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芥川龙之介历史小说之比较

2018-10-09 11:02闭芳如
青年文学家 2018年26期
关键词:芥川龙之介狂人日记鼻子

闭芳如

摘 要:芥川龙之介的历史小说是其小说创作的重要组成和巨大成就,而鲁迅在创作早期就对芥川龙之介的创作表示过关注和认可。在鲁迅以《故事新编》为代表的历史小说创作中,也对芥川龙之介的写作加以借鉴和吸收。本文以《鼻子》和《奔月》为例,分析两者在历史小说写作中的题材选择、主题思想、艺术手法的异同。

关键词:鲁迅;芥川龙之介;《狂人日记》;《鼻子》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8)-26-0-02

芥川龙之介(1892-1927)是日本“新思潮”派文学的代表作家,擅长以冷静理性地批判人性和社会。在他短暂的一生中,他创作了一百四十多篇短篇小说,题材和构思都匠心独运、各有特色,是日本大正时期的极具影响力的作家。不仅如此,在中国广泛学习东亚强国日本的潮流中,日本文学的思潮也波及到了中国,因此芥川龙之介对中国文学也产生过重要影响。鲁迅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者和开拓者,在中国文学史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他是中国作家中最早注意到芥川龙之介的人之一,也是芥川龙之介最早的中国译者。1921年5月11日-13日,鲁迅首开先河在北京“晨报副镌”上译介了芥川的成名作《鼻子》,6月14-17日又译介了芥川龙之介另一部小说《罗生门》。鲁迅还在作品后附《译者识》与《译者记》对芥川龙之介进行客观、精准的评价,认为“芥川氏是日本新兴文坛中一个出名的作家”[1]。1922年,也是鲁迅翻译芥川龙之介历史小说的第二年,鲁迅开始了历史小说的创作,他的历史小说后来辑录为《故事新编》。从鲁迅的翻译和创作中,不难看出其对芥川龙之介小说创作的认同与借鉴。本文试以芥川龙之介的历史小说《鼻子》与鲁迅《故事新编》中的《奔月》为例,比较其异同。

一、新瓶装旧酒

芥川龙之介的《鼻子》里,名叫禅智的内供奉长着一只五六寸长、形状怪异的鼻子,不仅给他的生活造成不便,还极大挫伤了他的自尊心。但禅智通过偏方将鼻子形状恢复正常后,反而受到了更刻毒的嘲笑,这使禅智愈发后悔和难过。最后鼻子一夜间恢复原样,禅智的心情又爽朗了起来。

《鼻子》改编自《今昔物语》中的《池尾禅珍供奉鼻长过人》,故事原型都是长鼻子的内廷供奉用热水熏烫鼻子使其变小。但芥川龙之介未照搬原作,而是加入了大量的心理描写,突出了内供禅智的自卑、自尊心理,批判了旁观者的利己主义,将幽默小品变成现实主义的人性批判。原作中用热水熏烫鼻子是内供因鼻子奇痒难耐不得已而为之,而芥川龙之介将其作为禅智打算永久治好鼻子的手段,由此引出了鼻子治好后他人的嘲笑,使批判意味更加浓厚。

芥川龙之介的早期作品几乎都改编自《今昔物语》,但不是在照搬故事框架的基础上加以加工,也不是为了还原历史真实,而借古喻今,针砭时弊。芥川曾在《澄江堂杂记》中说明自己“借古”的缘由:

现在也许我在捕捉主题,把它写成小说。为了在艺术上最强有力地表现这个主题,就需要有某种异常的事件。这种时候,这个异常事件仅仅作为异常而已,要把它作为今天日本发生的是来写是很不便的。如果勉强写的话,很多时候会让读者产生不自然的感觉,结果连难得的主题也白费了……

但是,小说与传说和故事不同,小说有小说的规则,不能只按“历史”来写。……所谓历史小说,都不是以再现历史为目的,也许可以这样加以区别吧……[2]

芥川认为现实的题材和奇异事件不便表达其主题,只能借历史题材加以再创造。鲁迅这种创作方法表示认同,他在《<罗生门>译后附记》指出《罗生门》是“历史的小说”而不是“历史小说”,并这样评价芥川:

他又多用旧材料, 有时近于故事的翻译。但他的复述古事并不专是好奇, 还有他的更深的根据: 他想从含在这些材料里的古人的生活当中, 寻出与自己的心情能够贴切的触着的或物, 因此那些古代的故事经他改作之后, 都注进新的生命去, 便与现代人生出干系来了。[3]

鲁迅在《故事新编》中也很好地践行了这一点。以《奔月》为例,鲁迅从《淮南子》等古代神话典籍中,将后羿射杀猛兽、射日,嫦娥奔月的故事原型,熔铸了自己对现实的理解。在《奔月》中,没有对英雄人物的塑造,相反,重在描绘后羿四处打猎,一家人每日只能吃乌鸦炸酱面度日,引得太太嫦娥不满偷食仙丹奔月的故事。后羿不仅英雄不再,只能为营生奔走,还遭到学生逢蒙的背叛。

相比于《鼻子》,《奔月》对历史题材的改动更大,一方面由于原有神话故事情节简略,《淮南子》关于后羿的记叙只有五句;一方面是鲁迅有意颠覆传统的历史人物,《故事新编》中的神话和先贤都不再崇高,而是或多或少都有着平凡人的世俗、现实或欲望。原本还先民太平的盖世英雄,在《奔月》中成了被妻子百般嫌弃、籍籍无名、穷困潦倒的普通人。这也是鲁迅的历史小说不同于芥川的另一特点,鲁迅选取的题材多为古代神话人物和先贤,而芥川更偏好物语中奇异的故事,如《地狱图》里追求艺术至上的画家将爱女死亡当场绘入画作的故事,《罗生门》里老太婆拔死人头发卖钱的情节等等。

二、借古喻今,投射自我

对利己主义的否定批判是贯穿芥川短篇小说创作的重要主题之一,在《鼻子》中,芥川主要批判的是旁观者的利己主义。当禅智终于摆脱了长鼻子对生活的影响,以为不需害怕他人的嘲笑时,别人对他的嘲笑反而更甚。芥川在小说中作解释说:

人们的心理有两种互相矛盾的感情。当然,没有人对旁人的不幸不寄予同情的。但是当那个人设法拜托了不幸之后,这方面却又不是怎地觉得若有所失了。说得夸大一些,甚至想让那个人再度陷入以往的不幸。于是,虽说态度是消极的,却在不知不觉之间对那个人怀起敌意来了。[4]

《鼻子》里的旁观者以嘲笑他人缺陷为乐,并以此取得优越感,而當别人的境况改善,他们就只顾自己的阴暗心理的满足,反倒希望别人恢复不幸起来。而禅智始终生活在他人的目光下,强烈的自尊心使他为了摆脱旁观者的嘲笑,不惜使鼻子遭受酷刑而变短,又故意恢复原样。可以说,禅智在乎的并不是自己的鼻子是否正常,而是自己是否会遭到别人的嘲笑,他在群体目光下丧失了人性本能的欲求。

而这仿佛是芥川个人经历的映射。芥川在上大学的第二年与生父家中的女仆吉村千代坠入爱河,却遭到了家人们的反对。这对芥川的人生及创作造成极深的影响,他开始怀疑家人对他的爱也是出于自私。他在给友人的信中感叹“不能跨越人与之间的障碍,不能愈合落在人身上的生存的苦恼和寂寞”[5],于是芥川在之后的创作一直不遗余力地抨击利己主义的丑恶人性,并在作品中留下孤寂、冷静、悲观的心理投射。禅智这个迫于他人嘲笑而压抑内心渴求的人物形象,不正像在家庭压迫中不得不放弃爱的芥川本人吗?

鲁迅在《奔月》中也塑造了利己者的形象。嫦娥及三个侍女全靠后羿打猎养活,却只会每天嫌弃后羿只打得到乌鸦,还故意支开后羿,使其去更远的地方打猎,便于自己在家偷吃仙丹飞升月宫。后羿的学生逢蒙,顶着老师的学生招摇撞骗,还恩将仇报意图刺杀后羿。他们虽然不是旁观者,却比《鼻子》中的众人自私得更彻头彻尾。而后羿也与禅智一样,具有一定软弱性。后羿被嫦娥百般挑剔,却仍百依百顺,将嫦娥放在第一位打算,嫦娥偷吃仙丹飞升后,他却首先反过来怀疑自己长相老,乌鸦炸酱面太难吃。

而《奔月》也是映射现实,有现实的人物原型的。此前鲁迅一直提携的后辈高长虹,于1926年开始公开对鲁迅表达不满,但又在发起“狂飙运动”时,借着鲁迅的名号招摇撞骗。此事被鲁迅澄清后,高长虹进而猛烈抨击鲁迅,在《走到出版界》中诽谤鲁迅。鲁迅在《奔月》曾多次将高长虹的原文作为人物的对话。如后羿形容自己“去年就有四十五岁了”“若以老人自居,是思想的堕落”,都出自高长虹《1925北京出版界形式指掌图》中的“须知年龄尊卑,是乃祖乃父们的因袭思想,在新的时代是最大的阻碍物。鲁迅去年不过四十五岁……如自谓老人,是精神的堕落”[6]。因此在《奔月》中,背叛老师的逢蒙实质上就是暗指高长虹,而后羿就是鲁迅的自况。

鲁迅的《故事新编》中的历史小说,虽然是历史题材,但都与现实事件紧密结合,或抨击时弊,或表达个人不满。同时,鲁迅作为中国的思想先驱,更像一个战士,通过他的创作批判国民性,反思社会现状,因此鲁迅的小说主题带着昂扬或强有力的。而芥川龙之介的小说,很少直接批判社会现实,而是关注人性这一永恒的主题,理性冷静、幽默讽刺的笔调中带着挥之不去的悲剧色彩。

三、喜剧化的悲剧

芥川龙之介大部分历史小说和鲁迅早期的包括《奔月》在内的历史小说都是披着喜剧化的外壳,讲述一个悲剧故事。这个喜剧化首先表现在喜剧情节的设计。《鼻子》中禅智内供治好鼻子的方法竟然是用热水烫鼻子,再使人用力踩;禅智的鼻子长到吃饭需要人从对面用木板托着,不小心没托时鼻子还会掉在碗里溅出粥来。而《奔月》的荒诞情节体现在曾經的英雄竟然为了一只黑母鸡和老太婆讨价还价,在家还要受妻子的气。除此之外,《奔月》中还用现代情境和词语打破古代神话的历史性,如每天吃的“乌老鸦炸酱面”,打斗时胜利者想喝“白干”庆祝,后羿想吃的“辣子鸡”“烙饼”,称呼妻子为“太太”,还有让人感觉亦古亦今。

而《鼻子》乍一看荒诞滑稽,实则无情批判了旁观者的利己主义,并揭露了人在社会取向面前只能扭曲个人心理,在社会上无所适从的孤独、无助境地。《奔月》不仅映射了现实中的背叛者,更有英雄末路的感慨和悲愤和对人生悲欢起伏的深刻反映。

四、结语

鲁迅和芥川龙之介的历史小说同中有异,鲁迅继承了芥川龙之介对历史题材的“注进新的生命”的再创造,借鉴了其幽默、反讽的手法和批判性,但两位作家创作倾向不同,表现出了不同的主题思想及艺术风格。他们的历史小说创作无疑都是成功的,为后来的小说创作提供了宝贵的经验。

参考文献:

[1]鲁迅.《鼻子》译后附记[A]. 鲁迅. 鲁迅全集(第十卷)[C].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1: 226.

[2]鲁迅.《罗生门》译后附记[A]. 鲁迅. 鲁迅全集(第十卷)[C].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27.

[3][4][5] (日)芥川龙之介. 楼适夷、文洁若(译). 芥川龙之介作品集:小说卷[C]. 北京:中国世界语出版社. 1998:5-6、25.

[6]鲁迅. 鲁迅全集(第二卷)[C].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65.

[7]王向远. 鲁迅与芥川龙之介、菊池宽历史小说创作比较论[J]. 北京:鲁迅研究月刊. 1995.12:43-55.

[8]刘桂瑶. 论鲁迅和芥川龙之介历史小说的创作倾向[J]. 吉林:现代日本经济. 1990.05:3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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