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有风光话女神

2018-09-29 11:07崔建飞
南方文坛 2018年5期
关键词:王蒙女神文学

王蒙写作的不断探索、变幻和出新,常常使评论家对他的断语“失灵”,他本人对这一现象颇为得意:“因为我作为一个小说家就象一个大蝴蝶。你就扣住我的头却扣不住腰。你扣住腿却扣不着翅膀。你永远不会象我一样地知道王蒙是谁?”①20世纪80年代末,他与一位评论家对谈,对方说:“你对妇女形象的刻画显出了相当的功力,你小说里写妇女不多,我的印象里妇女形象除了赵慧文好一些外,好像你是不善于写女性的。”②这显然是一个误判。因为不仅《青春万岁》里写了多位女性,还有50年代《小豆儿》里的小豆儿,《冬雨》里的小画家。《小豆儿》是王蒙首次正式发表的作品(《人民文学》1955年),可以说王蒙是以写女性人物开始其文学生涯的。60年代《夜雨》里的秀兰,70年代《向春晖》里的向春晖,特别是70年代写就、2013年出版的长篇小说《这边风景》,塑造了米琪儿婉、雪林姑丽、狄丽娜尔等多位美好感人的维吾尔族女性形象。80年代《布礼》里的凌雪,《蝴蝶》里的海云,《相见时难》里的“美籍华人”蓝佩玉,《淡灰色的眼珠——在伊犁》系列里的阿依穆罕房东大娘、爱弥拉姑娘、茨薇特罕老太婆,更不用说《活动变人形》的同仇敌忾与“倪吾诚”作战而自己姐妹之间也经常“窝里斗”的姜静贞、姜静谊,还有《风筝飘带》《木箱深处的紫绸花服》《色拉的爆炸》及后来的《济南》《苏堤春晓》侧面描写惊鸿一瞥的女性,都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特别是短篇小说《表姐》中“大表姐”的形象塑造及其与“我们夫妇”之间的复杂感情纠葛,深受鲁迅《风波》影响,非常深刻,在“心有余悸”的历史转折时期抵达了“反思文学”的最深处。

王蒙塑造的女性人物,如同他笔下的男性,以及他所有的写作一样,充满了复杂性。美好或有凄美,良善或有软弱,热情或有偏执,执着或有病态,高冷倔强或有虚套灰暗……而90年代之后王蒙的一系列创作,对女性形象更加关注,例如长篇“季节”系列里的叶冬菊、周碧云、洪嘉、闵秀梅等,长篇小说《青狐》里的卢倩姑,短篇小说《奇葩奇葩处处哀》里的连亦怜、聂娟娟、吕媛,《仉仉》里的仉仉……直至近年新作中篇小说《女神》中的陈布文,“心潮历历绘芳容”,王蒙塑造的一批深刻感人、生动鲜活且又引发读者思而复叹的女性形象,为中国当代文学别开了一种生面。

特别是《女神》,受到了文学界异乎寻常的关注。《人民文学》2016年第11期首发时,专门加了卷首语道:“从一九五六年第九期《人民文学》发表的《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到本期刊出的《女神》;从赵慧文对林震的心有灵犀,到陈布文对王蒙的烛照影响——六十载今昔往返中,王蒙给我们呈现了刻骨铭心的忆念‘非虚构与不拘一格的心灵翩跹舞。”《小说选刊》2016年第12期接着选载,并发表作者的创作谈《写起小说来兴致勃勃》。2017年5月,四川文艺出版社推出了王蒙、陈布文的小说集《女神》。随之引发评论家的喝彩、媒体的关注和读者的热读热议,使《女神》这部作品愈加令人关注。评论家郜元宝指出:“主人公原型是有名艺术家张仃夫人陈布文女士,也综合了其他女性形象,‘杂取种种,合成一个,这位三四十年代革命队伍里走出来的平凡至极也奇特至极的女性,文学目前还没有出现过。”③对于陈布文这一新的文学形象,值得从三个方面予以关注。

首先,是她与众不同的人生轨迹。女主人公陈布文是一位实有的人物。1920年生于江苏常州,女师毕业,自小写得一笔好字。16岁给林语堂主编的《论语》《人间世》投稿发表作品。1937年,为反抗包办婚姻逃到苏州,根据中共地下党安排出面担保青年画家张仃出狱,后结为伴侣,次年双双奔赴延安,开始了革命+文艺的不凡人生。她先是在鲁艺研究鲁迅,之后任《东北日报》记者,随军转战张家口、哈尔滨、沈阳等地,因写作快捷、书写漂亮有名。新中国成立后被选进政务院,任周恩来总理机要秘书。1952年党员登记,因保持对组织“绝对忠诚”否认曾经入党,离开中南海后到大学讲授文学,颇受学生爱戴,但不久因秉性刚直,洁身自好,于当年退职成为抚育六个子女的家庭主妇。其间相夫教子,帮助友邻,其学识见识依然不凡。画家黄永玉回忆当年住进大雅宝胡同甲二号:“新的生活,多亏了张仃夫人陈布文的指引和照顾”,“夫人陈布文从事文学活动,头脑黎明般清新”④。“文革”中以坚强与爱,支撑起家庭。爱子张郎郎被迫害身陷囹圄,生命处于千钧一发。等待儿子判决那天,布文终日独坐厨房,静视窗外天空,一语不发,直至黄昏有友人赶来告之“刀下留人”,才深叹出一口气。1985年病逝于北京,逝前心平如镜,以做一名洁净无疵的平民百姓而泰然告别世界。

陈布文人生的奇特,在于她的“解甲”归隐,她的不争。革命战争时代风云际会、才华英发者大有人在,革命胜利后一退再退、回归家庭者世所罕见。从高层党政机关退出,缘于“诚”;从学校讲坛上退下,源于“淡”。成为家庭妇女的陈布文,避免了新中国成立后历次政治运动的打击折磨,“诚”与“淡”的人有其福了。当湮没无闻60多年的陈布文由王蒙作为“女神”隆重推出的时候,给人们的惊讶和感悟,确有“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之效。

其次是王蒙揭示的这位“女神”内涵的丰富性。一是文才和生活观。王蒙最初知道“布文”的名字,是她在《人民文学》上发表的《假日》等两篇小说。王蒙赞赏其艺术性(“熟练大气举重若轻、得心应手”,乃至“优雅”“憔悴”),并与文中表达的对生活、艺术政治化的左的倾向的不满,心有共鸣。二是书写艺术和对青年王蒙的忠告。布文读到王蒙在人民日报社举办的《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修改问题座谈会上的发言,给他写了封信。信的书写使王蒙折服,信的内容使王蒙警心,特别是“而现在你的发言是多么平和、多么客观,又是多么令人不愉快的老练啊”一句,道出了对青年作家保持纯洁初心的期待。三是布文电话里的声音和她不凡身份。布文信中留下电话号码,暴露了她家庭的高层身份。电话里布文的声音和爽朗响亮的大笑,以及“现在已经找不到像我这样多事的人啦”的话,对青年王蒙极富感染力。四是王蒙在半个多世纪里间接打探对她的了解。如她临终前对日内瓦的向往,這里有对老首长周恩来完美品格的敬意;如16岁参与党的地下工作,这一点与王蒙的少年经历相似;如在延安整风和“文革”中对丈夫保护得大义凛然,对孩子们的精心抚育和精神支持……“一个小镇上的美丽天才少女逃婚、恋爱、革命、延安、鲁艺、东北、野战军、司令部与政治部”⑤的风云岁月,和退隐期间的博览群书和对中外艺术的熟悉与酷爱,这些看似零零星星的人生事迹,却构成了王蒙小说中碎金般闪烁的粼粼波光及其折射出的无限遐思。

第三是王蒙对“女神”的深情抒写和深度阐发。由于女主人公的“非虚构”性,也包括男主人公即作者王蒙的“非虚构”性,自由纂造发挥的空间有限,使小说的写作难度倍增。耄耋之年的王蒙对这一挑战可用“来劲”二字形容,他在《写起小说来兴致勃勃》中写道:“小说的要劲在于非虚构带来的心动,虚构得明白真挚,牵挂得刻骨铭心,变化得不露痕迹,没有小说的纂劲更没有纪实的条目气。唯愿真挚得天马行空,自由得洒脱,轻盈得写实加结结实实,板上钉钉,肋上插刃。感谢上苍,我仍然在尝试着新的追求,我在成长到死——这四个字趸自毕淑敏”。“非虚构”在王蒙这里不仅不是束缚捆绑,反而获得了“真挚得天马行空”的效果。这与陈布文奇特的生涯有关,与她所经历的沧桑变幻、跌宕起伏的历史时代有关,当然更与王蒙功力深厚、笔走龙蛇的文学编织有关。

还应该看到作者王蒙和女主人公人生轨迹的相似性。不仅少年时代都参加了中共地下党工作,还有《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和《假日》对当时政治生活不正常倾向的不满的共鸣,还有王蒙被划为右派和主动要求去边陲新疆、离开政治中心“出局”,乃至后来不热心就任直至最终辞去文化部部长职务的经历,都与陈布文的选择本质上有相似之处。虽未谋面,却相似相知于江湖,这应该是引发作者写作激情的一个重要动因。

而作品对陈布文人生道路和品格魅力的阐扬,至少在两个层面发人深思。一个是回望与审视历史:这里有冲破社会与家庭樊篱的革命的必然性,有革命战争的激情燃烧与凯歌旋进,有和平时代对“诚”的试炼,以及对试炼的某种荒诞性“淡”的应对,以及新时期的晚年安详与夕照霞明。波澜壮阔、跌宕曲折、粗犷宏伟的历史潮流,与风华绝代、忠诚愚直、幽谷蕙兰才子才女们的命运抉择,在泥沙俱下之后,淘出的唯有至诚至纯的执着如一,和如湖如云的浪漫澄澈。另一个层面是中国文化传统与人生哲学的深沉陶冶,透过陈布文的人生选择,读者能自然联想到孟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箴言,和范仲淹“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情怀。拥有这样的情怀的人不朽,至诚至纯、浪漫澄澈的人不朽,正如司马迁所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故王蒙誉之为“女神”。在把“女神”一词滥用俗用几乎与“美女”或“白富美”等同的时下,王蒙赋予“女神”的深刻丰富的意蕴,也具有拨乱归真的意义。

【注释】

①王蒙:《蝴蝶为什么得意》,见《王蒙文存》第2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第96-97页。

②《王蒙王干对话录》,漓江出版社,1992年,第31页。

③郜元宝:《文章平生不萧瑟》,载《光明日报》 2017年1月24日。

④《大雅宝胡同甲2号:中国近现代美术史演进的“历史的現场”》,载《北京晚报》2017年10月8日。

⑤王蒙、陈布文:《女神》,四川文艺出版社,2017年,第35页。

(崔建飞,文化部清史纂修与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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