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灯火五更鸡

邹抒阳

1

胡豆拎着一小捆书走进家门，细细的塑料绳在他手指上勒出了一道鲜红的印子。

胡桃好奇地凑了过来，“这么多书！爸爸，是给我买的吗？”

“是给我自己买的！这些都是自学考试的书，我要参加自学考试啦！”胡豆踌躇满志。看看女儿疑惑的表情，他又解释说：“有的人错过了上大学，国家为他们开设了自学考试，门门功课都及格，就可以拿到大学文凭。”

“哦！”胡桃点点头，心想，只要考及格呀，这还不简单！

“你以为和你那些考试一样简单啊？”胡豆看穿了她的想法，“自学考试比高考还难，差不多一千个人里才有一个能拿到文凭！要不然大家都去自学考试好了呀，还念什么大学？”

“哇！”胡桃瞪大了眼睛，担忧地问，“那你能成为那一个吗？”

“切！”胡豆拍拍厚实的胸脯，“你爸爸是谁？我不但要成为那一个，而且要成为最快的那一个！别人读四年大学拿到文凭，我就要两年拿到！”还有一层意思他没有说出口——这样，他的生命就节约了两年，与N大学那些硕士、博士的差距，就缩小了两年。他的脸色沉了下来，眼睛也眯缝起来，盯住那堆书，就像以前在靶场上盯住枪靶，隐隐射出狼一般志在必得的光芒。

从这天起，胡豆决定抓紧一切时间学习。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每天早晨五点半起床读书！不光是自己，还有女儿胡桃。

听到这个规定，胡桃的第一反应是苦着脸大叫：“我起不来啊！”

胡豆脸一板，“起不来也要起！每天比别人早起一小时，一年就是三百六十五个小时，相当于十五天。你的生命一年就比别人延长了十五天！多好！”看见女儿还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他念起了劝学诗：“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立志时！”

胡桃噘嘴嘟哝：“我又不是男儿，我是女儿。”

说到这儿，胡豆正好想到了一件事。他皱起眉头，看着女儿脑后两把硬橛橛的小刷子，说：“你还是把辫子剪掉吧。”

“什么？”胡桃呆住了。

她花了大半年，才留起了两把小辫子。这大半年里，她天天扭过身照镜子，看头发长到哪里了；长度刚刚够，她就磨着妈妈给扎起来。两根小辫子又粗又短，倔强地竖在脑后。走路的时候，她感觉到它们随着步伐活泼地一左一右、一左一右跳动，好像一双小手在打着愉快的节拍，心里也跟着快活起来。这么好的小辫子，为什么要剪掉？

“辫子留着有什么用？吸大脑营养！”胡豆闷声闷气地说，“所以有句话叫‘头发长，见识短！”

“我不相信！头发长在头皮上，又不长到脑子里去，怎么可能吸营养？”

“梳辫子还浪费时间！早上的时间那么宝贵，每天浪费五分钟梳辫子，一个月就是一百五十分钟，相当于两个多小时，一年就是……”

胡桃捂住了耳朵，“不听不听我不听！反正我不剪辫子！”

“反正你就是得剪。”胡豆说，“等你妈回来就让她剪。”

在爸爸强大的意志前面，胡桃的撒娇耍赖统统等于零。

2

一块旧床单围住胡桃全身，在脖子底下用木头夹子夹住，只露出个凄惨的小脑袋。两只辫子松开了，浓密的头发堆在肩膀上。

妈妈一手拿梳子一手拿剪刀，在她脑后比划，剪多短呢？胡桃大哭过一场，还没缓过劲儿，一直在抽噎。

“别哭啦！你这几根毛也没多长，有啥好可惜的？”媽妈劝她，“头发剪了还会长的呀！”

“可是，爸爸再也不会允许我留辫子了！”

咔嚓，一剪子下去，胡桃就像被剪到肉了一样，又嚎啕起来，“我的小辫子！我的小辫子！没有了！”

她们这个时候是在南楼门前的空地上，省得剪下来的碎头发弄得家里到处都是，不好扫。正逢下班，进进出出的邻居看见胡桃被摁在那里剪头发，一边剪一边撕心裂肺哇哇大哭，都觉得好笑。

小孩都跑过来冲她刮脸皮，“这么大的人还哭鼻子，羞羞羞！”

南南对她说：“别哭了，你这算好的，我妈还给我剃过光头——不过那是在我不到一岁的时候！”

这个安慰实在不怎么样，可还是逗得胡桃“噗”地笑了出来，鼻孔里冒出个鼻涕泡儿。

妈妈按住她的头，“别动！当心剪到耳朵！”

她保持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手里捏着两根粉色的橡皮筋头绳，打算把它们收藏到自己的宝贝盒里去。

胡豆亲临现场，在他“短一点，再短一点”的指挥下，胡桃的头发被剪成了一朵毛茸茸的蒲公英球。他摸着下巴，满意地点点头，现在，宝贵的时间一点儿也不会浪费在无用的事情上了。

3

“嘀嘀嘀——嘀嘀嘀——”熹微的晨光中，闹钟急促地响了起来。

胡豆伸手摁灭它，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衣裤都按顺序脱在固定的地方，他一气呵成地穿着完毕，就像还在部队里一样。再看一眼钟，五点三十一。

对面的小床上隆起一小块黑影，微微起伏，仔细听去有恬然的呼吸声。胡桃还在酣睡。

“桃子，起床了。”胡豆走过去拍她的脸，拍了好几下，终于失去耐心，哗啦一下，把她的被子掀掉了，像刚出笼的包子一样白嫩嫩、香喷喷、热烘烘的娃娃，暴露在了深秋寒冷的空气里。他一把把女儿捞起来，光着脚丫子往地上一杵。可是小孩实在贪睡，居然出溜到地板上，蜷缩起身子继续呼噜。

胡桃在梦中只觉得自己走到了一片冰天雪地，最后打着哆嗦醒过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地板上弯弯曲曲的木纹和一双巨大的脚。

“嗯？我怎么会睡在地板上？”她揉着眼睛顺着那双脚往上看去，看到了爸爸气呼呼的脸。

“我们不是讲好五点半起来吗？怎么喊都喊不醒你！快点穿衣服！”

“可是，爸爸，”她扁起了嘴，“今天是星期天啊！”以前的星期天早上，她都会挤到妈妈的被窝里去，抱着妈妈的胳膊，闻着妈妈的香气，和妈妈谈天说地，一直赖到九点、十点。

“星期天怎么了？星期天的时间不是时间？少废话，快起床读书！”

“我可不可以回被窝暖和一下啊？”胡桃刚提出这个要求，就看见爸爸的眼珠子瞪了起来。她赶紧自觉地说：“啊，算了吧。”

胡豆抱着胳膊看胡桃穿衣服，又是一顿叨咕：“快点快点，真磨蹭！扣个纽扣也这么慢！”

父女俩终于在窗前坐下，面对面读书了。天一点一点亮了起来，可是胡桃的眼皮却一点一点合上了。她把脸埋在书里，又睡着了。

胡豆皱皱眉头，在她耳边大声喊：“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立志时！”这简直是句咒语，胡桃一激灵醒过来，赶紧坐直身子拿正书本，稀里糊涂地继续往下读。

胡豆说：“古今中外，哪个伟人不是从小就刻苦学习？闻鸡起舞的故事你知道吗？鲁迅课桌上刻着什么字你知道吗？”

胡桃在心里说：“可是我不想当祖逖，也不想当鲁迅！我就想当个能天天睡懒觉的小孩儿！”

第二天，胡豆特地把闹钟放在胡桃的床头。但闹钟铃响了半天，这孩子还是纹丝不动。“唉！”他暗自摇头，“真不是块读书的料啊！”

他冲到胡桃床边，哗啦一下，把被子一掀，呆住了。

胡桃还在酣睡，衣服却做梦一样穿得整整齐齐。

“醒醒，醒醒！”他一通猛摇，胡桃终于睁开了蒙眬睡眼。“啊？三更灯火五更鸡了？”她大叫一声，嗖地就蹿到了床下，站得笔直，“爸，我好了。”

胡豆给她气笑了，“你这是怎么回事？”

“我半夜起来上厕所，就顺便把衣服穿好了再睡呀！”胡桃得意洋洋地说，“这样既不怕你再把我扔地板上，又能把穿衣服的时间节约出来多睡几分钟——我聪明吧？”

女儿眼睛亮晶晶、腮帮圆鼓鼓，一副邀功讨好的样子。胡豆有点心疼了，他拧着眉毛，咬了咬后槽牙，说：“你这是自作聪明！穿着衣服睡觉，容易感冒，以后不许！”

“那让我多睡十分钟行不行啊？”

“不行！”

4

其实，胡桃才一年级，哪里有那么多教科书可读呢？那些“aoe”早背得滚瓜烂熟了。但胡豆觉得，早起是为了养成自觉自律、积极上进的生活态度，他平生痛恨的就是懒散无聊、得过且过。“生前无须久睡，死后自可长眠”！

这次自学考试，他一口气报了五门课。有人好心提醒他，贪多嚼不烂。但胡豆一向信心百倍，觉得自己生来就是奇迹创造者。

“参军没多久，我右眼受了伤，视力下降了很多。开枪要用右眼右手，我的射击成绩是全连倒数第一。我不服气，练！练左眼左手！练得那个狠啊，军装肩膀上抵住枪托的那一块，全都磨烂了。最后，我练成了！变成了全连正数第一、全团正数第一！就连师长到我们团来参加打靶，都点名要和我一起打！”说起以前的光辉事迹，他意气风发，“所以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只要努力，没有什么不可战胜！”

这回他真是豁出去了，就连做饭的时候，也在围裙兜里塞一本书。等着油锅烧热、面条煮熟的一两分钟里，就掏出来看几行，嘴里念念有词一番。有时他一下子看得入了神，愣在灶前，对着一锅噼啪乱爆、青烟直冒的菜浑然不觉。胡桃妈妈发现了，就默默地接过他手里的锅铲。

他看过的每本书，书页中除了做满密密麻麻的背诵记号，还留下了各种印迹：油渍、菜汤、茶水、牙膏、泥点……这些印迹证明，他无论何时何地，都在为梦想不懈努力。

胡桃家不但起得早，还是全楼熄灯最晚的。

吃罢晚饭，父女俩就凑在小小的饭桌边，各自用功。不知不觉，胡桃打起了盹，脑袋像小鸡啄米一样一点一点。咚！脑门儿磕在了书本上。

笃、笃、笃！胡豆敲敲桌子，“爱学习的人，看到书本就精神；不爱学习的人，看到书本就犯困！”

但胡桃挣扎了几回，还是淌着口水，趴在桌上睡着了。

妈妈笑着摇摇头，用温热的毛巾给她擦脸擦脚。胡豆叹了口气，把她抱到床上轻轻放下，歪头端详女儿那酣甜的睡相，忍不住曲起食指在她鼻子上一刮，“不长进的小懒虫！”

“起得太早，扛不住啦。”妈妈说。

“我培养的是她的勤奋精神。”胡豆说完，从热水瓶里咕咚咕咚倒出滚烫的水，绞了一把毛巾，热气腾腾地盖在脸上，狠狠揉搓一通，赶走困意。

“你也早点睡，身体要紧！” 妈妈有些担忧。

“没事！古人悬梁刺股，我这算什么！”他的臉搓得红彤彤的，毛孔偾张，好像喝了酒一样兴奋莫名。

5

南楼是座筒子楼，一层楼有一个公用盥洗室。

天刚蒙蒙亮，胡桃就一手牙刷一手杯子，脖子上挂着毛巾去洗漱，短短的头发这里一簇、那里一丛地翘着。她迎头碰到了呵欠连天的南南。

“咦，”胡桃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你怎么也起这么早？”

“还不是因为你！”南南气呼呼地拧开水龙头，“我妈听说你五点半就起床读书，非逼着我也这么早起来！要我向你学习！”

“还向我学习呀？”胡桃含着一嘴牙膏泡沫，哭笑不得，“我是被我爸逼的！我真想一觉睡到自然醒。”

“唉！没办法！”俩小姑娘相视苦笑。

得知南南妈妈也要求女儿一大早爬起来晨读，胡豆的反应是：“桃子，这下你有竞争对手了！”

“我和南南怎么竞争？我们都不是一个年级！”

“你们比谁更自觉，谁更努力啊！”胡豆用力拍了一下女儿的肩膀。

清晨的南楼，走廊里阒无一人，只有一排电灯从屋顶上悬垂下来。淡黄的灯光在渐亮的晨曦中越加幽暗，仿佛值了一夜的班，昏昏欲睡。

一扇门“吱”的一响，打开了，走出个迷迷瞪瞪的小姑娘，拖鞋声“踢踏、踢踏”，听起来就满肚子不情愿。很快，另一扇门也“吱”地打开了，走出来的是个同样睡不醒的小姑娘。她们你打一个呵欠，我打一个呵欠，互相看看，噗嗤笑起来，想：“这是在比谁更努力？比谁打的呵欠大还差不多。”

没过多久，南南就偃旗息鼓了。胡桃和她一路去上学，她精神抖擞地啃着肉包，美滋滋地说：“我现在不用早起啦！”

“真的？有什么好办法？”胡桃眼睛一亮，顿住脚步。

“因为我妈陪我早起了几天，也受不了了！哈哈！”

“……”胡桃沉默了，一抬脚，“啪！”把一块看不顺眼的小石子儿踢出好远。

她的爸爸永远斗志昂扬，大概没有什么受不了的。

6

天气越来越冷，自学考试第一门科目的考试日期一天天临近了。

南楼没有取暖设施，每天晚上坐着看书，手和脚就会渐渐地冻得冰凉。胡桃手冷得连笔都拿不住，妈妈索性让她早点上床，抱着暖烘烘的热水袋看书。

胡豆却说：“越冷越好，越冷越清醒，不容易打瞌睡。”他已经连续三天复习到一两点钟了。

夜渐渐深了，胡桃已经在被窝里打起了小呼噜。胡豆也支撑不住，脑袋塞满了各种知识条目，像一颗沉甸甸的果子，直往下坠。

“哎哎，”胡桃妈妈推推他，“睡吧！”

“不用！再看一会儿！”

“你现在稀里糊涂的，看了也记不住。磨刀不誤砍柴功嘛！”

这句话打动了胡豆。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洗洗睡了，睡前还不忘记确认闹钟定在五点三十。

第二天，胡桃照例被尖锐的铃声闹醒了。她闭着眼睛不愿睁开，想在爸爸来喊之前再眯一小会儿。但是，闹铃声一直“嘀嘀嘀——嘀嘀嘀——”地响下去，响到自动停止也没有人来喊她。她不知不觉又睡着了，一直睡到大天亮。

“哎呀——太舒服了！”她伸个大懒腰，觉得神清气爽，再一看钟，“爸！你怎么不喊我……”

“别吵！”妈妈走进来，把稀饭放在桌上，“你爸还没醒！”

胡桃看看大床，爸爸躺成个“大”字，睡得正香。

“哈！平时我晚起一分钟你也要对我大喊大叫，现在你晚了那么多，看我怎么笑话你！”她捂着嘴嘿嘿嘿笑起来，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爸爸今天是大懒虫！”她要把这张纸贴在胡豆脑门上。

但是，走到床边，看见爸爸那消瘦了许多的疲惫面容，她又迟疑了。

胡豆这一觉睡下去，就像被吸进了黑洞。他醒来时，天花板上白亮亮的，家里静悄悄的，只听见闹钟的秒针“嚓、嚓、嚓”地走动。

他一个激灵坐了起来，看看钟，已经十点了，今天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他懊悔得捶了一下头，却意外地发现，原本昏沉沉的脑袋，现在竟然一片清明。看来人不睡够真的不行。枕边窸窸窣窣，他低头一看，是张小纸条，字迹稚拙：“爸爸，你太累了，今天多睡一会儿哦，早饭在桌上。”

桌上的保温桶里，是热乎乎的稀饭、米糕。他一口一口吃在嘴里，似乎也比以前更有滋味，心里不禁涌起了一阵热流。

“不错，刀磨快了，我要接着砍柴！”他想到贤惠的妻子、懂事的女儿，想到美好的未来，又捧起书，一头扎了进去。

书的扉页上，力透纸背地抄录着那首诗：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立志时。

黑发不知勤学早，白头应悔读书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