时能给教学科研用的计算机是国产的DJS-130小型机,只有32K内存,输入用纸带机,输出是老式的电传机,效率低,而且经常坏。由于上机日程排的很满,他利用节假日和深夜在机房工作。
上大学之前,管晓宏没有学过任何外语。所以,进大学之后几乎是从ABC开始学。为此,他经常去听音室,背诵了许多《新概念英语》和广播英语的课文。
进入硕士研究生学习阶段,他免修研究生英语,进入外教Linda Graves女士教的英语提高班,并参与创办了研究生英语俱乐部。
紧张的学习之余,他没有忘记庄老师。英语提高班每周要写一篇英文作文,他有一篇作文是以庄老师的故事为背景写的小小说“My Chemistry Teacher”(《我的化学老师》)。
因为故事感人,外教推荐给了清华研究生会办的英文小报,之后被中央电视台《星期日英语》节目看上,登在了《星期日英语》期刊上。
本科毕业后,管晓宏考上了本系的研究生。他的硕士论文方向是研制分布式计算机控制系统,是教研室主任和导师选定的前沿课题,他也成了国内最早的网络控制系统研究者之一。
1985年,硕士研究生毕业后,管晓宏选择到西安交通大学系统工程研究所任教。
1988年8月26日,在北京飞往纽约的中国民航CA981航班上,管晓宏望着浩瀚无垠的太平洋,思绪万千。
这是他人生旅途中第三次走上求学路,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和教育体制,他忐忑不安,无法预知迎接他的是坦途还是遍地蒺藜。
但中国科教事业百废待兴,学习并迅速赶上世界先进的科学技术,成了他最迫切的心愿。
再一次下决心求学,他从头开始,考了托福,获得了美国康涅狄格大学电机与系统工程系的全额奖学金,自费公派赴美国留学,攻读博士学位。
管晓宏口袋里装着按规定换的50美元和借来的20美元。航班在旧金山降落,通过海关进入美国,接着又起飞降落纽约。他花17美元在中国驻纽约总领馆住了一夜,花23美元乘灰狗长途汽车到哈特福德,再换校车到了康涅狄格大学校园,买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和食品,口袋里就剩下一美元了。
大洋彼岸的美国,经济、科教、文化高度发达,既是积极求学者的圣地,又是放浪形骸者的天堂,更是考验新来者的战场。
中国留学生一般除了要完成自己的学业,还要担任教学和科研助理的工作。到学校一周以后,他接受的第一个考验就是为本科生上辅导课。虽然在国内讲过课,自认为英语也不错,但在课堂上学生一提问就发蒙了,许多问题他都听不懂。经过难堪的困惑、艰辛的苦练,再向美国同学请教,才渐渐适应了教学工作。
他深知,同自己前两次求学一样,出国求学的机会更是来之不易,绝不能让宝贵的时间在异国他乡白白流失。只有靠自己勤奋好学,刻苦努力,才能在来自全世界的优秀学子中脱颖而出。
在美国学习期间,他经常夜以继日地学习和探索,工作到深夜两三点钟是经常的事情。
一位为了防止校园发生盗窃案而深夜奔忙的女警察,看到实验室亮着灯,一连几天走进来盘查,看到管晓宏在伏案工作,赞叹不已。她对他说,你们中国留学生工作真刻苦,了不起!
管晓宏的博士论文以美国东北部最大的电力公司——东北电力公司为背景,研究水电、火电、抽水蓄能机组的优化调度方法和电力公司间购电决策的协调。
这个课题最初只得到了东北电力公司六个月的资助,靠着清华七年的科学训练和西安交大三年的科研经验,他很快进入了状态,不到两个月就从公司几英尺厚的程序清单中,找出改造现有方法的关键。
在此基础上深入研究,置换了现有程的“心脏”,取得了重大成果。他的方法在NU公司的生产和管理中,每年带来了数百万至上千万美元的经济效益,他在世界一流的学术期刊发表多篇论文,引起了世界同行的重视。
1993年3月,管晓宏以优异成绩通过答辩,获得了博士学位,导师的推荐信中对他的评价是“该系成立15年来最优秀的学生之一”。
管晓宏说,学业、学业,是终身的大业,很多学生往往赢在起跑线,却输了后半程。
1993年,管晓宏获得康涅狄格大学博士学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