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了一场小雨,大地沐浴过了,空气格外清新爽气。天际上的灰云仍没有散尽,村子笼罩在乳色的雾里,远远看去,宛若茫茫湖面上立着一座小岛。不大会儿,东方渐渐露出霞光,街上开始有了人的走动和拖拉机发动的声音。
冯老三早就醒了,这时候窗后柱子开的拖拉机也已经发动开了,“嘭嘭嘭嘭”地喷着黑烟。墙上挂着的广播喇叭也响了起来,是村长的声音。村长说:运石头的拖拉机驾驶员请注意,昨夜下了点雨,通往石坑的道滑,都到河套里捎点沙填道。村长说完,就又重复了一遍。冯老三急忙穿衣起来了。趿着鞋,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看天,然后弯腰用手抠了下泥土,嘟囔了句:有半犁雨呢。说着,就手提着裤子进茅厕。雨下得不大,但茅厕里的秽物已漫了出来,冯老三只得找出粪桶,将茅厕坑挖净,一会儿方便完毕,方进屋洗脸,掉头对女人说:我先挑担粪水上园。就转身出来了。女人看了他一眼,没作声,继续忙着做饭。
其实冯老三的园,是他自己开出的那块荒地,有半亩多的样子。原先这儿曾是一片坡地,长满了果树,很茂盛,只因镇上建起了水泥厂,需要大量石头,而这些坡地下就蕴藏着上等的石料,更何况那些地堰子都是大块的石头砌成的,于是村长抓住机遇,鼓动并成立了几个采石场,好端端的土地就这样被毁了,几年下来,到处都是不堪的废墟。冯老三就在这野草丛生的地方开起了荒。冯老三在这地方开荒是很不容易的,因为满目可见的全是石渣子,泥土很少,冯老三整日整日地把力气用在这地方。人们经常看见他风雪天扛着铁镐扫帚到这里筛土,都说冯老三这家伙是咋的了?是不是有脑病?经冯老三摆弄出的这块荒地,那真是一道风景,一种艺术:堤堰全是拳头大的石块砌成,地块如刀切成的豆腐,方方正正,上面种的是青菜、黄瓜、菠菜、茄子、辣椒等。整整齐齐,疏密有致,行路人走到这里,都要停下来观赏赞叹一番:冯老三很会种地啊!冯老三听了心里就乐,扬眉吐气地伸腰。可是在过去生产队时期,人们都说冯老三不会种地,拿个八分工就不错了。冯老三只能忍气吞声。如今冯老三能在自己开的荒里种地了,而且种得很好。因此在冯老三心里,也只有那块园了。
冯老三回到家的时候,女人已将饭做好,盛到了炕桌子上。冯老三对女人说:快吃吧,吃完饭带上喷雾器上园,黄瓜要打药了,辣椒地里的草也不少。
女人说:小玉昨天找人捎些脏衣服来家,我要去洗洗。
冯老三说:衣服改日再洗吧,柱子家的茅厕也该掏了。
女人知道地里活多,问:打什么药?
冯老三说:1605。
女人说:这几天地里活忙不过来,就让小玉请假回来帮几天吧。冯老三白了女人一眼,吐了句:要你作甚?女人便不做声了。女人对冯老三向来是百依百顺的。
冯老三先来到园里,倒了粪尿,蹲下身在地里拔草。刚下过雨,地皮湿透了草很好拔,不大会儿冯老三的女人也来了,肩上背着喷雾器。女人问:药怎样兑法?冯老三自顾拔草,头也没抬,说:半瓶盖。也就是说,喷雾器里灌满水,兑上半瓶盖农药就可以了。女人偏偏将“半瓶盖”听成了半瓶,将“盖”字漏听了。女人心里也纳闷:兑得可不少。就又问了声:半瓶么?冯老三不耐烦地嚷着:对,耳朵也不好使么?其实,这次又是冯老三的耳朵听差了,活该出事儿了。
下午,冯老三来到园里,不由愣呆了;翠绿翠绿的黄瓜蔓儿,全蔫巴了。冯老三追问女人:你兑了多少药?女人说:半瓶啊!冯老三恼了:谁让你兑半瓶的,我让你兑半瓶盖!女人也不示弱,说:我还追问了句,问是半瓶吗?你说是。冯老三嘴里骂着:你这臊娘们儿,简直全叫你搞糟了,你看看这些黄瓜,都成什么样子!
在冯老三心中,这块园在村人面前就是一道风景,如今搞成这样子,不让人笑掉牙才怪哩。冯老三怒从心起,朝女人就是一巴掌。冯老三一生虽脾气躁,还从来没打过女人,女人哪里经得住?就蹲在地边嘤嘤哭起来。
冯老三一出手就收不回来了,后悔莫及,抡起铁锨朝黄瓜出气,他想让女人知道她是错的,要不,他冯老三会轻易抡起锨朝黄瓜出气吗?冯老三的铁锨下去没数儿,那排排整整齐齐的黄瓜架全被砸巴烂了,冯老三心里的气就越大,其实他是很心疼的,就没头盖脑地又骂女人。
女人也着实窝囊,哭着打滚儿,抓起剩下的半瓶农药说:我也真跟你这驴活得够了。说完,就嘴对着瓶口将那半瓶农药咕嘟咕嘟喝下去了。
冯老三心里的气还没泄完,上前蹬了女人一脚,骂:快死了吧,愿意死就死吧。嘴里虽这样骂着,心里却觉得不对劲儿,上前扶女人。女人犟着不理他,冯老三就急了,说:你他妈的真想死啊,快上医院还来得及。硬背着女人就往村里跑。路上,冯老三招呼村里人,大声嚷:快,快帮个忙儿,她喝农药了!
过去,村里曾有人喝农药寻死的,抬到医院里灌上药水,呕吐一阵子住几天医院就没事了,可是冯老三的女人喝得太多了,众人帮着抬到医院没等灌药水就不行了。冯老三没想到女人会死,他原以为灌灌药水就没事了,可是女人确确实实是死了,冯老三呆在那里像一尊塑像。小玉也回家了,又哭又闹的。冯老三也着实后悔,可是事到如今后悔也没用,只能悲痛一阵子处理女人的后事了。
女人命苦,一生跟冯老三没享过福。以前成分不好,在村里受限制。只是近几年好了些,在邻里之间还是蛮有人缘的,自冯老三开了那菜地以后,种了菜很少上集市卖,除了自己吃就是送一些给邻居,关系很融洽,如今这个样子,都很同情。
早上,村长来到冯老三家里。冯老三只是叹气。村长说:要用车上火葬场的话,就叫柱子开着车去吧。柱子开的拖拉机是村长个人的,村长这样关心,冯老三心里着实感动。村长家平日里可没少吃这女人送的菜,如今这女人这样走了村长心里也不是滋味。冯老三還要客气,村长摆摆手说:还说那么多干嘛,如需要什么,就打个招呼儿。村长说完,就转身走出来了。
自女人死了以后,冯老三好长一段日子没有精神。小玉在家陪了几天,还要到厂里去上班,怕冯老三孤单,就到亲戚家要了只猫。这只猫雪白雪白的,挺温顺,冯老三也挺喜欢,晚上搂着猫睡觉,天一亮就下地。
这天傍晚回家,冯老三发现猫不见了,到处找猫。刚打开街门,就见村长怀里抱着猫过来了。村长说:这是你的猫?冯老三说:是。村长说:你光忙着下地,不留些食给它,到处窜,我晒的鱼干都叫它偷吃光了。冯老三笑了笑说:是吗?村长把猫递给冯老三,说:回家不用喂了,俺家娘们儿已把它喂饱了。冯老三抱着猫,对村长说:进家来坐会儿吧。村长说:也好。
村长进了屋,冯老三就让村长坐下,冲了壶茶水,给村长倒了一杯,说:叶子不好,将就着喝吧。
村长端起杯呷了一口,说:他妈的,今天到镇上开会,挨了镇长一顿熊。冯老三说:是吗?
村长又说:挨熊的不光是我一個,各村的村长都挨熊了。
冯老三不明白村长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就追问了句:为什么?
村长喝了口茶,苦笑了笑,说:开会,贯彻上级的农业指示精神,娘的,镇长骂说咱镇的土地面积越来越少了。
冯老三插了句:可不是呢,建那许多厂子,占的都是好地。村长说:往后可不能随随便便了,包括批村民的宅基,占一点地,都得上级批。冯老三说:这就对了,地都占光了,咱后代人靠什么吃饭?
还有,村长接着说:山上的责任田荒的也不少。
冯老三笑了笑,说:如今人眼光都盯着挣大钱,谁还愿意守着土坷垃刨食吃。
村长叹口气说:这次镇长说了,哪个村长不回去把这个事情做好,就撤他的职。
冯老三说:看来上级还真下决心了。
村长点点头,对冯老三说:不瞒你说,我干了这多年村长,忙着为大伙操心,山上的地也荒了,这次,总得起个带头作用吧,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事,你愿意种地,就把我那块地也种了吧。冯老三听了半天,总算明白了村长的意思,直摇头,说:不成不成。
村长认为冯老三怕吃亏,解释说:你只要把地种了,收的粮食都归你,提留我替你交,还给你钱。
冯老三忙摆摆手,说:村长,我不是那意思。
冯老三知道村长有钱:儿子承包了采石场,还养了两台拖拉机。可自己确实种不了那么多地,何况他只是开荒有瘾,并不愿意去种什么地。于是说:村长,我实实在在忙不过来,我自己也有责任田,还开了荒地,以前有女人帮着,如今女人也死了,我确实有难处,如果我能忙过来,这点事还不好说么?什么报酬不报酬的。
冯老三说的也是实话,村长心里清楚,也没难为冯老三,说:这本对你是件好事情,你不愿种也就算了。
村长坐了会儿,就告辞出来了。冯老三知道村长是为他好,人家到哪个单位调人管理管理地,也是很容易的事。村长临出门,冯老三客气地说:村长慢走。村长笑笑说:你回吧。
晚上,村长在广播喇叭上讲话,先念了段文件,然后就拿村里的实际情况讲开了,特别强调山上的耕地不许荒了,更不许随便占用土地耕地,并制定了一系列措施。
冯老三闲暇仍扩大他的那块荒地,那真是一种瘾啊,你想想,把一堆堆石坷垃铲平,然后一点点筛出土来,整出一方方的田地,再播上种,长出葱绿的苗儿,看着要怎么美就怎么美。冯老三活得很充实。
这天,冯老三正忙着薅草,忽抬头见坡上有帮人在指指点点,冯老三看了半天才看清,原来是村长,还有村委会几个人。不大会儿,村长领人下来了,说:老三,这菜长得还真不孬啊。冯老三笑笑说:还可以的。村长说:不过和下洼那些水浇地比,你这菜可就长得差远了。冯老三说:可不是哩,咱村里就那些好地。
村长忽然说:老三,咱们村委商量过了,想用下洼的地和你这块荒地换换。冯老三打了个激灵,说:你说什么?村长说:你冷静些,我和你说,村里要用这块地方,不是看这块地好,而是看好了这地方显眼,明白吗?所以和你商量一下,用下洼的好地和你交换。冯老三终于明白了,语气很硬,说:再好的地我也不换,这是我一筛筛整出来的,我遭了多少罪你们哪个晓得?
村长笑了说:我们若不晓得还能商量和你换地吗?不要忘了,你这荒地原本就是村里的,你是不在数的,村里说占就占的。这时,村民委员金锁插上话来,说:三叔,你知道村里占这块地方派啥用场吗?要建土地庙!要大家永远增强土地意识,将来农业生产搞好了,你还不希望吗?你总不能为了自己一点点利益,而损了大家吧?村长说:冯老三,这是没办法的事,上级强调农业生产,你也不是不知道,这样吧,让你两天时间,你把地里收拾干净,别耽误了破土动工。冯老三恼了,抄起铁锨,嚷:我就不让,看谁来动一点点,我就和他拼了。
村长过来,望着冯老三,咂吧了下嘴,说:冯老三,我真不明白,换给你好地你不要,你这是什么意思,这块破荒地能长好什么庄稼?冯老三冷笑道:长不出好庄稼我愿意。
村长拿冯老三没办法,蹲在那里,抱着脑袋想了半天,忽然一拍大腿,站起来说:对,我想起来了,你冯老三要复辟啊!冯老三懵了;我复什么辟。村长说:这片地当初是你们家的是不?冯老三半天想起来,对呀,当初这片坡地全是他祖父一点点垦出来的,后来就成了地主,冯老三至今还记得祖父被专政时的情景,那真是惊心动魄啊,冯老三至今心有余悸。想到这儿,冯老三额上冒汗,腿也软了。村长补充说:过去的事都已过去了,老惦着它有何好处?你的复辟目的实现不了的。
冯老三双手捧着脑袋,蔫里吧唧地蹲在地头上,心想自己一辈子跟祖上受了多少牵连,自己真的是在复辟么?可不能让小玉再受牵连了,竟伤心地呜咽起来。
在村长的指挥下,土地庙终于破土动工了,那是块显眼的地方,来往行人都要朝它看上几眼。
土地庙建得很排场,高高的石阶上去,便看到庙里土地爷笑眯眯地端坐在那里,墙壁上挂满了宣传字画,门两旁贴着对联,上联是:增强土地意识;下联是:发展农业生产。土地庙的四周,栽满了苍松翠柏,绿草鲜花,别是一番风景。
冯老三不开荒了,村长还算可以,给了他些好地,说这些地总比那荒地强得多,但冯老三就是不去种,整日郁郁寡欢,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像落了魂儿。夜里睡不着就想心事,屋里一有响动,就打个寒颤爬起来,原来是他的猫,猫两眼闪着绿莹莹的光瞪着他。冯老三觉得那不是猫,是村长,就急忙用被蒙上了脑袋。镇长领人下来检查,看了土地庙,夸奖村长说:搞得不错嘛。村长谦虚地笑笑。
下得台阶来,镇长忽然看见不远处躺着一个人,问村长:那是怎么回事?村长急忙过去看,原来是冯老三,早已死多时了。镇长招呼人保护好现场。村长忙回去挂电话联系派出所。不大会儿,刑警赶到了,还带来了警犬和法医,闹腾了半天。最后法医鉴定:冯老三并非他杀,也非自杀,属正常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