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

2018-10-13 12:30宋千寻
青年文学家 2018年22期
关键词:孩子

宋千寻

盛夏,天色渐晚,风紧云密,轰隆几声,天空扯着黑色大被把村庄捂在里面。一场雨下得洋洋洒洒,好生快活,仿佛这世上也没有过忧愁。

清晨,阳光扯着白云出来吊嗓子,露脸子,喜鹊替他们传声,告诉人们今天是个好天儿。

村东头住着二百家,紧挨着松林家,然后是庆生两口子的房子。这样的格局住了好多年一直没有变过,老辈的村里人都恋旧爱老窝,盖新房也是在原址,经营了一辈子的地方不爱动弹,画地为家,粘也粘在那。

清晨五点,鸡鸭鹅叫,提前掀开新的一天。庆生媳妇推开门,把灶灰倒到道南的壕沟里,有点呛头风,一刮,灰儿随风走,扬扯翻天弄了庆生媳妇一身。嘴里打着呸呸,娘的,晦气。

出门倒尿桶的二百一见她,险些把尿倒脚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个女人出洋相自己会有快感。也许是恨吧,恨多了,就愿意看人笑话。可是为什么恨?自己也说不清,当年她嫩白的身子在自己怀里,自己想过生生世世都稀罕她爱她的,可是什么时候起,这样的感情越来越恼,越来越烧人心,直到把心烧烂了,人也就不盼了,反倒这心硬成的很,响当当的,扔在地上都有聲响,那就是恨。

铁一样的恨,石一样的恨。

庆生媳妇看见二百,并没有刚才那样觉得倒霉丧气。反倒捋了头发,抻了褂子,一脸滴粉搓胸的媚笑,一斜拉衣襟,蒜么疙瘩扣子咧嘴,白白的半个胸脯跳出来。像是诱惑,又像是挑战,对,是挑战。就像是说,二百,你来啊,你知道他是什么滋味的,这滋味有多好啊。

果真她了解他,知道用什么战术能战胜他。二百痛苦的表情,眼神里有掐死她的冲动。庆生媳妇仰脖子笑得夸张,大清早无人的街头,她眼泪快笑出来了。

狠。这招数。

什么都没说,就让这个男人自己败了下来。

天知道男人是一个多么复杂的东西,你要哄要解释,永远不如沉默来得有用。你要争辩,你要抗诉,却不如你就往他倾向的方向倾斜,正中他下怀,他反而不愿意了。

二百不愿意他曾经用身体稀罕到不行的女人真的如自己想得那般。不愿意。

二百转身回屋子里去,天还老早,迷楞上一个回笼觉,却脑子里怎么也清净不下来。这个女人的存在,三五天这样的一碰面,心里就碰出一汪水,一池恨,一摊子罗乱的东西揪扯着,乱遭着。

他真想这东西是个屁,一使劲,就放出去了,好过现在这样没辙。

二百媳妇起身了,稀里哗啦在厨房鼓捣着早饭,外面的鸡鸭鹅撒欢地捡吃昨晚上水银灯照的小虫子,地上密密麻麻一层,二百媳妇翠星往外泼了洗菜水,鸡鸭鹅呼啦一下被闪出去很远,又马上聚拢。

吃吃吃,就知道吃,没进脏的东西。跟男人一个样,吃着锅里,想着盆里,咋不撑死你。

狗食盆子在脚下咣啷一声踢出去好远。

二百在老婆骂骂咧咧中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真的迷糊了,脑子里闪现出最后一次和乐娟的见面。

乐娟就是现在的庆生媳妇。

你说你当时是不是特中意我?

乐娟摸着二百浑厚的胸膛,跑马场一样宽阔,大克马般雄壮。笑吟吟的问他。

是你当时中意我吧?二百勾起好看的嘴角反问。

幽暗的光线里,流泻艳色。明昧不定的风来风往,徒添一丝趣味。

二百侧躺,以便能侧搂住怀里的可人儿。胳膊支楞着脑袋,唇边似有又无的笑意里住着的都是温柔。

嗳,我当时看你眼睛,心里打了一个激灵,这眼睛里有火,要把人烧死,你说我还有啥心思相亲?

可是,你还不是同意了和我表姐定亲。

乐娟话里有了失落,佝偻在二百怀里的身子扭动了一下,捋着发梢绕指。

这乱了的发丝像他和她,剪不断,理还乱。

我不同意定亲,我娘能拗过?拗不过。娘就我一个儿子,守了一辈子寡。再说,我不同意,怎么再能见到你?一拍两散。定亲至少能多看你几次,即便捞不着,看几次心也就解了。

看几次就解了?那你还这?

乐娟用小手指往二百嘴唇上一拨楞。

二百一把抓住乐娟嘴边挑逗的手,这指,节节如嫩竹一般,放在嘴里吮着,仿佛是唆着蜜棍。

娟儿,这是命,命里该你遇见我,我们俩该有点啥事。看见你眼里那团火,身体里的闸门轰的一声就倒了。越压制越邪乎。

二百,乐娟有了娇声。

我们,真的不能有阳光下的日子吗?只能这样偷偷摸摸的?

等条件成熟了,我们就私奔,现在不行,我娘病着,我看她的身体熬不过这一两年,亲定着,我就不和你表姐结婚,拖。

乐娟往二百怀里委了委,破门里射进来的光线中有尘埃在舞蹈,灰蒙蒙的好看。

这处水田里的废置水房子成了他们幽会的地方。这房子里有靡靡春光,艳色昭彰。外面繁花似锦,绿意漫坡,艳得没有章法,可是哪有这两具熟透的男女胴体奢艳呢,那是世间最艳的艳丽,最好看的东西。带着甜、软、温、香和毒。

当初乐娟陪着表姐去相对象,她一眼就看上了内敛沉稳的二百,那是怎样一个汉子,一句话没有,可是身体每个动作都是语言。就像他拿起掸子插在瓶胆里,乐娟就想啊,这人是个有规矩的人,啥放啥地方,心里有准。二百侧过脸去点燃了一支烟,吐出烟圈,袅袅的雾画里朦胧的出现沉毅的脸。乐娟就觉得这是个男人,不是个男孩,脸上的成熟是世事,是他爹的烟袋他娘的上鞋绳,里面都是故事。

二百说,我家穷,姑娘考虑好。

可是眼睛在乐娟脸上走了一个来回,毫不避讳,就那么直腾腾的,看得人发慌。

乐娟就在想,这男人,没说啥话,怎么样样都逼到心上。再说了,看我干嘛?我又不是表姐她娘。别看了,这心快要被看化了。

彼时,命运在翻牌洗牌中,占卦出三个字,逃不掉。

果真没逃掉。

刚吃完早饭,庆生丈母娘夹着小包,拐楞着小脚就来了,灰色的褂子直延膝盖,剩下小小的一截腿,三寸金莲的小脚点地如莲花,不过是凋谢的莲花。人有些嘘嘘,喘得厉害,看着背影就有些晃。

到了年纪,一口气都能把人弄晃了。

娘,这是干啥,啥急事,起个大早来,捎个信,我回去不就得。乐娟接过包袱。

莫有啥要紧事,清早凉快,赶路风凉,铺了几双鞋帮子,寻思让你给开个剪,给你嫂子家二槐做双鞋,那崽子要去当兵,我这不急嘛。

急急急,一辈子就见你个急,没你不活?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家有父有母有爹有娘的,怎就轮到事事你操心了?

乐娟一边说着,一边拿起肩膀上的毛巾,抽打着母亲身上的灰尘,老太太转着圈的配合闺女。这么多年她清楚自己个闺女啥样,这刀子嘴,何时容过人?容不容的是一回事,闺女心好她知道,否则也不能委屈这么些年。

老太太圈转得迷糊了。

好了,娟儿,败敲打了,一会儿把娘整撒架子了,娘现在是纸糊的,面捏的,一杆儿大风都能把娘捎去见你爹。

乐娟停下手里抽打的毛巾。娘,你是不是存心给我添堵,大清早就来说这?说这回去,不爱听。

乐娟啪嗒把毛巾扔在幛子上,扑棱几下自己的裤子,不去瞅老太太。

你瞅瞅你這毛驴子脾气,这又是一早上跟谁不顺心,跟娘驴,娘欠你?

老太太声音带着疼爱的问质,忽然拐到最后一句话上,有了所思,明显的萎靡了下去。

呃,娘欠你。

乐娟一听老太太话有意味,也不愿往下说去,免得边了角了撞到伤心的东西。

乐娟手脚麻利地给老太太冲了一碗油茶面,把烟笸箩放跟前,委身上炕,打开针线包,拿起鞋样子,三两针大线粗针的缝上,然后沿着边线开始铰起来。

老太太滋溜滋溜地喝着油茶面,小腿一盘,烟笸箩又伺候上了。

娟儿,我进村时,看见二百了,娘问句不该问的,他还因为当年的事记恨你?你也别拉乎,逮个空说开,别别愣愣的那出,容易让外人看出来。

老太太警觉的往外看看。

庆生没在吧?

不用你管,他恨他的,他不恨能咋?

娘不管,怪娘,怪娘,哎,娘知道你心里怪娘,这么些年心里恨着呢。

乐娟咣当一下把剪子放下,呆不呆?

老太太撇撇嘴嘟囔,叼着烟袋的双腮瘪塌下去,声音也是瘪瘪的。也不知道你是娘,还是我是娘。

老太太转过去身,望着窗外,看见春山如水,在阳光炙晒下发出热浪。打开话匣子。

这后生,和咱家没缘。当年去咱家闹,找你,多沉稳的一个孩子,急成内样,咕咚跪在地上,脑杵地上不哭出声来。可娟儿啊,娘没辙啊,你大姨早年守寡,跟二百她娘过命的关系,自小就定下儿女亲家。翠星从小就知道要给二百当媳妇,早就认定了一门。你大姨知道你们的事后,一哭二闹三上吊,骂咱们家不得好死,抢自己姐妹的男人,又跟我翻旧账,怎么没了你外婆她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把我拉扯大。还说翠星跟二百睡了,肚里下了崽,这样不是逼死她吗?所以娘和你爹才出此下策用药把你灌晕了送外地你姑家。二百来时,娘也后悔了,可是你大姨就在南柴禾垛后边,拿着农药瓶子看着我,我要一吐口,她就往下灌啊。娟诶,到你到了娘的岁数,你就知道了。

乐娟一边铰鞋样子,一边觉得娘这么故意,说这个,她心里难受。娘的日子不会太多了,以前问死她都不说。当初自己跑回来,知道翠星和二百结婚,摔了家里的东西,把墙上的年画撕了个稀巴烂,拿剪子把头发剪成豁牙漏齿,疯了一样遭禁,遭禁自己,遭禁家里,遭禁娘的心。大哥拿着鸡毛掸子要揍她,娘硬是把大哥赶出去,自己个坐在那,望着窗户抽着烟袋不出声。待自己披头散发作够了,佝偻倒在炕上,心里就恨,娘的心是石头吗,这一切都是为了啥啊。

乐娟大姨就一个女儿——翠星。也就乐娟娘这一个妹子,妹子自然是她抚养大的,所以这个姐姐的命令,同样等同于一个母亲的发号施令。这会儿乐娟是知道这层的。

你就不想问问啥?儿啊。

老太太只有跟乐娟关系特别好,又有点撒娇的时候才叫她“儿”。乐娟喜欢听娘这么叫,只有小时候娘这样喊自己。

我大姨为啥非得把翠星表姐嫁给二百?她明知道二百不喜欢翠星,要退婚。

我就知道你心里结了多年的疙瘩,快要成死结了。二百妈死了,你大姨也去了,没人知道这层关系,你只有娘这能知道为什么,也只有娘能告诉你。

想说就说,不想说就拉倒,就是知道为啥,还能有啥改变?都不重要了。

乐娟说完这句话,有了低低的声音和气味。头也垂下去,把眼睛藏在散落的头发中间。

老太太的褂子前身抻得展展的,像一片灰色的云,绣在人身上。

话还没起音,外面风风的来了一阵脚步声,声音随着就飘到屋子里。

老姨,你来了也不去我那坐坐,真是,外甥女不是闺女?我可是挑理了,不是我家二百看见你了回去说一声,我还不知道呢。

星啊,我这也是刚到屋,刚到,让你妹子给我铰鞋面子,寻思完事就去呢。

闪进屋子里的人正是翠星,乐娟递过去个棉垫,翠星接过来垫在炕沿上。

啧啧啧,要说我妹子手就是巧,这十里八村就庆生有这福气,地印村有这福气,一只凤凰落在我们这了,还和姐作伴做邻居,分享这好地方好风水。老姨啊,要我说,你家是不是看着我嫁到这,特意把妹子也嫁到这的啊,你们真是想得周到,看我妈没了,我们家没人了,给我弄这?

翠星的阴阳怪气,话里有话,像机关枪里的子弹扫碎了一片的玻璃,也像窗外绵绵不绝的鹧鸪声,闹得人心里发胀,发疼,有一种绷紧的东西桎梏住人。

出去,会说人话就说,不会说人话就滚出去,我爱嫁到哪那是我的权利。

乐娟扔下剪子,脸色就是不好看的。

娟儿,娟儿,星说几句就说几句。

星,你先回,老姨跟你说,你娟妹子就这脾气,一小长大的你清楚。

翠星一插腰,嘴一撇,短襟的花褂子窄窄地露出一小截白色肚皮和腰上系着的布条裤袋,阴阳怪气又扯着高调地吆喝着。

哈,我清楚,我就是太清楚她了,才知道她做下的,你们老乐家做下的事。

星啊,说话抠良心呐。

老太太腔子一酸,幽晦的要落下泪来。

乐娟一把推开翠星,抽出棉垫子扔在柴禾堆上:我以为你这些年成人了呢,早知道你还这样,不如给狗铺。

翠星一看乐娟动了火,发了粗,三分畏。她明白乐娟的做派,是个无畏的女人,闹下去没有好果子。淬了一口吐沫,摇着腰拧着头,又是秧歌又是戏的出去了。

炕头上的老太太拍着胸脯:作孽啊,我姐活着时候把她惯得没个人样,任性,你们都任性,任性的人苦啊。

摇扯到路上的翠星,散下了胳膊,松下了头,一股劲从身上逃跑了一样。扑棱一下衫子,狠狠地跨过隔栏进到院子里。透明的窗子里有身影在动,她知道那是二百,她爱到骨子里的男人,女人的命贱,一辈子要爱一个男人,这就是劫。

他难受,她也难受,她知道“她”也难受,都难受。

软软溶溶的日头走到了尽头,老太太跑了好远的路来闺女家想说的话还没完事,被这样一场戳心的碎糟搅合地跑了偏。看见乐娟绷直的脸掉过去时,一大滴叫做眼泪的水落在鞋面子上。

宽天敞地里,不是没别的地方好嫁,也不是不知道庆生是二百的哥们,可是当初心灰意冷的乐娟在牵衣顿足之后落了水,图个干净。偏不巧的被庆生救了。庆生中了邪似地对眼上了乐娟,心肝上盛不下一点点分离,闹着要娶乐娟。大夫说,乐娟生养不了,说水寒沁骨,余毒难清,伤了根子,治不好了。其实乐娟和老太太都清楚她是为啥生养不了,只不过刚好有这么个卡口,得以说出来。庆生被幽艳的泼辣的,带着火一样眼睛的乐娟迷晕,非要,非要。一个男人要了这样一个身心俱残的女人。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社里赶集的日子,说白了其实就是女人的节日,谁管她去买个啥?谁知道拎着的小篮子里盖着白布装得是啥?兴许啥也不是,就是边走边在道边摞的几把猪食菜,或者几穗青玉米。但是集市必须要去的。一是热闹,月八才有这么一次,村子里的生活太安静了,发现多只脚的虫子都够聚集一群人的了。然后大家赏事之余才能看清常出门的以及那些不常出门的小媳妇大闺女的脸面,是白的,是黄的,是嫩的,还是老皮干干的,心里掂量,甄别,又在心里挑漂亮的偷偷稀罕。

除去那个,就剩下赶集有这样的机会了。小媳妇穿上最可人的小袄小褂,宽胸脯窄胸脯,白脸子粉脸子都露露相。

作为女人,其实是愿意让别人看的,尤其是漂亮女人,否则你要给谁看去?

二是不去集市显着这家人过得捉肘,反正也不是去花天酒地,征歌买醉,都是过日子用的杂碎要置办,再穷也总有要花的钱,该买的物。于是大路小路接片连绵地都是人。生张熟魏,旧爱新欢,都有。

当然也有情人,有情的人,无情的人。

二百走在较远的一条毛路上,因为是横垄地踩出来的小毛道,所以走的人极少。大多是妇女怕出来个汉子吓到,万一不琢磨好事,那可是毁人的。

之所以二百愿意这样走,是因为这一路他拥有的回忆太多。曾经他和一个女人把这青纱帐都温热了,那些甜言蜜语,海誓山盟,把这里的一众动植物都腻乎到甜得发冷。这辈子想来再也不会说那样的话,做那样的事了。

浮浮薄薄的尘世,那点甜,提前都被生命预支完了,就剩下无休无止的恨。

和翠星相对象那年也是这样的夏天,阳光很旺,瓦蓝的天上游荡着四处闲逛的白云停停走走,世间就有了明明暗暗的光线。于是每个人的脸上,庄稼的植物上滑动着一朵朵丰满的白云。那种早夏的清凉里透着云的香甜气息,像被糖水蘸过,风里都是甜盈。

那是他第一次遇见乐娟。

遇见乐娟,二百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眼睛很背叛,明知道哪个女人是自己未来的老婆,自己是看过的,认得的,虽然不喜欢也不讨厌,但是是命运既定好的。从小娘就说,我家二百长大不愁没老婆,娘从小就给定下了,好着呢。所以当走走形式相看一下论论彩礼时,天知道,一个不安分的东西闯进眼睛里来。从那个时候起,二百才知道,自己也是个不安份的人。心不安份,眼睛不安份,连身体也不安份起来。

那个“陪绑”的伴娘花多是女方的姐妹和闺蜜,翠星把乐娟带着,出于风俗,也出于她觉得乐娟没自己好看。身平脸瘪胯大,一双眼睛直直的,不知道害怕和敬畏,人又泼辣,谁喜欢这么不矜持的姑娘?土里的孩子,温温软软日后才能服服帖帖,那些老婆子注重这个,看日后好不好管教。不稀罕也不待见野马一样的女人。

乐娟是野马,翠星我才是面团。男人和男人娘都喜欢的面团女人。

可是,野马的旷野是别人没有的草原,野马的干戈是别人不懂的趣味,她终生总会遇到一个懂得的,懂得她这样百饮不醉的清凉意和野性美。只是乐娟没想到是在那样的情况下遇到灵魂的挑逗,勾引,相互征服,没说话,一切都开始了,没说话,一切已经开始。

相亲三日后,按东北的习俗该给女方过彩礼钱,然后陪着对方买一家大小的见面礼。女方出于矜持和腼腆,有个闺蜜陪着做做主,参考一下意见,或者带个泼辣的妹妹,快嘴快眼的替说几句话,抢几句白。女方这个时候的身份羞持着,拿着,端着,须有一个人接着,捧着,别拿过分了掉地上。

比如,在街上买东西,女方相中了一块手表,正好给爹,爹一定合不拢嘴,一看价格不菲,又看看男方。男方当然不愿意花太多钱,会出现难为的神色。这个时候快嘴的妹子就会说:哎呦,姐夫,舍不得啊,这可是送给你未来岳父老泰山的,我爹把闺女养这么大都给你了,让你掏眼珠子了,还是挖心肝了?瞅你这样。

男方被小姨子抢白说的不好意思了,一寻思也是这么回事,买吧。

如果没有这么个人,只有女方,说又不好说,不说又憋气,所以买来买去,自己也不看东西,只顾生气了。总不好自己争争讲讲这个那个,但是女人嫁一回人,翻一回身,都是要脸要彩的。

当然,翠星带着乐娟不是為了这些,是为了炫耀,自小事事她都愿意跟乐娟比个高低。

这么好的男人,这么俊,她是按耐不住的。

带了乐娟去买东西,二百仿佛每件东西都是g给乐娟买的,拿起一样,眼睛看乐娟一下。像是问她,又像是故意看她。乐娟是谁,她的眼睛没有过惧怕,任谁看过来,她都会看回去,直直的,望进你瞳孔深处,直直看到你心里。

你心里就发着慌,这女子,这女子。

所以别人不敢看。

而二百在挑战她看,不看不行,好像在说:你快看看我眼睛里有你,有你。

送完姐俩回去,二百一个人往回走,他总觉得路上都是乐娟那个女人的眼睛,大又远,亮又甜。忽的一会在眼前,一会在天边,缥缈绮梦。

海浪浪的青纱帐上面挂着浪丢丢的风,大片的玉米地过后,二百觉得应该到小麦地了,青白白的小麦地,偶尔有粉鲜鲜的花露出头来。

闪过玉米地,青白的小麦地里站着一大朵粉花,他想疼的心一下子找到宿主,这一路飘着的眼睛就在眼前。

乐娟脑门汗哒哒的,刘海一绺绺粘在前额上,白色的褂子贴在胸上,贴在起伏的胸上。喘息地渐次厉害,仿佛心还在奔跑中。不,心在奔跑中,在夕阳下奔向那个她焦灼的、心慕的、让她身心不能安生,活活淹死她的男人。

二百白色的衬衫挽着袖管,额前松散的发掩着那双不胜欢喜的,也不胜哀愁的眼睛。

他狠狠地用眼睛看过去,夕阳漫山的金光里,粉色的小花开在青白麦田中,脸衬桃花,眉弯新月,那一束眼光开始了胶着,开始了缠绵。到后来,二百伸开双臂收拢进这个热烈的女子,火就开始燃烧了,烧得漫山遍野,烧得身下的麦秸化成灰烬,在撵滚下死去。

二百觉得这荒凉的世上,粗糙的农村,怎么会有这样精致的、不用语言的爱情。

肉色之花,开在二百心上。火辣辣,这水一样火一样风一样的女人。

到后来每次乐娟和二百讨论到底是谁先诱惑了谁,乐娟都会说:不是诱惑,是挑战。你看我的眼睛就是挑战,像是在说,你敢吗?

你敢吗?二百叼着烟,用手刮着怀里的乐娟。

你说我敢不敢?野马的野性复活了。

交欢的缠绵中,一波又一波青麦再次倒下,伴随着含混不清地快乐叫声,还有疼疼地低语。

情欲的花一开,不仅仅是心的爱恋,同时也是身体的爱恋。身体的爱恋更难分开,只要尝过一次,它便会一直寻找宿主。她寻找他,他也在寻找她。利用一切时间,一切空间,一切机会。

社里赶集,这条路,这样的意义只有二百明白。

走在横垄地的小毛道上,二百不是没想过娶乐娟,想过,闹过,求过。求娘,求翠星,翠星的娘,乐娟的娘,一切能求的人都求过了。可是在自己四处磕头、自己四处搏命的时候,乐娟消失了。完全的消失在他的世界里,找不到了。等到他对局势力挽无从的时候,他娶了翠星,他知道这是唯一能看见乐娟的机会,她不可能不回来、不出现。还源于娘的逼迫。不,二百,你怎么会那么没有良心呢,那怎么能算逼迫?是娘最后的一个交代。

二百抗婚的情绪充满每一个空间,回去摔打东西,赌气干活,冷落三餐,更是不跟娘说一句话。

老太太进了他的屋,他呼啦下把被子蒙在头上,大热的天就捂着,老太太坐在炕沿上:崽,别捂坏了,天大热。

二百想,如果能捂死那就死掉吧,没有那个女人活着什么意思。如果娶一个不中意的女人,上她身的每一个瞬间都是乐娟的影子,会把人弄疯。娘,你咋这么狠心,为什么就不能顺了我。

老太太拿过棉裤里子,摘着上面的棉花絮子,掀开二百的被,二百头一梗,转过身去,背对着老太太。

老太太往手掌吐了一口吐沫,使劲摩挲着腿上的棉裤里子,里子上的棉絮瓤子纷纷在手下滚成一个球,落在炕上。

百啊,知道娘为啥逼你娶翠星吗?我知道你不解,娘今天说道说道。

老太太停下手里的活,望着窗外,眼睛灰蒙蒙的,如同罩了一层玻璃。回忆乘着光阴的列车飞速前进,把人带到从前的回忆里去。老太太眼前翻开了那年的图画,缓声地说着。

当年上行村有个非常出色的小伙子,那时候娘是个黄花大闺女,娘喜欢他的很,可是那男人不待见我,不是不待见,是在此之前有了相好的。他爹娘反对他们俩,托媒人把我介绍给了他。定亲后,他和那女的商量好了私奔,因为那女的藏在山里,肚子已经很大了。私奔的事被我本家的一个弟弟知道了消息,就来通知我父兄去讨个说法给我出气。我气,我一定要跟着去看看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可是追到山里的时候,那女逃跑途中动了胎气,要生产。小孩子白白的肉带着血从她下身开始出来了,我当时吓坏了。那女的拼命地呼喊,求我救救孩子,他也跪下了求我。我帮她把孩子生下来后,她人就不行了,他把孩子塞到我的手里,背起她去乡里卫生院。我怀里的孩子嗷嗷地哭着,那么小,那么的可怜,软软得一坨肉蛋蛋,我放不下他。放下一次那孩子就哇哇哭,仿佛在说:救救我吧救救我。抱着孩子回来,我娘骂我打我,说我疯了吗?叔伯兄弟传来信,他们俩一起滚下山去摔死了。我就抱着娃娃去了外乡,外乡就是这,娘舅一个老光棍的破房子我将就了几年,把舅将就死了,我也就把孩子养了下来将就大了。

二百哭得鼻涕多长,他一下子就懂了,自己家为何和别人家不一样,为啥没爹,为啥母亲的胸脯从来不像别的妇女松垮垮的。

忤逆,你用来自哪里的力量去忤逆这样一个女人?这样为你牺牲了一生的女人。

崽,我是不是没说到为嘛要娶翠星,当年我没奶,你饿得哇哇哭,太小,吃不了别的东西。我只能走十几里地去翠星她娘的村子,挨个去问谁家有孩子吃奶。当时多困难啊,自家孩子都喂不饱。翠星的娘看着怀里哇哇哭的你,动了心。把怀里的翠星往旁边一推,把你拢在怀里,你叼住奶头就滋遛滋遛地吮上了。而翠星哭得那个可怜,我这心一阵一阵地疼。一直喂到你五个月啊。你胖了,翠星和翠星她娘瘦得一身骨头。当时翠星娘就笑着说,这孩子瘦成一把骨头,长得还丑,还不剩到家啊。我说,姐,咱们俩这是过命的关系,还有什么比这更亲,你把饭给了孩子,就是给了孩子命。这孩子是你奶的,將来让这小子娶你姑娘,我当他亲生闺女,你当他是儿。

崽啊,翠星爹死得早,翠星家穷困,人又任性了一些,可是有别人嫌,没有咱家嫌,那是咱们的救命恩人,没她,没有咱们。何况不让你拿命去还,只是娶了她。翠星自小就中意你,如果不是这层,谁逼你?任她去嫁高门阔府,张郎宋玉,做她的福太阔婆,咱们不挡人前程。可是儿啊,她是个死心眼,一根筋,执拗的紧,你要是不要她,她能作死,她娘的苦我知啊。我做闲不得。

幽幽暗暗的命运驶来,在二百没有任何准备的时候。

而他心存一些希望,只要等到乐娟回来,只要她回来,身在谁身边有何重要?照样我们俩可以睡,可以好,可以天当被地当床,把刻骨的那种快乐事做遍。

可是,乐娟回来了,却跟庆生绞扯在了一起,这个骗子,骗子。

隔着墙,隔着松林家,可是夜晚,二百觉得他们之间什么都没隔着,连衣服都没隔着。但是为什么恨?恨那个女人和自己隔着,隔着重重山,重重海,仿佛从来不认识他。他越是想轻贱她,让她成为不耻的人。她就越往那条路上赶,越不在乎。这种不在乎,是他妈的刀子,刀子,还没割肉乐娟,自己握着刀刃血乎拉的咕嘟着。

内心清明,不落爱憎。二百做不到。

哟,好好的大路不走,走这?二百拉回思绪,看见梦里的主角。

你管这的?行你走,不行我?

乐娟一听见二百这话,她就知道接下来这个冤家会找到一切由头恶心她,要不心里的气和怨要去哪里呢?

当然管不着。

二百被嘲讽了一句,勇敢还有存余,接上下一句:怕是方便勾引男人吧,你家庆生知道吗?

乐娟掖了掖头发,一身水粉的裙子,加上新剪的头发。眼睛里面都是笑诶:庆生不知道,你知道就行了。

那野性又魅惑的眼睛二百太熟悉了,以前只要每次乐娟想要,就会弯起眼睛,牙齿咬着下唇,露出白白的赤贝一样的芝麻牙。

果真,二百怒了,本来要以胜利者的姿态来耍一番,嘲弄一番,抒抒心里的气,可是为啥子却越来越生气。

乐娟风摇柳摆的到了跟前,一垫脚,就把嘴唇送到二百的唇边,那银蛇一样灵活的舌头,就那么轻而易举的敲开了他的嘴。二百全身一阵痉挛,记忆排山倒海。

我走这,就是和男人做这事啊,哈哈……

热闹的集市上人群攘攘,人声呛呛,乐娟提了几斤红糖和一块肉去看琴子。

琴子和乐娟一起长大,长到十六岁的时,家里穷,为了给哥哥娶老婆攒俩钱,果断的不让琴子去上学。

琴子可慌了,学校里有她喜欢的男人。那个戴着近视眼镜穿着露半截线裤裤脚的书呆子老师是琴子的心头肉。稀罕,没有理由的稀罕。也不知道怎去喜欢,只觉得爹娘好的时候夜里就在床上滚,滚得俩人嘴里不知道说什么好。说冤家啊,要死了。可是似乎那声音分明快活。

琴子不管,这男人我稀罕,我要。

土里的女孩子一门心思,一个心眼,一根横筋。

琴子她爹琢磨给她找个婆家要点彩礼时,十七岁的琴子跟那个钻了被窝的四眼老师私奔了。

总以为一次轰轰烈烈,会给身一次翻天覆地,改了命,改了土里女人的命。

琴子娘鼻涕满脸,哭得狼哇:你个小婊子,你个挨千刀的,不长心的,你还要不要个脸,要不要个名声,你以为你就会有好日子过了,呸,你寻思的好……哎呀我的娃啊……我的娃……既然走出这步了,一定要争气,要好啊。

当娘的心,一辈子被男人压在身下女人的心,更懂得每一寸女人的命。

正整,琴子和四眼只过了几年好日子,琴子说,那个时候他出不了力,赚不了钱,都是自己出去打工赚钱养家。开始是餐馆,后来是发廊,再后来是洗浴。

男人越来越坏,越来越轻践她,有时候拉进角落里:伢妹子,乡妹子,哥给你钱,摸摸,摸摸就行。她吓得哇哇哭,被那些一同从乡村来的姐妹笑是土老帽,亏你还和男人睡过,摸摸咋,摸摸就有钱。

那天一个男的追琴子到出租屋,动手动脚的,身上纹着纹身,他吓得不行,一句也不敢帮琴子,让那个流气的男人可劲地揩油。

琴子的心是从那一刻死掉的。

后来琴子出身了,就是出去卖,卖笑,卖身,卖自己,卖了他。离开出租屋风光一段后成了暗娼,男人的手在她身上都是印子,尤其倒了夜晚,她感觉这一身肉被无数人捏过,摸过。

她怀了孩子,别人的。她执意去找和他私奔出来的四眼,逼他,孩子就是你的,如果你当初不和我私奔,劝下我,或者对我好,付得起责任,养得起家,何苦有我这一步?这孩子不是你造的孽是谁的?

他蹲在工地上嚼着大饼子,满嘴掉渣,头上的安全帽黄得耀眼,像小孩的粑粑,一摊摊,被太阳照出气味。一句话不说,站起来拿起板锹使劲拍着水泥袋子发泄,狼烟四起乌烟瘴气。

琴子坐在狼烟里大哭,满脸的灰尘,泪痕冲出一道弯弯的流域,给痛苦倾泻,给心疼找一条出走的路。

琴子回来了,没脸再回家。肚子大起来,找个暗巷偷住了下来,只悄悄给乐娟信。

乐娟想,是女人的命贱命苦,还是这块土地贱。

琴子挺着肚子给乐娟开门。

没人看见你来吧?琴子关门马上问。

没有,我从小路来的,一路上谁也没碰见,你这还有几天生啊?

好像就这几天,身子沉得厉害,我真想快点把它弄出来。

那是你急的事吗?得由他。

乐娟放下红糖和肉,马上挽起袖子拾到屋子。

娟儿,你知道吗,以前我恨死了肚子里的杂种,可是带了十个月,越来越喜欢他了,毕竟他连着我的肉啊。这世界上什么亲,什么也不亲,男人,钱,亲人,都不如自己生下来的亲。现在我倒是盼他快出来。他要是个儿子我就把他养大,一辈子保护我,不再让我受这样那样的欺负,他大了,我就熬出头了。

可是你想过以后咋整没?咋活?找那个四眼王八犢子去?

别提他,我膈应他。

现在不是膈应不膈应的事,是咋活的事,你这一天三顿土豆子,冷屋子,能熬多久,那点钱生完孩子就没了。

琴子捋着手里撕的被里,给出生的孩子做尿布,姑且自己先盖被瓤子,能盖就行。

想不了那么多了,先把他整出来再说。

整,乐娟噗嗤一下笑了,感觉像和男人那事。

还真是,哈哈。琴子乐得前仰后合:他妈的,男人就会整,不会负责,没一个好东西。琴子说着说着眼泪又下来了。

说那做啥,别当他们是东西就行,当做是狗,要你的时候,恨不得跪下来。嫌弃了,恨不得你就是鬼,就是狗。

娟儿,城里的女人不这么活,她们读书,长本事,有自己的事做,有自己的钱,跟男人睡就是为了快活,要是不想,男人就别想。她们穿的好,吃得好,不依附哪个,男人就另眼相看。咱们农村女人是男人的褂子,鞋子,男人轻贱褂子鞋子。以后啊,我要让我的娃去城里,接受教育,好好读书,长本事,败做和我一样的人,生活在重男轻女不把女人当人的土疙瘩里。

行,你得先生出来再说。

乐娟收拾完屋子,煮了一锅肉,温上二两烧酒,俩人你一口我一口的吃着。

琴子一再嘱咐,千万别让我娘家人知道我在这,我弟正在相门户,如果因为我再破了门风,我爹和我兄弟们撕了我不可。等我生下这个小杂种,我就离开这,是死是活跟他们没关系,不借光也不玷污他们,省着他们嫌我恶心。

乐娟喝得醉眼迷糊,一个劲坐那晃悠:知道,知道。

娟儿,我是真的真心爱过他啊,真的爱过。

娟儿,为啥咱们不能有自己的爱情呢?

爱情是狗屁,爱情对男人来说是那玩意硬,对女人来说是心碎,稀碎稀碎的。

返程的路上,乐娟迷迷糊糊,一走三栽楞,眼前的漫天霞光和无尽青纱帐,好像是母亲的子宫,真想躺在那睡一觉。脱衣服睡,搂着枕头睡。

乐娟搂着自己的鞋子,脱得没啥东西可脱地睡在小麦地里。二百坐在她身边用自己的衫子盖上,远远地坐在苞米地里,这里远可望见人,近可躲进去。

回到家时已经是月上柳梢,庆生一脸子的不愿意,摔摔打打的生闷气。乐娟一扬手啪啪拍在庆生后背的肌肉上:瞅你那个小心眼,我去……去朋友那了,贪了几口酒,耽搁了路。

琴子生了,琴子死了。

一条生命诞生了,但是一条旧的,累的,气喘吁吁的生命死掉了。

临近生产的前一天,琴子的门被敲开,爹和兄弟的脸印进琴子的眼帘。

真的是你这个畜生,你怎么不死到外边,听人来告诉咱家,我还不信,你是丢人现眼我们没够,还是又回来磕碜我们?

爹,爹,你听我说,我生完娃就走,一天都不多呆。

不嫌磕碜,呸,你还让不让我娶媳妇。只要人家听说咱们老秦家闺女跟人跑了,我就黄对象,这好不容易一个年龄大点的相中我了,你又回来搅扯。

二宽,二宽,姐就几天就走,就几天,没人知道。

没人知道,咋有人告咱家来了?你还想让多少人知道?我们这是起大早来的,怕晚了一步村里好信的人知道消息来探实情,先堵住这个窟窿,你现在就得走。

爹,爹,爹啊,我也是娘怀胎十月生下来,纵有女儿有千般不是,到了这个地步,你也要可怜可怜我啊,让我把孩子生下来再走,我现在托这个大肚子怎么走?

琴子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跪倒在门口。披头散发完全没有了一个女人的样子,一身窄褂子裹着球圆的身体,仿佛里面的小生命动一下都可以在褂子上望见。汗水把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加上鼻涕泪水残痕,整个脸上差不多是头发粘贴的一幅恐怖画,之透出一双恐惧的、哀求的眼睛,那么黑,那么的空洞绝望。

琴子爹心软了,手是哆嗦的,要去把一把那个从小在自己怀里长大的丫头,那个成天在背上撒娇起腻的闺女。

爹,你要是要闺女,是不是不想要儿子了,我打一辈子光棍,让你断子绝孙你就高兴。

琴子弟一脚揣在他爹身前匍匐的琴子身上。琴子爹不敢还儿子嘴,儿子作闹也不是一两回了,赖谁?赖自己没管好女儿,让儿子跟着吃锅烙。儿子每一次作,他都觉得自己没脸反驳。

琴子一个趔趄跌倒,三个男人各自作态,让琴子一下看到了绝望,看到了自己的不堪,让亲人这般痛苦。

咬着牙,挺着肚子里翻江倒海的疼爬起来起来:爹,我走,是我不孝,不懂事,给家里多添了这么多事。

琴子一步一咬牙,裤腿里的血顺着腿流出一条线,那不是走,那是去触摸死亡,她知道孩子要来了,她不能让他来,他是耻辱的,不如随自己去。

三个被仇恨红眼的男人,看着琴子走出一条血路,一条死路。是他大哥发现情况不对,踢了弟弟几脚,马上喊人,找了附近的接生婆。

正巧乐娟来乡里,她觉得琴子算日子差不多了。

琴子在哭天喊地中生下孩子,是个女孩,也在呼天喊地中骂着乐娟:乐娟你个丧尽天良的,亏你没男人爱,你把我的事到底说出去,让我遭这样的横事,我不会原谅你的。

乐娟听得一阵心酸,一阵心寒,一阵心剜。

为什么她说是自己?可是究竟是谁去告诉秦家的呢?只有自己知道琴子在这里,他们找的这么准,这么巧,这么有根有据。

乐娟带着眼泪,怀着愧疚,送走了琴子。恨恨的瞪了两眼哭晕的琴子爹,上去给琴子弟一脚。

谁告诉你们信的?

你管?你也不是好东西,当然是你的那些男人们,都是你们把农村带坏了,把水糟蹋混了。

我的,那些,男人?乐娟眉头皱得像一把弯刀,弯弯的收割自己的心。

我操你祖宗,林二百。

乐娟抱起孩子对三个男人开话:以后,我就是这孩子的娘,我生的,我告诉你们老秦家,这是我和野男人生的种,以后与你们家任何关系都没有,想保护你们家娶妻生子的好風水,就把嘴巴闭严了,闭不严实,我往你们嘴里灌稀屎。

乐娟用小袄子裹回来春熙的时候已经是天下晚,春熙就是琴子生下的孩子,那个可怜的没娘的孩子。

进村正好遇见二百抱柴禾。

春熙哇的一声亮个嗓子。

二百迷惑的眼神好像在问:咋回事?

日常生活三百六十五天里都在相互仇恨,都在别楞,那是他爱她,那是因为她知道。但凡这种大事中培养出来的默契,总会打消这种隔阂,回到一个战线。

乐娟的眼睛依旧直直地看着二百,可是这不同于以往,直得让人心疼发冷。

林二百,我乐娟这辈子从这一刻起,与你恩断义绝,生死无干。乐娟狠狠的说。

发什么疯?二百突然被这样的抢白不愉快起来。

哪里抱个野孩子回来,长了脾气,野男人给你留下的种?

是,不过这是你林二百造的孽。

乐娟抱着孩子,带着眼泪回到了家。

留下原地的二百,我造的孽?我跟谁了我,我跟了你那么多年,你给我留一个瓜了?娘们找死。

翠星嗑着瓜子倚着大门,学着乐娟刚才的语调:林二百,我恨死你了,哈哈……

庆生一看见抱个孩子回来,心里不高兴:你这是等不及了,出去喝几次酒,就抱个孩子回来,过几天还不领个男人回来。

阴阳怪气的庆生也醉醺醺着,他发现这些日子乐娟就不正常,就没在家消停过,总是走那条僻静的小路去乡里,问她干什么去,她就是死活不说,东扯西扯。而且他回回发现,那个王八犊子林二百没一会儿也准会去,自己跟踪了一段时间,倒是没什么事,但是这心别扭的要死。这个女人终究是和自己隔心,啥都不和自己说,你问也是白问,于是阴阳怪气就成了庆生的专用语气。

乐娟也懒得解释,解释从来不是她的命。她的姓氏就是告诉你,我乐意干啥就干啥。

庆生这种无力感只有扔在酒里,当然,也扔在报复的快感里,比如偷窥。偷窥者卑鄙的不是窥探,而是内心的黑暗。

偷窥中庆生得闻这孩子是琴子的,一口酒呛鼻子,倒头睡下了。

乐娟不能做娘的女人做娘了。

翠星这个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做醋了,四处张扬,四处编排。二百拳头过去,她骂得更欢了,你是嫉妒,你是自己不行,你都没让她怀上,当然你也没让我怀上,说明你不行,谁知道那崽子是不是她那年去她姑家在那生养下的。

你放屁,几年的事了,孩子不长?

你是不是恨不得那是你和她弄出来的,巴不得我死。我死给你看,死给你看。翠星拿头使劲撞二百的腰,发疯了一般。

这个孩子刺激到翠星了,她凭什么又先比我多了孩子,她先夺走了我的男人,抢先了。这又多孩子,而我就自己,就自己。

从此,地印村的乐娟无缘无故的有了闺女,不避讳任何人的眼光明晃晃的抱出来,一些人问,庆生媳妇这是你啥啊?

我闺女啊,眼瞎呀,没看她管我叫娘呢吗?

人们一看,乐娟是不惧怕,也敌对所有试图看热闹看笑话的人。

而二百明晃晃的感到里面一定有很多事情,也感觉到他和乐娟哗啦一下散了,以前还有恨维系着,还有她的在乎和故意不在乎,扯襟露肉撒泼挑逗,都是他们俩的游戏,都是他们俩的过招,他出招,她就接着。可是现在不是,无论他用眼睛问她啥,她都不再回应。包括恶心她,求她,恨她,无济于事,这眼睛没有了作用。

睡不着的夜晚,乐娟就在想,那天喝多了,躺在麦地里,我究竟说了什么,二百在身边,她知道。自己是不是喝多了酒,犯浑了,把心里藏不住的事说给二百了。二百恨自己,恨自己当年不辞而别,不能坚持到底,所以就拿琴子的事报复自己。这样太可恨了,可恨的让人想杀人。

乐娟不愿意往下想,也不能想,只要想起来心就发疼。

乍乍巴巴的小奶娃娃一年的功夫,晝翻夜滚就把她滚成了满地跑的小娃娃,见到谁都叫娘。娘,娘,娘,叫得乐娟的心坎一阵酸,一阵甜,不知道是个啥子滋味。

被眼睛冷了一年的二百,不在用眼睛再往乐娟身上碰,他怕被冻伤。可是乐娟身上那种母性的温柔越发的好看,那是一种野性的逐渐消失。他以前总觉得要是乐娟身上的野性没了,美丽也就没了,那是她的标签。可是他发现不是这样的。一个掠夺的不知道什么惧怕的母狮子,跟公狮子厮杀,却转过身去温柔的舔舐着幼崽,任世上在乎不在乎的风雨都刮不倒她,那种美丽是别样的,你感觉的到,你又不想去描述,去素描的时候心里诚惶诚恐丢了感觉,对不起那份真的,收获一篓萝假的。

春熙在路上摇摇摆摆,薅一朵草要看半天,然后吱吱的笑,像个小老鼠。每天撒出栅栏,春熙总要出来耍个够。待庆生回来,鼻眼的都不对,小孩子不懂事,被吆喝了几句也懂了仰人鼻息,怕起来,只要他回来,就不哭不闹。

庆生也尽量躲着孩子,和乐娟晚上亲热的时候,春熙爬起来,他就一脚踹出去,然后乐娟一脚揣在他的命根子上,瞬间就软了。

春熙路上摇晃着,大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翠星一眼瞥见,眉头上堆了一吨的念头。三五下闪到路上,夹起春熙就走。

这孩子,翠星想,怎么不哭不叫呢?像个布娃娃,身子软软的,都是羊奶的奶香。

乐娟忙活完手里的面团,罢了手,摘了围裙,扑打着身上的面粉,她想给春熙蒸点包子。孩子爱吃带馅,这样饭菜全有了,还不缺营养。没奶喝的孩子你就得多琢磨啥对他好,多往口里填填,孩子口壮,长得就快,就结实。看着春熙睡在怀里,自己那颗心都化了。如果自己的崽,如果……

这会子乐娟出来喊春熙,以往这孩子准乍巴着小手,娘娘地叫着。可是,这会儿路上哪有孩子的影子?

春熙,春熙呃,春熙,娘的娃子。平常乐娟就是这么喊,她也是为了所有人都听见,那是我的娃子。可是平时不是这么静的,她心里怎么就不踏实了呢。

边边角角旮旯胡同都嘶喊遍了,孩子还是没影。乡村的太阳疲倦了眼皮,慢慢合上天地,慌了乐娟。

乐娟突然想起来翠星,心里忽悠一下。

跳过障子,穿过庭院,往房后苞米地的土豆窖奔去。她知道他们家后院有一个非常隐蔽的土豆窖。二百曾说过,娟儿,我把你藏那里一年都没人能找到,我就天天去窖里找你,稀罕你。

她想起来了。

奔到附近真看到了人影,难道真应了自己的猜测?

春熙拿着甜瓜嗦着甜水,翠星就蹲在那,妮儿,再叫一声,再叫一声,娘还给你好吃的。

娘,娘娘……

嗳,嗳,好孩子,好宝宝,娘在这呢,在这。你看娘金手镯好不好看,给你玩,给你玩。

翠星撸了镯子给春熙玩。

姐,乐娟多少年没这么叫过翠星了。只是看见这一幕心里酸,酸的要命。

翠星一听乐娟来了,不知所措起来,惊慌的不知怎么是好。

娟儿,我我我看她好玩,就抱来耍耍。

翠星掉过头擦了擦眼角的泪珠子。

乐娟知道她撒谎,因为从小只要她撒谎,就语无伦次,左躲右闪。她一定没想好,把孩子弄这,不过她现在也一定没这个心思了,瞧得出来。

春熙,上娘这来,娘领你回家。

姐,想看孩子光明正大去,省得我找不到惦记。

嗳,嗳,好。

翠星不情愿地撒开春熙的手,乐娟抱起春熙:跟大姨再见,春熙。

春熙挥动着小手趴在乐娟的背上,翠星就被化成了水,化成了泥。她真是想坏坏乐娟,让她着急。祸害这个野杂种,让他们不得好日子。可是小春熙张着手进到她怀里,娘、娘的叫着,不哭不闹,用小手摸着翠星的脸。翠星不行了,不知什么被打翻了。

乐娟发现从那天后,翠星竖起来的刺明显没了,总偷偷地往路上踅摸,看见春熙出来就招手,妮儿,娘在这呢。

春熙裂开小嘴巴给她一个甜甜的笑,翠星高兴地捡了蜜枣一样。

从此后乐娟就故意把孩子打发到大道上玩,多玩一会儿,她知道丢不了,有人帮她看着孩子,别人动一下她不会让的。

初秋的夜里,孩子出了一身的痱子,高烧起来,吓坏了乐娟,庆生不在,去镇上砖厂装窑,住在那。这下可是急坏了乐娟,没个人商量。乐娟穿着大裤衩子敲开了二百家的门,二百光着上身露出腱子肉,浑身都是横筋,胸脯像是铁打石磊一样,多少次乐娟迷恋他的胸不知道所以。可是这会子不是来看这的,一把推开二百。二百没被推动,她就用膝盖一顶,果真,二百哎呦一声,你个娘们,你要我命啊。

闪出来空,乐娟钻了进去。

春熙病了,你快瞧瞧去,浑身烫死个人。对着炕上的翠星说。

啥?妮儿病了,白天瞧见还好好的,你咋看的孩子?

翠星的声,好像她是孩子的娘,这也是乐娟来找她的原因。

翠星披了件衣服跟着乐娟出去了,懵了二百。他们俩不是死对头吗?啥时候的事这是。

折腾了半夜,翠星和乐娟轮流背着去了乡卫生所,输了液,买了药,回到村子二半夜了,俩人都很吃力的劳累。但谁也不会找二百,男人一出现所有的平衡都会被打破。

乐娟看见翠星一路上汗流浃背也不愿意放下春熙,回了村,也是脚步挪不动地方的磨蹭,似乎要把这一条路走长走远的样儿。就留了翠星住自己家。

安顿好春熙,翠星合着衣服躺在春熙外侧,看着肉嘟嘟的小东西,长长蜜蜜的睫毛,粉白的小脸,再加上奶黄色胎发汗哒哒地贴在脑门上,别提多少人稀罕。小嘴像是个什么呢?为啥一张嘴就能把人哄化了,哄晕了,啥志气都没有了。

我娘说,孩子要把胎发剪剪,省着闹毛病。

翠星一边摩挲孩子头顶的汗珠一边跟泡小米的乐娟说。

乐娟把米泡上,好早点给春熙熬点粥喝,天一亮她饿了,立马就能吃饭温温的粥。

樂娟白了她一眼:大姨净妖道令,那些老令子你也信?

你没生过孩子,我娘生过,她当然知道。

你娘生过,又不是你生过,说的就赶上你试过似得。

翠星一起身:犊子,就赶上你生过似得。

切,乐娟一撇嘴,我没生过,可是我是春熙的娘。

哟,她管你叫娘,就是你生的啊?妮儿还管我叫娘呢。翠星撇着嘴,兜着笑。

那也不是你闺女。乐娟还过嘴去。

翠星知道乐娟要是不还嘴那才不正常了呢,就是她娘,别说她娘,自己的娘多厉害,村子里哪个老娘们老爷们不惧?可是乐娟就不怕,顶烟往上上,天生不服的种。

所以翠星笑开了:咱们屯那个二傻子,三十多岁了,见老娘们都叫娘,你咋不说他是你生的。翠星的碎嘴说出了笑声,说出了眼泪。

乐娟抄起毛巾抽了一下她:你奶大,你喂二傻子去,一下子给你咬下来,让你嘴皮子痒。

翠星乐得前仰后合:我奶子大,怕憋死他。你正好,这么多年跟没发育似得,咋就不知道那些爷们眼馋你啥?

抽死你的破嘴。乐娟又拿毛巾刚要抽翠星,春熙睡毛楞咯咯笑起来,吓了俩人一跳,紧张的马上围前围后瞧,一看是睡泼泼觉,跟真笑话他们俩能听懂话似得,俩人也咯咯的笑起来。

欢乐一翻滚就到了天明,乐娟熬了粥,伺候春熙吃了饭,又给翠星舀了一碗,三人吸溜吸溜的喝着。她叫闺女,她也叫,弄得孩子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内个。

那天后,有事没事乐娟就把孩子托给翠星看,翠星乐不得的,有时候两天不见,就张个头可大道望,老远看见小小的人被乐娟打发出来,心里一下子就开花了,把攒的好吃的好玩的都给春熙。

乐娟说不清楚,她有些怕,翠星的执是她最知道的,就比如二百,就比如她多年不与自己交好。她一旦认真,就脆弱,太金贵精致的东西都不抗碰啊。

春熙是自己的命,是老天爷知道自己不可能有孩子给自己的,也是她对琴子唯一能做的,这种感情太复杂,她要用一辈子理清,她害怕外力进来纠缠,进来混杂各种错综复杂的随时不稳定的因素。

她希望自己是多想了。

翠星抱着孩子从供销社回来,怀里大包小包都是吃的。这几日,春熙被翠星惯得越来越不爱吃饭,昨天推撒了一碗粥。乐娟一吆喝,哇地哭了,哭着要去找星星娘,她知道是要去找翠星。小孩跟小狗一样,谁对他好,他就跟谁亲。乐娟拿不出那么多钱给春熙买东西,庆生赚的钱最近越来越不往回拿,无论咋问就是有各种理由,乐娟不愿惹乎他,怕他给孩子脸子,她哪能有翠星宽绰。

尤其是二百更惯着,知道把钱给了翠星。翠星不乱花,也就是给春熙花了,仿佛稀罕一个人处处都有她的影子,春熙那清澈的笑跟乐娟一个模子,不是说谁抱养的像谁吗?

所以,春熙得了林家很多的溺爱。

谁都知道这不和睦的两姨姐妹因为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好成一家人了。

只有乐娟知道,这样不好。

以前觉得男人要抢,爱情里有嫉妒和占有欲,没想到亲情里也有。这就难怪一些孙男地女的和娘好没啥事,一旦和奶奶亲,当娘的就要吃醋,就要使起脾气来。

翠星,以后你不能这么惯着春熙,孩子吃点粗粮对她好,老吃那些能行?惯坏了性子。乐捐一边拉着脸子一遍抖落着围裙说话。

咋个意思,我咋听你话里带刺呢,我对她好还错了?奥,那意思抱孩子扔井,抡孩子上房就对了?

我不是说你对她好不好,小孩子不能惯。乐捐说着话就急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找茬,还是生气。

是,不是自己的孩子当然不能惯。翠星一撇嘴,拿出她一贯的阴阳怪气,夹枪带棒突突突都出来了。

乐娟听出来难受,一把夺过春熙,春熙哇哇哭起来,乐娟一狠心,照着屁股啪啪几下子下去,春熙更是哭大了声,叫着娘,娘……

翠星一下子跳起来,杀千刀的乐娟,你拿孩子出气,有能耐你冲我来,你不就是膈应我吗?你拿一个没爹没娘的可怜娃子出气,不怕天打雷劈。翠星跳起脚来,使出撒泼相。

乐娟看也不看,抱着孩子回了院,门咣当一声合上。

翠星哭得鼻涕多长,回到家一头倒炕上。

二百不敢说话,他知道他一说话翠星更要闹,一定会骂到他头上来,为啥不给她一个娃,那点子弹都给谁了,到她这不出苗。要不就是怀疑二百有病,二百暴怒过,可是翠星是滚刀肉,任性的很,你打,有能耐你打死我,你要不是没毛病,为啥乐娟也没有娃,你跟她睡多少回,没中上?

一提到乐娟,睡觉,种上,二百矮了下去。是,自己睡了两个女人,一个都没娃,因这自己苦了心,短了气,少了话。以前还能用眼睛捉摸乐娟,用眼睛跟她说话,可是现在这也没了,只有现在和翠星吵架时那三五句粗暴的交流,他都怀疑自己得了失语症,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翠星躺了一个多星期,劝自己要志气,可是一想到春熙胖嘟嘟的小脸小嘴小巴掌,叫着她娘,她就没办法让自己安生,越想孩子越恨,仿佛这孩子是自己生下的,被乐娟夺了去。他妈的乐娟就会抢东西,抢了我的男人,还抢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妮儿。

过节前,庆生回来了。拎着月饼和给乐娟买的一身褂子,哼着小曲进了村子。一露头就碰见了翠星,庆生不喜欢翠星,按理,她是自己的大姨子,还是二百的媳妇,感情不远。可是她阴阳怪气庆生吃不消,泼辣的犯浑。乐娟也泼辣,但是乐娟不同,她是个性,谁也不屌,谁也不热,谁也不服,谁也不怕。就是这种自我性让她活的倍儿有自己的气场。要是乐娟心情好,高兴了,一件件脱鞋褂子就骑到你身上来,那好滋味。当然,她不高兴你也休想,野马一样的女人,又爱又恨。

碰到头,庆生不得不打个招呼:大姐,闲呢?

哟,我当是谁呢,是庆生啊。早先你从二百那论可是叫我嫂子的。

嘿,那不是以前吗,现在你是我大姨子。

你和乐娟还是叫嫂子好,叫姐啊,在過去容易被理解成姐俩伺候一个男人,你没看电视里那些男人的小老婆和大老婆都姐妹相称。

大、大姐,说啥呢?庆生有些懵,有些囧,这是啥跟啥。

我是说,容易让人误会我们姐俩伺候一个男人,你和二百是真连桥,一个腰带的连桥。哈哈……

庆生一脸灰色:有病,嘟囔了一句低头走了。

翠星乐出眼泪,你抢我孩子,我就不让你痛快。

庆生回到家看到乐娟蹲在那给春熙洗脚,那认真样,根本无视他的回来,自己多久没回来了?

我是空气是不是?你眼里只搁得下她?

乐娟一看找病的冤家又回来了,抱起来春熙,白了庆生一眼:喊啥,我这不是没看见你进来吗,春熙前几天得了病,大夫说要注意卫生,不能脏着。我这就给你炒菜去,伺候你喝酒,给你也温水洗澡,洗白白的。

庆生一提到洗澡,想起洗完之后的香香事,一下子就按耐不住了,多久没碰她这身子了。这女人的身子白的细嫩,手一碰,全身都能调动起来,每一个细胞都开始享受。

庆生的精虫一被调动起来,胯下就火烧火燎地肿胀起来,仿佛不运动它,它就要烧死你。

庆生一把夺下孩子:乖闺女,奥,自己玩,我和你娘玩会儿。整个身子就来蹭乐娟。

乐娟手脚反抗:干什么呢,大白天的,孩子还在呢。

她那么点懂啥,我都想你了娟儿,我们多久没好好玩玩儿了。

你疯啦,没黑天了?乐娟不耐烦的吼了起来。

庆生一下子的欲望被她推翻了,怒从欲中升起来,我就没黑天了咋滴,不想跟我睡是不是?有人了是不是?

你放屁,一扔下我们娘俩好几个月不露面,露面当着孩子面就弄这,你种马还是有病?

你他妈才有病,庆生一把摔了柜盖上的月饼。

孩子,谁的孩子,她妈当时咋不把她憋死在肚子里,这会儿来碍事。用她当借口不跟我睡,是不是准备跟你那个姐夫睡,怪不得翠星说姐妹伺候一个男人,我才明白这层意思。怪不得呢,怪不得那时候你成天往乡里跑,前脚走,后脚他就跟着,我就发觉你们不对劲。

你他妈放屁,啪,乐娟一巴掌上了庆生的脸。

他跟踪她,他还知道琴子难产死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乐娟一直在想这个。

庆生是被激怒的公牛,拽着乐娟的头发掠倒,拳脚和粗话都上了乐娟身上,一件白褂子被撕裂,还有慢慢治愈的心。

一下子就死了。

死了。

那颗相信有好日子的心,有疼自己男人的心。

庆生一通发泄,孩子哇哇哭得悲惨,嗓子哭哑,也挡不住那个男人施展的全部武力。乐娟想过,我们不可能再有好日子了。

曾经的庆生在新婚之夜是个生牛蛋子,腼腆又害羞,第一次完事哭咧咧的,乐娟说人做这事都高兴,你哭啥?庆生说,太得劲了,太舒服,我一定对你好好的,咱们天天舒服,天天快乐。

乐娟想起和二百的第一次,他是扑上去的,她也是,他们等不及,一分钟都等不及,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说话,都在呼求呼救。一下子就稀里哗啦,全身都在水里火里,二百咬着她不愿撒口,他说离开就饿,心里饿,恨不得含在嘴里。

现在的庆生已经不是了,可是,应该恨他怨他却怎么也恨不起来。乐娟想,或许这就是不爱的原因吧,这个念头一出吓了一跳,原来这么些年自己从来没有爱过庆生。

乐娟被庆生拳打一通,脚踢一番,浑身伤透。耳边都是庆生狠狠的话:你他妈不能生,我认,你心里没有我不能忍,老子忍不了。翠星说的是不是真的?你真的跟二百,我他妈剁了他。

庆生走了,乐娟把孩子哄睡,脑子里太多的事思考不开,庆生为什么知道孩子是琴子的?为什么翠星这么狠毒?为什么……

乐娟起身,拿起砍刀直接去了二百家,踹开门。

你丫的翠星,你不让老娘好,都别活,这些年,为你,我也够了。

翠星续着一床棉衣,娘没了,爹早没了,这老年衣只有给姨,自小就跟她亲。老姨是娘的妹子,但又是自己的姐妹,如果她和乐娟是姐妹,倒不像,和老姨像,都是在娘手底下长大的。

这爱又恨呐。

乐娟的喊声和冒烟的火气一下子支楞起偏屋里躺着的二百,多少年他熟悉透了这个女人的叫声,喊声,发怒声。

二百一脚拦住拿砍刀疯狂的乐娟:弄啥,回家撒野去。

滚,我找翠星。你丫的给老子出来。能做醋,没能耐出来是吧。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你真觉得我过得特有意思是吧,那就让咱们都有意思意思。

二百不明乐娟咋啦,架着胳膊捂持着乐娟。心里恨,这女人怎么变成这么不可理喻。可是,为什么双手架到她的胳膊,他就泄了底气一样,多少年了,她都不在让他碰。这软软的绵绵的肉,曾经在他的头下枕着。二百的心里就那么一瞬间变化,这场无由来的战争像是给渴死的人一个机会,夹缝里疼痛的机会。他又得以碰到她。碰,哪怕是这样轻轻的,二百心里发疼,这恨又恨不起来的女人,一思趁又生气了。乐娟,你疯子?不可理喻。怎么变成这幅德行。

哈,哈哈,我早就疯了你不知道吗?乐娟捂扯的双手,松垮下来,卸了力量,死人般垂下来。

我早就疯了,疯了。乐娟哭哭呜呜,反复念叨这句话。

二百心里疼翻了个。

翠星,你他妈还愣着,还不快跑,等你妹子把你剁成肉酱?没看她拿刀吗?

翠星趿拉着鞋,不忘夹着袄。老姨,我给你做棉袄了,你别怨我。我也不是故意她的,就是嫉妒,就是恨,为啥你和二百都稀罕她,春熙也是她的。

二百才看见乐娟身上的伤,一大片一大片,青紫交杂,淤血遍纵。

为啥?二百问。

乐娟萎在地上,抱着膝盖,眼泪对对双双,晶晶莹莹的落满了脸。

为啥呢?为啥呢?她咬着手指,抬起头,满脸泪痕,像是在问二百,也是在问自己。

为我生不了娃,我當年怀了你的娃,被娘灌药,流掉了,我不能再生孩子了,再不能了,不能了。今儿翠星不知说啥,庆生他闹。

二百突然浑身被雷击一样:我、我、我们的孩子?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乐娟你这个疯子,为什么不告诉我?不告诉我?

为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她不是躲起来了吗,回来马上找了新欢庆生。

二百使劲摇晃这个瘦弱的要散架的女人,从不和他认输的女人,撩拨他心意又弃置的女人。她竟然怀过自己的孩子,而且还失去了孩子。

二百站在屋地,仰着脖子,用手狠狠的扇自己耳光。乐娟抱着二百的腿使劲咬下去,哭起来。多少年了,她想了多少年,这样抱着,哪怕是他的一条腿一个胳膊,可是就是不能,娘,大姨,二百娘,翠星,庆生,他们之间隔着太多的人。中间隔着一个人就是隔着一个世界,这些人,多少个世界,跨不过去。

二百任由她晃着,抱着。猛的蹲下身来,把她摁倒在屋地上,满脸泪痕。乐娟,你还我的孩子,你还。边疯狂的撕烂乐娟的衣服边哭,最后解衣扣子的手再也弄不下去,趴在乐娟身上痛哭。

作孽,究竟做了几辈子孽。

这个爱到恨到骨子里的女人,我要撕烂她。

二百的嘴,带着爱恨纠缠不清的嘴,流着满脸的涕泪,如果还有东西那一定是血,是疼。这样的嘴咬上乐娟的唇,对于他和她,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医治伤痛。老村的男人说,这世上最能疗伤的是和女人做那事,好像什么都忘了,只有那样极致的快乐能忘掉一切。

你爱她,你又恨她,唯一能治疗的只有睡了她。

唇与唇,是熟悉的,多年前一样的火,一样的炙,一样的疯狂又回来了。二百脑袋里,心里,身体里,生命里那根筋又回到了身体里。天地,洪荒,宇宙,他妈的人世都不在了。她的唇紧贴着他的唇,霸道的索取,仿佛是复仇,相爱相杀。

怀里的女人不闹不吵,她想二百,日日夜夜都想。那一刻霍然明白,琴子的告密不是二百,是庆生。二百只是怨,不是真的恨,他不忍伤他。庆生是嫉妒中的恨,得不到就毁灭的报复。

乐娟的眼泪顺着脸流到他们咬着的嘴里,二百哭着,狠狠地咬着她的嘴唇,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娟儿,娟儿,杀死我吧,我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一把扯开乐娟的裤腰带,复仇就彻底的击垮她,击垮自己,两个人大仇得报,唯有此。

秋后,二百走了,出去打工。两个女人仇恨的没有章法可解时,后院的酒奶奶拄着拐棍,敲打地面。俩娃子,活的腻歪了不是?有啥可恼的,好好的日子不会过。

先是乐娟开了窍,有事没事就和酒奶奶喝上一顿。小酒一抿,泼辣又风骚的庆生媳妇又回来了。

哟,这不是汇才兄弟嘛?这是刚回来?赚大钱了吧。

汇才从省里打工回来,一见村子里的一枝花俏娘们主动跟自己打招呼,颜色一下子上了眉堂,好生个得意,这娘们平时辣又屌,靠不得身,平时开个玩笑动了手脚也被她无情的骂了回去。嘴上跑着火车,可不像那些饿急了的老娘们,恨不得和所有叫自己嫂子的小叔子闹个够。

嫂子啊,什么大钱小钱,别听别人瞎说,不过只要嫂子愿意,买胭脂,买个奶罩罩的钱还是有的。啊?哈哈……

哟,啧啧啧,以为去大城市能混的人模狗样的,怎么还那么不上听,好赖话分不清,你當嫂子真稀罕你那?那是嫂子喝酒没就饭的,拿你放个屁,搁楞牙玩。哈哈……乐娟笑出了声。

你个屁老娘们,不会说个话。不过大长夜的,庆生不回来,怕是外面早就有娘们了,耐不住可以小兄弟帮忙,乡里乡亲的甭客气,我的名字叫雷锋。

回家伺候你家那一亩三分地去吧,怕是你不耕,早就有人勤奋,趟三遍地啦,还有这闲心操心别人家的事。

汇才觉得在这个老娘们跟前讨不着好。一脸僵笑的败下阵来,灰溜溜走了。

酒奶奶喝着酒,丫头,何苦呢?

酒奶奶,啥何苦,好玩。就是个好玩。哈哈……一口酒呛了嗓子,咳嗽起来。

庆生在外面有人了,乐娟快快慢慢的总算知道。苦啊,就酒懂得了。房山头一边凉着豆角干,一边放着瓶子啁一口。自己笑,他妈的,赶上酒奶奶了,她死了,我就能顶名了。

庆生家的在家吗?

若若软软的声音穿进来,是穿透花草果蔬,穿透空气凉风进来的。

找我?乐娟站起来,没忘了拿着酒瓶子。

进到院子里的人带着一副眼镜,毛丛丛的头发密麻麻,发丛里流出一道道汗珠。感情他穿着厚褂子,这大热的天。

哟,秦校长,来我这,有事?

乐娟把有事两个字咬的很重,言外之意,没事不该来,这里是阎王殿。

奥,你好,庆生家的,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就这么称呼你,实在抱歉。我是新来的小学校长,想必你们都认识我,全屯子认识一个新来的人容易,我认是全屯子人难。所以,多担待我叫不出名字。

来人啰里吧嗦的说了一堆,乐娟眼睛就直直的望。望得他生楞楞,望得他不知所措无所适从。这个女人怎么不知道礼貌,不知道分寸,不知道避让,这是要看啥?

拎着酒瓶子的乐娟突然笑了,圆圆的脸,深深地酒窝,山泉水的眼睛一下子就成了月牙泉。他痴了迷了,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心里对她对自己的轻浮生气。这么好看,怎么这么不庄重?可是不庄重也好看那,不庄重又诱惑的美,他读过书,所以他知道。

你叫秦停,秦停校长是吧。想问问我能不能到学校去做饭是不?好说啊,你喝酒,我就去。

胡闹。他生气了。他是光明正大找她有正事的,难道是来喝花酒逛青楼来的?这左邻右舍,前屋后院的,大家该说个啥?

这女子,胡闹也得有个分寸。

转身出去,他分明听见了哭的声音,他怀疑他是听错了,回到学校的打更房,秦停还觉得自己是听错了,可是她为什么哭呢?为什么呢?

再后来,乐娟领着春熙去学校做饭时,一改那日的失态,热哄的和大家说着笑话,无所顾忌。两性玩笑辣艳得麻嘴,她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秦停觉得生气,这样好看的一个女人,眼睛里那么多清澈的水,不该是这样粗露的,低级的。

直到她去一间空仓房取烧柴,他也去找块木头修理桌椅。他看见她小小的蛮蛮的腰身,窄褂子里漏出那么一节藕粉一样的白肉,越是撅起来,屁股的线条越是明显,那薄薄的布就裹得越紧,露出沟壑,线条一路向下。

他不承认他喜欢乐娟是从诱惑开始,欲望开始,肉体开始的。不过短短几分钟的偷窥,他身体里已经完成了一场暴动,从蓬勃到疲累再到放松,仅仅凭着一个背影。

乐娟小脚的娘不行了,秘密带不走,说也不说其实都无妨了。七零八凑,乐娟也捋出了大概,又如何?自己和二百已经是不可能了。翠星纵有一千分不对二百的心意,终究中间夹着二百娘的遗愿和当年之恩。他已是回不了头的车,否则又何必逃呢,把两个七零八碎的女人扔在地上。自己不也是?狠得下心去伤了翠星,伤了娘,伤了这亲情的血脉吗?

老太太招呼闺女到身前来:娟儿,想必庆生是指望不上了,自谋生路,为自己打算吧。不怪乎庆生,我们骗人在前,他负你在后。

别跟交代后事似得,你不还没死吗?有那劲,归楞你儿子去。小子今天能耐了,吼了老婆打了娃,抽风。

乐娟试图找个轻松的话题跟娘唠唠家常,像从前那样,从前还没有发生那些私情的时候,她和娘无话不谈,虽然自己嘴冷,但是疼娘的心,总是火热的。自己卖了冰棍给家里置办过日子的东西,给哥买黄胶鞋,爹买石头烟嘴的烟袋,娘的笸箩里都是五彩线,纳鞋绳,娘高兴的不行,直夸纳鞋绳比自己搓的麻绳好使,不打疙瘩,还耐抻,不烂乎,鞋帮子碎糟了,依然在鞋底子上不脱。那时候的乐娟是快乐的,她皮,她嘴巴坏,爹娘哥都让着她,宠着她。可是她后来怀疑这宠是假的,为什么就不能再宠她一次,成全她和二百。

老太太瘪着嘴:那是你哥,就不能替娘操操心,你这刀子的嘴啥时候说一句软乎的话。作孽哟,怀你的时候一定没吃糖,呼呼你的嘴,长大了脾气臭,嘴也臭。

我得意这么活,我有啥家伙什,只有言语能护着我。人都越远越好,安全,安生。我不愿意招惹谁,谁也别来招惹我,这样安静。

哎……老太太叹了一口气。

娘懂,你不愿和世界热闹。看似你什么都不惧怕,其实你怕人,又对人失望。你那双眼睛总想看到人心里,最后却发现总也看不透。

老太太一晌午觉睡过去了,本来准备好的哭声和眼泪因为这样平静,倒没有理由大肆渲染了。跪在料子前的乐娟看人来人往哭哭啼啼的无趣,提起身就走了。身后他哥骂骂吵吵的声音,你他妈的还是娘的闺女不?你还是人不?

不是。

乐娟扬了孝衣回家了,她得回家了,孩子还在酒奶奶那,学校还得做饭,那帮斯文又老实,开玩笑都工工整整的几个男人还等着他做饭呢。她要赚钱,庆生已经没有这个家了,可是她要钱,要把春熙养大,把糖葫芦岗那块地买下来,那里种满了野山杏树,做娘的墓地,爹的墓地,自己的墓地。

二十七岁的乐娟已经想到了死,开始想到死了。

你们村里的女人有意思。秦停和乐娟拉着话。

咋个有意思?

活的自由自在,活的真我,想哭就哭,扯嗓子嚎上一顿,想笑就笑,拍巴打掌就笑,多幸福和自由。

幸福?自由?秦校长,读书读傻了吧。农村的女人有多苦,她们被家庭管制,不能有自己的爱情。她们被命运束缚,不能有自己的婚姻。她们又被男人规整,不能有自己的念头。这样一个没有自我,不能自主,无法自己的女人,你叫他幸福?多少女人倒在封建之下,倒在愚昧之下,倒在世俗的眼光之下,不敢争命,不敢反抗,只能假装快乐伪装坚强的活着。你去看看她们的手,她们的手腕,除了沧桑就是自杀的疤痕。秦大校长,你对村里的女人了解多少?

一番抢白,四十多岁的男人目瞪口呆,他承认他没深入的仔细的去看过女人深层次的生活状态、内心世界。就这番话,他又改变了对乐娟的看法,她能说得出这些,得有多少苦难做底子,把她浸泡,把她淹没,她才能深懂这苦涩呢。

再看见泼泼辣辣的乐娟,秦停有了心疼。是谁说爱上一个女人从心疼开始。他觉得乐娟是用一身的刺隔开与世界的距离,保护自己。一身的个性维护自己的独立和站立,她之所以不愿意温柔,是没有人接收又懂得她的温柔。所以乐娟才不会把那东西留在世间。

失去娘的乐娟短暂的痛后,依然把一件褂子穿得板正,裤子裤线耿直,头发一侧掖在耳后,一侧掩住半边脸,背着春熙挎着篮子,往返学校和家之间。

翠星没有春熙这个支撑,又失去了老姨,大哭特哭,痛哭嚎哭了好几场,身子不好起来,也不愿意去看病,也不愿意捎信让二百回来。

乐娟注意到翠星家已经有两天没冒烟了,大门紧闭,窗户不开,从后园子悄悄绕到后窗户底下,就听见翠星嘤嘤的哭声,一边哭一边念着老姨啊老姨,你去找我娘了,就扔下我自己是不是?小时候你是我妈哄大的,我是你哄大的,三个人你们走了俩,扔下我自己受苦。呜呜呜……

乐娟鼻子一酸,扭头回家了,卧了鸡蛋糕,带着点小菜,背着春熙从大门进院,碰见汇才:哟,嫂子,你和你姐不是水火不容吗?咋,又好了,伺候一个男人?

咋?眼气,我们姐俩好不好关上门是我自己家的事,你在那狗拿耗子。再说,我们伺候几个男人你也轮不到,因为你根本就不算是男人。

乐娟使劲一咣当门,哗啦把汇才甩在门外。村子里的风言风语能杀死任何一个稍微软弱的女人,可是乐娟不是软弱的女人,她死过,生过,没啥怕过,说她于她何事?少肉了?丢钱了?

打开二道门,进了屋里,屋里一股腐味。乐娟推开窗子,把吃的放在跟前,春熙也被放了下来,刺溜刺溜爬跟前去,娘,娘娘。

翠星一下子又哭了起来,老姨没了,你又拿孩子眼气我馋我。

我闲的。

乐娟放稳一切,开始打扫起来,南北窗户穿堂风而过,屋子里一下子有了活气。

翠星赶忙找好玩的东西放到春熙怀里,生怕她和自己疏远,不高兴。一边咧咧呜呜的哭,一边捏着春熙的小手。春熙乍巴起来,用肉嘟嘟的小手把翠星的脸。不哭,不哭。

娟儿,春熙给我不成吗?她又不是你亲生的。我把二百让给你,让你,你不是要死要活爱他吗?我不能这辈子啥也没有,娘死了,老姨也死了,二百留一具皮囊,有等于没有,我不甘心我啥也没有。要是当初我放手,嫁个人家,生一堆孩子,我用这么贱吗。

男人和孩子是可以给来给去换来换去的吗?乐娟话一出口就起气。

不能让,你当初咋还让了?翠星抽囊着鼻子,啼啼的收着泪水。

那是我愿意的嘛?你们逼的。现在都不幸福了,后悔当初,有用吗?有意思吗?

是,是没意思,活着啥意思啊。翠星抱着春熙又哭上了。

乐娟也跟着扬起脖子流泪。

乐娟和秦停好上了,只有这样能断了翠星用二百换春熙的荒唐想法和执念,还因为这个大了她二十岁的男人懂得她。庆生回不来了,只差一纸离婚书。二百和她也是万万不能,她和二百、翠星三个人搅和的太深了,动哪里都会伤着一个人。她想结束这样的局面,只有自己迈出去这一步。

秦停不是毛孩子,愣小子,沒有暴脾气,没有冲动性,他懂得尊重乐娟,总是笑着对乐娟说,别任性,丫头。别闹,丫头。别这样说,你不是这样的人,丫头。好好的做个姑娘,你才二十多岁啊。

乐娟听见这个称呼就想哭,就像娘叫她“儿”,而别人都当她是一根刺,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是一池水。

她对他有父亲的依靠,有被宠爱的沉溺。他那么老,那么书生气,那么的宽厚,她觉得可以依靠着他。

于是,秦停拉了拉她的手,宽厚的笑了,乐娟没有抽回来就算是默认了这样没有暴风暴雨的感情,她和二百的爱是狂风暴雨,差点杀死她。

乐娟说。老秦,帮我家做个梯子,我要上房。秦停笑笑,脱掉中山装,也不问她上房做什么,哪怕是上房揭瓦,秦停也是宠的。

秦停笨拙的拿着斧子、刨子和锤子运动起来,乐娟就坐在阴凉处看着他,有时候扒几个豆子给春熙玩。春熙说话利落,小嘴甜甜,一旁乖乖的玩耍,也偶尔跑去翠星家,翠星问,妮儿,谁在你家啊?告诉娘娘。春熙就说,秦大大,和妈妈玩。

乐娟故意的放出去一个孩子,翠星也不傻,故意的把这话给二百听。换不出去,就留着吧,留着也要用尽办法断了他的念。

二百越发的不想回去,他怕他们说的都是真的,那个怀过他孩子的女人有了别的男人。

秦停洗手做饭,乐娟就说,你们城里男人会做饭?

当然,做饭没有规定必须是女人的活,男人女人都应该自食其力。

那你的意思是女人不是家务的专属,男人也得做?

在城里人人平等,女人做的活,男人也做,洗衣服,做饭,带崽,收拾屋子,都做。

真好,在我们农村,女人要被睡,男人要是想要,女人不能反抗,然后生孩子,带孩子,喂猪打狗,上山下田,洗洗涮涮,伺候公婆,生儿育女,一下子就老了,老成酒奶奶那样,还得为子孙守名声。

娟儿,农村的天地太小了,形成了,就成型了,约定俗成一代代人,看不见外面的天,用一些陈规陋俗约束住一个女人的一生。你放心,你不喜欢的事我不勉强你做,包括你说的睡,相爱的人可以轰轰烈烈,也可以绵柔细长,爱情终归是两颗心的事。

秦停拍着手上的灰,耳后掖着铅笔,在一块木头上像模像样的画来画去。

哧,谁说要给你睡。

好,死丫头,我也没说。那亲一下总可以吧,老头子的要求不过分吧。

乐娟一下子羞红了脸,就好像从来没有过情事第一次一样,眼睛笑成了弯月一样羞涩。瞅见没人,一闪在秦停的脸上亲一下。

秦停觉得脸上湿漉漉,像是一滴雨落下,像是一只雨天里的飞蛾撞上,又像是树上带着露珠的叶子扫过。他把之前能相同的感觉都想了一遍,可是先前的那些感觉没有心跳加剧过,而这个女人粉嘟嘟的嘴唇沾过之后,让他心那么的那么的狠狠跳动,波澜一惊。

他揽过她的腰,扯到豆角架下,再次的用嘴唇紧紧吻到她的嘴唇上,真美啊,真甜,女人的嘴是这样香甜的、动心的、醉人的滋味。那里面的津液仿佛是药,一下子什么都解了,可是也是毒,一下子就中毒愈深。秦停双手覆盖乐娟整张脸,以便固定住这个女人不逃跑,只留下这唇,不,不够,他发现这样是愚蠢的。这样就亲吻不到她那双特别的眼睛,长长的睫毛,还有她的鼻子,她软软的俏俏的耳唇。

秦停想到性,想到肉体的欢愉,但那不是他爱乐娟的最终目的,这颗心才是,这一刻的美妙感觉,植物芬芳,凉风拂人,怀里黏黏糯糯粉粉嫩嫩的女人生动美好着,任何一个破坏都是罪过。况且他不能让别人指指点点乐娟钻被窝子的事,乐娟不怕尘世人的嘴巴,但是乡野女人的苦,并不会因为他不怕而不在。

秦停觉得这事做不够,但不能整个下午都做这事,拔下,艰难的拔下深陷进去的吻,用嘴轻轻地含着乐娟的上唇,下唇,鼻尖,舌头走过一翻才算完事,他要让乐娟记得他嘴上的味道,他舌头的柔软,晚上留着在被窝里回味,兴奋。反正自己会,未来会有很多个岁月都在想念这个镜头。

乖丫头,还要做梯子呢,让你上最高的地方去,去看村庄的全面貌,最远的地方。

秦停拍拍乐娟的头,乐娟聪明的先出去了。

秦停转过身去,整理好衣裤,是裤,那小子,按捺不住,要跑出来。

乐娟经过世事,想笑又想流泪。二百,庆生,秦停,他们都是不同的。

你刚才说酒奶奶怎么为子孙守什么着,说一半。秦停找个话题怕乐娟看出他的窘态,走出豆角地,拿起斧子修理木头。

酒奶奶年轻的时候有个相好,父母不同意,硬别着嫁给九爷爷,九爷爷脾气暴,总打酒奶奶,那个爷们一辈子没娶老婆,开始是等着机会俩人在一起,后来等来等去时间就过去了。九爷爷死了,以为机会等来了,可是娘家兄弟都不答应,酒奶奶一改嫁就代表不能带走九爷爷的家底,被他的老兄少弟分刮,娘家一堆穷兄弟还指望酒奶奶的家底帮衬讨老婆呢。机会就过去了,等到几个兄弟娶了老婆,儿子们长起来,她又得为儿子考虑,一个守不住的寡妇妈谁给说媒?指不定哪天带着家产改姓,别人都这么想,酒奶奶不敢动这个念头,就只有每天喝几口酒,解解心里的苦,所以大家叫她酒奶奶。这几年儿子的儿子都老大不小了,酒奶奶把家底都交了出去,那爷们也成老头子了,一辈子就跟一群羊过。有一次他来找酒奶奶,我在哈什房里,他知道我跟酒奶奶好,没避讳我,就在堂屋问酒奶奶还不成吗?还有啥怕的?

酒奶奶沉着脸,一句话不说,一个劲喝酒。

我跟羊群过了一辈子,你知道是啥滋味不?想你的时候,我都想把羊日了,我是个男人。

老东西,把羊卖了,说个女人吧,东村西店的寡妇多,一辈子也沾沾女人的味儿,沾了你就能把啥都忘了。

放屁,我要是为了这,几十年,我有无数的机会和别人,无数的机会和你办这事,为了你能抬起头,我差点阉了我自己,你说这话,说这话。

我当时听真切的,我就劝酒奶奶没有多少时日好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去。

酒奶奶说,人老了,脸皮倒薄了,不忍心让儿子孙子抬不起头,损损嗒嗒的,一辈子都过了,就算了。

你说老秦,他这样一辈子的守值得吗?

丫头,这世上啊,好多事说不出个值不值得,就像我對你,我也不勉强出个什么结果,只想这么做,你接受了我的心,我的心就有了地方,就安稳。对我来说没有结果,但是遵从了自己的心,就值得。

乐娟愿意听他说话,像春风春雨,淋得人高兴,喜欢。

娟儿,我现在明白了当初我对你说农村女人享福时你反驳我的话,你说她们活的苦,活的难,酒奶奶的事让我触动颇深,将来我要写本书,写农村女人的苦,她们在土疙瘩里面求命,在世俗的夹缝里求生存的难。我还要写你,就叫《农女的史诗》

写我做啥?

你的故事,你也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虽然你穿着泼辣的外衣,我知道那是你的盔甲。

不和你们有文化人说,动不动就要写给别人听。乐娟扭过身去,脸上开满娇羞的桃花。

那年的秋天很快来了,一场秋霜提前光临,打湿了还没做完的梯子,打晕了没有收上来的庄稼,打傻了村子里人们的视听,因为小小的村子发生了三件大事,也是这三件大事促使乐娟思考了人生,下定了决心离开村庄,到外面去,去过一种城市里女人有的生活。

第一件事是酒奶奶死了。

酒奶奶抗争了半辈子,等了半辈子,盼了半辈子,就等一个花好月圆。等弟弟们长大,儿子长大,孙子长大,都大了,他们那些世俗的心也跟着长大,自私的心长得更大,大到把一个忽视的老人困在一个圈子里,忘了放出来。大到微不足道的事硬是给残年的躯体定义成大事。

这些子子孙孙的方法,是笼子。囚禁了一个女人一生。

酒奶奶看见乐娟的旺盛,看见她和秦停的恩爱,蜜一样。她年老的春心动了,想男人了,想那个等了她几十年的放羊倌。

把箱子柜的嫁衣拿出来翻看,紫红色的缎子袄,当年就知道再婚的女人不能穿大红,只能穿深色,所以一针一线在夜里偷着绣袄子,把那些好心情好期盼都绣进去了,就是没想过会这么多年没穿上过。如今老了,这紫红色也显着鲜艳了,而脸早已经不再鲜艳。

脱了层层灰色大褂,要穿上袄子的时候,酒奶奶眼里有了慌张,镜子里裸露的是一张皱巴巴的老皮,没有光泽的、干瘪的、毫无生机的躯体,这还能叫肉吗?只能叫皮。

一滴老泪,从几十年前流到今天,一个残梦,几十年前做到今天。不愿意醒,也醒不过来。可是脱下衣服那一刻却一下子清醒了,我要用这快要进棺材的身体,连一件衣服都撑不起来的身体去见那个男人?这样的见和死有啥区别,能做甚?浑身上下,但凡一块有弹性的地方都不存在,何况那禁了几十年的欲,已经死掉了,那里。

酒奶奶一件一件穿上灰色的偏大褂,眼睛里丢了对嫁衣期盼的色彩。

乐娟钻进屋子里,看见褂子,稀里哗啦脱个精光,穿上身就问奶奶,好看不,好看不。

酒奶奶看着乐娟身上嫩嫩的肉,坑是坑,包是包,玲珑剔透的像三月的蜜桃,带着水汽,水嫩,活生生的,是肉啊,是活的。

乐娟在镜子里看见身后酒奶奶灰羌眼睛里流出一滴泪。

出去,出去,死娘们,狐狸精,趁着能穿能嫁赶紧的,等到了我这老不死的时候,你就只会生气骂人了。

乐娟噘嘴歪扯一眼酒奶奶,这话,好话赖话啊。

酒奶奶就死在了那天夜里,喝着酒,问东墙,问西墙,问房巴,谁毁了我,谁?酒瓶子砸碎了,她的命也碎了。

也许她已经无法面对生命残成这样再去给一个男人,等了一辈子的男人,女人有时候是自私的,与其打碎,不如让他怀念。就打碎吧,让他怀念去,恨去。

第二件事直接击中乐娟,秦停被举报了男女作风问题,本来大家心知肚明庆生在外面有女人,已经很久不回来。甚至很多人想,只要看见庆生进屯子,一定是来离婚的,和外面的女人正大光明生娃去。所以大家有了思想铺垫,不觉得这事有啥稀奇,秦校长来乐娟家就是说说话,八百双眼睛盯着也没见他们钻过屋子,钻过苞米地,俩人亮亮堂堂的说话,大大方方的接触,然后都腰板挺直的。

可是就被人告了,以生活作风不端正为由,来了检查组调查。秦停面对自己岌岌可危的前程,没有像所有人想的那样一味地解释辩白,或者委屈澄清,亦或者断开关系。而是跟领导大大方方的承认自己喜欢乐娟,自己是单身,自由身,但乐娟婚姻名存实亡却没正式离婚,自己确实有不当之处,愿意接受处置。

村子里一下子就炸锅了,用这种方式昭告天下,绝。可是,前程被撕了,断开了巨大的口子。

秦停被调回城里,做校工,他告诉乐娟,等我,等我回来找你。

第三件事,琴子当初私奔的男人找上来了,出息了人,混得一身西装革履。想起了对琴子的亏欠,尤其知道琴子死了,更觉得无处可弥补,执意找到琴子父母要孩子,他要抚养孩子长大。

琴子父母得了便宜,告诉了孩子在乐娟这,那男人就丁上来了,说他有钱,有更好的条件照顾好孩子,也算对琴子的补偿。

呸,补偿,早干嘛去了,琴子求你的时候你说过这句话吗?

翠星听说了,也挤到中间,妹子,孩子不能给他,他说抚养,谁知道是卖到什么地方去?我可听说现在拍花先生可多了,都是专门弄小孩卖。

我知道姐,就是便宜你,我也不能给他啊。

你知道还不便宜我,搁我心头肉换你都不干。

又来了不是,找不痛快来了咋滴,和这个四眼一起欺负我。

不知好歹,我可告诉你,妮儿不能给他,又不是他亲生的,他有了自己娃能待妮儿好?说不定指望在妮儿身上捞一把呢,有钱人都信不着。

琴子私奔的男人面对两个拧成一劲的女人怎么能是对手,败下阵来。上了车,人群也稀稀拉拉散去,乐娟和翠星你一言我一语的掐架。

你说昨天是不是你给春熙吃冰棍吃多了,这孩子一晚上喊肚子疼,你就不能轻点惯她?

你瞅瞅你那出,小孩子哪有不得病的,奥,得病就赖我,是不是又要威胁我以后不许看妮儿。

什么妮儿,是春熙,春熙,我们家春熙。

好好好,你们家春熙,当你面这么叫行了吧,没孩子的人隔路。

你生过?你生过?你生一個我看看。

我说你是不是又找病,信不信我把妮儿藏起来让你急疯了。

你敢,你试试,你看我不把你撕烂了敲碎了。

姐妹俩你抢一下孩子,她抱一下孩子,在俩人手里抢来抢去,小春熙乐得咯咯,娘,娘,大人打架丢丢丢。

一只手接过春熙,可是这只手不是乐娟的,也不是翠星的,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翠星,因为是从她手里接过去的。她以为是乐娟,一看乐娟走在她前头半步,是空的。

妮儿,妮儿。翠星的喊是变形的,待乐娟一反应过来才发现一个男人抱着孩子迅速上了刚才那个男人的车,感情他们打趣互掐的时候,车子掉头开过来了。

翠星疯了一样追上刚要起步的车,一把拽住车把手,死不撒开,你还我妮儿,还我闺女。

车子猛然加速,乐娟追赶,翠星被拖。

撒手,翠星,撒手,会出人命的。

翠星一辈子执,她认定的事不撒手,乐娟想过有一天翠星会为她过分的执拗付出代价,但她没想到是生命的代价。

翠星也没想过,没想过执是病,是命。

拖行的小车急拐弯甩掉了翠星的手,也把她卷入了车底,轮子重重的碾了过去,乐娟在地上爬:妮儿,我的孩子。妮儿,孩子。

乐娟边哭边跑边喊叫,散了的人又往这里跑,看见路上的血,拖拖捞捞一道,是车拖着翠星,翠星身体与路面摩擦出来的,意思是翠星的肚皮早已经磨烂了,甚至肠肚已经出来了。

翠星死了,闭上了眼睛,不用再争了,不用了。

派出所接到报案马上组织了人员抓捕,很快四眼男落网了,他也不是什么大款来报恩。只不过当年琴子最后的一个恩客与琴子睡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段时间他把琴子包下了,没有别的男人近身,说好了以后娶琴子,一去深圳忘了旧恩,本来这风月之事在风月场所和风月男人身上正常,后来歪点就在于这男的娶了老婆,也养了外室,就是生不出孩子。打拼出来的偌大家业无人继承,琢磨着抱养一个。后来遇到以前风月场所里认识的一些小姐,大家在一起耍时有个女的是当年琴子的小姐妹,说起了琴子的事,说你走了后,琴子就怀孕了,农村妹实惠,一门心思等着你来娶她,结果肚子越等越大,没办法流产了,后来听说孩子生下来人死了。这男的一听,先是愧疚,后是欣喜,有孩子,男女都行,好歹是自己的骨肉,去抱养的早晚隔心,哪能如自己的,就四处琢磨人选去寻找孩子的下落,骗巧不巧遇见了四眼,当年他去琴子要过钱,他知道他是和琴子私奔的男人,好色又没志气的软骨头,于是,许诺给他一大笔钱,够他后半生得了,只要他把孩子弄回来。钱多了,有人敢冒断头的风险,这就是钱的魅力。

冷清又冷清的村子,村东头第一家住着二百一个人,第二家松林家去外地打工,庆生家只有乐娟。中间不再隔着人山人海,隔着的人都死了,可是为啥那么空旷呢?

面对夜里隔着一间房子几栋墙二百的眼睛的问话,乐娟用眼睛回答。

娟儿,我们……

没有我们,我们已经死了。明天活过来的是新的人。

你和他……

我和我自己,没有任何他,你和他都是他们。而我和我自己是我,是我们。

那年夏天多好啊,一路上飘着你的眼光。

是啊,半生没有飘过去。我输给了你,输给了命。

第二天,家家户户烟囱里还没冒烟时,乐娟挎好了包袱,背上背着还在睡觉的春熙,早早的离开村子,走到村口她望了又望这个住了很多年的地方,抹一抹頭发,就像抹一抹过去的日子。春熙,娘带你走,去过不一样的生活,离开这片土,娘给你改命,活出你自己的命,不要像你亲娘,我,你大姨,你姥姥,酒奶奶他们一样的命。

乐娟消失在小路上,没人知道她去哪里,秦停回村找过,有人说二百一定知道,因为他一定隐藏在乐娟看不见的地方看着她,可是谁也找不到二百,也就没人能找得到乐娟。

但人们相信这个无畏的泼辣的女人会活的很好,因为勇敢的人,会遇见美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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