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冰
摘 要:明清小说中,焚稿叙述是一个普遍存在的创作现象。虽然人物焚稿缘由万殊,但无外乎是惜名、失意、为情、避祸四类。值得注意的是,明清文人处于空前繁荣的文化生态中,在此背景下却选择逆向而行,将焚稿作为小说中反复出现的重要情节,此间必有丰富的文化蕴含。当然,焚稿现象也隐含着不可忽视的文学影像,即“自省”与“他视”双重视角、“妇人”与“才媛”双重选择、“向死而生”与“向生而死”双重取向。
关键词:明清小说;焚稿 ;文化蕴含;文学影像
明清时期,作家辈出、作品激增,加以蔚然勃兴的出版业推波助澜,两朝文人处于空前繁荣的文化生态中。在此活跃的文学氛围中,明清小说中却存在大量的文人焚稿描写,即部分文人选择逆势而为,将文章诗稿毁弃。此中情由,必有复杂的肇因。本文则拟以明清小说中焚稿描写为案例,在此基础上探究其中的文化蕴含和文学影像。
一、明清小说中焚稿现象及文化蕴含
焚稿作为明清小说中反复出现的一类重要情节,在故事叙事方面具有一定的自我指涉性:它既最大可能地还原了历史上诗文焚弃失度的场景,更借助场景中诸多要素的立体摹写,透视出文人反拨创造、阻断传播的心理机制。正因由此,故事的主要内核尤为值得关注:谁在焚稿?为何焚稿?焚后影响?当然,每部小说中焚稿场面的描写千姿百态、迥然不同,笔者经过梳理归纳,以人物的焚稿动机为区分标准,总结出以下几类:
(一)惜名而焚
男性爱惜名声而自毁文字心血,追求著述的尽善尽美,带给读者一种壮士断腕、英雄自戕式的感动。而对女性来说,焚稿更多是一种无奈的刺痛,这是因为她们的诗稿与贞洁是等价的。《听月楼》中便再现了闺中女子焚稿的莫可奈何。书中宝珠之父柯直夫迂腐执拗,最厌恶女儿嘲风弄月,后又偏信其妾秀林的挑拨,不辨是非曲直,误认为女儿和书生宣登鳌有染,直接焚烧了宝珠的诗稿。通过柯直夫之举可以看到封建礼教捍卫者的古板执拘:女子吟诵诗稿就是有伤风化,就是自污其名。而对于父亲无礼的焚稿,宝珠只能自嚼苦味不能抗拒。
值得注意的是,明清女性被迫焚稿的事迹已频频见于记载。在当时,礼与才之间具有难以调和的矛盾,彤管与箴管、才媛与妇人之间的徘徊正是女性面临的现状。如明初郭贞顺,自幼能通五经,长于诗文,然受环境压迫,写罢辄焚其稿。又《名媛诗纬》载余五娘,嫁商贾后短吟多恨语,引其夫大怒而尽焚其作。从中可知,愚蠢的封建观念麻木了男性的良知,女性只能接受焚稿的命运,这与宝珠的经历和其类似!
(二)失意而焚
男子的追求在于功名权贵,而女子的追求在于理想婚姻。明末清初吴中佩蘅子《吴江雪》第十七回《献赫腾军乐迎亲 李素芳悟禅解脱》中,李阁老之女素芳不仅容貌美艳动人,而且颇有诗词造诣,恰如文中所说“十岁时文墨精通,说什么班姬谢女,也自可言迈唐人;诗词歌赋,比吴媛姝更觉高古。”诗赋之才正凸显了素芳内赋灵秀的文人气质,暗示了她对自己的婚姻应有独特理解,但因父母误点鸳鸯、缔结孽缘,她心中自有无穷愁恨。最终,焚尽诗书,逝世于婚嫁之日。不言而喻,才禀给佳人增添魅力的同时也带来劫难。才情让胸怀锦绣的李素芳期待完美的婚姻,她把这当做是全部的理想追求。当所托非人时,她生存的意义也失去价值,与其苟全,不如长逝。同时,那些吟诵风花雪月的诗词歌赋就更没有存在必要了。
以上这种因理想破灭而自焚其书的现象在明清生活中都能找到影像。如明末清初诗人周亮工,平生饱经宦海沉浮,两陷囹圄,时时与世抵牾。直至桑榆之年,当理想化为泡沫,他才顿悟,只恨早年没有坚守节操,进而火葬著作。
(三)为情而焚
黛玉以“还泪”之名来到人间,终其一生都在追寻和获取宝玉的爱情。对黛玉来说,诗是她书写欢乐与追求,表达悲愤与叛逆的工具。诗词是她的心,她的魂,她难通款曲的心意正是通过这些诗稿来表现。黛玉之所以焚稿,固然是要“断痴情”。诗稿乃生活之记录,当人生已至绝境,爱情不复存在,文字又何足怜惜?同时,焚稿的构设无疑使情节发展达到一个高峰。黛玉将记载生命历程的诗稿悉数焚毁,也意味着她对生命的放弃,在肉体生命行将结束时一并结束灵魂留存,这正是“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的映现。
黛玉虽伤情,但与宝玉的爱情本质上仍是纯真无暇。而明清时期的女性文人就没有如此幸运。因遇人不淑而焚稿者实难计算。《湖北诗征传略》载,潘氏出语奇俊,不类巾帼人语,惟所适非人,愤而自焚其稿。《三借庐赘谭》载,镇江李氏女,适某商而抑郁不偶,年二十四而殂,临死自焚其稿。这种伤情而焚稿现象与上述基本如出一辙。
二、明清小说焚稿现象的文学影像
明清文人焚稿动机各行其是、千差万别,但在审视视角、性别择取、焚稿效果等方面具有鲜明的共通性。
(一)“自省”与“他视”的双重视角
文人焚稿主要从两种视角出发:一为自省视角,即以本人的艺术好尚为准绳,这是文人内部视角下的自我选择;二为他者视角,即外部环境对文人的渗透、约束、限制,这是外在条件下文人被迫选择。两种视角在创作领域与传播领域具有主动与被动的明显分野。
其一,自省视角下的主动。此视角下,文人亲身担任“守门人”角色,对自己作品有绝对的控制权。如同上述所述,曹操察己之作与他人有近似之嫌,便生汰弃之心,主动焚弃诗稿,此举恰恰体现了文人自觉地批评意识,这是一种文学常态。
其二,他者视角下的被动。此类焚稿是环境因素对文人写作的强加干预、强制规范,最终多是以文人对现实环境的无奈妥协为局。正如宝珠焚稿是来自父亲和礼教的压力,黛玉焚稿是对变质爱情的放弃,郭乔焚稿是对科举的不满……促成他们焚稿的直接原因皆是外在的环境。
(三)“妇人”与“才媛”的双重选择
与男性多元化的焚稿不同,女性显得较为单一,主要是“女子之道”的约束逼迫她们放弃“才人之行”,这就显示出“妇人”与“才媛”之间的针锋相对。
其一,女性写作的登场和退场。明清时期,女性在文坛上呈现出一种勃然蔚兴的写作状态,甚至部分女性文人能在公众视野下展开创作,如黛玉、李素芳、柯宝珠等女子的才情都是那些大丈夫不能企及的。但于此同时,小说中女性结局多是走向毁灭,她们焚销手稿、磨灭文名,从写作活动中知难而退,这也说明女性文学并没有进入正统,她们始终在创作与毁灭,在“登场”与“退场”的矛盾之间徘徊。
其二,女性写作对男性的依附。通过分析柯宝珠焚稿、李素芳焚稿等案例,可以一目了然地发现女性写作与男性话语息息相关,她们需要在男性的赞同、支持下才能名正言顺地获取文人的身份,父亲、夫婿所扮演的角色更是无可取代。对待女性已有的创作,男性站在女性写作的反面立场,基本持毁弃态度,他们不能体谅女性的才情抱负,并且认为焚稿是补救“今之妇学,转因诗而败礼”过失的最佳途径。
综上,文人焚稿现象是一座蘊藏巨大潜能的宝藏,但长期以来却处于无人赏识的幽暗角落。虽偶有学者从历史角度对焚稿进行探究,观点新颖,见解独到。但总体上,学界对于此现象的研究还很浅薄,大多只是停留在表面,浅尝辄止。从文学角度的探寻更是很不完善,多数作品只是有所提及,小范围论事,蜻蜓点水,点到即止,并未全面、详细、深入的展开。因此,研究明清小说中的焚稿现象就有很大的空间与价值。
参考文献:
[1]罗贯中.三国演义[M].朱正,标点.长沙.岳麓书社,1986.
[2]佩蘅子.吴江雪[M].司马师,校点.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6.
[3]崔高维.礼记[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