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诺
【摘 要】田汉1921年将王尔德的剧作《莎乐美》译介到中国,并成为最受欢迎的译本,1929年搬上舞台便大获成功。它所代表的唯美主义感伤颓废色彩,“为艺术而艺术”的主张,以及华美瑰丽的语言风格,深深影响了南国话剧创作。南国话剧更是一再借用《莎乐美》中的“死亡”因素,用以传达话剧主张,营造审美氛围。
【关键词】南国戏剧;莎乐美;田汉
中图分类号:J80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1007-0125(2018)18-0014-02
南国戏剧运动是中国现代话剧史上最闪耀的一次话剧创作及推广运动,天才戏剧家田汉带领着一群话剧人,创作并演出许多反映年轻人心理的话剧,将话剧的影响力扩大至全国,并且确立了话剧文学在文学史上的地位。
田汉早在1921年就发表了王尔德所作《莎乐美》的中文译本,凭借其语言能力和艺术感知力,让这一版《莎乐美》译本卓然于同时代的六七个译本,但直到1929年,田汉才将莎乐美搬上南国社公演的舞台并取得巨大成功。南国戏剧经历了一个由感伤烂漫,追求“艺术为艺术”到反映人民需求,追求“艺术为人生”的转变,“莎乐美”也经历了一个“去颓废”的历史改造过程,但南国社剧作所呈现的审美体验,语言风格以及情节设置,无不受到《莎乐美》的极大影响。《莎乐美》全剧笼罩着“死亡”所带来的,诡谲神秘的阴郁气息,是其美学价值的重要来源。本文对《莎乐美》中对于死亡环境、死亡方式的设定,对于死亡价值内核的探讨与南国社戏剧进行比较分析,来探寻南国戏剧的“莎乐美死亡”情结。
一、死亡环境——“灵”的大获全胜
在《莎乐美》中,关押莎乐美父亲和先知约翰的地方是一座奇特的监牢——老水池。水池藏污纳垢,不见天日,是阴谋罪恶的培养皿,也是人心底最深最猛烈欲望生长的温床。水池是刚与柔的杰作,透明与浑浊的结合体,这一特殊环境显现了自然与人为共同生产的强大欲求,水是流动柔和的,积水为池则变得深邃,这是“灵”的空间,以此为牢房来禁锢人的肉身。表明“灵”所象征的心灵情境对人具有致命的诱惑力足以吞噬与毁灭人的身体,这也正是莎乐美与先知约翰之间充满禁忌与邪恶的爱情,将人引向死亡的深渊。
在1928年南国社的话剧《古潭的声音》里,诗人救下来的舞女美瑛生活在一口古潭边,她接受诗人的物质与精神供养,最后不再等待诗人归来,而是纵身投入古潭,结束自己的生命。临死前她留下绝笔书倾吐对古潭的畅想:“①古潭啊,你藏着我恐惧的一切;古潭啊,你藏着我想慕的一切;古潭啊,你是漂泊者的母胎;古潭啊,你是漂泊者的坟墓。”古潭是一个无限流动的空间,阔大远胜过诗人为美瑛构建的“艺术殿堂”,对美瑛不安分的漂泊灵魂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同时这份不可捉摸的苍茫感也让她感到恐惧,这和莎乐美对于先知约翰又爱又恨的心理如出一辙。美瑛对古潭的渴望及献身正如同莎乐美以约翰的死亡来完成她亲吻约翰嘴唇的心愿。美瑛的结局正是《莎乐美》中“灵”的空间吞噬“肉”的情境再现。
另一部话剧《湖上的悲剧》发生在一所湖边农庄,女主人公白薇为反抗包办婚姻投水却获救,之后隐姓埋名生活在农庄里。她与她的家庭及外界社会环境完全脱节,不具有社会身份,几乎是以她所假扮的“鬼”的形象生活于世,僻远幽静的湖水为白薇封存着对过往的回忆,尤其是对爱情的执念、坚贞,对艺术的美好理想,仿佛游魂漂游于幻境。當她昔日的恋人杨梦梅机缘巧合来到庄园,也就是真实的“肉身”打破“灵”的幻境时,女主人公所封存的心灵空间再次被打开,对爱情与艺术的渴望复活,恋人杨梦梅是爱情的对象,更是艺术的化身,当白薇意识到杨梦梅的艺术创作需要以死亡为代价作为催化剂时,她选择了再次投入湖水。湖水所营造的“灵”的空间象征不可扭转的自主意识与不朽的艺术果实,白薇两次投水,以肉身的献祭分别完成对自我选择的坚守和对艺术的追求,获得了“灵”的永生。
田汉谈到“古潭”这一意象时,着重提到了日本诗人松尾芭蕉的俳句:“古池塘,青蛙落入水,一声响。”并认为这声音是“②具足了人生之真谛与美的福音”,东方诗歌的幽微静默审美情境与西方戏剧浓烈阴郁的审美情境借助“水”这一载体构成和谐统一,形成了神秘唯美,略带邪恶的心灵空间,并且在与“肉”的较量中,“灵”的空间取得胜利。
二、死亡模式——预言自杀
《莎乐美》剧本中,主人公莎乐美的结局是被希律王下令杀死,但是她的死是她坚持自己对于先知约翰病态的占有所带来的,无异于是自杀。在剧本行文过程中,也一直通过众人对于环境的观察“血红的月亮,不祥的预兆”,以及先知约翰预言“死亡与淫邪”来渲染死亡气息,莎乐美的死亡是自主选择的结果,也是剧本精心安排,层层铺垫所推出的效果。这一种“预言自杀”的死亡模式在南国戏剧创作中也被一再运用,构成盘旋于全剧本的宿命悲剧感。
《古潭里的声音》一文中,舞女美瑛和诗人最后都选择了自杀,这一点在剧中早有铺垫。比如诗人进门看见睡榻上没有声音,这样的好事只有宁静彻底的死亡才能带来,且诗人借母亲之口描绘美瑛是“漂泊惯了的女孩子”,无论是江河湖海都留不住她的灵魂,这为她投入古潭的怀抱埋下伏笔。而诗人在回家寻找美瑛的独白中表现出对“灵”“肉”调和的自满自信,以及对母亲坦言“把生命交给了美瑛”的热切,都不难发现“灵肉调和”破灭之后,诗人走向死亡的决心。《湖上的悲剧》也是类似情境,农庄里的守门人透露“闹鬼”,我们的女主人公最后也由“假鬼”变成了“真鬼”。《名优之死》的结局是一代京剧名伶刘振声在舞台上忿郁而死。剧中人唱的戏《玉堂春》《乌龙院》《打渔杀家》,在剧本中反复提及,戏曲里充满“杀人”的桥段,毒杀、斩杀等等,暗示社会黑暗势力对京剧艺术家的腐化与迫害,刘振声坚持艺术不愿妥协,除了“死”,并没有别的保全自身艺术信仰的方式。
南国社创作的悲剧多以死亡为结局,给人造成极大的心灵震动。莎乐美式的预言模式被一再运用,使得剧本本身具有强烈的宿命感与紧迫感。从中窥见作者的思想倾向:光亮与生是暂时的,绝望与死亡是永恒的。死亡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恶”对“善”,“丑”对“美”的破坏毁灭,也不是简单的外界环境对个人意愿的扼杀,更多的是主人公内在心灵的判断与抉择。他们为所信仰所追寻的事务放弃生命,用死亡给通往永生打上崇高的印记。
南国时期的艺术运动也正如作者在剧本中预言的一样,被种种外界失利阻挠和扼杀,有今天而不能确保明天的恐慌,在黑暗的浓雾中挣扎与绽放,不仅是一种艺术风格,更是他们真实的状态写照。
三、死亡内核——生命强音
面对母亲的仇恨,继父的欲望,莎乐美坚持并放任对纯洁智慧的先知约翰的渴求,不惜以极端的方式实现所爱,田汉评论她是“③目无旁视,耳无旁听,以生命求其所爱,殉其所爱”,这份强烈到扫清所有的勇气与炽烈,带来超越死亡的生命热力,个人意志的强大,对欲望的极度彰显是莎乐美作为“人”所显现出来的光辉。
“莎乐美”扛起了唯美主义为“美”、为“爱”、为“艺术”而死的大旗,但是这面大旗绝不是只能空空叫唤的绣花枕头,而是用“艺术”和“爱”纯洁的热力来抵抗人世间虚伪的“惡”与“丑”。④当艺术的功利性已经泛滥成灾,当时代的庸俗气充斥了人们的心灵,“为艺术而艺术”呼唤的其实是久违的艺术良心,“为艺术而艺术的本旨”是要“为生命而艺术”。
南国剧作中,美瑛和诗人的死遵从自我本性。美瑛一生漂泊无法安歇,以死亡打破物质与有限精神生活的束缚,是她不断离开,追逐自由不止息的归处,这种流动的状态与古潭流水达成一致,获得了精神上的高度统一与满足。而诗人是坚信可以构筑“灵肉和谐”的,他给美瑛提供住所衣食,带来时兴玩物,用爱情与耐心教导她指导她,希望在湖边的阁楼里创造属于二人的完满的物质-精神天地,这种理想一旦被打破,诗人选择“锤碎”古潭,以肉身牺牲的方式捍卫理想境界,是一个坚定的“殉道者”。白薇的死是出于对自我价值的清醒认知,面对悲剧的源头——封建家长制度,她以死保持反抗姿态,最后选择再次用死亡将个人姿态转化为普遍、广泛的艺术精神,她的“自杀”让她结束了半死不死,与过去纠葛不清的“假鬼”状态,获得了属于未来的长久的永恒存在。
死亡不是妥协而是奋起抗争,死亡不是终结而是通向永生,莎乐美用死亡奏响生命的最强音,美瑛、诗人、白薇、刘振声等人也用死亡书写了生命的执着。
四、结语
话剧作为一种舶来的艺术形式,被年轻的留洋知识分子予以吸收、改造传入中国。其中最为具有代表性的女性戏剧形象,一是《玩偶之家》中的娜拉,一是莎乐美。娜拉选择出走,迎来自己的新生,莎乐美死亡,获得极致的精神永恒。同样是勇敢地遵从自己的内心,莎乐美与极富活力的娜拉相比,性格行为显得阴骘颓靡,这也是当时许多年轻知识分子苦闷、执拗与绝望的内心写照。南国戏剧人奉莎乐美为“美神”,一再书写死亡,也成为自身活动与理想的宿命式预言,贯穿于他们的艺术创作与精神状态之中。
随着革命的火焰越演越烈,莎乐美也被不断“去颓废化”,“去病态化”,演变为革命女斗士形象。随着南国戏剧运动的破产和田汉文艺理念的转向,莎乐美在中国近代戏剧舞台上的火光也逐渐熄灭,成为过去式的符号。但是它对于中国知识青年的美学启蒙,艺术风格熏陶与精神力量支持,永远不会磨灭。
注释:
①田汉.田汉文集 第十四卷[M].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41-42.
②田汉.田汉文集 第十四卷[M].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417.
③田汉.我们自己的批判[J].南国月刊第二卷,1930(1).
④李仲夏.论域外戏剧对田汉早期创作的影响[D].河北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2008,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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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田汉.我们自己的批判[J].南国月刊第二卷,19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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