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吉安雪
摘 要:《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作为冯梦龙“三言”系列的代表作,是中国古代话本小说的典范,具有很高文学价值和思想价值。冯梦龙这篇拟话本小说是建立在前人文言小说《珍珠衫》的基础上,重新删改、再创作的产物。在这一改写过程中,冯梦龙在线索道具、人物形象、叙述视角方面都进行了有意识的艺术加工,从而更能符合他重新构建的主题。
关键词:三言二拍;冯梦龙;话本小说;主题重构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8)-26-0-02
一、线索道具之变动
首先,《珍珠衫》一文中由于篇幅的限制以及作者自觉的创作意识,道具珍珠衫在情节、主旨上的作用实则有限,仅在文中出现了两次,也没有结尾巧合性的、直接照应标题的“重会”片段。而在《蒋兴哥》中,冯梦龙将珍珠衫等道具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并加入了汗巾、玉簪等其他道具,贯穿文章始末。珍珠象征圣洁与纯真,既是爱情的明证,又是贞洁的隐喻。冯梦龙将珍珠衫出现的时间提前到蒋兴哥作别妻子时,将“祖遗下的珍珠细软”全数托付,不顾广东暑热,将避暑的珍珠衫留给妻子,足见恩爱。之后,文中珍珠衫的影子挥之不去,无论是卖珠子的薛婆,吸引三巧注意时“珠光闪烁、宝色辉煌”的景象,还是合浦县的贩珠偷珠,无处不暗示“珍珠衫”这一核心线索。在文章后半段,又补充了《珍珠衫》里未能如愿的陈大郎寄信一节,在“书信一大包”的同时着重提到桃红绉纱、羊脂玉凤头簪,这些信物也都在下文休妻时派上了用场。与此同时,珍珠宝石之类道具正象征着财富与繁荣,象征着兴盛富足的治世景象,也象征着当时逐渐萌芽的资本主义与商品经济,这符合《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一文的时代背景,也可认作文中主人公所言所行、所思所想的社会成因。
更重要的是,如题目《蒋兴哥重会珍珠衫》所指,冯梦龙加入了蒋兴哥续娶陈大郎之妻平氏的片段,直接导致珍珠衫的失而复得。《珍珠衫》一文中却没有这样的“重会”主题,“楚人所置后室,即新安人妻也”一事只在附注里闲闲提了一笔,口吻并不确定。冯梦龙再创作中新增的“重会”桥段以及各种道具的关键性作用,无疑强调了巧合性,在增强故事性情节性的同时,突出了“天理昭彰、果报不爽”的主题。冯梦龙着重强调了重会珍珠衫片段中两位人物的对话:“如此说来,天理昭彰,好怕人也!”“却不是一报还一报!”珍珠衫失而复得象征了夫妇二人的分离与重聚,如同冥冥之中的天命,从前所作所为都有了报应。与《珍珠衫》里模糊的报应色彩不同,冯梦龙恰恰浓墨重彩突出了这一主题,为此目的,在线索道具方面做出了有意识的艺术加工。
二、人物形象之丰富
其次,冯梦龙在基本保持《珍珠衫》的人物设置的同时,极大丰富了人物形象,通过细节描写,正面侧面反复渲染,将大大小小人物形象饱满而生动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而《珍珠衫》一文更注重情节性,花了许多笔墨在新安人与老媪如何设计、暗通款曲,以及珍珠衫一事如何败露,还有结尾处人命官司等种种情节的巧妙设置上,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却有限。《珍珠衫》开头以“楚中贾人某者,年二十余”一句开头,仅交代了主角的籍贯、行业和年龄,至于他的外貌、家境、性情、人品,读者一概不知。而在《蒋兴哥》一文中,冯梦龙在一开头就详细介绍了蒋兴哥的家世背景,并细致刻画出他的外表品性:“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行步端庄,言辞敏捷”,还有他父亲逝世、孝期完婚、夫妻恩爱、别离不舍诸事。直接描写与侧面描写相结合,外貌与性格兼具,一个一表人才风流倜傥,谨慎又重情重义的年轻商人形象跃然纸上。开头记叙他假外氏姓名“罗小官人”行商,也为下文陈大郎毫不设防、将私通之事和盘托出做了铺垫,情节上连贯合理;反观《珍珠衫》在开头出略去了许多人物形象的塑造,这对下文情节的展开、人物关系的铺陈其实是不利的。
故事的女主角,商人之妻王三巧这一人物形象也更加丰满,不再只是“美而艳”三字蔽之、连姓名都没有的妇人。随着情节发展、叙事深入,冯梦龙反复渲染她的容貌、性情。她是洞房花烛夜的“丽色娇妻”,而且上有两位姐姐的出色标致侧面衬托;她也是陈大郎眼里小楼上“一个年少的美妇人”,是薛婆心内暗赞的“真天人”、“恁般如花似玉的娘子”;是母亲口中怜爱所称“一朵花还未开足”,也是吴进士纳妾时“大有颜色”的“王公之女”。她的性格也一步步体现,既有贞洁谨慎,又有敏感脆弱,她情绪化、贪图一时欢爱,却又能知恩图报……这是一个饱满真实的人物角色,充满了常人的弱点和欲望,读者对她既充满责备,又心怀怜惜。
同时,冯梦龙增设了不少《珍珠衫》中原本没有或略过的角色,比如晴云暖雪两个丫鬟,三巧儿之父王公,蒋兴哥之父蒋世泽,这里着重探讨一下“卖卦瞎子”这一小人物的增设。《珍珠衫》中安排楚人妻与新安客相遇,直接源于她偶然的垂帘张望,切进“忽见美男子,貌类其夫”这一场景。而冯梦龙笔下,王三巧在丈夫特意叮嘱“莫在门前窥瞰,招风揽火”之下,严守妇道,谨小慎微,“数月之内,目不窥户,足不下楼”,按此趋势,三巧本该“甚是贞节”。因此,卖卦瞎子对于情节的反转就至关重要了——没有瞎子“行人在半途”的预测,给三巧带来丈夫不日将归的虚假希望,她就不会日思夜想、怅然若失;也就不会一反常态,“时常走向前楼,在帘内东张西望”,并最终撞见陈大郎。冯梦龙增设的瞎子形象,既能自然地勾连故事情节的发展,使之合理、通顺、必然,又能为王三巧的行为辩护:楚人妻的偶然向外张望,是百无聊赖还是有心撩拨,文中虽未给出答案,但谴责之意隐含其中。而王三巧的张望则出于盼望丈夫归来的一片真心,出于守候与思念,仿佛过犹不及、物极必反,这更能体现三巧重情的个性与无辜。有了瞎子人物的设置,三巧的出轨近于一场意外,而非预谋已久、遭人唾骂的通奸,减少了人物的扁平化处理,也更能引起读者对她的怜惜。
三、叙述视角之调整
除了道具和人物方面的变动外,冯梦龙在《蒋兴哥》的叙事艺术上也推陈出新,夹叙夹议,并将全知视角与限知视角有机结合,不落窠臼。同样是全知视角,《珍珠衫》的叙事是不动声色的客观描述,平铺直叙,作者甚少加入自己的观点,只是让人物自行讲述故事。与《珍珠衫》“沉默”的叙述者不同,冯梦龙在改写时采用了新的叙事方式——古代小说深受“说话”艺术影响,小说作者往往模仿说书人口吻进行叙述,夹叙夹議,随时插入自己的主观评论;尤其以对句或诗的形式表达情感、道德、思想、政治各方面的观点,倾向性浓重,《蒋兴哥》就采取了这样的叙述模式。作品由开场诗、入话、正话、结尾诗四部分构成,除了正话中冯梦龙见缝插针发表意见外,其余三部分都着眼于议论,无论是开篇的一阙《西江月》,还是随后的解释“劝人安分守己,随缘作乐,莫为‘酒、‘色、‘财、‘气四字损却精神、亏了行止”,以及用四句歌谚入话“人心或可昧,天道不差移。我不淫人妇,人不淫我妻”,包括结尾诗的“殃祥是报无虚谬”,通过议论劝诫世人安分守己,教化意义十分明显,强化了因果报应的观念。通过这样的夹叙夹议,作者的话语权被放大了,带有更浓厚的主观倾向。
此外,冯梦龙在全知视角中融入限知视角,通过视角的有限性,制造出叙事张力,从而增强可读性,也令读者与人物产生共情。他主要通过添加心理描写达到限知视角的目的,探索人物的内心世界,表现他们各自的情感与思绪。《珍珠衫》中心理描写寥寥无几,限知成分因此大为弱化。《蒋兴哥》中则有许多例子:譬如王三巧邂逅陈大郎,“三巧儿远远瞧见,只道是她丈夫回了,揭开帘子定睛而看;陈大郎望见楼上一个年少的美妇人,目不转睛的。只道心上欢喜上了他,也对着楼上丢个眼色。” 冯梦龙通过王陈二人的眼睛观察世情,是有限的、主观的,这样的有限性、二人认知的错位恰恰造成了戏剧性效果,平添悬念感,并因此萌生出陈大郎的欢好之想,也能更好承接下文。同样的,王三巧苦守深闺寂寞无比,“腊尽愁难尽,春归人未归。朝来添寂寞,不肯试新衣。”“触景伤情,思念丈夫,这一夜好生凄楚!”她听信卜卦瞎子的话,“一心只想丈夫回来”“愈加心慌,一日几遍,向外探望。”限知视角下丈夫蒋兴哥的归期一直未定,读者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也不知他何时回来,只能同三巧一样无望无着地等下去。这有助于读者更好理解三巧的内心世界,她的希冀与愁怨、脆弱与孤独。冯梦龙用限知视角使得人物的所作所为情有可原,体现三巧深闺寂寞的苦衷,从前与丈夫的鹣鲽情深,重逢时内心的哀恸,因而加强了读者对人物的理解与共情。
总而言之,冯梦龙在线索、人物形象、叙述视角方面的艺术加工可圈可点,在承袭《珍珠衫》基本情节之外的再创作很能体现他作为小说家的才气与叙事功力,体现出人物的多面性,并提炼出了原本十分隐晦的果报主题,无怪乎名留青史,作品长盛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