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喝了三杯老酒,不想看书,也不想睡觉,捉一个四孩子华瞻来骑在膝上,同他寻开心。
我随口问:“你最喜欢什么事?”
他仰起头一想,率然地回答:“逃难。”
我倒有点奇怪“逃难”两字的意义,在他不会懂得,为什么偏偏选择它?倘然懂得,更不应该喜欢了。
我就设法探问他:“你晓得逃难就是什么?”
“就是爸爸、妈妈、宝姐姐、软软……娘姨,大家坐汽车,去看大轮船。”
啊!原来他的“逃难”的观念是这样的!他所见的“逃难”,是“逃难”的这一面!这真是最可喜欢的事!一个月以前,当时是一九二六年,上海还属孙传芳的时代,国民革命军将到上海的消息日紧一日,素不看报的我,这时候也订一份《时事新报》,每天早晨看一遍。
有一天,我正在看昨天的旧报,等候今天的新报的时候,忽然上海方面枪炮声响了,大家惊惶失色,立刻约了邻人,扶老携幼地逃到附近江湾车站对面的妇孺救济会里去躲避。
有人提议这办法,大家就假定它为安全地带,逃了进去。大家坐定之后,听听,想想,方才觉得这里也不是安全地带。有决断的人先出来雇汽车逃往租界。每走出一批人,留在里面的人增一次恐慌。我们集合邻人来商议,也决定出来雇汽车,逃到杨树浦的沪江大学。于是立刻把小孩子们从假山中、栏杆内捉出来,装进汽车里,飞奔杨树浦了。
所以决定逃到沪江大学者,因为一则有邻人与该校熟,二则该校是外国人办的学校,较为安全可靠。枪炮声渐漸远弱,到听不见了的时候,我们的汽车已到沪江大学。
次日,我同一邻人步行到故居来探听情形的时候,青天白日的旗子已经招展在晨风中,人人面有喜色,似乎从此庆承平了。我们就雇汽车去迎回避难的眷属,重开我们的窗户,恢复我们的生活。从此“逃难”两字就变成家人的谈话的资料。
这是“逃难”。这是多么惊慌、紧张而忧患的一种经历!然而人物一无损丧,只是一次虚惊。
那一天不论时,不论钱,浪漫地、豪爽地、痛快地举行这游历,实在是人生难得的快事!不止这一端:我们所打算、计较、争夺的洋钱,在他们看来个个是白银的浮雕的胸章;仆仆奔走的行人,扰扰攘攘的社会,在他们看来都是无目的地在游戏、在演剧。我今晚受了这孩子的启示:他能撤去世间事物的因果关系的网,看见事物的本身的真相。我在世智尘劳的现实生活中,也应该懂得这撒网的方法,暂时看看事物本身的真相。唉,我要向他学习!
儿童对看待人生的这种特殊态度,叫作“绝缘”。即解除事物在世间的一切关系,所见的便是事物的“本相”,而非交织利害与智谋的世间因果之网。
在孩童的眼中,这个只生欢喜不生愁的世界,便是世界的本相。这个世界不是有钱人的世界,也不是无钱人的世界,它是有心人的世界。你若爱,生活哪里都是爱,活着这回事,本来如此单纯。
(选自《活着本来单纯》)
[【点读】]
什么样的人生才是幸福和快乐的人生?这是被人们千万次思考过的问题。把一次被迫的“逃难”,当作是一次痛快的游历,把原本的苦难变成了一件人生难得的快事,这是一种多么可贵的天真与浪漫。我不知道世界的本相究竟是不是“只生欢喜不生愁”的世界。但我十分赞赏丰子恺的人生观——这个世界不是有钱人的世界,也不是无钱人的世界,它是有心人的世界。活着本来单纯,平平淡淡才是真。丰子恺用一颗纯真的童心把人生领悟得如此透彻,把生活诠释得如此简单,这是今天在红尘中奔波的人们难以企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