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珂
许思一巴掌拍在我后背的时候,我的嚎叫声足以引起三米外同学们的侧目。她不顾大庭广众直接掀开我衣领一角,看见里面硕大的紫红色罐印惊呼:“苏清,我不过是要给你介绍对象而已,用得着换张皮吗?”
我没好气地拍开她。自从我妈的退休生涯开始倒计时,她就在无数个苦闷的时间里潜心研究日后娱乐方式。广场舞被我们一致否决,麻将这个国粹她也不怎么喜欢,几经兜转终于找到养生这条中老年人挚爱道路。至此以后,她全然不遵守医药组织不允许拿活人实验的规矩,凡是药汤一律喂我,凡是穴位只管瞎找。我肩颈处两个硕大的罐印,是她昨天刮痧拔罐的成果。
效果很明显,至少一个星期之内我都顶着受戒的烙印。
许思委屈巴巴地看着我:“那我给你介绍的对象怎么办呀?你还见不见了。”
她这话仿佛又是一记重锤,猛敲到我心头。想我从前和许思大学三年里无乐不作,我早上起不来上课,她就算是衣服穿好了也能重新钻回被窝。她谈恋爱我比谁都开心,但不知道是不是恋爱中的人都以为四海之内皆幸福,无论我怎么苦口婆心,许思始终不相信我选择单身是因为真的享受一个人的生活。她勒令男朋友李逸然要在一个月内给我找到对象,并且这个人老实可靠帅气多金。每当我看见李逸然欲言又止,小心看看许思又瞥我两眼。都会了然阻止他接下来的吞吞吐吐:“我知道,“帅气多金”看不上我。”
李逸然总算松口气。于是一拍胸脯:“你放心吧苏清,我一定给你找个老实可靠的人。”这话听得我眼皮跳跳,好像我已经是搁在案板上的鱼,再也翻不起什么浪。能找个老实人已属万幸。
许思无数次听到我推心置腹的回答,总是嚎啕大哭,觉得我太不容易,为了她的幸福宁愿当个电灯泡并且自动调节瓦数不给她们添一点麻烦。许思的终极目标是四人游,我们成双成对在校园里游荡。我倒吸一口气问许思:“你就不怕嗝应到全校同学?”
好在她沉浸在自己的爱情里,没空管我。
但我怎么也没想到,我仅仅回家两天。许思就迅速锁定了目标,速度快得令我不禁堪忧质量。
我校男生实在是少,唯有的几个工商科像块肥肉一样被各院紧盯。从前非偶像剧不看的男女生们,在迈入大四这个即将毕业,而后一眼望去除了相亲再也没运气找对象的年龄,都不再挑肥拣瘦,一律收编。在这个当口,我实在无法想象许思给我找到一个多么优质的男生。
“你穿这件。”许思俨然时尚小买手模样,站在我的衣柜前指点江山。我看着她刚拎出来的吊带裙,朝后背努努嘴,示意她看我硕大的实验印记。
许思忿恨地瞪着我,从室友的衣柜扒拉出一件开衫。
“这衣服太大了。”我还没将拒绝的话说完,只见其他两个室友集体朝我鞠躬:“苏清求求您恋爱吧,你进校一直单身。我们不担心你,但我们的男朋友怀疑你的性取向,很担心我们。”
我:“……”
世态炎凉,从前失恋抱着我呐喊“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的室友们,集体叛变。
许思特地约在咖啡馆。她和李逸然两个终年泡在火锅啤酒里的人,为了我大喝苦水,我实在是感动至极,不禁问道:“咱们能走吗?”
许思瞪我一眼:“不行!第一眼尤为重要,你今天只许喝咖啡吃水果。”我心里咯噔一声,于是立刻捏紧开衫,等着时机一到,直接露出两个紫色罐印,不战而屈人之兵。
李逸然面色凝重的喝口咖啡,对我语重心长道:“苏清,这个男生是我们系前两年交换出去的,要毕业了才回学校。总之是万里挑一。”
我不禁眉心一皱,小心翼翼道:“你是怎么吹嘘我的?对方肯赏脸见我一面。”
李逸然嘿嘿奸笑:“都是美图秀秀的功劳。”
我两眼一黑。明白一世英名即将在几分钟后砸在他们手上,许思到底挑了我哪张照片我已经不想问,但就凭她蛇精脸的审美,不给我修成外星人是不会罢休的。许思显然不懂我此刻的焦虑,颇是神秘兮兮:“哎呀,你放心吧。那张照片就是你本人看了也认不出自己的。”
我:“……”
我怎么也没料到,有朝一日会万念俱灰等待自己被打脸的时刻。而始作俑者许思还在不耐烦地戳李逸然的胳膊:“那人怎么还没到。”
“快了,快了。”
此刻我祈祷天上神灵,希望对方遗忘这场约会。咖啡厅的门每开启一次,我就跟着提心吊胆一次。不论出现何种青春阳光的少年,李逸然都会轻蔑一笑:“不如他。”
李逸然谈笑间的笃定自信,令我羞愧难当。万一对方见到我,脱口而出“货不对板”几个大字,我是灰溜溜的走为好,还是灰溜溜的滚为好?夏季热风随着不断打开的门置换进室内,一时间我面红火热,好像即将见面的并不是有可能的恋爱对象。而是小时候老师站在讲堂上按照分数高低发放数学考卷,眼见60分都已念到,还是没有我的份。这种预兆性的审判才最令我难安。
“听到没有,真人比刚才那个一米八五还好看!照片我已经替你看了,小伙子确实不错。”许思的尖叫声仿佛鼓点一样敲击着我,我心里一遍遍和自己说:“苏清,如果对方真的惊为天人。你除了鞠躬致歉也没别的活路了。”
我内心安慰自己,好歹要毕业了,大路朝天以后再也不会遇见。在毕业前夕让你见到如此优质的男生你还有什么不满?没有了,唯一的不满来源于我对自己的恨铁不成钢。
门再次被推开,我翘首以盼,看见来人的一瞬间松口气。一个吊儿郎当的男生趿拉着拖鞋,T恤还不知道沾上了什么灰,正在到處张望。趁这个空当我终于鼓气勇气和许思说:“如果对方真的一看就是我配不上的,你能带我走吗?”
许思想了想很犹豫的:“那我能多看两眼再走吗?”
“行!”我忍痛答应。
李逸然忽然吞咽口水,右手颤抖着伸向我:“苏清啊,我可能,有点对不住……”
“没事,也怪我。毕竟我在你们大家心里很优秀!”我摆摆手,不是都说想知道自己到底什么分量,看别人给你介绍的对象什么层次就知道了。
“不是……”李逸然冷汗连连,正想说什么,我就看见刚才趿拉着拖鞋的男生隔着几张桌子兴奋地朝李逸然挥手:“逸然!”
我像是即将拿到试卷的那一刻,老师突然宣布接下来的分数不公布了,但是没及格的人要自动跳进泳池。我呛水一般不可置信地看着李逸然。
此刻他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木讷道:“怎么回事,前两天他还不长这样呢。”
我:“……”
猛然间我醒悟,我在直男的心目中也不过是如此分量。怪不着李逸然的不靠谱,只怪我自己没有画张皮。许思像是快要晕倒了。她长指甲紧掐着李逸然胳膊,李逸然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对我说抱歉。我手撑着额头,想美颜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啊,连许思都能被假象蒙骗。
对方径直跑过来,看见我愣了片刻,而后尴尬笑笑。我由衷的羞愧,也替他惋惜。当代年轻人不到逼不得已,万万不会出来相亲,我们的模样一定给彼此留下了长期的心理创伤。恐怕两年之内有人要替我张罗相亲。我都会认真审视自己是否哪里做错了。
李逸然结结巴巴的说道:“这是苏清,这是,岭朗。”
他这个姓倒是不常见的。我站起身客气同他笑笑,没想到因为紧张一直捏着的开衫忽然松了力道,半边衫子褪下来,正好露出一个紫色罐印。
我仿佛听见所有人倒吸冷气。
太好了,接下来就是互相贬低的时刻。
我虽然没相过亲,但来之前许思吹得天花乱坠,说对方如何如何好。她同李逸然为我们相互引荐后,立刻就去看电影给我们留下独处空间。
此刻许思如尊大佛一样端坐,摆明是与我共进退。李逸然嗫嚅地看着女朋友,终于一咬牙坐回原处对着岭朗傻笑:“斗地主吗?正好四个人。”
对于人生这场游戏来说,我也算是尊敬的人民币玩家了。为了生活过得去,我没少花钱。但人生呢,不为所动。她仿佛早就习惯人们一掷千金只为博她一笑。
因此生活对我充耳不闻,我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我怎么也没想到,老实可靠和帅气多金这两项,生活率先替我选择了前者。
岭朗现在颇有些拘谨地坐在我对面,想喝杯咖啡掩饰尴尬,杯子刚到鼻尖却有些皱眉。我这才想起他是交换出去的,什么好咖啡没喝过,虽然打扮得像个肥宅,但也不见得就看得上这些了。
我见岭朗实在是极不好意思似的勉强喝了一口,才双手放在桌上抬头望着我,很不好意思的笑。周遭气氛沉默,李逸然还在苦心冥想比斗地主更好的娱乐方式,许思一直对着手机不知研究什么,我希望她是在设法投诉美颜功能。
岭朗好半天终于开口:“不好意思,我来迟了。”他声音倒是很好听的,儒雅的调子,可惜我看着他随意的打扮,终于忍不住开口:“想吃烧烤吗?”
许思在桌底下偷偷掐我,我忍不住翻个白眼:“我到现在就喝了一杯咖啡,饿得不行。”
岭朗好好收拾一下未必就不好看,但他显然已经迅速融入校园文化,既然对方短裤拖鞋穿得那么自在,我何必一晚上只吃一盘水果。岭朗也未料到我这么说,有些迟疑的:“好。我也饿了。”
许思看着像是气的要晕过去,愤愤瞪着李逸然。李逸然不敢开口提电影的事,只好打着哈哈:“吃烧烤好呀。我来请。”
学校流动摊点的烧烤摊几张桌子横七竖八地擺着,明亮的灯光下围满飞蛾,将那光遮掩得更加黯淡。我看不清岭朗的表情,只觉得自己确实饿了。踩了一整天的高跟鞋,现在才算是找回自我。李逸然不时说些院系的事情,岭朗很认真地同他讨论。我和许思干脆将烤肉一串串地喂进肚里,心里明白今天这个聚会权当交朋友。
岭朗不时看我一眼,我满嘴油花还不忘对他点头微笑。他片刻发愣,估计在大洋彼岸都没见过我这么生猛的姑娘。半天之后才缓缓来了句:“你不是刚拔过罐吗?还喝啤酒。”
我:“……”
我有些尴尬地放下杯子,这场相亲真是由衷的失败。两个主角没有一个光鲜亮丽,都是徒有其名。但从来都是我见李逸然关心许思,突然有个人冷不丁的提点我,倒有些令我不知所措。
岭朗却是浑然不觉自己刚引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继续和李逸然说着他们伟大的地质勘查。
我和许思互看一眼,许思终于凑近我极为小心说道:“你说我要不要问问他,用的什么修图软件?”
我瞪她一眼,许思不甘示弱瞪回李逸然。岭朗忽然被我们之间微妙的气氛弄得糊涂,才像是没话找话似的问我:“你开始实习了吗?”
“嗯。”我点点头:“下个星期开始实习。”
“你。”他很犹豫的望着我:“你下个星期,肩膀印子能消吗?”
我:“……”
我愤愤闭嘴。
那天晚上,我同岭朗说了不过五句话,三句都是围绕着我不怎么光彩的后背展开。临走干脆连微信也没留,直接头也不回的告别尴尬的一天。
李逸然如何在我身后解释,岭朗从前真不长这样,我是再也没信了。
让直男审美见鬼去吧。
不知道学校是否特地挑的万里无云,烈日炎炎的那一天毕业,好让我们终身铭记。大学四年所有的努力都随着焦灼日光下的汗水蒸发殆尽。四年的光阴,也不过变成了几张相片,几声道别。
我成了全班唯一一个四年没谈恋爱的女生,也光荣创下我院奇迹。据说慕名而来的男生纷纷表示:“也不难看啊,是不是带发修行呢?”
许思前两年跟着我一起放浪形骸,后两年和李逸然混迹于江湖之上,一对神仙眷侣看得我却是一点也不羡慕。好像我所有的荷尔蒙都在这两年里看着周围人恩爱,分手,再复合这样的戏码里,一同消失不见。李逸然自从那次之后,连“朋友”两个字都不敢在我面前提,他坚决表示岭朗回国那天他见过的,确实人模人样。后来我再三思索,约莫岭朗也是推不掉李逸然的热心,又不好意思拒绝,干脆直接邋遢出场。
我架不住许思的热情,干脆带了两个烙印约会。本来以为自己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没想到被一个毛头小子摆一道。
实在是可恨。
但我也没料到,还能有一天同岭朗狭路相逢。
电视台最近收视惨淡,连黄金档的狗血剧也提不起观众兴趣。我揪秃了头发,勉强想出一个挖掘历史文化内涵的节目。为此费尽口舌请台里批示,希望能在专业人士的指点下,让我的策划披上深厚底蕴的袈裟。全台上下笼罩在消极怠工的氛围里,领导一副死马当活马医的表情,看我这个出生茅庐在夏季酷暑里上蹿下跳。
我请的第一尊大佛就是岭朗。
实则是我们节目最后能不能播出还不一定,有些资历的都懒得在热风泥土里详细谈论上下五千年,干脆将同样的新人踢给我。我初听那个人是从国外回来的,水平如何如何高喜出望外。见到岭朗的一瞬间拔腿就想跑。
不为别的,他确实太人模人样了。
那天的相亲他仿佛是刚从地质勘查现场回来,除了脸是干净的,浑身着装质朴得像是梦回1998。头发好像很长时间没打理过,特地为小鸟筑了个窝。
但今天,他剃了清爽的板寸,因为工作要求穿着西裤和白衬衫。迎面走来,手里还拿着几份文件,神清骨俊。岭朗显然也没认出我,很客气的笑笑。一声温和的“您好。”在我的尴尬笑容里陡然升了两个调。
不为别的,我今天也挺人模人样的。
岭朗那天到的时候,我一杯咖啡见底,穷学生的口红早就被杯子蹭得一干二净,肩上两个罐印赫然在列,一双高跟也是踩得歪七扭八。而今天我代表电视台前来请专家,当然打扮得不失体面。
我和岭朗迅速握手又迅速松开。彼此尴尬扫对方两眼,又立刻扫向天花板。多奇妙啊,我们是抱准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心态去相亲的,结果那天除了嗝应到许思和李逸然这两个旁客,自己倒是吃得满嘴油花,满心放松。
那天的我们俩,应该向许思和李逸然鞠躬致歉。
岭朗率先咳嗽两声打破尴尬:“我听说节目的事了,苏,苏编导是想和我谈谈细节吗?”他说到“谈”这个字的时候,很艰难地吞咽口水。我想如果有可能,他也想把人生履历里不光彩的我这一笔抹去。
我竟然硬生生地挤出一个职业性的笑容,随即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和他畅谈我们节目规划,指点未来大好河山。岭朗几次欲言又止,最后终于甘拜下风眼里都是佩服。我再次确定,他在大洋彼岸也没见过我这么生猛的姑娘,说失忆就失忆。
岭朗和我印象里很不相同。
他那天一副快乐肥宅的打扮,我还以为是终日泡在网游里的钢铁直男。再加上平时并不多话,尤其是同我们这些电台工作舌灿莲花的人相比,更显得沉默寡言。我每天拿着策划和样带准时在岭朗单位报道,刚开始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有些微妙。谁也不愿意率先开口,只要有第三个人在场,绝对变成我们的传声机。后来实在僵持不下,岭朗总算说出自己意见,眼神却也是不看我的。
但没想到岭朗在专业领域有很多见解,他在调查研究所工作,身上有些实验精神,哪怕做节目也是一丝不苟。
我一腔热血的要做个好节目,万没想过仅是地质勘查这一项就与岩石、矿产、水文,诸多领域有所联系。到了野外才知道他们地矿队风餐露宿,有时候连口水都喝不上。我恍然明白领导当时为何一副天方夜谭的表情看我。我心里七上八下,想着别到最后一无所获。岭朗倒是仍旧镇定自若,他同我说很少有女生选择地质勘查这个专业,电视台能多些报道对于他们也是好事情。節目能不能播出是另外的事,我们只要尽心便好。
他这样云淡风轻,倒令我更加不好意思。只好竭力咬牙撑下去,也多亏岭朗耳提命面,才将第一期节目完成。我们第一次去野外勘测的时候,台里女孩子照例穿高跟鞋出场。岭朗一下车看见我们这样,脸上就带着怒气。和我低声道:“回去换鞋。”
我被他吼得有些火大:“还要录节目,哪来的时间。”我坚持摄像机一开就是钱。岭朗也坚持自己:“我不管你们在电视台的规定穿着,你们现在这样就是不专业。”几番僵持下来,还是先进行拍摄。但半小时不到,女生脚上都像起了水泡一样寸步难行。那时候我才知道岭朗为什么那么生气,他气我们不专业,做节目只想着收视率。但我们自讨苦吃,谁也不敢喊停。
三个小时录制结束,我甩了鞋子直接坐在地上。岭朗不知从哪赶回来,后背都汗湿了,拎着医药箱同我们柔声道:“你们第一次勘测,不知道这个地就是穿着平底鞋也是难以下脚的。先消毒,回去再敷脚。”他拿个酒精棉球和创可贴蹲在我旁边,我突然就失去张牙舞爪的伪装,很诚恳地同他说:“对不起啊。”
岭朗逆着光蹲在山丘上,身后一望无际的荒凉萧瑟,衬得身影孤独又宽厚。他摇摇头,仍旧很温和的:“是我这个做顾问的不对,应该先提醒你们。”
我们四目相对,陡然间就失去了这段时间暗地里的剑拔弩张。我忽然低声笑出来,岭朗也跟着我笑着摇头。从前我们不知哪来的别扭,怎的都不肯承认眼前的这个人曾经见过,仿佛对方的出现都是照耀自己曾经的傻叉岁月,时刻提醒自己现在的人模人样是装出来的。
但在那一瞬间,我们像是彼此放下心结一般握手言和。我迎着夕阳金色光晕,朝他点点头:“多多指教。”
岭朗背对着光影,露出温和浅笑:“好。”
电视台做节目经常是集体吃盒饭,碰巧我们又是露天录制,我拿着饭盒吃几口就不自觉蹲下。岭朗瞥见我几次,我不自在地讪笑起身,但是第二天一准就忘。他实在看不下去,后来不知道从哪拿了个马扎,但凡我一拿饭盒,“嗖”的一声身后就窜出个凳子。
委实是我太给母校丢脸了。
我们拼尽全力,节目却也不过做了三期就夭折,网上反响虽然不错,台里却经不起我们这般折腾。
我心里觉得如岩石镇压,无处喊冤。又承了岭朗人情,干脆请李逸然组个局大家一起吃饭。岭朗人还未到,许思几声高呼隔着门板传来,不为别的,我和岭朗狭路相逢那天面上虽然平静,晚上几个夺命连环call敲给许思,她怎么也不肯相信岭朗惊为天人。
许思迅速坐定摇头晃脑:“你们什么节目啊,有帅哥也不知道利用。你让他真人出场,就算坐那吃泥巴也有人看。”她显然还是不相信岭朗是个帅哥这件事。
我白许思一眼,正想说话,岭朗一身亚麻衣衫火急火燎进门坐在我旁边:“没找着车位。”
我听见许思倒吸一口冷气。
岭朗绝不是标准意义上的帅哥,我们做节目的时候有的小姑娘以为他是群众演员,有的小姑娘压根不记得有这么个人。但鉴于岭朗上次给我们的邋遢印象太过深刻,我相信他这次就算只洗干净脸,好好穿衣服鞋子,许思都能昧着良心把他夸得前无古人。
看看,生活对我们多残酷。但凡现实里任何一个能入眼的异性,我们都能拍手叫好。
岭朗愣愣地瞥我一眼:“怎么了?”
我装作什么事都沒有一样扫视回去:“她看你一点生活智慧也没有,吃火锅穿亚麻衫身上一准全是味。”
岭朗羞涩地低头看衣服,有些小孩子似的傻笑:“我没想到。”他一米八的大高个,顶着个刚洗好的毛茸茸头发笑得腼腆,就像是真实的布朗熊坐在你旁边。我心脏不禁一跳。
许思从前问我到底喜欢什么类型的男生,我说得天花乱坠实却一点谱也没有。而此刻那个模糊的轮廓逐渐清晰,怎么拼凑都像是岭朗的神态:平时随意潇洒,遇事云淡风轻。我艰难的喝口茶,听他们几个在那边胡侃,许思问的尽是台里的八卦。我怀疑她压根就没看过我们的节目,她刚刚问岭朗,出去勘测的时候有没有遇见过老百姓搭的土地庙。岭朗表情抽搐,很客气地说没有,然后朝我这边靠靠。
火锅白雾缭绕里,许思突然惊呼:“原来你也喜欢吃火锅的呀,上次看你喝咖啡都那么挑。”
她冷不丁的提起从前,倒叫我和岭朗双双拿着筷子有些尴尬。几期节目下来,我们心照不宣只当是重新认识。我瞪许思一眼,装作若无其事的:“吃菜吃菜。”
岭朗忽然郑重其事放下筷子:“我一直想同你道歉。”他正经对着我:“那天我熬了通宵刚准备睡觉,才想起来还有个约。”
“也来不及换衣服,是从工作地方直接过去的。实在太困,只能勉强喝咖啡。”
“我以为……”我一直都以为,岭朗也是不想来,才故意那么朴实无华的。
“什么?”岭朗偏着头,侧望我。眼里尽是迷惑。
我讪讪摸着鼻尖,不知如何开口。他忽然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又看着李逸然:“你没有同她们解释吗?我只是那天那样。”
李逸然:“……”
岭朗一辈子也不会明白这个道理的,对于女生来说,一眼万年和一恨万年都只是瞬间的感觉。李逸然越是追着我们辩解得越大声,越是被许思骂得厉害。
我们三个同时开口:“吃菜吃菜。
岭朗:“……”
岭朗哭笑不得,好半天气郁道:“你就这么看我?”他隔着烟雾袅袅,隔着哄闹人声,一句话突然入我心:“那好,就当上次不作数。我们重新来过。”
“……来什么?”我愣愣地重复道。
“重新来过。”
岭朗严肃地看着我,手心握紧又松开,有些嗫嚅似的悬着心:“你觉得呢?”
许思在桌底狂踢我的腿,我脸上不知是因为火锅还是岭朗的话,泛着潮红的热气。我一句话也说不出,猛地灌下一大杯雪碧。喜悦和气泡一起沉进心里,隔着玻璃杯期待地看着岭朗的模样。最终我点点头,轻声说:“多多指教。”
就当过去只是伏笔,让我们一切重新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