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嘉璐
我能感觉到,十年前的那场灾难,经历过的人永远都不会遗忘。那段记忆,就像灌满了气球的水。平常,他们小心翼翼地保护着那只气球,记忆也就不会轻易涌上来;但每当“5·12”纪念日来临,或是好奇的外乡人问起,气球就被扎破,记忆倾泻而出。
一
地震来临的那天中午,刘华蓉和朋友在紧邻汉旺镇的山上吃午饭。地动山摇时,她们一行三人正走在下山的路上。刘华蓉眼看着自己生活了30年的汉旺镇消失了,消失在一片黄褐色的烟尘之中。
在这片烟尘里,老彭奋力从一片废墟里爬出来。前一秒他还在二楼的家里喝茶,等他反应过来,一楼已经完全垮塌,他直直的下坠了一层,他说那种感觉就像“坐电梯”。站在废墟上,老彭茫然无措。整个汉旺镇暗无天日,身边的人就像一个个兵马俑,满身尘土,失魂落魄。
与此同时,朱兆军驾驶的大货车正从清平磷矿开往汉旺。车队有七辆车,他开在中间。后面三辆被山石掩埋,无人生还。朱兆军说,几位司机刚刚一起吃了饭,后车那个小伙子,打算在年底结婚的。
十年前,我还在读中学。与地震有关的新闻都是从电视上看到的。哀悼日那天,防空警报响起来,全班默默肃立,教室里空气凝固。我低头听到身后的抽泣声,我感到抑制不住的难过,我的眼泪也流下来。
十年后,我成为《南风窗》的记者,随“北京戈友基金会”来到震区,参加“龙门山断裂带田野调查”。不同于屏幕上的地震故事,这次,我亲身感受到了那场灾难对这片土地的摧残。
二
从成都到绵阳,从绵阳汶川,沿途经过的不少地名我似曾相识。绵竹、汉旺、北川、映秀,我从未来过这里,却在读到这些名字时感受到内心的汹涌。
是啊,十年前,那场灾难降临的时候,这些名字被一次又一次地提起,早就在我们心中刻下了印记。十年间,我们不常提起它,似乎把它遗忘了。但当这些熟悉的名字再次进入视线,十年前的记忆便飞也似的回来了。
十年前获救时,3岁的郎铮向抬他的8个解放军战士敬了个礼,这一动作感动了无数人……
十年来,郎铮记得每个救他的叔叔的名字
我的十年一晃而过,经受了地震创伤的人们,他们的十年,过得怎么样呢?
三
山里传来震耳的隆隆声,大地剧烈摇晃,刘华蓉被两个朋友拉着往山下跑,摔倒了就连滚带爬。山石不断坠下来,硬生生砸在路面上。有一块飞向她的头部,她本能的用手挡住,鲜血从手腕喷出来。
在地震中,劉华蓉失去了丈夫,失去了一栋四层小楼,也几乎失去了对生活的热情。她那年53岁,是绵竹市汉旺镇保险公司的经理,她和丈夫一起经营着一家歌厅、一家游戏机厅。
震前的汉旺有“小成都”、“不夜城”之称,东汽厂、磷矿厂、化工厂,十几个大企业聚集了五六万青壮年劳动力,他们密集居住在汉旺老街上,催生出川北最繁华的小镇。刘华蓉说,在老汉旺,做什么生意都能挣钱,卖小菜、蹬三轮一天都能挣到一两百。
可地震把这座繁华的小镇彻底摧毁了。汉旺紧邻龙门山地震带,距离震中三十公里,密集的人口也带来了密集的伤亡,在那场灾难中,汉旺有4857人遇难。计算经济损失的话,汉旺镇比北川、汶川整个县的损失还要大。
震后不久,四川省什邡市湔氐镇龙居小学6年级学生张帅与父母在自家房屋废墟上
地震造成的创伤,是我们这些未曾经历过的人难以想象的。地震后的头几年,刘华蓉就像只惊弓之鸟。丈夫在地震中丧生,女儿在外地读书,她常常一个人发呆,不知道该做什么。
有四五年时间,刘华蓉不敢一个人睡,地震时的情形总出现在她脑子里,她睡不着。那几年,她只看娱乐节目,越轻松越好,因为稍有生离死别的镜头,她就会抑制不住地流眼泪。
彭师傅也说,地震后的两三年,人就是一棵没有根的树,轻飘飘的,像灵魂出窍了。“失去的亲人、朋友太多了,我们都看开了,啥子都不怕,啥子都不想要了。”
四
悲伤褪去得很慢很慢,可日子总还要过下去。
地震后的第八天,刘春艳的老公就走出汉旺去打工了,地震让他们失去了一切,要生活下去就必须从头开始。他们的孩子被接到天津读书,刘春艳就到汉旺镇的“抗震救灾指挥部”打扫卫生赚钱。
家里没有人员伤亡,她觉着自己很幸运。地震中,汉旺80%的房子都垮塌了,刘春艳家的房子也变成了一片废墟,地震后的两年多,她都住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为了盖新房,刘春艳家欠下了五万多的欠款。她和老公拼了命的打工挣钱,十年里他们“吃馆子”的次数屈指可数。
前年,刘春艳还清了盖新房欠下的外债,她开始为儿子的婚事操心,她现在就盼着儿子能带回个女朋友,能早点结婚生孩子了。
刘华蓉和彭师傅都说,地震过去五年后,人们才变得平静了一些。彭师傅震前是农民,汉旺新镇的建设征用了他家的土地,他免费得了一套住房,又借钱买了辆面包车,在镇里搞运输。
震后汉旺镇的今昔对比
刘华蓉拿到了三万多的地震赔偿,又从银行贷了三万多,从汉旺新镇买了套八十平方米的房子。三年前,59岁的刘华蓉咬牙贷款70多万元,在汉旺镇上开了一家三层民宿。接受我采访时,她还在联系镇上的小区,想要再租几间房子,作为游客来汉旺度假用的长租房。
在汉旺,生活在慢慢走向正轨,这种变化,也体现在人们对逝去亲友的祭奠上。
汉旺镇的死难者,大多集中掩埋在镇子西面的一座小山上,当地人把它叫作“万人坑”。我到那里时,天正在下小雨。晦暗的光线下,雾气浮上来,空气湿冷,山间只能听到鸟声,寒意直达脊髓。
地震前,老吴的家就在“万人坑”不远的山腰上。震后,他在原址重建了房子,靠着在“万人坑”门口卖香烛和鲜花过日子。这十年,老吴见到了太多来扫墓的人,他发现,一年又一年过去,扫墓的人群正发生着变化。
最开始的几年,好多来祭奠的人瘫倒在万人坑上,哭得撕心裂肺,几个人都拉不走;最近几年,更多的人选择带一束鲜花,默默在墓碑前站一会儿就离开。
五
采访中,我问了所有采访对象一个同样的问题:“聊天时,还会说起地震么?”答案无一例外,没有人愿意再提起十年前的那一天。人们似乎有一种默契,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是他们共同的悲伤回忆,也是一个众所周知的秘密。
在震区采访的这几天,一个直观的感受是:从城市、乡村的外貌和人们的表现中,已经看不出一丝地震的痕迹。这里的人们和他们脚下的土地一样,恢复了平静。
汉旺的老人也跳广场舞;汉旺的年轻人也到大城市打工、春节才回家;汉旺的茶馆里,搓麻将的人传出阵阵喧闹声——地震距离他们似乎有些遥远了,这里和国内任何一座小镇一样,柴米油盐、家长里短。
但我能感觉到,十年前的那场灾难,经历过的人永远都不会遗忘。那段记忆,就像灌满了气球的水。平常,他们小心翼翼地保护着那只气球,记忆也就不会轻易涌上来;但每当“5·12”纪念日来临,或是好奇的外乡人问起,气球就被扎破,记忆倾泻而出。
跟我讲起大地震时,许多人都是边讲边哭。我不忍心再伤害他们,想把话题引到别处,他们并不领情,一定要流着泪讲完。
彭师傅说:“每次想起那段日子,心里都很悲哀,所以尽量不去想它,只管把日子过好;可每过一段时间,这些记忆就会涌上来,就想起过去的街道、过去的人、过去的生活。”
有人说,面对灾难,要尽快遗忘,那才能拥抱未来的生活;有人说,面对灾难,永远不要遗忘,那才对得起死难的亲朋。
这些没有经历过地震的人懂什么。被灾难摧残的人们早已做出了最好的选择。
汶川大地震过去十年了,人们的生活已经走入了正轨,这段记忆永远不会被遗忘。
2018年4月11日,四川绵阳北川老县城景家山崩塌遗址前,一名游客举着点着的香火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