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抗美战争期间,有一条举世闻名的钢铁运输线,这就是沿越南北方南下,进入越南南方的“胡志明小道”。
此外,还有一条鲜为人知的“海上胡志明小道”,这就是从我国的北海或防城港出发,掠过波光潋滟的下龙湾,直奔惊涛拍岸的越南锦普港及附近海域的中越海上运输航线。
1972年8月至1973年5月,作为执行援越运输任务的工作人员,我曾亲身经历了“海上胡志明小道”的艰险行程。
1972年,越南战局发生了急剧变化:
4月6日,美国总统尼克松宣布恢复对越南民主共和国全部领土的轰炸;
5月8日,美国下令对越南民主共和国港口进行布雷封锁,加强对越南民主共和国领土的轰炸和炮击;
同月24日,美国加紧用B-52型轰炸机轰炸越南北方,声称越南北方同战争有关的一切设施都是轰炸目标。
8月8日,越南民主共和国外交部发表备忘录,指出从4月16日至8月7日,美机轰炸了越南北方多地,破坏海防、南定市的一部分,炸平义安、鸿基、宁平、河静、同海等市。其中,河内市被炸18次,60所普通学校、许多大学和专业技术学校,以及49所医院和医疗所被炸毁,堤岸和其它的水利工程被炸117次。
为了取得中国政府的大力支援,1972年5月14日,越南民主共和国政府派出以春水部长为首的代表团访问我国,双方就开辟海上隐蔽运输航线进行磋商。应越方请求,中国政府同意立即开辟中越海上隐蔽运输航线,通过这条“海上胡志明小道”,全力支援越南人民的“抗美救国”斗争。
1972年6月14日至16日,中央援越领导小组在北京召开紧急会议,研究开辟中越海上运输隐蔽航线的问题,并做出具体部署。7月20日,中央援越领导小组批准成立广西援越运输领导小组,广西援越运输领导小组下设广西援越运输指挥部。
广西援越运输指挥部设在防城港,具体负责隐蔽航线的运输组织和调度指挥,代表我方与越方驻防城港海运办事处联系,在执行援越运输任务和修理越方船舶时,有权直接指挥北海港、防城港、江平竹山装卸点和北海船厂、企沙卫东船厂的工作。有关港口、船厂、航运分局的生产任务,仍属自治区交通局(后改交通厅)领导。
广西援越运输指挥部在北海设两个运输大队:第一大队由广东船舶组成,共有50吨级的小型货轮及50吨级的小型油轮15艘,船员约120人,主要来自广州、湛江、海南等地。第二大队由广西船舶组成,共有50吨级的小型货轮及50吨级的小型油轮20艘,船员约160人,大多由北海航运分局抽调,无线电报务员则由梧州航运分局派出。我当时在北海航运分局工作,也被抽调到该大队任“323”轮的大管轮。
1972年7月25日,中越两国政府在北京正式签订《关于开辟中越海上隐蔽运输航线的议定书》,运输方式是由我国负责把援越物资运到北海港和防城港,然后由中越双方派小型轮船装运。越方参加运输的船舶在防城港装货后,直接开往越方卸货点。我方参加运输的船舶或在北海装货,直接运往越南锦普港及附近海域;或在防城港装货,驶往越方境内的盖煎岛,再由越方派船接载。
为了加强运输的隐蔽性,援越货轮从北海启航的时间,大多选择在下午三四点钟,一般情况下,黄昏时分即可进入越南海域。船上无线电台只收不发,越方在沿海岛屿设立瞭望台,岸上设通讯站,每小时用无线电通报一次敌情。我方由南海舰队龙门水警区负责掌握隐蔽航线的北仑河以东的中越船舶和美舰的活动情况,随时通报广西援越运输指挥部。为了互通情况,双方决定在越南芒街与防城港之间建立通讯联络,由广西负责接通东兴至防城港,以及至南宁、北海、龙门的有线电话。同时,在芒街和防城港各设置一个电台,以备电话机线中断时用无线电密码进行联系。
1972年7月26日,我方执行援越运输任务的308、309、315、329、343等5艘货轮,它们满载着越南人民急需的粮食物资,从北海港启航,沿着隐蔽航线,冒着被美国飞机轰炸和触发水雷的危险,直奔越方指定的卸货地点——越南锦普港。8月1日,中越双方船队正式投入营运。
锦普港是越南北方广宁省的一个海港,位于北部湾西海岸,离河内市150公里,距越南著名的煤炭产地鸿基仅10余公里,面临风光旖旎的下龙湾。
我所在的“323”轮,于8月6日开始执行第一次援越运输任务,与我们一起前往的,还有另外几艘兄弟船舶。在暮色苍茫、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我们这几艘小型货轮衔尾相随,疾速前进。
我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随船执行任务时,与美国飞机打了个照面的情景。
那是一个月朗星稀之夜。我们的船只沿着“海上胡志明小道”,驶入越南海域。突然,远处传来一阵阵如滚雷般沉闷的轰炸声,只见前方的海岸线上,蓦地腾起一簇又一簇的红光,美机的呼啸声隐约可闻、由远及近。
我从机舱里钻出来站在甲板上,紧张地凝视着夜空,只听见坐在驾驶台里的越南引水员嚷出一串当地话:“来宅、得、嘿埋!”随船翻译是一个20多岁的刚从部队复员的京族小伙子,他忙向大副传达信号:“左舵,全速前进!”
大副操了左满舵,干净利落地摇了全速前进的车钟,货轮劈波斩浪,迅速贴近一座怪石嶙峋的海中石山,高高的山顶恰好遮住了挂在天边的月亮,山脚下黑黝黝的一片。
船刚停泊好,美机就来了,有三五架,乱晃晃地闪烁着机翼上的红绿灯。
我们都静默着呆在甲板上。越南引水员和翻译嘀咕了几句,翻译随即警告我们:“千万别让敌机发现了,不然,大家都得完蛋!”
船长点点头,轻声对我们说:“大家注意,严格灯火管制、严禁吸烟……”话未说完,敌机已掠过山顶,呼啸着远去。
我惊讶地瞅着远去的红绿灯,心想,美国飞机真是猖獗得可以,闯入别国领空,不但不怕地面炮火的袭击,还大模大样地亮着机翼上的红绿灯。
我事后才知道,当时美军飞机早已控制了越南北方的制空权,越南地面的高炮阵地已被炸得一塌糊涂。那几架亮着红绿灯的美机,其实是在进行例行的巡逻飞行,也是作为一种“诱饵”,一旦遭到地面炮火的袭击,后续机群就随即呼啸而来,将暴露的高炮阵地彻底摧毁。
敌机远去后,我们又继续前进,船只一艘跟着一艘,彼此相距二三百米。
第二天凌晨,我们抵达锦普港。
黎明前的码头上,矗立着两台庞大的旧式龙门吊机,一座座小山般的鸿基煤堆放在宽敞的货场上。许多装卸工人守候在那里,周围的气氛寂静得出奇,使人感觉到已身处战争的环境。
码头旁,半浮半沉地系泊着一艘被炸坏了的苏联万吨级货轮。借着潮水的推托,万吨巨轮和码头之间形成了一个间隙,刚好够我们这几艘披上了伪装网的船通过。
看到我们靠岸,码头上的人群便忙碌起来。开舱盖的金属碰撞声,“吭吭唷唷”的劳动号子声,响成一片。一包包打着标记的中国大米、面粉及其它物资或运上码头迅速拉走,或搬到尾随而来的越方驳船即刻转移,东方的天际间刚刚吐出鱼肚白,我们这几艘船上的货物已被抢卸一空。
天亮后,港区上空突然响起了一阵凄厉的空袭警报。人群四散奔走,我们被迅速地引进防空洞。防空洞就筑在离港区不远的一座小山下,深入地表10多米,狭长但不算曲折。洞的一侧沿洞壁安放着一张张单人铁床,另一侧是走道,刚刚可容两人相对侧身而行。洞内的电灯亮着,洞顶偶尔会渗出几滴水来。
在防空洞里,我们紧张地准备领教美机的狂轰滥炸,热切地祈盼着地面高炮对空射击。然而,周围仍如死一般的沉寂,只有美机巡逻飞行的轰鸣声。最后,是解除空袭警报的几声汽笛。
“这是美机每天的例行‘功课’,它们以为整个港口已被炸得瘫痪了,不会构成什么威胁……”几名负责照料我们的越南姑娘,一边平静地通过翻译告诉我们,一边勤快地用塑料布去承接洞顶渗出来的水滴。
就这样,我们在防空洞里,初次见识了这场惨烈的越南战争,认识了这些坚忍的越南女性。
越方指定的另一个卸货地点,是离锦普港咫尺之遥的下龙湾。
将风光旖旎的下龙湾与充满艰难险阻的“海上胡志明小道”联系起来,似乎有点儿风马牛不相及。然而在当时,这下龙湾却是“海上胡志明小道”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在执行运输任务的第三四个航次中,由于途中阻滞,我们的船抵达锦普港时已是晨光熹微了,已无法利用黎明前的黑暗进行卸货。越南港口方面随即带领我们直奔下龙湾深处而去。船在水上走,人在画中行,山环水绕,妙趣横生。有时,苍翠的群山环绕着一泓碧水,粼粼波光编织出无穷无尽的诗情画意;有时,迎面耸立的群山像一堵厚实的城墙,挡住了船的去路,我们正欲掉头而去,却忽然又闪现一条水道,把我们引入新的奇妙境界。
在下龙湾卸货后,越方用小艇将我们送往一个孤岛上的山洞隐蔽。该山洞的洞口在涨潮时仅露出海平面一米左右,周围长满了榕树、竹子、石松等植物。有半截美机的残骸斜倚着岩石浸泡在水里,旁边系泊着几艘机动艇。山洞分外、中、内三进,外洞甚为宽敞,洞顶高达20多米,洞内估摸可以容纳上千人。尤为可贵的是洞底竟异常平坦,且看不出有斧凿的痕迹。里面摆放着一排排的铝制行军床,供我们在这里休息。中洞略小,崖壁上布满了错落有致的钟乳石。穿过一条狭窄的走道,我们就进入了更小的内洞。一缕眩目的阳光从内洞侧部透进来,这是岩洞的另一个出口,我们称之为“后门”。沿着几级陡峭的石阶走出“后门”,赫然便是岛上的半山腰了。
在没有敌情时,服务组的越南姑娘们经常从“后门”出去,取来清澈的泉水为我们做饭。一有空闲,她们就喜欢坐在汲水处附近,时而窃窃私语,时而哼几句极富南国韵味的曲子,秀美的长发散披在身后,美丽的景致令人陶醉。
下龙湾有些岛上仍存在着近乎原始状态的热带丛林,许多岛上还有猴子。有一次,我们的船系泊在一座石山下,晚饭后,大伙儿在甲板上聊天,等候起锚返航。忽然听见船尾厨房内“乒乓”作响,随即看见三四只猴子一跃而出,跳上崖壁,厨房里被它们弄得一片狼藉。
与潮湿且经常停电的防空洞相比,下龙湾的隐蔽区简直令人心旷神怡。在援运后期,局势逐渐缓和下来,即便是在锦普码头卸货,越方也经常安排我们到下龙湾休整。
1973年1月15日,美国政府宣布在越南北方全境停止空中、水上袭击和布雷。同月23日,黎德寿和基辛格在巴黎草签关于在越南结束战争、恢复和平的协定。
1973年的早春时节,和平之神翩然降临越南北方。在那些日子里,我们继续沿着“海上胡志明小道”运送援越物资,只不过在锦普逗留的时候,越方已允许我们到处走走,游览观光了。
锦普是一座颇具特色的小城,依山临海,与下龙湾隔水相对。市中心的几条街道紧邻港区,路面大多用石块铺就,早已被炸得坑坑洼洼的。不远处,一排排简陋的、充满异国情调的平房,鳞次栉比地分布在山坡上。挺拔的椰子树、婆娑的木麻黄树,在山脚下、公路边长得密密丛丛。
那几天,我们在街上散步,不少热情的越南男女纷纷与我们颌首招呼,一片祥和景象。
1973年2月,我们还在锦普度过了一个难忘的春节。
春节也是越南民间最大的、最热闹的传统节日。适逢停战协定的签署,锦普家家户户都在门前摆放着含苞欲放的桃枝、流金溢彩的盆橘以及盛有西瓜、番荔枝、椰子、木瓜、芒果等五种水果的“五果盒”。
服务组的越南姑娘介绍我们到锦普近郊的东海庙游玩。据说这是一座已有几百年历史的古寺,里面供奉的是如来佛祖和观世音菩萨。战争期间,这里是锦普全城唯一不受美机轰炸的地方。
其实我们根本不用问路。一路上,极目所见的都是熙熙攘攘的去东海庙朝拜、进香的善男信女。
东海庙坐落于一座古柏参天、竹影摇曳的小山上,飞檐画栋间隐约传出钟鼓、木鱼之声。我们赫然看见山门的匾额上横书“东海庙”三个泥金汉字,两旁立柱镌刻的也是一副汉字楹联,顿感亲切。
拾级而上,迎面便是古朴典雅的大雄宝殿。殿前的汉白玉栏杆上,插着越南民主共和国的金星红旗,越南南方共和临时革命政府的金星红蓝旗以及以杏黄为底色的佛幡。寺庙里香烟缭绕、人们摩肩接踵。一个和尚迎上前来,双手合十地朝我们打招呼,还和蔼地问我们:“喝不喝茶?”我们微笑着摆摆手,挤出人群,绕到庙外的一块空地上,从那里极目远眺,劫后的锦普尽收眼底。
“海上胡志明小道”的援越运输一直进行到1973年4月,即越南停战协定签订两个多月之后方告结束,我共参与了31个航次的运输。据统计,持续9个多月的隐蔽航线运输,仅1972年6月至12月,中方船舶完成货运量48549.3吨,其中干货(大米、面粉、豆类、猪油、白糖、钢材、水泥等)42056.3吨,油货(汽油、柴油等)6493吨。
1973年4月5日,持续9个多月的隐蔽航线运输圆满结束。5月4日,援运第一大队的船舶从北海起锚返粤。翌日,援运第二大队解散。在此之前,越南交通运输部部长潘仲慧受越南国家主席孙德胜的委托,向参加隐蔽航线运输的中方船舶及船员授予“越南民主共和国一级抗战勋章”。
援运第二大队解散前后,我们曾在北海国际海员俱乐部拍摄了几张照片,给那段渐行渐远的艰难岁月,留下一点历史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