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船

2018-10-10 09:19李晓君
广州文艺 2018年7期
关键词:祠堂队伍

李晓君

喊的不是一条船,而是一片混沌、虚无的神的居所。

这一天——其实从正月初一就开始了,直到元宵之后,全村的人都出动了,加入到与乡村诸神的狂欢中。神在平时是个缄默和被漠视的角色——虽然他以极强的渗透力在乡村存在着,但在风平浪静的天空下,劳动的场景和日常的生活,暂时让人们遗忘了这位狠角色。他只有在几个节日中被人提起,但他究竟长得一副什么模样,却没人说得清。他神秘地居住在村头的社庙里,偶尔在香烛、炮仗的浓烟中出现,在燃烧的纸钱和泼洒的黄酒中,让人们嗅到一丝他的气味——这多半只是纸钱和黄酒的气味本身。人们一直相信,广袤的乡村大地,居住着神祗。这个信念,不是今天才有的,而是自古就有了,少说也有几千上万年了。因而对神的崇拜和祭祀,便要通过一定的仪式反映出来。

据说,过去,赣江两岸的村落举行喊船活动非常普遍。它缘自春节期间祭神祀祖的民间习俗。清同治十二年修订的万安县志《方舆志·风俗》记载:“元宵……悬所画神舟,日闲祀以牲醴,曰叩神;夜间,群执歌本,曼声唱之,曰唱船;持挠执旗回旋走,曰划船;每次加吉祥语,曰赞船,金鼓爆竹之声不绝于耳,既乃饮而罢……少年扮灯者或擎而为龙,或跨而为马,每到一村先至神舟所,曰参神。罢之,日绕村一周,然后焚灯卸装,曰收摄。其神舟则于十六日送之,是夜以静寂为吉兆。”

长期以来,中国处在一个农业社会,民间的信仰和祭祀活动,是百姓日常生活的重要部分。它蕴含着普通百姓关于宇宙、生命、时间和超自然力量等问题的观念,是中国人哲学观在乡野最大化的体现。

正月的乡村,寒冷而萧瑟。只有春风唤醒大地上的植被时,你才能感受到那样一种勃勃生机和万物生长的欢欣。沙坪村处在一个高山背后的山底——唯一一条进入村庄的不宽的水泥路,是近年才修建起来的。封闭、隔绝、难以涉足,正是一些民间文化得以保存的客观原因。一条浅浅的溪流引导我们进入村子。新年的气息,通过三三两两散落的村舍门楣的对联、门口的爆竹屑,传递出来。红色是夺目、喜庆的色彩——它们在大片的灰黄中脱颖而出。远远地看到一行穿着彩色衣裳的人,向我们走来——我们来的正是时候,“迎船”的队伍,拉开了当天活动的序幕。几个少年扛着彩旗走在队伍前列,紧随其后的执士、锣鼓、灯彩的队伍迤逦而来。全村的人拥在路旁,在高大的香樟树下、溪桥边和屋檐下,紧张而愉悦地张望,弥漫的爆竹的硝烟蒸腾起蓝色的烟雾,使游行的队伍显得庄重而神秘。

我们跟随迎神的队伍来到村口的福主庙前。长老从裤腰带上摸索出一把钥匙,抖抖瑟瑟地开锁,打开了庙门。庙极小,仅十来平米,当几个领事的头人进去后,已没有多余的空间。村口是一片茂盛的水口林,香樟树、枫杨树长得高大,树冠荫蔽了头顶上的半片天空,树枝上披挂着祈祷的人们留下的红布条,树兜处插满了香火。古老的樟树,在民间总是被视为神灵,其上寄托着村人的喜怒哀乐和无言的敬畏。

爆竹声重新响起。人们从福主庙中取出一面画满神舟的画像——当地人称元宵画;同时请出的还有几尊木刻的神像。我注意到,这幅元宵画,与我平时见到的画像不同。画像有2米多高,近2米宽,分上中下三个部分。上部描绘天界,有腾云而至的日月之神、玉皇大帝、元始天尊、雷公电母、送子观音等众神约有30多位。中部描绘的是条宽阔的江河,在波涛汹涌的水上,有二十四艘半神船,俗称二十四船。每艘船上都或站或坐着各路先贤,达200多位,画面繁复绵密而有条不紊,猎猎彩旗和惊涛骇浪,给画面带来一种流动的美感——十二年王、十二月将、七十二煞、屈原太守、青黄二仙、瘟神收毒、竞渡三郎、游江五娘等,神态各异、欢欣鼓舞地乘风破浪而来。下部所画的则是人间的景象,无论是迎神的官员、观望的百姓,都有一种喜庆诙谐之色,拥塞的道路上,举旗、撑伞、挑担、放炮、推车——各色人等,无不画得肖似而生动,画幅左下角是一座人们前往的门楼,上书“洛阳胜景”四个大字。天地人神、万物共生的情景,扑面而来。

元宵画给人展示的是一个与当下社会迥然相异的世界——一个人神共居的图景——这个世界的形象,只神秘地保存在少数几个民间艺人的头脑里。晚上,在一个村民家中吃饭时,应我们的要求,村里主事的人请来了这幅元宵画的作者——一个道士,从相邻的赣州市赣县赶来了。与我们想象的皂衣方巾的形象不同,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瘦小、肤黑的农民,一个亦道亦农的朴实的道士。他的技艺来自师傅的传授。在赣南以及赣东北,请道士为亡者超度的习俗,还很普遍。因此他一年四季忙于奔走做白喜事的人家。道士姓廖,他称自己见过清代嘉庆年间的元宵画(现依然在赣南某个村子里),而万安县沙坪村的这幅是根据他的记忆描绘的——他已经记不清绘制过多少幅元宵画了,可能不下于50幅。这是个让人吃惊的数字,表明在这方圆数百里,有祭神活动的村落,还有不少。我注视着这个道士——和他身后的群体,生活在另一套精神秩序和法则里。而这条秩序和法则,与我们绝大多数人已经断绝。道士有问才答,拘谨而谦逊。饮过一碗水酒,简单吃过一些饭食后,他便匆匆告别我们——在赣县某村,还有一个法事,在等待他。我们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山区浓黑的夜色中。

游神的队伍在完成对全村的踏足之后,回到了福主庙前,他们并不停留而是继续往村口走去。爆竹声声,硝烟弥漫,所有的言语都让爆竹给代替了。爆竹的“噼噼啪啪”声,仿佛什么也没说,而其实所有要说的意思都在里面了。人们将纸扎的神船扛到村口的溪边进行火化。伴随着鞭炮声的响起,游神的男人们开始脱掉身上红红黄黄的彩衣,留待翌年正月再从箱箧中翻出来。這意味着送神活动的结束。青原区陂下镇的神船稍有不同,那是木质彩绘的,船身有十余米长,半吨重,由十二位汉子扛着。在主持的曼声吟唱中,汉子们作出各种划船动作。似乎表演的意味浓厚一些,而万安县沙坪镇的唱船仪式,则显得更古朴一些。

白天送船的队伍,将神舟画(元宵画)和木塑神像,迎进祠堂后,便短暂地告一段落。在此之前,他们绕着村落的地界,巡游了一番,在每家每户前经过,而相应地,当游神的队伍到来时,主人便放爆竹迎接,并祀以米酒和斩杀的鸡鹅。爆竹声此起彼伏地在空荡的大地,在田野、树林、溪流、山坡旁的屋舍边响起,青霭的硝烟在半空浮起,包裹着空洞、沉闷的爆竹声。此时,最为闲暇的是一些老妪,她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饱经风霜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这恰与兴奋的、忙碌的孩子们的眼神,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妇女们以及更年轻的少女们也显得无所事事,因为游神的队伍是清一色的男丁,因而她们嗑着瓜子,视线中不离自己的丈夫或者兄弟。年轻的女孩显然在山外的城里开阔了眼界,她们的打扮靓丽而新潮,与城市的女孩无异——这一天,她们的工作似乎只是负责打扮,显眼而让人愉悦地穿梭在她们母亲、祖母身边。

部分村民已拥有小车,这铁壳的机器,对于村民来说,几乎就是财富和权势的替代物。这是赣中一个平常的村落,处在荒僻的深山里,然而,即使是在这样最偏远的乡村,还是会让人感受到现代文明的洗礼。城市,正以其看不见的手,在中国广大的乡村大地,留下它攫取的印记。自然,渴望城市生活、成为城里人,已成为绝大部分乡民的愿望。我担心,那些老艺人们去世后,这项神秘的仪式可能面临失传——因为年轻人对外部世界的兴趣,远大于一个封闭的传统仪式。神灵在大地行走,留下他们响亮的足音,但现在,机器的轰鸣声远盖过了神的声音。在机器逐渐逼近的乡村里,神在退却和消失。

晚上,我们跟随村民来到祠堂,加入到喊船活动的下一环节。白天的迎神活动结束后,对神的赞颂才开始。唱船的也是清一色男丁,年龄都在六十岁以上,两三人共用一个歌本,手持响器的伴奏者则沉默地听凭双手惯性地敲打头脑中熟稔的乐音。被人群填满的祠堂顿时显得拥挤,户外是如铅般沉重的夜色,而全村男女老幼都围拢在祠堂的灯火处,每个人都扮演着旁观者和表演者的双重角色。手抄的歌本是豌豆大小的楷体字,既有乡野之风的草率,也有师法古帖的流美,应出自读过乡间私塾的老者之手。唱船的时间很长,从晚上八点开始,持续到凌晨。赞船的内容,包含着陈述村史族史、对农耕社会的瞭望、对神君的礼赞、对天地农事的描绘、对四维五常的说教、对善恶是非的辨析等等。我怀疑,只要精力允许,他们可以无休止地说唱下去。在赞神的几个段落间,每家每户的代表列在神像前,在赞船的老者吟唱时,人们则齐声应答“好”字,以祈求吉祥如意。其间,白天游神的少年,则手持彩旗,伴随着乐声,作出划船的动作,围观的人们则欢呼、喝彩。影子在人们的脸上晃动,香火的蓝烟氤氲在窄小的空间,兴奋感、疲倦感、茫然感,写在人们脸上。

在唱船活动进入高潮的时候,妇女们也开始在祠堂偏房的厨房里开始忙碌起来,她們将一种混合着糯米、大蒜、芹菜、辣椒、芝麻、香油、盐的食物(俗称“元宵羹”),放入沸水的锅中煮,直至成为米糊状。不知什么时候,祠堂里已经摆起了十几桌,祠堂外的广场上也摆了十几桌,每个活动的参与者以及游客,都获得了分享食物的机会。男人们则就着食物饮糯米酒(也叫“元宵酒”)。此时,喧嚣的祠堂终于获得平静,像暴风骤雨后的天空只留下淅淅沥沥的小雨点。耗尽精力的人们,轻声地说笑,食物和酒,在他们的唇舌间,发出愉快的轻微的响声。田野远端丛林下的村舍里,公鸡开始打鸣,在受到白天锣鼓声和鞭炮声,以及壮观的游行队伍的惊吓后,此刻它们恢复了应有的神气,它们没法不在这个钟点醒来、鸣叫,除非改变它们的基因。

除了这唱船仪式,还有什么能够将全村、全族人凝聚起来,共同参与和行动?

对于我这个来自城里的旁观者来说,这一切,不可谓不陌生,因而带给我的兴奋感,大于参与其中的村民的感受。但正因为这一点,也使我感到,我是个局外人,我与这被诸神眷顾的村庄,与这狂欢的村民之间,存在着隔阂。我只是个观察者,而不是像村民一样具有双重角色。这一天,他们全身心投入到喊船活动,与他们村庄的保护神共舞,并从内心对美好生活的祈求中,获得被神灵赐予的机会。他们内心庄重,神情虔诚,以免因轻慢和亵渎神灵,而遭受厄运。

蔡邕《独断》说:“十二月岁竞,常以先腊之夜逐除之也,乃画荼、垒并悬苇于门户,以御凶也。”此所谓“贴神荼、玉垒”,与万安县“喊船”活动,以及赣地正月其他送神活动,如南丰县“跳傩”、宁都县“装古史”、于都县“水府庙会”等,都相类似。体现的都是民众驱祟御凶、祈愿平安吉祥的心理。

夜半,我们驱车离开沙坪村,经过白日的喧嚣和夜晚如真似幻的唱船仪式,我们的心仿佛被什么充满了,又仿佛被什么掏空了。正月的乡间大地,早春的气息,正通过泥土、植物、细流,和奔跑不止的风给传递出来了。我突然领悟到,与诸神狂欢的人们是恭敬的,更是喜悦的——这喜悦中,包含着对春天到来的欢迎之情和对新一年的希望与憧憬。对于这一点,一个乡间的农民,显然比一个生活在格子房中的城里人更加敏感。

责任编辑:姚娟

猜你喜欢
祠堂队伍
梁家祠堂史话
拆迁
祠堂,华夏山水间的独特风景
祠堂,祠堂
书院、祠堂与湘学学统
发挥“五老”队伍作用 创建“三无四有”新村
还剩多少人?
一支独具特色的工作队伍
“五老”队伍大有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