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梓凝
据说河神原不是此地的河神,但不知为什么,已在这云台山生活很久很久了。
依依觉得,河神应该是在等什么人,所以从不觉得寂寞,但一直盼着再有人踏上这程山路。
终于有来人了。那天是一个暮春初夏,没有太阳,烟雾朦胧。
“喂!依依,有人来了。”河神坐在矮矮的石桥上,雪似的衣袂落入清凉的溪水,却丝毫未被沾湿。石桥上到处都布满了青苔,夕阳的余晖照在他的面颊上,增添了几分烟火气息。
氤氲的水汽上升,并同这山中蒙蒙的云雾缭绕在山腰上。一叶扁舟随着流水飘荡,入境随风。舟子一竿一竿地撑着船,向山脚行来。
舟中人是个书生,一袭灰衫,肩上背着行李和素琴,昂头望着山峦,嘴里念念有词,见到河神幻作的老柴夫,彬彬有礼地问道:“老伯,天色已晚,敢问这山中可有停宿之处?”
“沿着那山路上去有处古庙,”河神笑着指路,“年轻人,你一个人来这荒山野岭做什么?”
书生作揖当谢:“小生爱慕山水之间的乐趣,此番进京赶考,听闻这云台山山水奇绝,故绕路远行至此,如今看来,果然不负此行。”
他辞了柴夫,拾阶而上,那是条很窄的山路,曲曲折折,一地落花。他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归鸟划过天空,山谷升起烟霞,才发觉有些疲惫,于是找了块石头坐下,解开背上的琴,缓缓弹拨起来。
依依在林间听到了声音——那声音清如溅玉,先是河水般流动,仿佛云涌过山巅和峡谷;而后好似飞鸟划过旷远的天空,静下来隐约是柳叶纷纷扬扬落地的细碎与温柔。生为一个柳妖,活在这世间几百年了,她从未听过如此奇妙的声音,于是闭上眼睛更仔细地听,循着乐声转向了山下端的方向。
沿路走了二十来丈,隔着一片垂柳便是那座山脚下的石桥,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桥上的人影,就在她要拨开柳丝的一瞬间,声音戛然而止。
抚琴的是个少年,他似乎意识到了有人靠近,于是抬起了头,只见万千垂柳当中,此刻正值飘絮时节,其间一袭青衣翩跹、巧笑倩兮的是个女子。她缓缓向他走来,青色的衣袖与柳叶一色,一双纤足在白裙中若隐若现。
青白之间,他竟一时看得失了神。
“你是谁?”她的声音很好听,像角楼上的铃铛。
“我是秋,你呢?”如果他此刻有能力做出什么表情,那应该类似于在北方见到佳人,不,在尘世见到仙女的赞叹。
“我叫依依。”她微微歪头,然后抿嘴笑了,“我住在旁边的紫云山。”
“你手里的是什么?刚才的声音可是此物发出来的?”依依盯着那琴,灵动的双眸溢出光彩来。
她不认识琴?他大为惊讶。
“你可愿意教我?”
秋愣住了几秒,正色说道:“这是瑶琴,非一日两日可以学成,我不过是个路人,怎样教你?”
“那我随你去山外吧!这样,你可愿意教我了?”
“求之不得。”书生原先的不乐意一扫而光,一口答应了下来。
两人沿着青石板路缓缓向前走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了,夜里的云台在月光下显得更为迷人。奇峰怪岭,在依依的描述下好像都通了灵性一般,幻化成或人或物。白日称作茱萸峰,如今却似出尘遗世的少女,转过山角又看起来像振翅欲飞的雄鹰。
山路走了一程,眼前是一座略显残破的古庙,两侧桃花却开得绚烂无比,“我们今夜子时就走,你先在这里歇歇脚,到时在山脚下的石桥等我。”依依匆匆告辞,留下了书生一人。
戌时、亥时,书生早已按捺不住,沿路下山来到了石桥。月光洒在溪中,化为流动的雪。他看着皎月,脸上漾着笑。再过几刻钟就到子时了,眼前就又会有依依的身影,书生越想越喜,真是一刻也不想等了,他踮起脚向四周张望。
苍穹冷蓝,月光亮得可数毫发,几声远雷响起,想必是他山急雨。
沉醉于期待中的秋全然不知石桥下的水已静静涨了起来,没过了他的脚踝。直到隐约听见有人叹息,书生抬头望去,路那边走来了一个陌生的白衣男子。
“要涨水了,你快些走吧。”
水没过了秋的脚踝,可他固执地站在原地不动:“依依呢?”
没有回答。
依依应该是记错了约定的时间吧?我一定不能离开,否则她该责备我失约了。
“依依不会来了,你不用等了。”河神一脸悲悯地说,年轻的容颜染上了人世的沧桑。
水越涨越凶,秋渐渐站不稳了,但他死死抱着桥柱,不肯离开半步。河神把他拖到路上,他又回去,如此反复数次,直到他的意识渐渐模糊。恍惚间绿衣白裙的女孩沿着山路向他走来,一阵风吹过,纷纷扬扬的柳叶从两侧树上飘落,漫过他的膝盖,漫过他的肱骨……他试图向她跑去,却发现无比困难,直到冰凉的河水拍打了他的面颊,他才意识到是无穷无尽的水在向他涌来。依依会来的,他只要再等她一会儿、再等一会儿……她会来的……她说好了要向他学琴的……
河神有些气急,抓住他的手臂吼道:“再不走就没命了!”
“不要试图帮我了,”秋忽然格外平静而坚定地向河神笑了笑,“我和依依说好了在这里等她,我不会离开的。”
河神瞬间感到内心被击痛,拉着秋的手竟慢慢松开,看着他被大水一点点地淹没。
陈年旧事不经意间被勾起,似乎就在昨天,却触不可及。
眼前又浮现起数百年前那片春色,他云游四海至此,走了一程山路,在古庙边的桃树下遇到了那个阳光般明媚的女孩。
又是一个春天,云台山巅桃花吐蕊,女孩笑着对他说:“我要随父亲去北境了,可能会久一点,你会等我回来吗?”
他答应了她。
可是,那一次他等好久好久,等过了一番番春去秋来,等到了无数人的相遇和离开。他徘徊在这程山路上不肯离去,无论是生是死,只为那个还没有完成的约定。
天渐渐大亮,晨曦乍破了远山的轮廓,落在秋青灰色的脸上,也落在旁边紫云山巅那棵在风中飘摇的残柳上——那柳树在昨夜急雨中被雷劈掉了一半,栽在了泥里,秋最终也没有等到依依。
又不知是多少年后的一个春天,云台山一切如旧。
河神坐在古庙边的一块石头上,提起酒壶独酌,夕阳的余晖洒落在他的面颊上,增添了几分烟火气。
身后的绿柳沿着山路蔓延,空中飞絮漫天。柳枝轻轻拂过他的脸颊,恍惚间看到依依歪着头俏皮地笑:“老水妖,这云台山到底有什么好?让你这么多年都不愿意离开?”
一阵春风急,两侧落英缤纷,树下的女孩痴痴地看着花雨,兀自言语:“真奇怪,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难道是前世?”
眉眼间依稀还是那年树下初见时的模样。
河神不置可否地笑了,扬起手,将壶中残酒洒在古庙旁的一座孤冢前。我们徘徊在一条路上不愿离开,只因有些不愿放下的人,用尽一生在路的一端不断盼望,只盼今生或来世,在转山转水的路上,还能与他们相见。
高峰兀立、潭幽溪清,云台山巅风景依旧,只是故人不再。唯余山路尽头,古庙落红新柳,年年清明雨后,一抔土,一盏酒。
山一程,水一程,这路上缺少的从不是相遇,而是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