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楼下

2018-09-28 05:33王张应
阳光 2018年10期
关键词:杨青梅兰房子

荷花园小区的夜晚真的太静了,静得一点儿声息都没有,简直让人不能相信这是在一个车水马龙的省会城市。

好多天了,杨青在这样的静夜里睡不着觉了。以前的夜晚,外面很静,屋子里面却不静,总会冷不丁从楼上传来一些意外的声音。杨青习惯了,照样睡他的觉。现在可不行,杨青睡不着了,躺在床上不得安稳,一会儿翻过来,一会儿覆过去,在床上不停地闹腾。躺在一旁的妻子梅兰,不免有些心烦,没好声气地撂了一句,你看看,丢魂了吧,一定是被那个狐狸精把你的魂儿给勾走了。

唉——杨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我也不晓得这是怎么搞的,最近就是睡不着觉,还真有点儿茫然若失的感觉。难道是真的丢魂了?可是我从来没有去招惹哪一方的狐狸仙啊,也没见哪个狐狸仙对我情有独钟过,怎么就魂儿被勾走了呢?梅兰说,天知道你有没有招惹狐狸精,要不怎么突然就这样一副德性,失魂落魄的样子!说完,她翻过身去,侧着睡,把她的后背当成一堵墙,抵挡着杨青。

杨青没在意梅兰的情绪,他知道,梅兰说的那是气话,是气他自己不睡觉还不让别人安生睡觉。但梅兰的话还是提醒了他,丢魂了。难道真的是丢魂了?不对,杨青十分肯定魂是没有丢,但还真的像是丢了某样东西,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杨青就是想不起来。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杨青甚至担心自己得了老年痴呆症,但想到自己才四十几岁,还不到五十呢,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这毛病就是要找他也不会来得这么快,这么早吧?

杨青克制着自己,尽量不翻身,不去打扰梅兰睡觉。他仰面躺在床上,眼睛睁得老大,直盯着天花板,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浮现了许许多多的人和事。屋子里静极了,杨青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也听得见梅兰的呼吸声。他知道,梅兰也没有睡着,若是睡着了,她会打出轻微的呼噜。为此,杨青还曾经在床上笑话过梅兰,说是他们家真是公鸡不叫母鸡叫了。梅兰嗔怪杨青,人累了才会打呼噜,都像你那样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回到家里就往沙发上一躺,啥事都不问,你当然不会打呼噜了。你摸着良心说说,我做姑娘那会子可曾打呼噜?这些年,還不都是跟在你后面活活累成了一个老妈子!想到这里,杨青无声地笑了。杨青承认梅兰年轻的时候还真的是个美女,就算现在,虽说梅兰已是于半老徐娘了,但还依稀可见当年的那副模样那种风韵。

杨青躺着,一动不动,目光还是盯在天花板上。突然听见窗外不知是什么虫子“唧唧唧唧”地叫起来,虫鸣很好听,就像是唱歌,把夜的静衬托得越发静了。杨青一时十分激动,就好像找到了一位知己一样,觉得人生不再孤独。

若有若无地,一股淡淡的桂花的香味,从半开的窗户飘进来,让人感觉很舒服,杨青不由自主地吸了吸鼻子,使劲地嗅了嗅。不知道是吸鼻子的动作惊动了梅兰,还是梅兰也闻到了桂花的香味,梅兰侧着身子,自言自语地说,好像是桂花开了吧。是的,真的是桂花已经开了,再过一个星期就到中秋节了。说过,杨青伸手去扳动梅兰的肩膀,对梅兰说,还是应该躺着睡觉,侧着睡觉不是个好习惯,会增加心脏的负担,不利于身体健康。

梅兰稍微抵挡了一下,但还是顺了杨青的意思,翻过身来仰面躺着,和杨青一样,目光也是紧紧地盯在天花板上。没来由地冒出一句,楼上好像没人了,也不知道那房子卖了没……梅兰的话还没说完,杨青“呼”的一下翻过身去,面贴着梅兰说,我知道了。梅兰问他,你知道了什么?杨青说,我终于知道我到底丢了什么。梅兰说,还能丢了什么,不就是丢了魂儿吗?杨青说,不对,不是丢了魂儿,只是丢了楼上。楼上的房子估计是空着了,没人住。你看,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梅兰笑了,说,那还不是一样,怎么不是丢魂儿?你大概是这几天没见着楼上那个狐狸精了,就闷得慌吧,还不是被那狐狸精勾了魂儿了。

瞎扯淡。杨青觉得自己很是冤枉,他和楼上那“狐狸精”什么事都没有。只不过,他就喜欢听那女子见面总是“大哥大哥”地叫着,听起来,怪舒服的。但梅兰却不喜欢听,那女子在门外跟杨青迎面时总是这样叫着,梅兰在隔壁的厨房里一听见,嘴角立马就翘了起来,翘得那么有力,似乎都能挂得住一只小水桶。其实,梅兰的心里也是明镜似的,她知道什么事儿也不会有,她就是不喜欢听那女子“大哥大哥”地叫杨青,听起来好嗲,也好假,就好像她跟杨青有多亲似的。实际上,还是梅兰不喜欢楼上那女子。她清楚得很,那个满脸堆脂粉,浑身洒香水,进进出出开着“MINI”牌进口小汽车的妖冶女子,怎么会看得上她家的这位土巴啦叽酸不溜秋的杨青呢,梅兰只不过是找个话来气气杨青,同时,也顺便给杨青打个预防针。

杨青也不傻。这年头,外面的狐狸精多了去了,莫说招惹,就是躲,你也得躲快些,躲利索些,反应迟缓动作慢了还不一定躲得开呢。杨青在一个名叫某某研究所的事业单位上班,算得上是一个公职人员,每年总是会参加这样那样的学习教育活动,单位每个月也会组织大家集中在一起收看一些电教片,那些被女人拖下水的例子,杨青见得多了,杨青很是注意增强自身的免疫能力,确保自己不犯错。虽然,楼上那个爱化妆、爱洒香水的女子叫他“大哥”时那声音甜甜的、脆脆的,他很喜欢听,但也仅限于喜欢听而已,除此以外,杨青并无非分之想。每次,梅兰在他面前说起楼上的狐狸精,甚至还说杨青喜欢楼上那个狐狸精,杨青并不生气,也不辩解。生气干嘛呢,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嘛。

梅兰气楼上的女人,总归有她道理的。作为一名单位会计,梅兰的性格多少有些职业特征了,很严谨,很认真。但梅兰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女人,尽管杨青偶尔也和梅兰吵架,在吵不过梅兰的时候,杨青总是用这样一句话来收场:你简直不可理喻!说完,杨青就摔门而出,到外面找朋友喝酒去,到了吃饭的时候也不回家吃饭,半夜里回家时,那一定是东歪西倒、酒气熏天了。梅兰见了又是气愤又是心疼,之后,渐渐地吵架就少了许多。杨青觉得,凭心而论,梅兰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女人。至于梅兰同楼上那女人之间的芥蒂,责任更多的还是在于楼上那女人身上。那个女人自我意识太过强烈了,完全忽略了周围人的存在。

在人和人相处的问题上,杨青觉得,异性相吸只是相对的,但同性相斥却几乎是绝对的。异性之间,可能会多了一些宽容;同性之间,尤其是女人和女人之间,相互排斥总是难免的,甚至还很强烈。杨青从内心里并不承认,他和楼上的女人之间有什么相吸之处,但他却清楚地看到了梅兰同楼上那女人之间,存在着那种强烈的排斥感。

那种排斥,起先只是一个转瞬即逝的表情,是梅兰脸上一个莫名其妙的怪笑。到后来,就渐渐变成了一个浓重的鼻音,哼。那声音给人的感觉就是嗤之以鼻了。

每逢那样的时候,杨青总是劝慰梅兰别太认真,别太当回事了。头一回杨青这样劝说梅兰,算了,别跟她一般见识,你看她那样子,十有八九是个暴发户,这种有钱人,常常是认钱就不认理了,咱们好歹都还是有正经单位的人,都是温文尔雅的斯文人,作为一个斯文人,任何时候咱也别失了斯文。再说了,同船过渡都是前世修定的,何况还是楼上楼下的邻居,前世今生一定都是有缘的。前一句话,梅兰听着倒还可以,后一句话,梅兰听着就有些刺耳,不爱听了。她立马反驳杨青,要说有缘,那也只能是你和那狐狸精有缘,只有你能原谅她,让她爬到你头上去拉屎撒尿,你都放不出一个屁来。杨青连声说了几个“呀——呀——呀——”赶快别说得那么难听。估计杨青是觉得爬到头上拉屎撒尿那句话太恶心了。此后,再来劝说梅兰的时候,杨青就只说第一句,不说第二句了。

倒也是的,楼上那女人,怎的就那么不顾人呢。不对,不光是楼上那女人,应该是楼上那两口子。这不顾人的事,肯定也有那个男人的一份功劳在里面。常言道,一个被窝里不睡两样人。女人不顾人,男人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其实,杨青最不顺眼的还是楼上的那个男人,他讨厌那个男人看人的眼神,那种不屑一顾的味道。

梅兰对楼上的女人做出不顾人的结论,并不是个轻率的,那是经历了几次被伤害之后,梅兰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唉,真的太不顾人了。

第一次被伤害,是楼上那个女人毁掉了梅兰的一对枕头。

梅兰是个极爱干净的女人,衣服常洗常换,床上的枕头被子,也是勤洗勤晒。杨青和梅兰住的是二楼,二楼的阳台跟其他的楼层不一样,当初,开发商出于美观考虑,将所有二楼的阳台设计成半封闭式,也就是将原本是铁艺的栏杆,都用钢筋水泥和砖给砌实了,只留了上半截子空当用以照进阳光。这样,杨青家的阳台的栏杆上面就有了一个很宽的台子,为晾晒提供了便利。

那天,是个星期六的上午,梅兰早早地把床上的两只枕头拿了出来,放在阳台的栏杆台子上晾晒。放过之后,梅兰总是习惯性地将头伸到阳台外面,转身仰面,看看上面有没有晾晒衣物,会不会有滴水的可能。梅兰看了,上面空无一物,没有滴水的可能,就放心地离开了阳台,回到屋子里继续她的洗洗刷刷了。

过了个把小时,待梅兰洗好了衣服出来晾晒时,梅兰傻眼了。一丛水滴如下雨一般,从上面断断续续地滴落下来,不偏不倚,都落在梅兰的两只枕头上。那两只枕头是雪白的棉布包皮,里面灌注了满满的苦荞壳儿。据说,用苦荞壳儿做枕头,有助于睡眠,还能降血压呢。梅兰十分宝贵那对儿枕头,可眼前,这对儿枕头已经被一些不长眼睛的水滴给洇湿了,由于里面的苦荞壳儿吸水性强,水滴到枕头上,没有在布囊上停留和漫延,而是直接进入到了荞麦壳里。浸水的荞麦壳儿多少有些染色,很快那雪白的枕头布囊就被洇出了一块一块咖啡色的水渍图案,看起来,很像一张地图。

梅兰气不打一处来,站在阳台上吼叫起来,是谁这么不道德,干着坑人害人的事情?虽然梅兰那吼叫声音并不小,也该有人听见的,但没有人理睬她,梅兰选了一个没有滴水的空处,伸头转身仰面朝上看,一看她可气坏了。原来,是她的楼上,三楼的阳台上朝外伸出了一根晾衣杆子,晾衣杆子上面挂了一溜子花花绿绿的内衣内裤,那些小小的衣物,好像完全没有动手拧过,直接从洗衣池子里捞起来就晾上了,一件件都是湿漉漉的,里面饱含了许许多多的水。

梅兰抱了两只被滴湿洇花了的枕头,气呼呼的开门跑了出去,从楼梯“噔噔噔”地跑到了三楼,“咚咚咚”敲响了三楼那户人家的门。开门迎她的是一个男人,梅兰一见吓了一跳,原来那个男人没穿衣服,上身是赤裸裸的,下身也是光条条的,只在中间部位穿着一条很逼仄的小裤衩。小裤衩穿在那男人身上,就跟没穿一个样子,某个需要遮盖的地方,格外引人注目,让人一见面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落到了那个欲盖弥彰的物件上面。虽然梅兰是个过来人,也算见过世面了,但在开门的那一瞬间,梅兰的脸还是刷的一下就红了。心里的那些气愤一下子全跑光了,梅兰一时语塞,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抨击对方,完全没有底气地说了句,你,你,你,怎么能这样?那个戴着眼镜、蓄着一撇一捺八字须的男人,一时间也被眼前的情况搞蒙了,十分不解而且无辜地问梅兰,我怎么了?我坐在自己家里并没有去招惹谁呀。梅兰定了定神,底气一下子就足了起来,先前心里的那些气愤一下子就全部回来了,朝着眼前的男人汹涌而出。梅兰根本来不及说普通话了,就用她那快节奏的江南方言连珠炮似的朝着男人开火:你还真的不知道你是怎么了?你自己做的好事难道你自己还不明白吗?你还讲不讲道德有没有良心顾不顾别人?男人越听越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不知道如何接应梅兰的话了,呆呆地站着,半晌不出声。

男人的女人,那个平时爱化妆爱洒香水的女人,这会儿正在卧室里,坐在梳妆台前,照着镜子,往脸上贴着面膜补水呢。听到门口的动静那么大,她就坐不住了,尤其是听了梅兰那连珠炮似的话语,她的心里突然像是被猫的爪子抓了一下,似乎已经鲜血淋漓、疼痛难忍了。心想,好一个名副其实的“无良”男人,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你到底还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你让外面的野女人都找上门来了!哼,你个没有良心的东西,名叫吴亮,还真的就是“无良”了,如果没有我倩倩,没有我父母这个坚强有力的后盾,能有你吴亮的今天吗?

倩倩顾不得脸上还贴着一块块面膜,就急匆匆地跑了出来,跑到门口,一把拽过男人,大吼一声,吴亮!到一边凉快去,这里没你什么事。梅兰以前见到的楼上女人,都是个脸上搽着脂粉身上飘着香水味的时尚女人,猛然间看见眼前这个穿着粉红色的家居服,脸上贴满小纸块,头发蓬乱的丑女人,梅兰的心里突然就凛了一下,她顿时就想到了鬼,女鬼,聊斋里的女鬼,刚刚从棺材里爬出來的女鬼,不禁连连后退了两步。

倩倩一看门外的女人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野女人,是楼下的邻居大姐,心中的担忧和气愤顿时就消解了七分。见大姐连连后退,她知道一定是自己的模样吓着了人家。倩倩面带歉意地笑了笑说,说,大姐,别怕。我是倩倩,我是人,不是鬼。其实,倩倩脸上的歉意也好,笑容也好,梅兰是完全看不见的,都被那些小纸块给遮盖了。梅兰听了倩倩的话,越发地有气了,她就接着倩倩的话说,你是人,不是鬼,那就最好了。是人,就不要做鬼事。倩倩看着梅兰怀抱的枕头,似懂非懂地问梅兰,大姐,难道我做了什么鬼事吗?梅兰将怀里的枕头朝前一送,你看,你做的好事还能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不是鬼事难道还能算是人事吗?我好好端端的枕头晒在自家的阳台上被你的脏水给淋湿了,这枕头还能睡吗?倩倩有些难堪地说,大姐,别说的那么难听好吗?哪里是我的脏水呀?梅兰又把枕头朝前一递,理直气壮地说,这枕头里面洇的都是你的脏水,从你的内裤上滴下来的水还不是你的脏水吗?

一提到內裤,倩倩的脸就刷的红了,好像那片春光在无意中泄露了。倩倩的脸上红过又白,白了又红,很不自在。倩倩知道是自己在阳台上晾晒衣物时闯下了祸,她没有想到楼下晒了东西,把人家的枕头给淋湿了。倩倩通常不喜欢拧干衣物,因为把衣物拧干以后再晒,怎么晒衣物都不会很平整,总会皱得很。倩倩最怕见到发皱的衣物了,哪怕再漂亮的衣物,只要皱了,它就成了一张布满皱纹的苍老的脸,这是倩倩最不愿意面对的现实。所以,稍微皱了一点儿的衣服,倩倩总是熨了再穿,唯独内衣内裤是不好熨的,通常是先挂在卫生间里,让水沥干,再拿出去晒。那天,倩倩看见阳光好,时间又是那样早,没想到楼下会有人晒东西,就直接将水淋淋的衣物挂到了阳台外面。

大姐,别生气了,我向你表示歉意,因为我的疏忽大意,给你带来了麻烦,请求你原谅。这枕头你就别要了,我来赔你一副新的。虽然倩倩说得很诚恳,梅兰还是不想原谅她。她打心里看就不惯倩倩,倩倩讲出的话哪怕再好听,她也不愿听,更不会信了。估计,这就是人跟人投缘与不投缘的关系了。不投缘的人在你的面前,你怎么看,都不会很顺眼。

梅兰不接受倩倩的歉意,当然也不可能接受倩倩的赔偿了。梅兰当即就把倩倩的话顶了回去,她说,赔,你以为你很有钱,就对一切都无所谓了,一切都能用钱了事?我告诉你,我的枕头,是你拿多少钱也买不来的。你知道吗?有些东西不是你能用钱买来的。我知道你们是有钱人,花多少钱你们也不会心疼。你看你们夫妻俩一人一台宝马车,男的宝马730,女的宝马MINI,进出小区,引人注目,风光无限。但是,就算你们家藏有一座金山,也不一定赔偿得了你们所损害的东西!

梅兰这样一说,倩倩的男人吴亮,那个上下赤裸,只有中间地带绑缚了一件小裤衩的家伙不乐意了,一下子从沙发上蹿了起来,冲到了门口,嚷了起来:道歉也不行,赔偿也不行,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倩倩一把推过男人,说,待到一边去,这里没你的事。梅兰听吴亮嚷嚷,更不含糊,冲着他说,我想怎么样?我没想怎么样!我就想告诉你们,别只想着自己有钱,还要想到这个世界上除了你们还有别人,行路时别占满了路面,也留点儿路边给别人走!

说完,梅兰把那两只洇湿的枕头朝前一抛,抛到了倩倩面前,倩倩伸手接住,抱在怀里。梅兰一转身“咚咚咚”地下了楼,“嘭”的一声,楼下的门关上了,倩倩抱着枕头,傻呆呆地站了半天。

楼上楼下,住了好几年了,梅兰这是第一次知道楼上的女人叫倩倩,男人叫吴亮。

人,是否都是那种好了伤疤就忘了痛的物类呢?前面做过的事情,明知道是错的,不想再做了,可是一不小心,后面还是重复做了。这事,在倩倩和梅兰身上都发生过,而且还发生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因而,就有了第二次伤害。受伤害的还是梅兰,谁叫梅兰住在楼下!那水,总归是要从高处滴落到低处的,绝不会从低处飞到高处的。

第二次受到伤害,毁掉的是梅兰的一盆子黑芝麻。

大概不同年龄的女人,在生活上会有不同的讲究。倩倩那个年龄的女人,喜欢化妆,喜欢香水。梅兰却不一样,虽然她也化妆,偶尔也洒香水,但是,她更加看重的还是保养自己,是养生。既要养生,就绕不开一个吃字。以往,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的吃食都在追求一个细字,有细就会有精,米是精米,面是精面,吃菜更是看重山珍海味,好像是只有贵的才是精的。后来,又不一样了,人们觉得,还是粗茶淡饭好,养人。所以,人们开始热衷于吃粗粮,原先被人疏远、冷落的玉米和高粱、芝麻和豆类,开始被人稀罕。梅兰也不落伍,她的食物中少不了五谷杂粮,尤其是黑芝麻,她是每天必吃的。据说,多吃黑芝麻,能够乌黑头发,还能养颜。

梅兰是个爱干净的人,尤其是吃的东西,一定得是干干净净的。梅兰从来都不相信那句老话,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她认为,这话一定是那些懒人懒得费劲的借口。一般人,想吃黑芝麻,会去超市里直接买那些炒熟了的芝麻粉,有桶装的,也有袋装的,甚至还有炒熟了的黑芝麻,现磨现卖的。梅兰不买这些,她喜欢买生的黑芝麻,回来以后,先是挑拣,后是淘洗。挑拣是寻找出芝麻里的异物,包括细碎的秸秆或者皮壳,当然也会有些看得见的土块或者沙粒,细细翻找,挑拣干净。完成了挑拣淘洗之后,还得把芝麻在太阳底下晒干,然后,下锅炒熟,磨成粉末,才好食用。梅兰喜欢使用勺子,一小勺子一小勺子地送到嘴里,用舌头一点一滴地舔食芝麻粉,吃得很慢,那个过程好像很享受,也像是充满回味。

那天,天气晴好,梅兰把挑拣淘洗干净之后的黑芝麻装在一只浅口盆子里,就拿到阳台上晒。这些黑芝麻不是从超市买的,是中秋节回乡下老家时梅兰妈妈给的。这点儿芝麻,梅兰看得很重,那可是妈妈亲手种出来的,不光是没有使用化肥和农药的问题,梅兰一直觉得,这世上最好吃的、最放心的食品当属从妈妈手上接过来的了。梅兰伸头望望楼上,一切正常,上面没有悬挂,心中也就没有悬念,她就将盆子放在栏杆的台子上晾晒。摆上台子之后,每过一小会儿,梅兰就会过去,用手在盆子里翻动一下,把盆子底下的芝麻翻上来,好让芝麻干得快些。翻过几次之后,芝麻的颜色渐渐由深变浅,由浓变淡,几乎就要干了,梅兰寻思着再晒一会儿就可以收起来了,下锅一炒,就可以放在小钢磨里去打成粉了。

可是,等到梅兰以为黑芝麻已经干了的时候,梅兰过去一看,她就傻眼了。原来,已经快干的芝麻,却被淋湿了。梅兰知道一定是楼上的衣物在滴水。伸头一望,果然不错。不过,这次滴水的不是内裤,是几块尿布。一个月前,楼上的倩倩生二宝了。倩倩和吴亮两个“八○后”,都是独生子女,这家“富二代”的两口子结婚早,生孩子也早,孩子两岁后,倩倩的父母就催促他们生二宝,只是苦于没有政策,现在好了,政策来了,两口子牢牢地把握了机遇,闪电般地在第一时间就播下了种子,并且很快“发芽”,“破土(肚)而出”。所以,这段时间,杨青和梅兰在半夜三更里,常常被“哇哇哇”的婴儿啼哭声给吵醒。婴儿吵夜总是难免,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杨青和梅兰都不怪楼上,被吵醒了也就醒了,过一会儿继续睡去。杨青和梅兰都是过来人,对婴儿总是充满了慈爱和宽容,即便是对这样一个并不投缘的楼上,因为婴儿,他俩也都宽容起来。

其实,這宽容也只是对婴儿的宽容,并不代表对一切都能宽容。对于尿布上的水滴落在自己洗净晒干的黑芝麻上,打死她,梅兰也是不能宽容的,因为这根本不是婴儿的错,错全在大人。杨青调侃梅兰说,没关系的,孩儿尿,桂花香。这童子尿,可是个宝物啊,怪养人的,人家想吃还吃不上呢。杨青虽然知道梅兰脾气有些急,但他没有想到梅兰这一次竟将一盆子潮湿的黑芝麻哗啦一下就扣到了他的头上,杨青如猴子驱赶虱子一般不停地抖动着身子,他的周围顿时下起了好一阵子芝麻雨。杨青边抖动着身体,边和梅兰打情骂俏,嬉闹了一会儿,把身上的黑芝麻清理干净之后,他又把地上的黑芝麻打扫干净,装进了垃圾桶。这个不长记性的杨青,真有些死不改悔的味道了,他见梅兰只是找他出气,并不是真的对他生气,又一次撩拨梅兰,笑着说,谁知黑芝麻,粒粒皆辛苦!你看,妈妈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多好的粮食,就被你浪费掉了!梅兰差一点儿又要翻脸了,她端起了垃圾桶,对杨青说,你再说,我就拿这垃圾桶往你嘴里倒,看你浪费不浪费!

这一次,杨青完全是充当替罪羊了,本该撒给倩倩的气,一下子全撒给杨青了。梅兰知道楼上的女人正在坐月子,这个时候她上去敲门找人家理论,弄不好会惊吓了婴儿的,这可不是人干的事情,梅兰不会这么干。权当杨青就是那个狐狸精了,对那个狐狸精不能做的事情,她对杨青放心大胆地做了,做得酣畅淋漓。

杨青所居住的荷花园小区,在长江中下游地区这个省会城市里,是一个十分高档的小区。城市里的低档小区,往往都是那些拆迁安置房,那里居住的都是些失去土地后被回迁安置的农民。有的拆迁户,一次分了好几套房子,根本住不过来,空着也是空着,不如租出去,还能获得一笔租金。现在,城市里的流动人口多,有房子很快就能租出去。来租房的房客,大多是进城打工人员,但也有不务正业的闲散人员,包括做着发财梦的传销团伙。由于低档小区房屋租金便宜,传销团伙往往就瞄准了那些低档小区。城里人买房子,当然不愿选择低档小区,低档小区脏乱差,里面什么人都有,住在里面很闹心,又不安全。在城市里,小区高档不高档,那绝对是不一样的。不一样的房屋品质,就会带给人不一样的生活享受。这买房子的事也就成了技术活了,除了要有经济实力,还要有眼光。

荷花园的小区是国内一家著名的开发商开发出来的高档小区。小区开盘时,售楼小姐曾公开宣称,本小区专为成功人士量身打造。所以,在售楼部,售楼小姐接待客户时通常会先问客户是做什么工作的。若是客户的工作不够“高尚”,售楼小姐会说,对不起,我们这个楼盘可能会不太适合您。杨青当初去看房的时候就被售楼小姐盘问过,当售楼小姐问他在哪里工作,杨青玩了一个小小的狡猾,他没有说出自己上班的那个有些唬人但又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某某研究所的名称,他只随口撂了一句,我在银行上班。售楼小姐立马肃然起敬,长长地“哦——”了一声,然后说,欢迎,欢迎。银行有钱啊,我们的钱都是从银行里来的呢。杨青笑笑,不吱声,心想,岂不是废话,银行里还能没有钱?

售楼小姐的话其实也是半真半假的。说是真的,荷花园这个小区的地段在当时的确比较偏远,来买房的人要么是有车的人,要么是准备买车的人。太远了,没有车,出门是不方便的。在这个原本不算很大的城市里,这个小区当时就在城市的最边缘了。杨青并不是售楼小姐所说的成功人士,当时没有汽车,也没有打算很快就去买汽车,但杨青看上了这个楼盘。

看上它,主要有两个理由。一个理由是,这个地段好。人家认为这个地段不好,杨青却觉得好。好在哪儿呢?小区依山傍水,东边是一个湖,西边是一座山,湖倒是不稀奇,这座城市里又好几个湖呢,甚至还有在全国都能排上名的巨大淡水湖。山就不一样了,在这个坐落在大平原上的城市里,山可是个稀罕的物事了,这个城市就这一座山,一峰独秀,很孤独的一座山,所以山的名字就叫作“独山”。那时候,这里的山水都在城外,一般人觉得这地方远,杨青觉得不算远,城市的发展会很快,这座山不要几年,就会被这个城市抱到怀里去。杨青还真看准了,现在,这座山已经成为城中山了。

另外一个理由是,小区规划设计建筑的风格非常好,而且小区里的园林绿化非常漂亮,有点儿像瑞士的那个琉森小镇了。杨青并不是一个周游列国见多识广的人,他就去过一次欧洲,到过瑞士的一个名叫琉森的小镇,那里的山水园林风光,曾经让杨青震惊、欣喜和留恋,杨青十分羡慕琉森的居民,认为住在那里才真的是活在人间天堂呢。第一次来到这个名叫荷花园的售楼部,跟在售楼小姐后面走进小区实地考察的时候,杨青惊呆了,梦呓般念叨,琉森,琉森。售楼小姐听了,以为杨青说错了,就急忙更正说,这位先生,听您说,您是喜欢住六层?我们小区的房子可没有六层哦,一般只有四层,极少数最高的也才五层呢。

说是假的,那就更简单了,所谓“专为成功人士量身打造”,其实,那只是开发商的一个营销策略,甚至就算一个噱头,谁不希望自己也能成为一名成功人士?物以稀为贵。越是难以买到的东西,就越发觉得是好东西。所以,许许多多的开发商都会这样造势,让买房人排着长队等待买房,甚至还会制造僧多粥少的紧张气氛,让买房人夜里不睡觉,自带小板凳坐在售楼部里排队等候买房。

除了上述两个主要理由之外,还有一点也让杨青很是喜欢。那就是这个小区的名字,以及它的图标。在百花当中,杨青最喜欢的是荷花。多年以前,杨青还是个“文青”,他至今还能背得出周敦颐的《爱莲说》,因为他喜欢那“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莲。小区门口的门牌石碑上,雕刻了这样一幅画,一枝盛开的荷花,荷花下面,还有一只小螃蟹。这就是开发商设计出的小区图标。一般人见了这个图标可能不会怎么在意,认为荷花是生长在水里的,螃蟹同样也是生活在水里,所以,在荷花的下面见到螃蟹,是件很自然的事情,合情又合理。其实,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人家开发商的设计是有深刻寓意的。荷花与螃蟹放在一起,就是“荷蟹”,“荷蟹”就能让人想到“和谐”了。开发商的寓意就是,这里是一个和谐小区。他们的工作也不仅仅是盖房子卖房子来赚钱那么简单,他们也是在打造和谐社会呢。小区不就是社会的一个细胞吗,细胞们都“和谐”了,机体还能不“和谐”?尽管售楼小姐没有讲透这一点,但杨青还是看出来了。杨青信奉和为贵。这“和谐”二字便是杨青一直秉持的人生理念了,他想,他这些年来正在追求的不就是这“和谐”二字吗?

人人都有自己的梦想。其实,和谐二字就是许多人一生的梦想,到老的追求。在这里,和谐是这个荷花园小区开发商的梦想,当然也是业主杨青们的共同梦想。可是,梦想归梦想,现实还是现实。梦想总是那样丰满,而现实却充满了骨感。

杨青引以为自豪的是这个小区的环境美。小区里建筑密度很低,房前屋后都留有许多空地。这房子盖得早,到现在都快十五年了。

荷花园小区的空地上,种植了许多花草树木,主要的品种是银杏树、冬青树、香樟树,还有桂花树。至于小区的主题词“荷花”,那可不是随便可以种的,只能养在小区的中心景观人工湖里了。到了夏天,小区居民们成群结队地到那人工湖边,来领略“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的诗情画意。杨青的书房外面,就是一棵高大的银杏树。杨青喜欢银杏树,喜欢它那碧绿厚实富有质感的叶子,用手指掐一下那叶子,都会冒出绿色的汁液来。杨青也算是个“宅男”了,不喜欢到处闲逛,总喜欢坐在书房里,看看书,写写字。累了,就抬起头来,看看窗外的银杏树,把目光盯在银杏树的绿叶上,觉得很舒服,特别养眼。那天,杨青突然发现,银杏树的一个树枝竟然伸展到了他的窗口,就好像是谁伸过来的一只手臂。杨青笑了,从窗户伸出手去,想触摸那个靠近窗口的树枝。杨青心想,他这是在和银杏树来一次亲切握手呢。窗里窗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相看两不厌,他俩都成好朋友了,简直就是一对儿知己。

可是,有一天杨青忽然发现不知是谁在这位银杏树朋友身上挂上了一只白色的塑料袋子,那是一只垃圾袋,袋子里面还装有一些垃圾。那只白色的塑料袋子就挂杨青的窗前,有风吹来,塑料袋子就在树枝上随风摆动,发出沙沙的声音,还会时不时地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酸臭味。这只白色的塑料袋子晃悠在杨青的眼前,把他原本平静的心情搅得动荡不安,让他觉得很碍眼,很烦躁。杨青想,这只塑料袋子怎么就跑到树上去了?难道它长了翅膀自己飞了上去?不对,这不是袋子自己飞过去的,这是有人让袋子飞过去的。那么,这个让袋子飞的人是谁呢?楼上,肯定是楼上。杨青认定这只袋子就是从楼上飞下来的,而且还是三楼,只有在三楼的窗口飞出去,才会挂得这样稳稳当当,若是从四楼的窗口下来,在重力加速度的作用下,那袋子在树枝上是挂不住的,会直接落到地上去。

杨青把情况分析透彻之后,立即打电话报警。当然,这个报警电话只能打给荷花园物业了。

物业接到报警电话以后,立即派管理员来现场查看。管理员的勘察结论是,垃圾袋子一定是有人抛过去的。杨青问管理员,到底是谁抛过去的呢?管理员说,这个我当然知道,只是我还不好说。现在办案都要讲证据,不能仅凭推理,我手里没有证据,我就不能随便推测。何况,我不是警察,没有执法权,我所拥有的只是为业主们服务。杨青很生气,他觉得物业在打太极拳,是在和稀泥,根本就没有个解决问题的态度,一点儿诚意都没有。杨青责问管理员,这么说,这事你就不管了?管理员十分肯定地说,管,这事我们一定会管,我们管定了。杨青询问管理员,那么你打算怎么管?管理员说,首先,我得想办法把那垃圾袋子从树枝上拿下来,然后,对业主进行劝说,劝说大家讲究环境卫生,不要乱扔垃圾。我会一户一户地上门去劝说,你家我就不用去了,在这里就算我首先对你劝说了。杨青听了很惊讶,问管理员,你对我家也还要劝说?我也成了你的怀疑对象?管理员说,那当然啊,我们对事不对人的。我如果专门到某一家去对人家说,请你不要乱扔垃圾,那人家还不把我轰出门去,骂得个狗血喷头。杨青一听,觉得也有道理,还不能怪人家物业管理员。他就“唉”地叹了一口气。

傍晚的时候,杨青下班回来,进楼道门之前,抬头看了看那棵银杏树,树枝上的白色塑料袋子不见了。进了楼道,杨青发现在楼道的宣传栏里,多出了一张贴纸,粉紅色的张贴纸上打印了几行文字。原来,是一条“温馨提示”,上面写道:

别把垃圾挂在树上,

要把公德放在心上。

请把垃圾扔进桶里,

别把毛病留在身上。

杨青看过,不禁笑了。心想,那个爱打“太极拳”、爱“和稀泥”的管理员,肚子里面还算装了点儿墨水,这样的劝说,表面温和,实质坚定,看似柔,实则刚,绵里面却藏着针,还真有点儿味道呢。

回到家里,坐到窗前,不见了那只白色的塑料袋子,杨青的眼睛舒服多了。不过,杨青还是高兴得还是有点儿早。就在杨青抬头看窗外银杏树的同时,他在窗台上发现了一个异物。那不是一个普通的异物,那是一个可怕的异物,简直就是一个要命的异物,一个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异物。不是别的,是一只烟屁股,一只带了过滤嘴的烟屁股。这还得了?烟屁股都投到了窗台上来了,这跟放火有什么两样?人不在家的时候,一只烟屁股从窗户里扔进来,落在地上,不要几分钟,带油漆的木地板就会被引燃,木地板燃着了,屋子里还不成为一片火海?他和梅兰辛辛苦苦几十年如劳燕衔泥筑巢般营造的家,还不毁于一旦?杨青想想都害怕,他觉得这只烟屁股到了窗台上,性质严重,隐含重大案情,应当及时报案。

这一次,杨青没有给物业打电话,他知道,给物业打了电话也没用。物业不就那几招吗?打打太极拳,和和稀泥,然后再去敲敲门,逢人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语,管什么用呢,他叫人家别把垃圾挂在树上,人家就把烟屁股扔到了你窗台上来了。若是物业再去劝人家别把烟屁股扔在窗台上,那下次人家还不找机会把那带火冒烟的烟屁股直接扔到你的床上去!杨青越想越觉得这个小小的烟屁股真的不是个小事,于是,杨青觉得没有退路了,他只好把电话打到了110。

110接电话的是一个好听的女声。杨青急急慌慌地说,110同志,我要报警。那个好听的女声说,先生,是什么情况?您请说。杨青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是这样,有人放火了,把烟屁股扔到了我的窗台上。女声问,你家着火了吗?杨青一听很生气,很不客气地回敬了一句说,怎么说话呢,你咒我呀,你家才着火了呢!我家要是着火了,我还能在这里给你打电话吗?就算要打电话我也该打给119啊。女声很平淡地说,没有着火那就不能认定是放火,你报的案子就不能成立。女声的声音很好听,但话却是那样的冰冷。杨青听不下去了,“啪”的一下把电话给挂了。说的还是人话吗?难道非得消防队去把火扑灭了,你才去寻找起火的原因,然后再去寻找那只烟屁股的主人?真是岂有此理!杨青气得说不出话来。

从那以后,杨青的警惕性真的是提高了。他和梅兰每次离家出门前,一定会把所有的窗户仔细检查一遍,所有的窗户都必须关严,不仅烟屁股飞不进来,就连个蚊虫蚂蚁也钻不进来了。

如今的社会,许多人都在为自己的隐私感到担忧。有人曾经接到这样的电话,电话里说,你家小孩放暑假了,我们这里有最好的老师,将在暑期里开办小型辅导班,实行面对面辅导。我们的辅导班就在你家附近,小孩上学非常方便。接电话的人有些不解,就问,你知道我家住哪儿吗?电话里说,当然知道啊,不就是某某花园几栋几号房吗?现在的信息这么通畅,我们还能有什么不知道的!接电话的人终于彻底崩溃,无话可说了,只能是连声道歉,小心翼翼说,谢谢,谢谢,我不需要。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了。

也许,人们都在为没有隐私的生活感到恐惧。杨青觉得,他家头顶的天花板或者是脚下的地板,其实都只是一层纸。杨青住在二楼,三楼的一切活动情况,杨青都是清清楚楚。杨青就想,我在二楼的活动情况,人家一楼的人不也同样是清清楚楚吗?还有什么隐私可言!

好几次,杨青坐在书房里,突然听见头顶上有乒乓球从高处落地的声音。“嘟——嘟——嘟—嘟—嘟嘟嘟”,那声音从大到小,从高到低,从有到无。有一次,杨青听见了乒乓球落地“嘟——”的一声,等了好久都没有听见后面的“嘟—嘟嘟嘟”的声音,杨青觉得很納闷,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听力下降了,听不见后面细小的声音了。他知道,听力下降可不是什么好事,那是衰老的标志。为了证明自己不至于这么早就衰老了,杨青坐在书房里,等了好半天,就在等待头顶上那个乒乓球落地之后,反反复复弹起又落地的声音。可惜,就“嘟”的响了那么一下,后面就没有了,再等也还是没有等到。

杨青搞不清楚楼上那户人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乒乓球,那球都是放在哪儿呢,怎么会时不时地就嘟嘟嘟地往下掉。他知道,这一家的男人吴亮和女人倩倩都不是乒乓球运动员,他们也不是乒乓球爱好者。楼下就有个乒乓球台子,经常见到有人在那儿打乒乓球,可从来就没见到楼上这俩人打过。不打乒乓球的人家也会存放许多乒乓球吗?若要有存放,那也许就是收藏乒乓球了。这件事对于杨青来说真的是个谜,杨青一直想找机会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等待了好久,机会终于来了。有天下班以后,杨青去阳台上收衣服的时候,发现有一件衣物落在地上。杨青弯腰捡了起来,觉得很陌生,似乎没见过,拿在手上,翻开来,仔细一看,竟是件婴儿的小衣裳。杨青知道是三楼的,应该又是挂在了阳台外面,不知道是哪一阵风,把这件小衣裳飘落到了这里。杨青随手抖了抖,想抖干净小衣裳在地上沾了的灰尘。杨青知道,婴儿的皮肤很娇嫩,沾不得灰尘,沾了灰尘,说不定就会起个大包,会过敏的。抖了几下之后,杨青才想到,该把这件小衣裳放哪儿呢?他觉得放哪儿都不合适。杨青就问梅兰,是不是该你拿着小衣裳送到楼上去?梅兰说,才不该我呢,要送你自己送,我是不会送的,不是我不想送这件婴儿的小衣裳,是我不想见楼上那个妖里妖气的女人。你不是喜欢看见那个妖里妖气的女人吗?正好,给你个机会,你就送过去吧。杨青偏了一下脑袋,翘了一下嘴巴,心里说,去就去,我倒不是想看那个脸上堆脂粉身上洒香水的女人,我只是想借机去看看,他家里到底有多少乒乓球,都存放在什么地方,为什么老往地上掉。

杨青拿着那件婴儿的小衣裳“咚咚咚”地就跑上了三楼,站在吴亮的门口,“嘭嘭嘭”,轻轻地将门叩了三下。过了一会儿,屋子里响起了“咚咚咚”的脚步声,然后门就开了一条缝。杨青看见门里那人是倩倩,就说,你好,是我,楼下的。倩倩也看清楚了门外的人不是别人,是楼下的杨青,就很放心大胆地把门完全给打开了。倩倩一脸的笑容,说,是大哥啊,快请进吧。杨青就跟着倩倩进了门,站在门里的脚垫上,需要换鞋的时候,杨青忽然想起进到屋子里面来是不合适的,就说,我还是不进去了,我也没什么事情,就是来送衣裳的。你看,这是你家宝宝的衣裳吗?落到了我家阳台上,估计是风吹的呢。倩倩接过一看,说,是的,真的是宝宝的小衣裳呢,您看还劳您专门送来,真要谢谢您了。杨青说,谢什么呀,楼上楼下的,不要见外嘛。好啦,我走了。说过,杨青就转身跨过了门槛,来到了门外。倩倩说了句客气话,大哥也不坐坐吗,还麻烦您来跑一趟。杨青忽然又转过身来,面对着倩倩,很突兀地问了一句,那个,我想问你个事,能不能借我一只乒乓球,我们想到楼下那台子上去打一会儿乒乓球,我在家里找不到乒乓球了,你家有吗?倩倩面带遗憾地说,哎呀,大哥,还真不好意思呢,你要是借油盐酱醋,我家倒是都有,你借乒乓球,还真没有呢,我家从来就没有买过乒乓球,要是有,那还用借吗,您拿几只去打打就好了。杨青却有些不解,傻傻地问了一句,哦,你家没有乒乓球啊,我还以为有呢,我老是听见你家里有乒乓球落到地板上的声音呢。倩倩笑了,问杨青,是吗?乒乓球落地的声音您都听得见啊?杨青说,听得见呢,哪有什么声音听不见。

杨青这么一说,倩倩的脸就无缘无故地突然红了起来。

机会虽然有了,谜却没有解开。不仅没有解开,还越发是谜了,刚听倩倩说,她家里就根本没有乒乓球,那声音,到底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呢?没有乒乓球也就算了,倩倩的脸为什么突然就红了呢?

回到家里,梅兰问杨青,见到狐狸精了吗?杨青说,见到了。梅兰又问,狐狸精咋不留你吃饭呢?杨青一本正经说,你咋知道人家没留?人家留了是我不干呢。梅兰“噗”的一声笑出声,杨青也跟着笑了起来。

杨青把梅兰拉到沙发上坐下,对梅兰说,我跟你说。梅兰问,你要跟我说什么呀?杨青说,说个好玩的事情。梅兰说,有什么好玩的,你说吧。杨青说,我一说听得见乒乓球落地的声音,倩倩的脸就红了,你说,都这么大的人了,咋就这么容易脸红呢?梅兰推了杨青一把,说,去,去,去,这有什么好玩的,你连乒乓球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楚,那还有什么声音你听不清楚呢?杨青说,我就是这样说的呀。梅兰说,你这个弱智,你以为人家也弱智吗?你这样说话人家还能不脸红?杨青突然笑起来,笑得很坏。梅兰从来没有见过杨青这样笑,这样的坏,发现自己上当了,中了杨青的坏招了,立马站起身来,离开沙发,说,没个正经的东西,不跟你啰唆了,我的事情还多着呢,忙都忙不完,哪有空儿跟你闲扯。你与其在这里闲扯,还不如拿个抹布,趴到地上去,帮我把地板擦擦干净。

梅兰说去忙,其实也没忙什么,她跑到了卧室里,坐在梳妆台前照镜子。她在看,镜子里的那个人,这段时间她的脸上是不是又长肉了,还有,头发丛里有没有新添一两根白发。对着镜子看了一会儿,梅兰的目光还在镜子上,眼神却跑远了。梅兰还是想起了刚才杨青说的那个好玩的事情,其实,那事情一点儿都不好玩,甚至,她想起来都有些生气。

事情是这样的,荷花园小区这种单元楼房的户型结构,楼上楼下都是一样的。也就是说,你家作厨房的地方,楼上楼下也是厨房,你家作卧室的地方,楼上楼下人家也是卧室,甚至,连睡床摆放的位置,开发商都给你规定好了,所以,楼上楼下,步调一致,该放锅灶的地方放锅灶,该放马桶的地方放马桶,该放床的地方就都放了床了,而且,人在床上躺下的姿势都有可能一样。梅兰反感倩倩,或多或少,跟这床以及床上的动静有关。虽然倩倩睡的是倩倩的床,梅兰睡的是梅兰的床,看起来好像是井水不犯河水,其实是做不到的。这事不怪梅兰,梅兰长了耳朵,耳朵就是用来听的,即便是梅兰不想听,那声音也会一个劲地直往梅兰的耳朵里钻。这事若是怪了倩倩,的确也很冤枉。书上都说,我的地盘我做主,有了快感你就叫。这能怪倩倩吗?

有一天夜里,梅兰正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被杨青的手指头给捣醒了。杨青把嘴巴贴在梅兰的耳朵边,小声地说,老婆,你听听,这是什么声音?梅兰翻过身,静静地躺着,屏声静气地倾听,果真有声音,那声音很复杂,一会儿“噗噗”,一会儿“吱吱”,一会儿“嗯嗯”,一会儿“嘤嘤”。梅兰确定那声音不是来自窗外,而是来自头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于是,梅兰就伸手在杨青的大腿上掐了一下,痛的杨青“哟哟哟”地大叫起来,杨青的叫声可能比楼上的叫声还要大呢,估计楼上楼下都听见了。

杨青觉得自己很冤,不明不白地被妻子惩罚了一下,很不服气,就翻过身去,重重地趴压在梅兰的身上。很快,这间屋子里,也发出了刚才所听见的那样的声音,而且音量还不小,比平时都要大,很有一些相互竞赛的味道了。

从那以后,梅兰常常在睡梦中,就感觉杨青趴到她的身上来了,也不管她愿意不愿意,他就爬上来了,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梅兰就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一定是杨青又听见了什么声音,受到了那声音的启发和鼓舞,激发了他參加竞赛的信心和勇气了。每当此时,梅兰虽然心有不愿,但还是成全了杨青,配合着杨青完成了竞赛活动。时间长了,次数多了,梅兰不免有些怨意。心想,你要参加竞赛活动,我为什么就一定要支持你配合你呢?你是把我当成什么了?是一具操纵在你手里的木偶吗?说不定在你的心目中,身子底下这具木偶还就是楼上的那个狐狸精呢!

想到这里,梅兰就很气了,而且越想就越来气。有几回,梅兰什么都没说,就把杨青从身上硬是推了下去。

气了杨青事小。最可气的,还是楼上。因为来自楼上那一次突如其来的惊吓,杨青几乎是完全丧失了参与竞赛的信心和斗志了,尽管后来梅兰多次鼓励,杨青还是没有多少起色。

说起这事,梅兰心里也怪杨青。心想,你杨青就是一个温室里的花朵,没有经过风吹雨打,没有见过大风大浪,就这么一个不经事的东西,就受那么一点儿惊吓,你就不行了,我不也同样受了惊吓吗,我怎么就没有你那么强烈的反应呢。唉,咱杨青也是个受害者,还是不能怪杨青,说来说去,都只怪楼上那个狐狸精。

那天夜里,杨青和梅兰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一场好戏就将开始。就好比夫妻两个即将开车远行,车子加满了油,人也备好了干粮。两口子都已经并排坐上了汽车,车子早已发动,已经预热了好久,现在就要挂档起步离开停车位了。可是,就在车子即将起步的那一瞬间,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辆本该从他面前一闪而过的车辆,突然间熄火抛锚了,在那个停车位的出口上,把他的车子堵了个严严实实,前后动弹不得。

那个突然熄火的车辆,其实就是来自楼上的一个意外的声音,好像是什么东西从高处落到了地上,发出了极其响亮的破碎的声音。接着,又响起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婴儿的哭声很大,哭了很久。估计是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杯,因为动静太大,给摔到地上了,那声音一下子就把婴儿那甜美的梦境给惊醒了。

婴儿的哭声平息之后,杨青和梅兰打算重新起步,谁料,却怎么也起不了步。不仅那天起不了步,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那辆车都无法起步。

从那以后,梅兰对于楼上,不仅仅是个讨厌的问题了,甚至她都有些仇恨了。

仇恨一旦主导了人的心理,是一件挺麻烦的事情。很长一段时间,梅兰只要一听见楼上的声音,她的心里就很烦。至于楼上的人她就更加不愿意遇见了。可是,楼上楼下,邻里之间,总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啊,不想遇见的人偏偏还是经常要遇见的。

有段时间,梅兰陡然想起了孟母,想到那个历史上传说的《孟母三迁》的故事,梅兰就起了念头想把这套房子卖掉,一走了之,另外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重新买套房子,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可是,梅兰的这个想法遭到了杨青的反对。杨青反对的理由有两点,首先,这荷花园小区是他跑遍了整个城市,精挑细选之后,才选择的,住到荷花园里,曾经是杨青最大的心愿,现在即使遇上点儿不开心,他也不愿轻言放弃;其次,他坚信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哪里的房子不是这样呢?除非你有能耐去住别墅,那样,楼上楼下才都是你的,就没有了别人的打扰甚至是伤害。梅兰听杨青这样一说,就淡淡一笑,说,看你那个熊样,还能让我住上别墅?杨青一脸的严肃认真,对梅兰说,不是因为我这熊样让你住不了别墅,怪只怪你自己没有那个住别墅的命!

杨青说,梅兰,自古以来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就认命吧。梅兰一听哈哈大笑,对杨青说,你要我认命也可以,但你得清楚明白地告诉我,你是一只鸡呢还是一条狗?说清楚了,也好让我认个明白。杨青自知失言,但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的。杨青弯下腰身,做一恶狗状,扑向梅兰,一把抱住梅兰,将梅兰扛在肩膀上,扛到了卧室里,一下子把梅兰摔在床上。杨青累得气喘吁吁地说,我就是一条狗,整天围着你转,讨你的好,一条没心没肺的忠实的狗!

之后,梅兰就再也没有提出过她要做“孟母”的话题了,日子也就渐渐安静下来。后来有一天,这种安静到底还是被打破了。打破安静的是一阵很轻微的敲门声。

那天来人来敲门时,正好是梅兰在家里。梅兰听有人在敲门,就走了过去,站在门背后问,谁呀?外面人说,你好,我是房产公司的,我们过来看看房子。梅兰听说是房产公司来看房子,以为是杨青想通了,愿意离开这里了,悄悄跑到房产公司去做了房屋出售登记呢。

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小伙子,他的胸前挂着一个扁长形的工号牌,金黄色的,一看就知道这小伙子是房产公司的。另外一个是中年男人,个头不高,体积却不小,体形显得很富态,一看就像是有钱人,估计他就是想来买房的客户了。梅兰打开门,问了句,请问你找谁?大姐你好,我是房产公司的,带了客户来看看你家房子。能方便让我们进去吗?那个小伙子说。梅兰反问了小伙子一句,你们为什么要来看我家的房子?小伙子说,你家的房子不是登记了出售吗?梅兰继续反问,谁告诉你我这房子要出售?梅兰这样连续反问,小伙子就有些急了,便低头去翻开手里的笔记本,小伙子边翻边说,你这不是八号楼三○五吗?梅兰一听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了,笑笑说,别翻了,我家不是三○五,是二○五呢。小伙子一听,才知道是自己找错了楼层,那张稚气未尽的脸上突然起了一层红晕,很有些不好意思,连着说,抱歉,抱歉,打搅了,打搅了。

梅兰笑笑,没有说话,待俩人转身走后就关上了门。关门之后,梅兰这才想起,三○五不就是楼上吗?难道那个吴亮和倩倩要换房子搬新家了?果真是他们的房子卖了,他们搬家了,不也就等于我们搬了家吗?梅兰顿时心里一亮,有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他想在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杨青,谁知这个一向准时下班回家的杨青,那天居然迟迟不能到家。梅兰给杨青打电话,问杨青,在哪里呢?杨青说,在公交车上呢,堵车了,一个红绿灯等了十几分钟了,还没有过去呢。梅兰听了就“唉”地叹了一声,说,怎么搞的,现在就是到处都堵车,堵的人心里发毛。你呀,还是干脆和我一样,买辆电瓶车吧,这样就不怕堵车了,只要是人能走过的地方,咱就能骑车过去。杨青说,看来还是我老婆聪明,有先见之明,坚持不买汽车,现在看来还真是对的,买了也是白买,还不是乖乖地被堵在路上,不抵电瓶车跑的溜。梅兰听着很舒服,有些心花怒放的意思了,就在電话里对杨青说,早点儿回来吧,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杨青在电话里说,老婆,我比你还急呢,我是恨不得插上一双翅膀,飞着回家呢。梅兰说,那你就赶快飞回来吧,为了这个消息,你飞着回来也是值得的。杨青问,老婆,是中彩票了吗?我可从来没有见你有过这么高兴呢。能不能提前透露一点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好消息,也好让我早点儿高兴高兴,做好思想准备。要不,我怕我受不住大好消息的刺激呢,会不会就像当年的范进中举那样,连蹦带跳地逢人就喊,噫!好嘞!我中了!梅兰在电话里笑着说,那就喊吧,使劲地喊,一路喊着回家。

杨青到家的时候,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都已经放完了,正在播报天气预报呢。

杨青一进门,发现梅兰正在收看中央一台,知道梅兰看过了新闻联播,就表扬了一句,我老婆终于进步了,也学会看看电视新闻了。梅兰不领情,她并不接受杨青的表扬,她说,不是你老婆进步了,是你老婆从来就没有落后过。呵呵,还没说你胖,你就先喘了起来。告诉我吧,有什么好消息?杨青把外套脱下来,挂在衣架上,在沙发上坐下,想听梅兰告诉他那个好消息。梅兰立马从沙发上起身,走向厨房,边走边对杨青说,赶快洗手吃饭吧,吃过饭我再告诉你。

杨青心里着急,恨不得梅兰立马就告诉他,见梅兰起身走了,杨青也跟着起身走了过去,从梅兰的背后,将梅兰拦腰抱住,嘴巴贴着梅兰的后颈脖子说,快告诉我,不告诉我,我会吃不下饭的。梅兰转过身来,用手指头点着杨青的鼻子说,亏你还是个男人,心比针眼子还小,你的心里就装不下芝麻大的一点儿事,难怪你不能进步呢。人家不是说,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吗?你看你,心眼子小了不行吧。真的想听我就告诉你吧,楼上的房子要卖了。

杨青把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问梅兰,这是真的?梅兰说,当然真的呀,刚才房产公司都带人来看房了。怎么了?你是舍不得了吧?是不是怕以后见不着那个狐狸精了?杨青并不在意梅兰说了些什么,他只想搞清楚这个消息是不是真的,只是淡淡地笑着说,哪有的事。梅兰再次用手指头点着杨青的鼻子说,没有就好,料你也没有那个贼胆。杨青嘿嘿嘿地笑着说,不光没有那个贼胆,我也没有那个贼心。梅兰说,这还差不多,看看你那个熊样子,也就只能这样了。杨青说,原先我可不是这个熊样子的,都怪楼上。现在好了,楼上走掉了我就不会再表演熊出没了。梅兰问,你能保证?杨青说,应该能。

梅兰说,其实你保证不了。杨青问,你怎么知道?梅兰说,我不知道别的,我只知道,楼上的吴亮和倩倩走过之后,谁能保证不会再来个有光和多多呢?杨青听了一笑,点点头说,那倒也是,还是应了那句老话,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呀,谁来也好不到哪儿去。梅兰问,难道就没有办法吗?杨青说,能有什么办法呢?谁的房子谁来住,谁的空间谁做主。梅兰说,对了,这么说,我就有办法了。杨青问梅兰,你能有什么办法?梅兰说,很简单的办法呀,我们把那房子买下来不就行了?杨青不屑一顾地说,你以为你是大款啊,动不动就要去买人家的房子。梅兰说,你真是个死脑筋,你看,咱儿子也大了,今年都上大二了,还有两年就要毕业了,到时候,咱还不得给他买房子结婚,与其到时候把他的房子买在外面,还不如现在就买在一起呢,将来也好有个照应。

杨青说,看来你是想做奶奶了,急着要抱孙子吧。梅兰说,人家跟你说真话,你胡扯到哪儿去了,谁急着想做奶奶了?你看我就那么老吗?杨青说,嗯,这还差不多,世上哪有你这么年轻的奶奶呀。梅兰说,得,得,得,别给我灌迷魂汤了,咱言归正传,这房子到底买是不买?杨青抬起手来,抓了抓头皮,说,买,我也想买呀,但钱从哪里来?梅兰问,要多少钱啊?杨青说,我听说,荷花园的房子至少也得一万二三一个平方呢,这套一百三十平方米的房子,少不得要花一百六七十万呢。我的天,早知道这样,这些年我们什么都不用干,多买一套房子就赚大了。你看,我们那时候买才三千块钱一个平方,现在都涨成四倍了。梅兰很惊讶,她平时根本就不关心房价,不知道本小区的房价已经涨到了这个水平。

杨青说,别空口说白话了,咱当时能够多买一套吗?就连这一套房子的四十万房款,咱还按揭了三十二万呢。梅兰还有些不服气地说,那是过去,现在这四十万,我们不是可以拿得出来吗?杨青摇摇头说,现在的四十万有什么用呢?连交个首付款都不够呢。

梅兰说,不行,我们得想想办法,这房子我们还得买下来,这是个机会,錯过了这个机会,以后就算你有钱了想买也买不成了。再说了,我们现在买下了这套房子,不仅是我们自己图个清净,也是让咱儿子将来能够少辛苦那么个一二十年呢。你看这人生的黄金期,能有几个一二十年?没有钱,咱得想办法,可以把手头上能卖的东西都买掉,凑齐首付,然后带儿子去银行做按揭,以儿子的名义,最多可以按揭到三十五年呢,三十五年后,这钱还是钱吗?我看那时候的钱也就是这时候的纸了!

果真,两口子把手头上所有的股票基金甚至连同梅兰的黄金饰品全都卖了,凑了几十万块钱准备做首付,然后还去找银行谈好了按揭。梅兰怂恿杨青说,你去楼上谈谈吧,跟他们好好磨一磨,这楼上楼下的,看能不能便宜点儿卖给我们。杨青说,还是你去谈吧,你嘴皮子比我溜,会讲话。梅兰说,这不是嘴皮子溜不溜的问题,我知道,他们家是女人当家,那狐狸精不是见着你就大哥长大哥短地亲热吗?杨青嘿嘿笑着说,那不是人家看咱年纪大,客气嘛。

夫妻俩推来推去,最后还是杨青去了楼上。杨青敲门敲了好久,里面也没人应,他心有不甘,转身准备下楼。恰好,这时倩倩 “咚咚咚”地上楼梯来了,见杨青站在她家门口,就问,大哥是找我有事吗?杨青见是倩倩,刚才心里那些失落感一下子全跑光了,笑脸迎着倩倩问,你回来了?倩倩说,这房子我们好久没住了,都住在我父母家呢,他们房子大,还独门独院的,比这里住着方便,今天特意过来拿点儿东西。倩倩开了门,对杨青说,大哥有事吗?进来坐下说吧。杨青进门后,嘿嘿嘿地笑着说,也没什么事,就是听说你家这房子要卖了,这是真的吗?倩倩说,是真的呀,我家新房子都装修好了,马上就可以入住了,是栋很漂亮的别墅呢。杨青跟着说,真的呀,你们小两口年纪轻轻的真能干,说换房子就换房子,还换成大别墅呢,得不少钱吧?倩倩开始谦虚起来,说, 哪里是我们能干,都是我父母支持和援助的。是花了不少钱呢,有上千万吧。杨青说,你父母真的了不起。倩倩说,他们也是从苦日子里走过来的,几十年来,做个民营企业家,也不容易啊。杨青说,那是,那是,不容易,不简单。

倩倩忽然想起,杨青一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些年了,杨青也没上来闲聊过,就问杨青,大哥,你来找我不会就是专门来问问我们这房子可是真的要卖吧?杨青说,也没别的事,我就是来问问你这房子是不是真的要卖,我们家正好想买一套房子呢。倩倩笑笑说,那正好啊,我们一个要买,一个要卖,楼上楼下,还不好说嘛。杨青急于摸底,问倩倩说,你打算卖多少钱呢?倩倩很爽快地说,不瞒大哥说,人家已经出价一百六十万,我还不太愿意呢。卖给你,我就不谈这个价了。杨青心里一惊,以为倩倩要加价,就问,那要什么价呢?倩倩说,卖给你我就一口价了。杨青追问,一口价是多少?倩倩说,就一百三十八了。杨青眼睛睁得像两只灯笼似的,半天不转动,问倩倩,你为什么这么照顾我们?

倩倩说,理由很多了。其一,一百三十八,也不便宜了,我都几乎赚到了一百万了。做人不能太贪心,赚钱也不能赶尽杀绝,该给别人的一定要留给别人。这是我爸爸教给我的生意经,我爸爸说,他这一生能够成功最主要的就靠在这一点上。其二,这些年,我们在楼上给你们带来了许多麻烦,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表达我们的歉意,可就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现在有了,机会来了。其三呢,我能下决心买下这套别墅,还得感谢你们,是你们帮助了我们。没有你们,我们是下不了这个决心的。是你们催促了我们下定了决心,不仅一定得离开这里,而且还要住上比这里更好的房子。书上不都这样说吗,人要感谢自己的对手!有了对手,你才能进步,才能成熟。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一段时间,你和大姐,就是我们的对手。

杨青笑着说,我们不是对手,更不是对头,我们只是老邻居,比亲戚还要好的邻居。不是说远亲不如近邻吗,近邻还不如楼上楼下呢。你们走了,我和大姐会想你们的。倩倩说,谢谢你和大姐,欢迎你和大姐到我们新家去做客。杨青问,新家在哪儿呢?倩倩说,滨湖玫瑰园,一百八十八号别墅。杨青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合拢后才冒出一句话,我的天,那可是这个城市里最高档的别墅区了。

十一

倩倩说话算话,楼上的房子真的就是按照一百三

十八万的价格卖给了杨青。倩倩说,“138”是个多么好听而又吉利的数字啊,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过去的一切,是非也好,恩怨也好,情仇也好,一切都算了吧,就随着这套房子的转手烟消云散吧。

买下了楼上那套房子,杨青两口子开心得逢人就笑。杨青见梅兰喜不自禁乐不可支,就打趣梅兰说,别高兴早了,楼上还有楼上呢,谁敢保证四楼就不会像原来的三楼一样!梅兰说,这个我就不管了,那是咱儿子的事了,他若是嫌不清静,他就想办法把他楼上的房子买下来呀,留给他的儿子。

之后,梅兰突然想起自己过去对楼上的那些言行,就有些歉意,觉得自己过去做得有些过。她跟杨青商量,等倩倩搬入新家的时候,他们得送倩倩一样礼物。否则,他们就会欠着倩倩一个老大的人情了。

送什么好呢?黄金有价情义无价,这礼品还真不好选呢。梅兰自言自语说。杨青一听梅兰自个儿念叨,两掌一拍,有了,黄金有价,玉石却无价!明天一早咱俩到花冲公园去,那里有个古玩市场,咱去挑选一块玉石送给倩倩。

梅兰问,送一块玉石合适吗?

杨青说,当然不是一块光秃秃玉石了,我会请人在玉石上雕刻一幅画。

梅兰问,你打算让人画什么呢?

杨青说,很简单啊,就画上咱荷花园小区的图标,一枝荷花,加上一只螃蟹。

梅兰说,那应该很漂亮的,玉,石,荷,蟹。

杨青说,漂亮是肯定的,关键是它的寓意很丰富,很深刻,玉,石,荷,蟹,真的是寓示和谐了!

王张应:安徽潜山人,现居合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金融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在《诗刊》《清明》《莽原》《飞天》《阳光》《鸭绿江》《安徽文学》《散文选刊》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及诗歌近200万字。出版诗集《感情的村庄》《那个时候》,散文集《祖母的村庄》《一个人的乡愁》《我对世界另眼相看》《渐行渐远的背影》,中短篇小说集《河街人家》《浪淘沙》。有散文收录《中国散文年选》,小说曾获中国金融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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