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斌 黄晓枫 范犁
引子:成都
“……九世有开明帝……开明王自梦郭移,乃徙治成都。”
东晋·常璩《华阳国志·蜀志》
成都地区可以用文物描述的历史,可上溯至距今约五千年前的宝墩文化的数座城址。从临河而建的、带城墙的新石器时代的城,到金沙、十二桥文化时期的政治中心,古代先民的足迹也烙印在了平原西部的摸底河两岸。伴随着九世开明王“徙治成都”,作为王都的成都已然名扬巴蜀内外,不止一次出土的、刻划着“成都”二字的矛,成为记录“成都”的最早实物。其后,天府之国的富庶、芙蓉花都的迤逦、西南都会的繁华如画卷般一幅一幅鋪陈在这座城池及其周边,2300多年城址不变、城名不改,这座城市犹如一棵生长的树,根植在成都平原的沃土之上,迎风沐雨,通四海万宗齐聚,历磨难慷慨重生,最终成为今天这样一座活色生香的历史文化名城。
一、在城市最中心讲述成都历史
成都博物馆是成都市规模最大的综合型博物馆,已有50余年的历史。1958年,成都市地志博物馆筹备委员会成立;1974年,成都市文物管理处建立;1982年,成都市整合机关文物管理机构组建成都市博物馆,馆址在成都市东风路大慈寺,1984年正式对外开放;2009年,成都博物馆新馆奠基;2016年6月,成都博物馆新馆建成开放。
作为一个新近落成的城市博物馆,成都博物馆新馆位于城市最中心的天府广场西侧,是展示成都文化、体现成都和谐、包容城市性格的重要标志性建筑,与四川省图书馆、美术馆、科技馆、锦城艺术宫等建筑共同围合天府广场,奠定了成都市文化中心区的空间格局。新馆占地面积约17亩,分为北楼和南楼,地面五层,地下四层,总建筑面积约65,000平方米,主体建筑分为北楼和南楼,内部空间划分为公共活动区、展陈区、文物库区、办公区等。其中展陈区面积约24,300平方米、文物藏品库区约10,500平方米、公共空间约12,740平方米(图一)。
成都博物馆的基础陈列在策划之初,便定位在用文物展示成都的历史,讲述这座城的诞生、发展与辉煌。策展团队在梳理成都历史发展脉络和成都地区的文物时,确立了以大时段进行内容板块划分、以大事件凸显城市发展节点的内容策划方向,在地区的文明进程中讲述成都的历史,尽量运用有准确信息的考古出土文物,完整展示成都的恢宏历史。在展陈节点上,着力突出成都古蜀文明的独特神奇、两汉天府之国的物阜民丰、唐宋西南都会的繁华兴盛、明清省会成都的厚重历史,多角度彰显成都开放、包容和多元化的城市品格,展现成都历经毁灭与重建所历练出的坚忍不拔、历难重生的人文精神,为当今成都宽广豁达的胸怀与乐观向上的气质寻求历史渊源。
成都博物馆馆藏文物丰富,收藏有青铜器、金银器、画像砖、石刻、陶瓷器、书画、家具、皮影、木偶、道场画、面具、木雕等各类文物20余万件,其中尤以巴蜀青铜器、汉代大型石刻、东汉画像砖、成汉陶俑、南朝石刻、青羊宫窑陶瓷器皿、唐代经幢、宋代金银器、两宋龙泉窑与景德镇窑瓷器、明代琉璃厂窑的建筑琉璃和三彩俑最有特色,绝大多数出土自成都及其周边的文物都有着明确的年代和本地区特质,是展示成都历史最好的实物资料。
在成博新馆建设过程中,四川大剧院出土的秦汉时期石犀,老官山西汉墓地出土的经穴漆人、多综多蹑提花织机模型,东御街出土的裴君碑与李君碑,双流庙山村东汉崖墓出土的陶质轺车,五代赵廷隐墓出土的彩绘乐舞俑、大型陶房模型,下同仁路遗址出土的南朝至唐代佛教造像,天府新区万安镇香山村宋墓出土的青铜象棋子等最新考古出土文物,都在最短的时间内成为“花重锦官城”陈列中的精品文物。其中,重达8.5吨的石犀、高仅14厘米的经穴漆人成为成都博物馆一大一小两件“镇馆之宝”。赵廷隐墓出土的髯须文官俑,因为酷似乒坛新晋世界冠军马龙,在开馆后两个月内成为点击率超百万人次的“网红俑”(图二),不仅极大地提升了展览的观赏性,凸显了博物馆在文物考古领域的时效性,也有效地提升了广大观众对成都博物馆的关注度。
为了充分表达内容文本的内涵与精髓,成都博物馆展厅的形式设计在最初平面布局阶段便做了多种手法的尝试,在充分考虑现代化博物馆空间设计理念的基础上,结合馆藏文物的实际情况,釆用了相对于传统通史陈列更为灵活的组团式布局与通透式空间表现手段相结合的方式,利用多样化的展示语言和独特的博物馆表达,向观众立体呈现成都古代历史文化的灿烂与辉煌。
“花重锦官城——成都历史文化陈列·古代篇”位于博物馆建筑二楼与三楼,展厅面积共计约4,060平方米,层高约5米,每层楼的展厅由两个相对规整的矩形空间构成,两个相邻的空间之间由3米见方的消防门连接。展览的平面布局设计根据实际空间情况将文本内容按时间顺序切分为四个部分,巧妙地回避了较为低矮的连接部分的局限,通过组团式的布局设计,让每层楼的两个展览空间形成自然过渡。另外,在四大部分的空间设计中紧密围绕该部分的重点文物和展项,形成相互借景的通透式空间设计,在空间中突出重要历史节点和重点文物,吸引和引导观众依据时间顺序参观展览,让整个参观过程舒适、层次丰富和不易疲倦(图三)。
除了对空间布局的精准控制,展览形式设计还精心选择贴切的艺术表现手段,合理利用多样的科技展项,理性科学的模拟照明效果,反复推敲空间色彩搭配,力求精益求精,达到展陈空间之中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统一。在以文物为展示重点的基础上,形式设计中选用了场景复原、环幕氛围营造、沙盘模型、二维半立体复原、微缩模型场景、大型互动地图等手段丰富表达语言。为了避免视觉疲劳,同时有效地向观众传达大时代变更的信号,四大部分的空间在深灰色的基调中选用了不同的提亮色以示区别,古蜀的咖啡色、两汉的枣红色、唐宋的黄褐色和明清的蓝绿色(图四)。此外,各展项配以专业灯光的精准表达,大大提升展品的感染力和艺术性,让参观者自由地穿梭于这个跨越千年的历史文化之旅。
二、文明进程中的成都古代史
“花重锦官城——成都历史文化陈列”分为古代篇、近世篇与民俗篇三个部分,其中,“花重锦官城——成都历史文化陈列·古代篇”是体量最大的部分,由先秦时期的成都、两汉三国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成都、隋唐五代宋元时期的成都、明清时期的成都四个部分组成,描绘了成都五千年的文明进程和城市发展史。
1.九天开出一成都:先秦时期的成都
“九天开出一成都:先秦时期的成都”是“花重锦官城——成都历史文化陈列·古代篇”的第一部分,诗句源自李白的《上皇西巡南京歌》,磅礴大气的诗句成为成都文明史开端最好的注解:独特的地理条件、丰饶的物产、悠久璀璨的文明。在这个部分,重要的展项是新石器时代的宝墩文化城址群、三星堆和金沙为代表的古蜀文化巅峰以及迁都到成都的开明王朝。
宝墩文化城址群有丰富的考古材料,而且是成都平原迄今为止年代最早的早期文明实物资料,文物主要为陶器、石器,是非常重要的考古资料,但作为展品观赏性不算太高。因此,在展陈设计上给了此展项近50平方米的空间,釆用了二维半筑城场景、宝墩城址电子沙盘模型结合台式文物展柜组的形式,充分演绎宝墩文化的内涵(图五)。同时,将成都平原城址群中的礼仪性建筑与典型房屋进行对比展示,多层次展示成都平原早期文明中的建筑形态,更准确地向观众阐释了新石器时代的高等级建筑形态。
三星堆遗址与金沙遗址是最重要的古蜀王国遗存,但成博缺乏足够的文物用于展示,而作为古蜀文明高峰的这段历史,其重要性决定了此展项的不容回避。因此,我们设计了整个展览唯一的一个闭合空间,釆用了三星堆遗址出土器物中最神秘的眼睛形造型塑造空间形态,设置了两个环形巨幕,结合多媒体的影音效果,用流动的金、沙、星光等营造历史时光流逝的氛围,让三星堆与金沙的典型器物浮现、流转于岁月的长河中。展区的中央是三星堆遗址出土的青铜人面像,独特的造型在聚光灯下彰显古蜀文明的庄严与神秘(图六)。
商业街船棺出土的文物成为讲述开明王朝历史的重要展品,大量商业街船棺遗址出土的漆器如漆案、漆禁、漆床(图七)等是这个时期成都平原最精美的文物,同时,蜀楚关系、巴蜀图语、以兵器为代表的蜀地青铜器、蜀与西南夷的关系等围绕开明时期的成都展开的历史话题,都能用丰富的文物进行展示,展线上陈列了如方形铜簠(图八)、三角援铜戈(图九)、蚕纹铜戈(图十)、巴蜀图语铜勺(图十一)、狩猎纹铜壶(图十二)这样的精品文物,使观众能多层次、多方位地认识开明王朝时期的成都以及成都人的生活。
四川大剧院出土的石犀重达8.5吨,造型浑厚大气,是战国至秦汉时期最重要的石刻艺术品,更是成都平原治水的重要物证,重要的文物与艺术价值使得它当之无愧地成了参观流线上的第一件“镇馆之宝”(图十三)。当观众面对这件镇水神兽的时候,古蜀时期的成都已经在秦并巴蜀、都江堰的修建之时画上了一个句号,同时开启了“天府之国”的辉煌历程。
2.西蜀称天府:两汉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成都
继古蜀王都之后,两汉成都进入了又一個崭新的发展高峰。都江堰的修建让成都平原原本优越的自然条件更加宜居宜垦,“水旱从人”,“不知饥馑”,良好的生产生活环境为农业的迅速发展和人口的快速增长创造了条件,并因此促进了成都城市的发展,伴随着城市营建的推进与城市人口的增长,成都拥有了驰名海内外的手工业生产,蜀锦与漆器的生产、冶铁与制盐的兴盛使得这座城市跻身全国最著名的五大商业都会城市,即裴君碑中所称的“列备五都”。
两汉的文物是成博馆藏最丰富、最精美的部分,加上近年来连续不断的考古新成果,这个时期的展陈成为“用文物讲历史”的典型。以老官山汉墓出土多综多蹑提花织机模型(图十四)及其配套纺织人俑(图十五)为中心的纺织组群,以“六——”汉墓陶俑(图十六)和曾家包汉墓画像石为中心的农业组群,诠释了成都平原“沃野千里兴农桑”的富庶。以集市画像砖、陶俳优俑(图十A )、歌舞宴乐画像砖(图十八)、车马出行画像砖、陶舞蹈俑(图十九)、大小陶轺车(图二十)为中心的城市生活组群,以铁质农具与兵器、漆马(图二十一)、漆耳杯(图二十二)等为中心的手工业生产组群,展示了成都“雕镂釦器,百伎千工;东西鳞集,南北并凑;驰逐相逢,周流往来;方辕齐毂,隐轸幽輵”的都市景象,以“既丽且崇号成都”的主题展示汉代成都城市的发展。同时,从本单元开篇的裴君碑与李君碑,到最小的镇馆之宝“经穴漆人”(图二十三)的独立展示区,两汉时期成都的文化、医学、科技等各方面的发展也随着农业、城市、手工业、商业的发展而进步,中国最早的官学、全世界最独一无二的人体医学模型都成为这个区域观众不可错过的精彩展项。
成都博物馆藏品中有大量精美的南朝佛教造像,是汉晋至南朝时期佛教在成都发展盛况的最直接证物,其中的阿育王造像(图二十四)、张元造释迦多宝造像(图二十五)、比丘晃藏造释迦像(图二十六)等成为佛教造像展示区最受关注的文物。这个区域是二层展厅的结尾,佛教造像高度的艺术观赏性,为观众结束第一阶段的参观营造了一个良好的空间。
3.喧然名都会:隋唐五代宋元时期的成都
隋代杨秀扩筑子城之后,成都在唐代迎来了城市发展的第三次高峰。唐玄宗、唐僖宗因避乱而驻跸成都,成都一度号为“南京”。由蜀锦、麻纸生产、雕版印刷、瓷业生产等带动起来的城市手工业与商业的发展,成都又有了 “扬一益二”的美誉。而这些代表城市发展的实物资料被收藏在了全球各大博物馆与研究机构中,除了在图版上展示这些重要的文物资料,成博策划团队反复进行空间设计与展项调整,数十次易稿,最终找到最为有效的展示方法。以“蜀船红锦重”的二维半场景、“蜀锦与佛教”的多媒体动态卷轴等多种展示手段与蜀锦、佛教造像与经幢、瓷器等文物结合,在本部分展厅的第一个展示区域展现了一个宏观的唐城印象。同时,打破五代、隋、唐的时代间隔,利用空间借景的方式,让观众在参观唐代部分时,已经能远观五代赵廷隐墓出土的精美彩绘伎乐俑,将唐五代的展示融合在了一个大的空间,营造出一片雍容华贵的盛世景象,从而巧妙地优化处理了唐代文物不足的落差(图二十七)。
前后蜀统治下的成都,经济持续发展,城市优美,文化发达,乐舞闻名,号称“芙蓉花都”。赵廷隐墓出土的彩绘伎乐俑(图二十八)成为这个部分的中心展品,不仅以立体直观的形态展示了唐五代时期成都乐舞的优美,而且岛形展台及围绕展台的独立展柜与唐、宋两个部分形成了视觉上的连通,最终使得唐、五代、宋的展示一气呵成。
值得一提的还有宋代部分江南馆遗址、四川大剧院遗址等宋代街道、庭院套箱在展厅的运用,这些城市遗迹是宋代成都城市营建的最直接证据,发掘出土的街道整饬、道路美观,是人们难得一见的宋代城市原貌,我们将这些遗迹套箱放入了宋代部分的展线,并与“三月蚕市”等微缩二维半场景结合,还专门设置了宋代街道的体验区域,成为人们了解宋代成都城市盛景的重要展项。在这些展项之间,反映宋代成都高度发达的城市商业与精致优雅的城市生活的文物,如宋代金牌(图二十九)、龙泉窑青瓷碗、青铜小花瓶、黑釉茶盏、宋代金杯(图三十)、宋代银盘(图三十一)等,将宋代成都的城市生活描绘得淋滴尽致。
4.丹楼生晚辉:明清时期的成都
明清时期,成都一方面是西南地区的经济、文化中心,另一方面,成都也成为中央政权的西南重镇,开启了省治成都的历史篇章。
明代成都历史的展示重点围绕蜀王府展开。在甬道式的人俑阵列之后,蜀王府模型成为这个部分的第一个重点。为表彰蜀王的功绩,明中央政府派遣太监督造了蜀王府,规模为明紫禁城的三分之二,布局与皇宫接近,等级按规定递减。策展团队在收集蜀王府考古资料的同时,参照明紫禁城的布局,复原展示了明代蜀王府,使观众能最直接地感受当年作为“诸藩之劝”的蜀王所居住的宫城规模、布局与结构,并在蜀王府模型周围展示了蜀王府、王陵出土的琉璃建筑构件,引导观众对巍峨王府的认识。考虑到大量明代三彩俑有组别特征。又在组别之内具有较高的相似性,策展团队釆用了矩阵形式展示大量精美的仪仗俑(图三十二)。在种类繁多的明代瓷器展项,辅以简单的道具提示其功能,有效地实现了器物的组合陈列(图三十三)。明代部分的空间在整体中又具有不同的主题,一些重要的历史背景与事件,如蜀王世系、大西政权的建立则在中心轴线两侧进行展示。
清代的成都,是整个展览的结尾,然而这个时期并非成都文化最独特、经济最繁荣的时期,文物的支撑也非常薄弱。同时这个时期是历史上的成都最接近现代成都的阶段,城市的布局、街道的分布、人们的生活方式或多或少都留存到了现在。所以,从大量的文献记录中,策展团队遴选出了最有表现力的地图和老照片作为展陈设计的主要内容与元素,它们是当时的城市格局与生活最直接、最具象的反映。经过反复推敲,以清光绪二十年的“四川省城街道图”为蓝本,设计了用超薄LED发光线条的方式呈现的老成都地图,意在展示历难重生的清代成都城,地图中满城、皇城、成都城的位置一目了然,“三城相套”的格局清晰明了,城墙巍然,街巷纵横,街道与建筑的名称被清楚地显示出来,透过隐藏在地板下的灯带散发出金色的柔和光芒,观者步入其中,就像进入了这座城市的过往,用脚步丈量它的历史之光。此展项既隐含了成都这个城市兼容并包的性格,又在展览结尾处点出了成都博物馆作为一座有情怀的城市博物馆的定位(图三十四)。
三、结语
“花重锦官城”,出自杜甫描绘成都春晓的诗句:鲜花烂漫的季节,这座以锦闻名的城市满眼红肥绿痩,处处春意盎然,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这个美丽的片段被诗圣定格在了他的诗词中,传颂至今。今天,我们在这片土地上发现的文物,是当成都崛起在平原之上的時候、当成都生长在平原之上的时候、当成都发展在平原之上的时候最真切的物证。成都博物馆借“花重锦官城”之句为题,釆数千年历史留存的文物菁华,构筑了一个讲述“成都”的空间,将成都的历史收藏进了展厅之中。回望成都,我们可以依靠史籍,查阅文献,也可以走进成都博物馆,透过这些大小各异、早晚不同、完残不一的珍贵物件,感受、认知、聆听成都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