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吧,黑居易

2018-10-12 10:50刘耀辉
文学少年(原创儿童文学) 2018年9期
关键词:坛子黑狗老太太

文| 刘耀辉

图| 查 理

蔡老太太已经很老了。她今年不是78,就是79。有的时候,她自己也记不太清楚,要侧着脑袋想半天,才恍然大悟似的说一声:“哎呀,多快啊!这就80了呢。”

据说她是有个儿子的,但是很少有人见过他。老太太一个人在这条胡同里住了很多年了,可是她并不孤单,她有伴儿——这伴儿就是一条小黑狗。用句评书里的话来说,她和小黑狗就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每天都形影不离。

不过,偌大的北京城,一个人、一条狗相依为命,要说日子不难过,那也是假的。更何况,蔡老太太最近还有了新的烦恼:后悔自己当时是哪根筋搭错了,怎么就把那间平房租给了那户人家?这几天她老琢磨着,该想个辙,把他们赶走。

那家人是三口儿,山东的,来自沂蒙山区。男主人是个蹬三轮儿的,一眼看去,浑身上下都土得掉渣渣。单是这个,蔡老太太倒还不至于犯后悔。他们家几乎天天都要吃葱、姜、蒜,气味难闻得很,就这,蔡老太太也还能忍受。最让她受不了的,是她原来不知道这家女主人是个环卫工,上班就是打扫公共厕所。蔡老太太爱了一辈子干净,最恨的就是脏。

憋得久了,蔡老太太就唠叨起来了:“您说我就养个小黑狗,儿子还成天价嫌弃脏。您瞧,我这小黑狗多干净啊!哪儿就脏了呢?这要是让儿子知道,我把房子租给一个扫厕所的了,您说他会怎么着,还不得跟我急呀?”

当然,蔡老太太这话可没好意思当着人家面说,是有一天和邻居吴老太太坐在门口晒着太阳侃大山时说的。

胡同窄,能见着阳光时,怎么也得是早饭之后了,等到下午三四点钟,阳光就走了。那家人大人一早就出门干活儿去了,孩子也一早跟着上学去。平常日里有太阳的时候,蔡老太太就没见着过他们。

“嗨,眼窝子浅啊,眼窝子浅!”吴老太太也不知道听清还是没听清,只是嘟囔了这么两句。

小黑狗是纯种的京巴儿,毛绒绒的,让人一打眼会觉得像个小狮子,颜色却不讨好——通体乌黑,像一块焦炭。这块焦炭貌不惊人,但走在太阳地里时,那可真是黑得耀眼,引得人不由得朝它行注目礼。

它是蔡老太太的依靠,也是蔡老太太的骄傲。

在蔡老太太的眼里,它特别乖巧、懂事儿。蔡老太太常常念叨:“它通人性啊!可比那些狼心狗肺的人强。”她显然忘了,小黑狗的肺也是狗肺。不过你若提醒她,估计她会坚持说狗肺和狗肺也是不一样的,小黑狗的狗肺比人肺还好。

不管五冬六夏,小黑狗都会坚持大小便到屋外解决。

它会坐,会站,会跑,会跳,会晃脑袋,会摇尾巴……关键是它还听得懂蔡老太太的指令。

“回屋去把我的拖鞋叼来!”

“叼着这钱,去街口给吴奶奶买份报纸!”

……

这些小黑狗都能听明白,随后就会立马办得妥妥的。

每当这时候,蔡老太太都会感到极为得意。不用说,她心里知道,吴老太太她们都可羡慕她了。

当小黑狗爬上她的膝头,用那黑豆似的眼睛瞧着她时,她甚至觉得自己仿佛能听到老邻居们没有说出口的话:“啧啧,瞧人家蔡姐命多好啊,有这么一条聪明的狗做伴儿!”

心理学家们普遍认同,人和人之间若是共同拥有一个秘密,就会拉近彼此的距离,增进彼此的亲密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研究过,其实人和狗之间也是这样。

蔡老太太和小黑狗就共同保守着一个秘密:小黑狗就像人一样,会哭也会笑。

这是蔡老太太无意中发现的。有天晚上,她看电视时看到一个忤逆不孝的家伙对他母亲又打又骂,忍不住就哭了。等她哭完,惊讶地发现小黑狗的眼睛里竟然也有泪光!后来她哭时,就会下意识地看看小黑狗是不是也哭了。结果屡试不爽,只要她哭,它就也会跟着流眼泪。再后来,她就想,它既然会哭,那也该会笑吧,于是就刻意地去教它笑,把它抱在怀里,对着它龇牙,发出很大的笑声。一开始,小狗只是睁着黑豆似的眼睛,一脸无辜地望着主人。没想到蔡老太太的倔劲儿犯了,就这么每天晚饭后都抱着它,对着它龇牙,嘿嘿嘿嘿嘿嘿地笑个不停。大概过了半个来月,小黑狗终于明白了主人的意图了,也龇起牙来,似笑非笑地笑了。这一来,蔡老太太可就兴奋了,有时并没有什么伤心事,也会哭上一场,为的就是看小黑狗哭。哭着哭着,她又会突然停下来,龇起牙来嘿嘿地笑,为的就是看小黑狗笑。

瞧吧,这一人一狗在一块儿又哭又笑的,要是你冷不防看到这一幕,准得吓一跳。

蔡老太太倒不觉得可怕,只是对着小黑狗惊叹不已:“哎呀,真是太通人性了!说出来谁信啊?你这是要成精吗?”

一开始,她有好几次想要把这个秘密捅破了,说给老邻居们,可终于还是憋回去了。后来她就决定不对任何人说了。一方面,她怕人家会觉得自己和小狗都精神不正常;另一方面,她觉得这种隐秘的快乐才是真正通往幸福的,一旦分享给了别人,这快乐、这幸福就都要打折扣了。

有了这快乐与幸福打底,她暂时也就不想生事赶那家人走了。

吴老太太家用了多年的咸菜坛子破了一个口,不要了,丢在了门外的墙角。

初秋的阳光打在棕黑色的破坛子身上,一派懒散。

好几天过去了,收破烂儿的来过,拾荒的来过,流浪汉也来过,都没有人瞧它一眼。

后来,它就不翼而飞了。不过好像它早就该失踪了似的,也没人管过。

直到从西伯利亚飞来的雁阵掠过北京的天空,那个破坛子才又突然出现在了蔡老太太家的窗台上——确切地说,是蔡老太太租出去的那间屋子的窗台上。

破坛子里盛满了土,种着一棵绿油油的草。这棵草高高瘦瘦的,正在贪婪地吸收着阳光。细看的话,会发现它已经开过花了,花儿萎谢的地方鼓出了一个个小笼儿,那里头包裹着种子。

老人是格外怕冷的。眼见就是深秋了,蔡老太太很少出门。这天中午,难得阳光充足,她抱着小黑狗来到门外晒太阳。吴老太太也来了。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突然,吴老太太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瞪大了眼睛,叫道:“那不是我家的咸菜坛子吗?怎么……”

蔡老太太顺着吴老太太的目光望去,这才看到了那个破坛子和那棵草。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一下子老大不舒服起来,压抑了几个月的后悔,这时又泛上了心头:“不行啊,我不能再让这家人住下去了!”

就在她这样想着的时候,许是风凉了,吴老太太站起身来,摆了摆手就走了,嘴里兀自嘟囔着:“唉,眼窝子浅,眼窝子浅啊!”

“浅,浅,整天就知道浅,浅个屁啊!”蔡老太太愤愤的,一阵风一样地转身进了大门。

她径直走到出租屋的门口,当当当地敲起门来。

今天是周末,可是屋里好像还是没有人。

蔡老太太在原地转了两圈儿。她原想着跟这家人说说,这房子不再租了,让他们赶紧另找地儿去。

没人出来,她从吴老太太那里受的气,也就没法子发出来。

又转了一圈儿后,她瞥见了那个破坛子。

“黑居易,你给我上来!”她撵着小黑狗,想让它爬到窗台上去。可是它并不明白她的意思,只管围着她的腿打转转。

蔡老太太被它绕得晕头转向,急了,就艰难地蹲下去,一把把它抱起来,丢到了窗台上。

“跳!”

这个指令黑居易能听明白。它一下子跳了起来,跳过了那个破坛子。

“来,再跳!”老太太走到另一边,命令它再跳回去。

就这样折腾了几个来回,终于,在蔡老太太突然发出的一声厉吼之下,黑居易一个不小心,把那破坛子蹬到了地上。

“哗啦!”一声巨响。

小屋的门随之打开了,探出来一个小女孩的头。她的头发湿淋淋的,还在往下滴着水——敢情刚才是在洗澡呢。

蔡老太太做贼心虚,在小屋的门刚开开时就闪身回了自己的屋子,并“呼通”一下关上了门。没想到出于慌张,她把黑居易给关在了门外。

“天哪,我的王不留行!”是那个小姑娘的惊叫声。

蔡老太太经常听她爸爸妈妈叫她,知道她名叫燕飞。

但也只有一声惊叫,随之传来的就只有一阵窸窸窣窣了。蔡老太太躲在门后,觑着眼悄悄地往外看,只见那燕飞已找来一个纸盒子,正把撒了一地的土朝里面撮,八成是要再把那棵草种上。

蔡老太太想轻轻地打开门,把黑居易放进来,可是它仿佛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似的,一副懊恼的样子,缩在出租屋的窗户下面,并没有要回家的意思。

蹲在地上种好了那棵草,燕飞直起腰来,把纸盒子搬到了窗台上。然后,她正对着垂头丧气的小黑狗蹲了下来。

“你是叫黑居易吧?我认识你,你是蔡奶奶家的狗。不怕不怕,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不怪你。”

黑居易定定地望着燕飞,好像听懂了她的话似的。

燕飞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黑居易的头。黑居易调皮地吐了一下舌头。

“哇,你这身毛跟缎子似的!可比我们村里那些小土狗好太多了。”

看到这一幕,蔡老太太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要出来把黑居易领回家。可是转念一想,燕飞的眼神透露出她早就想和黑居易玩了,她又非常有礼貌,见了自己从来都是奶奶长奶奶短的,自己也不好太小气,得,就让她和它玩一会儿吧。

小女孩和小狗很快就混熟了。

“黑居易啊,你为什么叫黑居易呢?你知道吗,我妈妈身体不好,常年要用王不留行泡水喝。暑假里我捡到了这个坛子,就种了几颗种子进去。我爸爸说,就快秋天了,长出来也不会结种了。你看,没想到不但结了,还结了这么多……嗯,你碰破了坛子也不要紧,种子就要成熟了,也不能再给它浇水啦。”

蔡老太太隔着门听着,突然就心软了。她想:“燕飞是个多懂事的小姑娘啊!唉,小时候我也是苦过来的,就冲着这,还是先不让他们搬了吧。再忍个大半年,等租约到期后不再续签也就是了。”

放了寒假,燕飞每天都窝在家里。

每天下午,蔡老太太都会把黑居易交给燕飞带。

燕飞很高兴,黑居易很高兴,蔡老太太也很高兴。

有时候天很晚了,燕飞的爸爸妈妈也不回来,蔡老太太就想叫燕飞到自己屋里吃晚饭,可终究也过不去心里那个坎:“唉,她妈妈那工作,算了,算了……”

一天雪后,冬日的暖阳铺下了一片橙黄,蔡老太太决定到大门口晒晒太阳。燕飞和黑居易也跟着她出来了,在门檐下玩。雪水顺着门檐滴答下来,燕飞念念有词地教黑居易伸出前爪来接。

“对了,蔡奶奶,黑居易为什么叫黑居易呀?”

“哈哈,你个鬼灵精儿,琢磨了好长时间了吧?”蔡老太太怜爱地刮了一下燕飞的小鼻头,“你们学过白居易的诗吗?”

“学过,奶奶,白居易是唐朝的大诗人哪!”

“对喽!白居易还没成名的时候,去京城拜访一个大官儿,大官儿听说他叫白居易,就讽刺他说:‘长安米贵,白居不易啊!’”

“是的,奶奶,我在书上读到过这个故事。那个大官叫顾况,他说的原话是‘长安米贵,居大不易’。”

“哟,瞧把你聪明的。奶奶年纪大啦,记不清喽。你看这北京城,奶奶刚来那会儿啊,哪有这些高楼大厦?那时候还没解放呢,奶奶因为会写几句诗,给大户人家当了家庭教师,这才留在京城的……”

蔡老太太不说话了,看样子是陷入悠长的旧时光里去了。

燕飞不得不拽拽她的衣角:“哎,那奶奶您为什么给它取名叫黑居易呢?它是挺黑的,但它不会写诗啊!”

蔡老太太支吾着:“嗯,它原来不叫这个名字。这名字还是你们住进来之后不久,我给他取的。”

“奶奶,奶奶,快告诉我吧!”燕飞叉着腰站了起来,一双黑眼睛里装满了好奇。

蔡老太太沉吟着。这个名字关系到她和黑居易之间的秘密,她从来都没跟任何人说过。

终于,蔡老太太轻叹一声,站了起来,伸出胳膊挽起燕飞,缓慢而笃定地回了家。

把门关上后,她给燕飞展示了黑居易的特别之处:她哭黑居易就哭,她笑黑居易就笑。燕飞看得眼都直了!

蔡老太太抱起了黑居易,幽幽地说:“你瞧,这京巴儿可不是一般的小狗,又会笑又会哭。我就想啊,它的心跟别的小狗不一样,和我的心通着呢,每当哭或笑时,它都是在用它自己的方式写诗呢。物以稀为贵,像白居易那样的大诗人是够珍贵的,可咱这诗狗也够了不起的啊!于是我就给它取名叫‘黑居易’了。”

“哇,原来是这样!奶奶,我觉得您才是真的了不起呢!”燕飞的眼睛亮了,闪闪的。

蔡老太太觉得心里掠过了一丝暖意。

要过年了,燕飞要和爸爸妈妈回老家了。

临行前,燕飞拿着她爸爸的破手机跑到了蔡老太太屋里,和蔡老太太还有黑居易一起自拍了一张合影。她说回老家后自己会想她们的,想她们的时候就从爸爸的手机上看看她们。她还告诉蔡老太太说她老家的煎饼可好吃了,等过完年她就会带着煎饼回来,给蔡老太太尝尝。

没有人知道,越是过年,蔡老太太就越是难过。她那儿子已经有好多年没有来看她了。

大年三十,在一片爆竹声中,蔡老太太病倒了。去了医院,她就住下了,这一住就住了两个多星期。

黑居易不能跟着她住院,她只好把它拜托给了吴老太太照看。

燕飞一家从山东回来了。爸爸妈妈都忙,燕飞一个人跟着吴老太太去医院看望了蔡老太太。

当燕飞擎着香脆的煎饼塞进蔡老太太嘴里的时候,蔡老太太的眼窝湿润了。

等到蔡老太太出院,燕飞也开学了。

每个人都变得很忙。蔡老太太也很忙,每天都早出晚归的,只有黑居易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就这样过了两个多月,蔡老太太又住进了医院。这一次,她把黑居易托付给了燕飞。

端午节如约而至。蔡老太太的院子里,那棵石榴开了满满的一树红花。

可这一树红花带来的却不是喜讯,而是噩耗。

当天下午,燕飞家正在包饺子,准备过节。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戴着一副大大的墨镜,来到了这个院子里。他打开蔡老太太的房门,把屋子里的东西都给丢到了垃圾堆,只带走了一口小小的箱子。

燕飞趴在窗户上,看着他的背影,对妈妈说:“这个人肯定是蔡奶奶的儿子吧?他把蔡奶奶的东西都丢了,是要接蔡奶奶到他家去住吗?”

话音刚落,那男人又折了回来,“啪”地一下推开了燕飞家的房门。

“你们这房子什么时候到期?还差几个月?我把钱退给你们,你们搬走吧。给你们三天的时间,三天后我再来。”男人把墨镜往上推了推,一副不容分说的样子。

“啊?这个,我们的协议是跟蔡奶奶签的……”燕飞爸站起来说。

“那老太婆死了,我是她儿子。租不租的,我说了算。”

说完,他就关上门扬长而去了,留在门后一片哭声。

燕飞妈哭的是到哪儿找住的地方。

燕飞哭的却是,蔡奶奶那么好的人,怎么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

黑居易见燕飞哭得伤心,黑豆似的眼睛里也流下了泪水。

“唉,老太太也不知道入土为安了没有,看她儿子这熊样儿,难说。”燕飞爸叹着气,红了眼圈儿。

他看了一眼黑居易,想起了什么,连忙起身追了出去:“哎,您别走,蔡老太太的狗,还留在我家呢。”

“狗?什么狗?她还能有什么好狗?你们乐意留着,我就送你们了。你们要是不乐意,给它扔大街上就得!”

燕飞家从东城搬到了石景山。

虽然爸爸妈妈上班远了,可燕飞上学近了不少。每天还是和原来一样,燕飞妈4点钟就出门了,燕飞爸带着燕飞6点吃早餐,6点半出门。

辛苦归辛苦,一家人都是乐乐呵呵的。

转眼就放暑假了,再开学,燕飞就要读六年级了。

正当酷暑的北京城,像个大蒸笼,让人烦躁不安。燕飞想老家的小伙伴了。

跟爸爸妈妈央求了好久,燕飞终于得到允准,可以一个人坐火车回老家了。可是她又舍不得黑居易,只得又求爸爸去火车站打听。爸爸回来告诉她,火车上不允许携带宠物。这一来,燕飞为难了。

在黑居易和老家小伙伴之间掂量了好久,燕飞心里的天平还是倾向了黑居易。

燕飞妈逗她:“闺女啊,回老家多好!你咋又不走了呢?”

燕飞晃晃羊角辫,把手一摊,两条细长的眉毛差点儿就飞上了天:“没办法,谁让黑居易这么可爱呢?再说,我答应了蔡奶奶要好好照顾它的,我走了你们肯定没工夫管它,那我不就对不起蔡奶奶了?”

酷暑难熬,暑假却过得飞快。

8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三,燕飞妈接到通知,说区领导星期五要来检查公厕达标。她一个人忙不过来,只好向燕飞爸求援。燕飞爸于是决定歇业一天,带上燕飞去帮忙。

清晨4点,天还没有亮,他们一家就出发了。

北京城还在沉睡中。

从西到东,燕飞抱着黑居易,和妈妈一起坐在爸爸的三轮车上,穿越了半个城市。

晨风轻拂着燕飞光洁的脸庞,让她禁不住直嚷:“啊,早上真好!”

黑居易却好像对这次旅行不感兴趣,依偎在燕飞的怀里,似睡非睡地闭着眼睛。

清早路上车少,燕飞爸把车蹬得飞快,一个多小时后,就快赶到燕飞妈工作的地方了。

三轮车下了大街,拐进了一条胡同。

燕飞妈指给燕飞看:“闺女你还记得吧?从这里往北,再穿过三条胡同,就是咱们家原来租住的地方了。”

“是吗?到蔡奶奶家了……”燕飞喃喃道。

“嗯,不过妈妈今天很忙,咱就不去那边了。”燕飞妈看出了女儿的伤感,连忙拿话来岔。

“汪,汪汪!”黑居易突然叫了起来。

还没等燕飞反应过来,它就一下子从燕飞的怀里跳到了地上。出于惯性,它接连打了两个滚,才摇摇头站住了脚。

“汪,汪汪!”它凄切地冲着燕飞叫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停车!爸爸,快停车!”

三轮车停下来了。

黑居易奔了过来,叼着燕飞的裤管就朝前扯。

“嗨,黑居易,你干什么呀?我妈妈要去上班啊,别调皮了,快上车!”燕飞好说歹说地哄着黑居易,可它根本不听。

燕飞妈上阵帮着哄,还是不听。

燕飞爸过来作势要抽它,它非但不怕,还冲着他张牙舞爪。

三人一狗折腾了老半天,愣是没辙,这可咋办?

还是燕飞急中生智,说:“爸爸你把手机给我,然后你们快去上班吧。我跟着黑居易去,到了地方我就给你们打电话,保证不乱跑!”

燕飞跟着黑居易穿街过巷。

走着走着,她心里就明白了:黑居易这是要回蔡奶奶家啊!

等走到那个胡同的东口,黑居易已按捺不住激动,撅着屁股噌噌噌地跑着,就差四蹄生风了。

燕飞毕竟年龄还小,这一路小跑,早已累得气喘吁吁了。

吴奶奶家的门楼已出现在眼前了,蔡奶奶家的门楼呢?

怎么凭空消失了?原本是门楼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一堵灰墙,把燕飞家租住的那间小屋挡了个严严实实。

黑居易蹲坐在灰墙之下,仰头望着墙头上伸出的石榴树枝。它心里一定是惶惑不已:家呢?主人呢?

燕飞默默地叹了口气,蹲下来摸摸黑居易的头:“咱们走吧!”

黑居易低下头呜咽了一声,猛地起身跑了。

“别跑,等等我!”燕飞追了上来。

很快,黑居易跑到了胡同的西头,并没有等燕飞追上来,就向右拐了弯。

燕飞跟着也拐过弯来,才看到这里新开了个气派的大门,几个工人出出进进,正在忙活着。

黑居易冲燕飞叫了一声,抬腿就要往里闯。

“哎哎哎,那是谁家的狗?瞎闯什么啊?这里不让参观!”一个包工头模样的人挡住了去路。

燕飞连忙叫住黑居易,问道:“叔叔,您能让我们进去看看吗?我家原来就住里面,呶,就是有石榴树的那个小院儿。”

“石榴树?哦,小姑娘,那家房东把房子卖给我们老板了。这不里面正装修呢,不安全,你们还是别进去了。”包工头说着,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燕飞知道没得商量,只好带着黑居易回到了吴奶奶家的门口。

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她打了个电话给爸爸。

没想到,等燕飞爸蹬着三轮来了,黑居易却死活不上车。

它静静地蹲在吴老太太家门口,黑豆似的眼睛里水汪汪的,仿佛盛满了浓郁的失望。

“爸爸,你看,黑居易想蔡奶奶了,它不知道蔡奶奶已经走了……”燕飞说着说着,禁不住心中一阵难过,眼泪随之涌了出来。

“汪,汪汪,汪汪汪!”黑居易突然站了起来,对着燕飞疯狂地叫了起来。

见燕飞茫然失措,黑居易猛地向前一蹿,箭一般射了出去。

“哎,别跑,别跑啊!”燕飞反应过来,撒腿就追。

黑居易跑得太快了,慢慢地,燕飞只能隐隐看到一小团黑影了。而且,最糟糕的是,她感觉自己的体力已经用尽了。

这时,燕飞爸蹬着三轮车追上来了:“快上车!”

黑居易一直没有回头,每当经过岔路口,它都毫不犹豫,该直行直行,该拐弯拐弯。但它知道燕飞跟在后面。三轮车快它就快,三轮车慢它就慢,总之就是一个意思:你们甭想带我走,还是乖乖地跟我走吧。

燕飞坐在三轮车上,看黑居易那么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由得好奇,就问爸爸:“爸爸,爸爸,您说它这是要去哪里啊?”

“唉,我也不知道。没办法,咱就跟着它吧。好在你妈妈够不着的地方我都擦洗完了,剩下的她自己加把劲儿也能干好了。”燕飞爸边蹬车,边扯过毛巾擦了把汗。

燕飞看了一眼爸爸的手机,就快10点了。

骄阳之下,燕飞看见黑居易的舌头伸了出来。燕飞爸说不用担心,它那是在排汗呢。

黑居易的大方向是朝东。

跑过定福庄时,燕飞爸告诉燕飞:“咱这就出了东四环了,再朝前就是京郊了。”

可黑居易还是没有停下的意思。它沿着朝阳路辅路继续向东,过了草房地铁站,才左转向北,跑上了金榆路。

这时候或许是因为快到了,黑居易兴奋了起来,边跑边又是摇头又是摆尾的。燕飞眼看着它右转跑上了焦沙路,很快又左转上了沙窝北路。又过了几分钟后,它跑到了目的地——朝阳陵园。

在门口停下,回望了一眼,黑居易就转身奔进了陵园。

看到陵园大门,燕飞爸已经明白了八九分:“闺女,你这小狗还真是通人性啊!八成你蔡奶奶就埋在这里。”

燕飞的心里瞬间涌进了大大的惊讶和满满的感动,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进入陵园停下车,燕飞爸带着燕飞爬上高高的台阶后,一眼就看到了黑居易。它正蹲坐在一块墓碑前。

墓碑正中镶着的照片上,蔡老太太笑得恰到好处。

黑居易对着蔡老太太的照片龇起了牙,表情却让人看不出是不是在笑。

燕飞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决了堤似的滚滚而下。

黑居易伏下了身子。它已马不停蹄地跑了三个多小时,累极了。

它需要休息,更需要好好地哭一大场。

燕飞的眼泪,已彻底引爆了它心底郁积已久的情感炸药包。原来,主人早已长眠于此了。它却直到今天才知道!

它觉得心里燥热极了,所以还是吐着舌头。它觉得眼睛酸涩极了,可是仍有泪水不停地涌出眼眶。

燕飞爸默默地站在一旁。他知道此刻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唯有等着悲伤之神随着这初秋的蝉鸣慢慢地褪去。

时已晌午,秋老虎高高地挂在中天,投下一阵阵毒热。蝉鸣更加躁狂了。

黑居易仍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燕飞也仍跪坐在地上,除了泪水滚过面颊时会抽动一下鼻子,也是一动不动。

燕飞爸急了:这么大热的天儿,这样下去,非中暑不可!

好在救星挎着个篮子及时出现了。

是吴老太太:“哎哟,是你们啊!可真是有良心的!今儿不是七月十五中元节吗,我怕蔡姐的坟头冷清,赶来看看她。没想到,你们倒赶在我前头了。蔡姐地下有知,不知道该高兴成什么样呢!”

吴老太太边絮叨,边把带来的瓜果梨桃一一摆在墓碑前的小祭台上。

摆好后,她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然后便拉起了燕飞:“傻孩子,人死不能复生,咱这就算是尽到心意了,你蔡奶奶在天上都看着呢!走走走,咱去阴凉地里凉快凉快去。”

在回城的三轮车上,吴老太太揭开了谜底:“这小黑狗是聪明,但它并没有成精,哪有那个神通!你蔡奶奶临终前告诉过我,她第一次住院,就从大夫那里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儿子指望不上,所以出院后就自己开始跑自己的后事了。那一阵子,她几乎天天都跑到陵园来选墓地,来回少说也跑了个二三十趟。小黑狗每次都跟着她,虽是打车来回,狗的记性可比人强,所以它记住了这路,不奇怪……”

燕飞爸爸闷着头蹬车,脊梁上的热气透过了汗衫,蒸腾着,消散在空中。

黑居易躺在车斗里,四仰八叉地睡着,浑身散了架一般。

太阳已西斜,吴老太太仍在唠叨着:“要不说这人啊,就怕眼窝子浅。蔡姐那儿子,嗨,甭提了……”

燕飞木着眼,胡乱地看着听着,胡乱地思着想着,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风乍起,三轮车在向着秋光里的北京城飞驰。蜷缩在车里的燕飞做了一个梦,梦见黑居易塌下身子,让她骑在它身上,向前奔跑着,奔跑着,不一会儿,居然飞上了天。

在梦里,燕飞禁不住手舞足蹈:“飞吧,黑居易!飞吧,飞吧,咱飞去看看蔡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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