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文菁
1937年5月,商务印书馆出版了张元济编著的《中华民族的人格》。全书共5万字,是张元济生平唯一的白话文著作。
张元济是中国近代著名的出版家。1903年,他受商务印书馆创办人夏瑞芳之邀加入商务印书馆,建立编译所,先后担任总经理、监理、董事长等职。他以“扶助教育”为出版方针,将商务印书馆从一个印刷所经营成一家多元化、现代化的大型出版企业,撑起了中国近代出版业的半壁江山。
1907年商务总厂在上海闸北宝山路落成,1909年,位于编译所三楼用于收集善本的藏本室正式命名为“涵芬楼”。随着商务印书馆藏书量的增加,1924年,商务印书馆在宝山路对面又盖起了一座五层楼东方图书馆,并在1926年商务印书馆成立30周年之际对外开放,成为一座民营的公共图书馆。基于雄厚的藏书基础,张元济得以主持大型古籍丛书《四部丛刊》和《百衲本二十四史》的编校影印工作。这两部丛书都于1936年才全部完成出版,其成就可以说达到了民国时期古籍出版的巅峰。
然而在编校出版这两部丛书的过程中,日本侵华的脚步紧逼,中国经历了“九·一八”事变后形势大变。东北沦陷,华北危在旦夕。而商务印书馆也在“一·二八”事变中遭受了重创。日军连续三次定点轰炸商务印书馆和东方图书馆,一时间,印刷制造总厂、栈房及尚公小学全部毁于战火,46万册珍本善本被焚烧成纸灰。张元济与同事们集结了几十年的心血全部付诸东流。这对商务印书馆造成了不可挽回的重创。原计划1933年完成的《百衲本二十四史》出版工作,不得不延迟,校勘工作变得困难重重。在这民族危亡的时刻,更令张元济痛心的是,郑孝胥、罗振玉这些他所熟悉的文化名人亲日叛国,为伪满州国效力。1935年底,殷汝耕打着“自治”旗号成立伪冀东政权。在各界友人和商务印书馆同仁倾力襄助下,《四部丛刊》《百衲本二十四史》终于在1936年全部出齐。刚刚完成史书校勘的张元济有感于中国古代仁人志士的高尚气节,足以在当下激励人心、教化民众,于是即兴而作《中华民族的人格》一书。他晚年回忆编著此书时称,“鉴于当时殷汝骊(耕)之冀东独立,痛吾国人格堕也。正在校史,愤而作此。”
《中华民族的人格》讲述了8个历史小故事,分别为《公孙杵臼程婴》《伍尚》《子路》《豫让》《聂政》《荆轲》《田横》《贯高》,皆选自《史记》(5篇)《左传》(2篇)《战国策》(1篇)。故事主人公都具有舍生取义、大义凛然的精神。张元济在《编书的本意》中提到:“我现在举出这十几位,并不是什么演义弹词里装点出来的,都是出在最有名的人人必读的书本里。他们的境遇不同,地位不同,举动也不同,但是都能够表现出一种至高无上的人格。有的是为尽职,有的是为知耻,有的是为报恩,有的是为复仇,归根结底,都做到杀身成仁,孟夫子说是大丈夫,孔圣人说是志士仁人,一个个都毫无愧色。这些人都生在两千多年以前,可见得我中华民族本来的人格,是很高尚的。只要谨守着我们先民的榜样,保全着我们固有的精神,我中华民族不怕没有复兴的一日!”
从体例上看,全书言文对照,将典籍中的原文稍删减,加以白话释文,文末作“批评”即点评,点明人物的品格和故事的意义, 引导读者思考。这样,既忠于原著,又去繁就简,通俗易懂,适合青少年阅读理解。这种着力对中小学生和年轻人进行品德教育的意图是显而易见的。张元济早年极力提倡新式教育,编写了许多适用于新式学校的教材。然而新文化运动后,西式的科学知识体系逐渐成为教育的主体,传统的品德教育式微。张元济体察到这一形势所带来的弊端,“就是只注重新知识,将人格的扶植,德性的涵养,都放在脑后。”所以他在国难日深,却频频出现国民人格堕落现象之时编写此书,试图从加强青少年的品行教育,扭转风气,是很有针对性的。
《中华民族的人格》虽然只是一本小册子,却紧扣时代变化,有古为今用的警世作用。“上海各报, 时借是书发言警众。”初版一经面世很快销售一空,7月即重印。张元济自己也很重视这本书,不断寄送友人。他首先寄给了正在狱中的“七君子”之一邹韬奋,又寄给了蔡元培、胡适等人。还在1937年6月25日,将此书与《百衲本二十四史》一同寄给尚未下定抗日决心的蒋介石。附信说:“国难日深,复兴民族,必先提高人格,元济近撰小册,冀唤醒一般民众,附呈一册,并期裁教。”
《中华民族的人格》出版两个月后,抗战全面爆发。商务印书馆内迁,1937年总管理处迁往长沙,1941年迁往重庆,至抗战胜利后,1946年迁回上海。此间,商务印书馆并未停止对此书的再版发行。当时在上海“孤岛”还能发售1938年8月出的第三版即湘版。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上海受汪伪政府管制。这本小册子中虽未提“抗日”二字,其实却激励着民众的抗日斗志,因此在日伪统治区严禁发售。但在大后方,此书却很受欢迎。1940年3月26日和8月6日,张元济曾先后两次致信在美国的胡适,请他为《中华民族的人格》重版写序。胡适于同年8月18日在华盛顿写了序,但并未寄出。1942年5月重慶商务印书馆在物资缺乏且运输困难的情况下出版了第四版,1943年12月又出版第五版。1947年春,回沪的商务印书馆再次准备重印《中华民族的人格》,张元济也再次向胡适索序。那时胡适正任职北京大学校长,他复信张元济说明了当时没有寄出序文的原因,并解释他认为书中只收录八名义士太过狭隘,建议再选一些汉以后的模范人物的故事,事迹也可不限于杀身报仇。胡适还列出了一个历史人物的名单,希望张元济采纳。然而张元济还是婉谢了胡适的建议,坚持自己编书的初衷。胡适后来也分析,之所以见解不同,是因为自己当时身在海外,对国内的危难情势没有切身的感受,自然也不能与正困居上海“孤岛”的张元济产生共鸣。1947年2月,《中华民族的人格》发行第六版。此版有两种,一种为普通版,另一种则为王云五主编的《新中学生文库》系列丛书之一。
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时,张元济应邀赴京参加新政协会议、开国大典。从他日记中可得知,他曾先后将此书送给张治中、邵力子、高汾、张难先、吴玉章等人。
1945年9月2日日本宣布投降,张元济闻讯兴奋不已,9月4日,他在家中所藏的20本《中华民族的人格》扉页上题辞,放在商务印书馆的书店出售,售价每本五千元,同人九折,当日就被争购一空。后又陆续题辞了几本。现知存世有四本。其一藏于张氏族人的,题辞:“‘一·二八后,敌军欲亡我国,严禁此书,妄冀消灭我国人之人格。岂知消灭不得,反益发扬。欣喜之余,书此记痛。张元济。民国三十四年日本乞降后五日。”其二藏于上海图书馆的,题辞:“‘一·二八后日寇禁售此书,其用意可想而知。愿我国人毋忘此耻。张元济识。民国三十四年九月,联军在东京湾受降后二日。”其三藏于上海师范大学历史系资料室,题辞:“孔子曰杀身成仁。所谓仁者,即人格也。生命可掷而人格不可失。圣训昭垂,愿吾国人守之毋斁。东海滨民张元济。民国三十四年立冬后十日书。”其四藏于上海市历史博物馆,题辞:“国民丧失人格,国必灭亡。日寇禁毁此书,无非欲灭亡我国也。今我国免于灭亡,其犹赖有此人格乎。民国三十四年九月日寇受降后二日。”
上海市历史博物馆藏的这本《中华民族的人格》,是陈大昕先生捐赠的。1945年,当时的陈大昕先生还在番禺路的一家药厂上班,闲暇时爱逛书店,商务印书馆的书店便是他的常访之地。一日书店老板特地向他推荐了为他保留的这本由张元济亲笔题辞的《中华民族的人格》,于是陈大昕先生便将此书买了下来。2005年,在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之际,九十五岁高龄的陈大昕先生将这本珍藏了60年的《中华民族的人格》捐赠给上海市历史博物馆,并讲述了这本书的来历。
1979年以后,《中华民族的人格》在大陆、香港和台湾地区多次再版,2017年6月,为纪念商务印书馆建馆120周年,此书再次出版发行。它在新时代依然散发着经典的魅力。
编辑:沈海晨 haichenwow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