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潇,我可找着你了!”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脑袋上就被人砸出了血。“快报警,这人报复社会!”广场舞大妈们喊我妈找手机报警的同时,将砸我的人按住了。砸我的人是个衣着邋遢满脸尘土的老头儿。老头儿冲我吼道:“我向海波和他妈发过誓,就是拼了这条命,把中国翻个底朝天,也要把你翻出来!吴潇,这一下,是替海波打的。”
打我的,是李老爹。这三年,我和我妈背井离乡就是为了躲这个人。我不知道他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老人,是如何千里迢迢找到我这儿来的。我只知道,他的到来,让我锥心刺骨,也让我解脱。
我叫吴潇,是一名大学老师。李老爹,是我前男友李海波的父亲。这次,是我跟他的第二次相见。
这一切,都要从我大龄未婚被逼相亲说起。
1985年3月,我出生在湖南省湘潭市农村的单亲家庭,我妈一手把我带大。大学毕业后,我去了广州市一家职业技术学院当老师。在广州混了几年我才发现,不论感情还是经济,我都是个Loser。
29岁那年的五一,我在深圳莲花山相亲角,遇到了李海波。海波比我大三岁,寡言少语。他在佛山一家机械设备厂当工程师。因出身农村,家底薄,32岁的他,从未恋爱过。
跟我恋爱后,海波人开朗了许多。他常说,跟我恋爱的日子,是他前半生最快乐的时光。他家庭负担重,大学毕业后事业也不太顺,曾经想出人头地,后来只觉得可笑。我懂他的心情。
恋爱半年,我就带海波回家见了我妈。我妈倒是欢喜,说:“你们都是农村娃,家底薄,这样正好,结婚了一起打拼,房子车子将来都会有的。”我也知道,我样貌普通,出身卑微,不该好高骛远。
那年国庆,我去了海波家,见到了李老爹。可怜,是我看到他时脑海里蹦出的第一个词。
海波的母亲身体差,要常年吃药,三年前中风瘫痪在床。为此,他弟弟李洪波从东北回了老家,在县城一家装饰公司上班。李洪波跟我同龄,刚刚交了个女友,还没敢往家里带。农村要娶媳妇,彩礼高,还得在县城买房。
海波家有房。两年前,他和弟弟在镇上修建了楼房。听说我要来,他们赶紧找人装修房子。家里的电饭煲、冰箱、电动车,一看就是刚刚置办的……
那天吃饭,李老爹特意买了红酒。他热情劝我喝,还大声说:“就这酒,不如海波小时候过年喝的红酒,安徽产的,那个酒甜,才2块钱。这个涩口,还要68块呢!”饭桌的气氛,微微有些尴尬。
那天我这才知道,洪波原本学习也不错,但为了支援海波读书,帮妈妈看病,他高二那年主动辍学了。在海波家的每顿饭,李老爹总会不停重复:“你们两个都是大学生,工作也好,以后有能力,一定不要忘记洪波啊,要帮衬帮衬他……”
李老爹的那些话,让我害怕。我和海波,也不过是在大城市挣扎求生,合力才能挣得一份平凡的生活。可海波的肩膀上,有两个毫无保障的老人,一个为他牺牲了前途的弟弟。我妈也需要依靠我们养老。我能想象,我和海波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回广州后,我向海波提出分手。海波非常不理解。他一再向我保证,他会努力奋斗,给我安稳的生活。我们复合了,决定春节后领证。但我希望海波在佛山或东莞,购置婚房。我妈也赞同我的想法:如果我们在广东定居,能省去许多负担。
可海波让我给他两年时间,先结婚再买房。我愿意跟他一起付首付,他也不同意。我妈说:“他可能认为,你们买房定居广东,就跟家里分家了;你帮忙出首付、还房贷,他就不方便帮他弟弟。”是呢,他弟弟好不容易交了个女友;他弟弟为他、为他们家,牺牲了前途……
我这样的大龄剩女,没有资本去儿女情长。我坚决分了手。学期一结束,我就办了离职,回老家按揭了一套二手房,专心备考当地教师编制。
我回去后,亲戚给我介绍了市里一个公务员郭爱文,我们彼此印象都不错。我与郭爱文接触期间,海波多次挽回,我干脆换了号,注销了QQ、微信和邮箱。那年7月,我考取编制,定了婚期。
就在我准备婚礼时,李老爹居然找到我的新号,打电话破口大骂:“你这杀人犯!害死了我儿!”
海波,死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慌忙打电话给与海波关系好的同事。原来,海波年后状态很不好。两个月前,他调试设备时出了差错,导致德国原装进口机床受损,损失一百多万。领导骂了他,但没说要辞退他,他却默不做声地辞职走人了。
走了之后,他就跟大家断了联系。半个月前,他被发现在一家宾馆割腕自杀了。那家宾馆,是我们恋爱时,他过来看我,常住的那家……
我们娘俩不知所措。李老爹每天要打无数次电话逼问我为何要逼死海波,甚至放言,要找到我们家来,当面给海波讨一个公道。那段时间,郭爱文找我约会,我只能避而不见。
不久后,我家亲戚也收到李老爹的骚扰电话。紧接着,我们村委和镇委也收到李老爹的控诉电话。丑闻在村里和镇里传得沸沸扬扬,连郭爱文家和我们学校都受到影响。郭家一家三口都在机关单位上班,很注重名声和形象。我和郭爱文的婚事,就这样黄了。家长们在学校贴吧和当地论坛抗议,我这种德行不正的人,会教坏孩子。
我和我妈,挣扎在舆论的唾沫和困境中,无法动弹。我抑郁症状非常严重,我妈束手无策。李老爹还到处打电话跟人说他正找人“通缉”我,甚至警告我和亲友们,他已经动身赶往长沙。
我妈终于忍不住,红着眼大吼:“你儿子是自杀,跟我女儿没任何关系!你要是敢找来闹事,我跟你拼命!”母亲随时准备与李老爹拼命。我恐惧极了。李老爹发狠说出的“通缉”“围剿”我的话,让我的心已承受不起任何重量。在亲友的支持下,我妈帶我离开家乡,等事件平息后再回来。
为了不暴露行踪,我妈会定期给舅舅打钱还房贷,并给海波生前的银行卡打钱,以求心安。我,关闭了社交圈,谁也找不到我。
半年后,我状态有所好转,应聘到当地一家高职院校当老师。我妈则做家政服务,没事就去学跳广场舞。我会听她的话去相亲,跟人约会。不久前,我刚刚重新恋爱,李老爹就找来了。
我妈怕李老爹继续伤害我,报了警。我则被带去医院。所幸问题不严重,医生给我清创消毒包扎过后,我赶去派出所,和我妈、李老爹他们会合。
到了派出所后,我这才得知了全部事情经过。
海波自殺后,李老爹作为父亲,想向我要一个说法。他用尽手段找到了我在深圳的朋友,拿到了我新换的手机号。不巧,那天我一直没接电话。他被激怒,抑制不住丧子之痛,悲愤之下,辱骂和责备的话,脱口而出。我和我妈的逃避,激发了他的仇恨,各种投诉加控诉,在老家搞坏了我的名声。
半年后,重病的李妈妈接受不了海波的死,含恨而去。李老爹也倒下了。李洪波得照顾这个家。他们也没有了心力和心思,去当面找我讨要说法。
一年半前,李洪波无意间在海波的旧电脑里,发现了他的日记,里面记满了他对我的深情,我的拒绝和为买房而发生的争吵。李老爹得知后,开始找我,坚决要给海波讨要一个公正的说法。
他一个人摸到广州,找海波的同事和我以前的单位。大家都怕惹麻烦没人肯帮他。当时,李洪波快要结婚了,劝他不要折腾。李老爹一气之下离家出走。
他带着我的照片,找到我的老家,又花了几个月时间,问到了我的去向。我不忍心去问他这一年多是如何挺过来的,总之,他找到了我。
其实我这三年,背负着良心的谴责,度日如年。我花了两年时间,才敢试着去重新投入一段感情。面对男友,我不敢敞开心扉,倾吐秘密;面对母亲,我如此不孝,让她晚年跟着我背井离乡去避祸。如今,李老爹找上门来,我也解脱了。
民警告诉李老爹,李海波是自杀,我没有法律上的责任;而他打我,却是故意伤人罪。李老爹坐在地上为海波痛哭。我妈很愤恨:“你儿子可怜,那我女儿呢?你以为我们过得就舒服吗?”
民警了解了双方的全过程后,帮我们做了调解。全程,李老爹没再说话,委顿得厉害。我和我妈打了商量,决定不追究李老爹的刑事责任。
那天,我们在警局守着李老爹,一直等到李洪波到来。李洪波见到我时,面容平静。他告诉我,他结婚了。婚后,他带着妻子在李老爹身后远远地守着,沿路做点生意。他还说,海波读书太多,反而没有他坚强……
我将这段黑历史,毫无保留地告诉了男友。他说,他需要一段时间冷静。我接受了。他拒绝我,我毫无怨言;他接纳我,那会是我的幸运。
编辑/张亚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