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景明
1963年香港中文大学成立,校长李卓敏远见卓识,舍市区而选一座郊野荒坡建校。而今美丽的校园绿树成荫,海边高速建成后,校门前山半腰的大埔公路不再车马喧嚣。春意浓时,驾车驶过,路旁一树树洋紫荆花扑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出校门向右驶行约十多分钟,可来到大学的“后花园”,俗称松仔园的大埔滘郊野公园。
与中文大学同一年在香港设立,为中外学者提供学术服务的中国研究服务中心,1988年并入大学。从此,周六下午约上访问学者前去郊游成为中心的惯例,香港人称为“行山”。松仔园离学校近,去得最多。每来到,作为导游的我,都会骄傲地告诉大家,香港和你想象的不一样,从空中望下来,九龙半岛和香港岛竟然绿色为主,自然覆盖的面积占整个香港的75%,从1976年《郊野公园条例》制定以来,香港一共建了24个郊野公园,使得将近40%的土地上郁郁葱葱。松仔园是其中一个,180种亚热带植物在这里生长,是这里的主人。
10月中到翻过年去的5月初,是香港的行山季节。即便又阴又雾﹐来到大埔滘,灰暗的天空之下﹐大自然依然楚楚动人。穿行于林间小道﹐袅袅轻雾林间飘荡﹐缓缓淡开﹐又轻轻聚拢。远处群山在虚无缥缈的氤氲中﹐若隐若现。春天的松仔园最动人,路边高大的枫树端,不久前在风中颤抖的干枝﹐突然间﹐吐出片片新叶,繁星似的撒向枝头。香港没有金色的秋天,却有殷红的春天。一丛丛新冒出来的叶片﹐皆红色。
访客来到中心,通常说不上三句话,我就发出周六行山的通知。1990年代初,一位女记者兼作家初次访问中大,和我商量她演讲的日期,我说咱们先说玩的事吧。她觉得此人不够专业,但值得交朋友。重庆一位大学校长来访,我照例约他去行山,他冷冷地说:我不去了,我在重庆天天爬山。作家莫言到中大中国文化研究所访问,主人问我能否协助接待。那还用问,自然带他去大埔松仔园。一路听他讲了许多有趣的故事,他小时候趴在地上吃泥巴,后来身体抵抗力特强,五毒不侵。莫言诚恳朴质,风趣诙谐,令人舒服。
学者组成的远足队通常一路高谈阔论﹐我不断指指点点,提醒众人留意四周美景。又一次张鸣和李昌平两人分别脚疼腰痛,向我告假。我说,还是去去吧。不到半小时就爬到坡顶,从那里小路绕一圈还回来,你们在小河边树下谈你们的国家大事,等我们回来。两个小时后我们回到原点,两人正兴致勃勃地辩论土地资源与资本转换的问题。有人说,你们中心真周到,每次你走在前面带路,关教授在后面压阵。其实我没有担负领队的服务精神,只是自顾自,喜欢看小路在眼前蜿蜒﹐引至一处处新鲜。关教授倒的确在照料大家,担心有人掉队。有一次,走着走着,不见了来自美国和瑞典的两位学者。关教授小跑着折回去找他们。走岔路的人找到了,关教授崴了脚。他从来都是那种给人做榜样的师长。
大埔郊野公园有四条行山径,依长短为红路、蓝路、黄路和啡路。30年来,我们去过不下一百趟,走的几乎都是蓝路。连路上停下休息聊天的时间,差不多三小时。蓝路也最美,沿小溪而行,路边大树上粗粗的藤蔓垂下,像是电影《泰山》的场景。身边静静流淌的溪水,待山势渐高,落到谷底。山道转弯前数十米,小河两岸横着两条木头。一次,有位同行的美国年轻博士提议说,谁敢过去我就跟上。我没多想,跨上“双木桥”,走了一个来回。轮到他,走了不到一半蹲下来,变了脸色。我过去将他牵回。一丈多深的谷底,掉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再次来到,我打算表演一番,被关教授制止了。
2000年年初高华来访,面色红润,体格匀称,一点看不出心脏弱,膝盖有事。约他去行山,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召唤。那年和傅高义去行山,他年过七十,走得不快,末了才告诉我说,准备做换膝盖的手术。耶鲁大学的戴慧思教授每次来中心,都将行山计划在行程中。有一次她计划中去行山的日子下起小雨,就我们两人,如丝细雨﹐轻吻人面,飘飘洒洒。小径上落叶堆积﹐踏上去软软的﹐清香而有弹性。清凉恬静的感觉和这天的风景一道存在记忆中。
林中居民有猴子,不多,偶然露真容,引来路人的大呼小叫。一次袁伟时、龙应台、钱钢等人来到中心,我们中午偷跑到松仔园野餐。登林道至坡顶,左拐沿小路行,路旁溪流湍湍﹐飞跃石间,水清见底。一行人围溪边树下木桌而坐,三明治的味道引来不速之客,一只猴子。大家拿相机对准它,它镇定自若,模特儿似的,任你拍。它的同类通常没这么礼貌,见到手提塑料袋的行人,从树上跃下,不待你反应过来,已夺而远逃之。一次关太太遭劫,转眼之间,只见劫匪坐在大树顶上,淡定地享受“嗟”来之食。关太太不敢肯定袋子里是否有她的门钥匙,大家只能树下耐心等待。猴子好像听懂了,将塑料袋翻过来抖了抖,落下来的没有钥匙,只有几小块巧克力。我捡起一块塞进口中,关教授严肃地说,猴子的爪子有细菌。已经太晚了。我被猴子偷袭过一次,幸而捏紧袋子,同时大声呵斥道:快走开,袋子是空的。同伴大笑。当天都是内地人,一路讲国语,我却用英语对猴子说话。猴子非我族类,纯属本能反应。
香港朋友笑称我南蛮子,到了山中,更像回到家乡,“疯”是自然。一次,林子空地上,我带大家一道玩小时候的游戏“求人”。分为两组,手拉手横排对面站,一组迈步前进,另一组倒退。来回反复。前进的一组唱道:“我们要求一个人。”倒退的一组答:“你们要求什么人?”前面唱,“我们要求×××。”后面问,“什么人来接送他?”再答,“就是我来接送他。”被选中的两人比力气,看谁将对方拖动。兴致高时,众人表演节目,内地学者通常都大大方方高歌一曲。关教授曾禁不起大家一再要求,唱了粤剧“帝女花”选段。
1997年春来到松仔园﹐渔农处公园管理站米字旗高悬﹐加州大学的教授Rick Baum当即露出政治学家本色﹐打算拍下将成遗迹的景致。幽谷无风旗不展﹐众人陪他等了一阵﹐作罢。当年7月,同一竖旗杆上﹐红色的特区政府旗帜高悬。马照跑,舞照跳,山光水色依旧。
见证社会变迁的是住家。顺路边林道而上约数百米处,有一户人家。1990年代初,主人家常在门口支一张台子。木瓜﹑丝瓜﹑金桔和林林总总园中瓜果﹐供品似的陈列于上。路人取走水果,将零钱留下即可。来自新西兰的罗曼英教授在香港长大,据她说,当年和中大同学来行山时,常与园主阿伯聊天。他指给同学看从各地引来,栽培于园中的花花果果﹐开心又自豪。2000年左右,阿伯故世﹐儿子将果园出售。新主人把一园花木斩净砍绝。若非麦理浩时代立下法规,香港人严格遵守之,郊野公园大概早已面目全非。
与多年不见的中心访客相遇,聊起来,一道行山给他们留下的印象最为鲜活。等将来大家老得爬不动山,许多温馨的记忆会依然相伴。忘不了伫立树下仰望﹐溅满雨水的一株株嫩绿﹑粉红在天空衬托下晶莹剔透﹐显示出无限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