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葆国
“你好!这里是中间客栈——”
郑中坚一下拿起话筒,训练有素地脱口而出,他用的是历练出来的带着土楼腔而又熟络络的普通话,脸上还随即展出了笑容。
“你就是郑中坚,我问你,你老爸你还要不要?”电话里是一个粗嗓门的女声,操的是尾音锐利的马铺腔闽南话。
郑中坚怔住了,手上拿着的笔往本子上狠戳了一戳,咔嚓,把话筒重重地撂下来。
傅小秀从天井走上廊道,一脚跨进自家的灶间——准确地说,这灶间改成了中间客栈的前台接待室,原来的土灶挖掉了,一张老式的方桌充当前台,旁边靠墙还有一对泡茶的茶几。傅小秀手上拿着一粒百香果,递到郑中坚的面前。在土楼乡数以百计的民宿客栈老板中,郑中坚是最像老板的那个人,总是端坐在前台后面,脸上飘荡着朴实宽厚的微笑,不时在电脑上查看订房信息,电话一响,手就像是装了弹簧一样快速接起。这阵子小秀看到的却是一张阴沉沉的脸,沉得脸上都要掉下渣来了。
“怎么啦?郑老板。”傅小秀笑笑地问。
“没什么。”郑中坚偏过头去。
“你别有什么事瞒着我呀,”小秀把手上的百香果再次递到中坚的面前,“给你吃。”
中坚似乎很不情愿地接过百香果,随手放在了桌子上,说:“我能有什么瞒着你?”
谅你也不敢,小秀心里暗笑,她对他有一种城里人的心理优势,同时也有一系列管控的套路,比如他的QQ、微信、微博、银行卡以及支付宝等等,她全都知道密码。她转身走出去的时候,像是下指示地说:“周六预订三间房的陆先生,你跟他确认一下。”
“刚才确认了,他微信转了三百元过来。”中坚汇报说,他看着小秀的身影飘出房间,本来还有想要汇报的话,只好咽了回去。
其实昨天堂兄中良就给他捎来了话,他一下怔住了,因为太久没有“那个”的正式消息,偶尔听到的也都只是一些真假莫辨的传闻,他眨了几下眼,果断地对堂兄说,这不可能。中良说,我只负责传话,其它我不管。中坚说:想得美啊,我刚六岁就丢下我不管,现在老了,瘫了,要我来管他,真敢想啊。中良直摆着手说,我只负责传话。中坚说,你去告诉“那个”,死了这条心,免想!中良没接话,转身溜走了。
中坚所说的“那个”是指称父亲。很多年以来,在需要说到父亲的时阵,他总是以“那个”来代称,简洁到连“人”都省略了,“那个”还算是“人”吗?为了自己的前途,狠心把刚刚六岁的亲生儿子丢在土楼里,跑到城里跟一个大五岁的老女人结婚,当人家两个女儿的后爸,从此既不要儿子也不要父母亲以及所有的亲戚朋友,三十年回土楼不会超过十次,除了爷爷奶奶出殡,没掏过一分钱,一向宽厚待人的六叔公在世时几次说过,这个人简直可以清除出族谱了。而在中坚心里,早已把他清除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六岁的那个中午,郑中坚其实一直铭记在心。那是1989年春夏之交一个闷热的中午,吃过午饭,老爸就要到城里去了。那时老爸还是老爸,还不是“那个”。老爸破天荒地给他夹了一块拇指头大小的肉,对他说,你要乖乖听阿公阿嬷的话。他的眼睛一酸,眼泪就掉下来了。老爸勾下了头,阿公阿嬷全都像木偶人一样不会说话,灶间里沉寂得令人头皮发麻。他像是预感到暴风雨就要到来的小麻雀,浑身嗦嗦发抖,直往阿嬷的怀里钻,他吃了一半的干饭都快被他的眼泪浇成稀饭了。老爸放下碗筷,转身走出了灶间,阿嬷突然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儿子你不要,我会把他养大!郑中坚再也控制不住,放声大哭,响亮的哭声像爆竹一样满土楼炸响。他记得他几乎哭了一个下午和半个晚上,那个晚上他哭着哭着睡着了,醒了又接着哭,哭着哭着又睡着了,第二天醒来,两只眼睛肿得像熟烂的桃子。
这是郑中坚人生的第一次大悲恸。他母亲在山地里挖地瓜被山猪袭击致死那一年,他才两岁,看着母亲躺在棺材里的样子,他还笑了。这次父亲的离去,令他感觉到土楼塌了,天也塌了,至少三年多的时间里,他每天晚上要奶奶搂到怀里才能入睡。
郑中坚的父亲叫做郑伟光,一米八的个头,相貌堂堂,是土楼乡远近闻名的美男子,他当过三年兵,回到土楼乡在中学当了一名体育教师,却只是“代课”,连“民办”都不如,因为“民办”有可能转正式,而“代课”必须先转“民办”才可能转正式,这中间隔了两座大山,望山跑死马。为了转成“民办”,他没少给校长、乡文教主任送礼,一根猪脚、几条冬笋什么的,更没少给他们家干活,印煤团、修屋瓦、挖水池,全是粗重活,累得他回家都没力气碰老婆一下。世事难料,老婆竟然被山猪咬死了,结婚送彩礼借了一笔钱都还没有还清。几年下来,转“民办”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就像山尖上的一抹云霞,可望不可及。有一天下课,看着学生哄地散开,郑伟光突然发懵地站成一根木桩似的,坑坑洼洼的操场地面上印着他瘦长的身影,顯得那么孤独无助。他许久才抬起脚往前走,准备走八公里的山路回郑坑村的兴富楼。因为只是代课教师,他没资格在学校分得哪怕一块巴掌大的宿舍,每天都要从家里到学校往返一趟,前两年他买了一部旧的脚踏车,不久前急需用钱,把它作价三十元转卖给一个表弟,现在只能一步一步走回家了。走得浑身绵软无力,肚子饿得咕咕叫,腿脚重得抬不动。这天郑伟光走到操场坎下的公厕旁,站下来歇了口气,一般人走到这里都是疾步而过的,但他实在是走不动了。这时阵,校长正好从公厕里出来,看见郑伟光似乎有点惊喜,拉起他的手说,我还想明天找你呢,来来来,到我家说话,晚上我请你吃饭。
校长常常有事找郑伟光,每回都是干活,请吃饭是极少的事。这回不是干活,当然也没有立即吃饭,校长喊老婆多下两把米,把郑伟光拉到卧室里说,好事啊好事。郑伟光快晕倒了,校长还一个劲地卖关子,说,这个事能成,你根本就不用转什么民办,转什么正,你一下就是城里人,不知有多少好工作等着你啊。郑伟光懵懵地根本不知校长在说什么,校长接着说,你不知我怎么夸你啊,简直往死里夸,这个事能成,你真的要给我大红包,再加一根大猪脚。郑伟光更懵了,校长这才摊开来说。原来几天前,校长到马铺城里开会,遇到土楼乡前任书记、现任县农业局长的杨志才,杨局长请校长到家里泡茶说事,原来杨局长有个双胞胎的哥哥,很多年前就病逝了,他的女儿也就是杨局长的侄女,杨局长一直视如己出,读书、工作、找对象、结婚,都是杨局长一手操办,两年前,这个侄女的老公不幸暴病身亡,留下两个女儿,侄女身体一直不大好,杨局长就寻思着再给她找个老公来照顾她。年纪不小、长相一般、两个女儿、身体又不好,这是劣势,优势是她有正式工作、有房子、叔叔当官,然而尽管有这三道光环的加持,还是很难在城里的机关单位、学校厂矿找到两厢情愿的人选。杨局长决定把搜寻范围扩大一些,同时广泛发动亲朋好友、同事同学帮忙,只要人品好、身体好,年纪稍大一点,没有正式工作也行。听杨局长絮叨一番,校长脑子里就跳出郑伟光来,他立即把郑伟光描述了一遍,杨局长的眼睛亮了。就是那个部队回来的体育教师?是呀,个头高高的,身体很结实。杨局长在土楼乡当书记时到过好几次学校,他记得他,只是不知道他的名字,一说那个部队回来的代课老师,他眼前也浮现出一个英俊帅气的男子形象。校长问,这人怎么样?杨局长说,我看挺好的。
郑伟光看着校长的两片嘴皮子一张一合,那里面吐出来的话像一颗石子打在了他的心上。
这是一个机会!校长说,你想要改变命运,就要抓住这个机会,机会可不是日历啊,今天撕掉了明天还有。
郑伟光想了一整个晚上,天亮时才最终决定要抓住这个机会。第二天他来到学校告诉了校长,校长兴奋地转了半圈的身子,打开办公桌上锁着电话机的铁盒子,拿起话筒向杨局长汇报。当天下午杨局长就坐着小汽车来到土楼乡中学,在校长室亲切接见了郑伟光。握手之后,杨局长对郑伟光频频点头。那一阵子,郑伟光感觉自己像是一头被买家看中的公牛,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凄凉。
前台接待室隔壁的灶间是郑中坚向堂兄租的,还保持原状,土灶上放了两台电磁炉,用来煮三餐,也供个别想要自己买菜做饭的住客使用,土灶只有团队住宿又要求吃大锅饭的时阵才派上用场。这两年多来,基本上是傅小秀做早餐,郑中坚做午餐和晚餐。小秀打扫完午饭后才退的几个房间,回到自己的卧室,躺在床上跟在马铺的母亲和在美国的表弟聊微信,前者用语音,后者用文字,不知不觉聊到了天黑。她从三楼走到一楼灶间门前,原以为饭菜已经摆上桌,却看见中坚正在电磁炉上煮面。
“晚上没什么菜,就煮面吃吧。”中坚说。
“好吧,由你。”小秀说。她虽然自称吃货,平时对三餐还是很随便的,中坚做什么她吃什么,但是这阵子,她内心里突然感觉很不满,她看到中坚在下挂面时差点下到了锅外,他走神了,似乎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中。她走到中坚跟前说:“哎,郑老板,你怎么啦?”
锅里的泡沫往上冒起,中坚“嘀”地摁了一声,把电源关掉,回头对小秀说:“那个那个,‘那个想要我去照顾他……”
小秀听中坚说过“那个”的往事,对她来说,父亲同样是缺席的,但与之不同的是,父亲是在她八岁时病逝的。用中坚的话来说,你父親是不在了,而我父亲还在,只是他不愿意承担父亲的责任,这比“不在”还要残忍。小秀对父亲的记忆很模糊,有一阵子对他充满了怨恨,有一阵子又是排山倒海的思念。小秀走上前,一边帮中坚把电磁炉上的锅端到桌上,一边说:“他病了?很严重?那你还是去看看他吧……”
“这不可能!”中坚猛地拔高声音说。
小秀被中坚尖锐的声音吓了一跳,相识几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这么凶狠地对她说话。她看到中坚的脖子似乎涨红了,嘴里呼着粗气,嘴巴紧紧抿着,把头偏向了一边。这个从不生气的男人,生气的时候竟然有点可爱。小秀微微笑着,说:“他毕竟是你父亲……”
“‘那个不是!我没有父亲!”中坚梗着脖子说。
小秀知道中坚正在情绪上头,便细声细气地说:“好了,不说,吃面。”
“我不吃。”中坚甩头就走出了灶间。他也没有走进隔壁的接待室,而是往楼门厅走了。
小秀盛了一小盆的面,坐在饭桌前,呵着气,三下五下就吃完了,然后把锅里的面盖起来,走到廊道上往楼门厅望了望。天黑了,还没有开灯,石门槛上、槌子上影影绰绰坐着人,看不出是谁。
这座兴富楼建于清朝末年,圆形,一层三十六个开间,总共三层,在数以千计的闽西南土楼中属于那种默默无闻的普通土楼,但是它所在的郑坑村处于鼎鼎大名的河坑土楼群和洪坑土楼群之间,这些年也搞起了旅游开发,特别是利用土楼做的民宿,在业界小有名气。傅小秀从一所大专学院毕业,在一家私企干了两年,她觉得没意思,就辞职开了一家卖兰花、金线莲等等马铺土特产的淘宝店,开了一年多开不下去了,索性就不打理,要么窝在家里睡觉,要么背个包到乡村闲逛漫游。郑坑村是她无意中路过看到的,进来一看,觉得这个依山临水的小村子有点意思,就想住一晚上,走到兴富楼前看到中间客栈的招牌,就走进土楼里来到了郑中坚的面前。一切都是注定。傅小秀跟郑中坚一见如故,彼此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本来只想住一个晚上,结果傅小秀住了三天还不想走,她对郑中坚说,郑老板,你雇用我吧。郑中坚说,好,雇你当老板娘。两个人就这样好上了。
郑中坚从小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他初中的学习成绩还不错,但是高一高二那两年,爷爷奶奶相继病逝,他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在伯伯叔叔的资助下,勉强读完了高中,考上一所职业大专。从这时候开始,他靠着打工赚钱,自己养活自己,毕业后他到厦门当了一家台湾保健品公司的业务推销员,那个台湾老板知道他来自土楼乡村,就常常让他带客人到土楼玩。郑中坚来了几次,发现土楼成了世遗,果真是今非昔比。他果断地辞了职,带着不多的积蓄回到郑坑村兴富楼,把那些空闲而又愿意出租的房间租下来,加上爷爷奶奶留下的房间,一共有十三间,改造装修之后,他打出中间客栈的旗号,开始在网上发布信息招揽客人。生意就这样慢慢起步了。因为爷爷奶奶在土楼里的辈份和威望,加上他本人谦逊有礼,不少在土楼外面建了新房的人都乐意把土楼里的闲房租给他,租金都要得低,他们是看着郑中坚长大的,觉得这个从小没妈又没爸的孩子能有今天,非常不易。经过几年的发展,兴富楼除了十来个老人家还住在里面,其它几十个房间全归中间客栈,大部分房间保持原状,也有一部分把相连的两三间打通,做成双标房、家庭房。
傅小秀此前有过一段感情经历,一个男同学跟她谈了七八年,最后在谈婚论嫁阶段,因为他母亲反对,他也就放手了。小秀一度非常消沉,不过自从做了中间客栈的老板娘之后,一切不治而愈。郑中坚大她两岁,据说有过两段不咸不淡的恋爱史,这有时也成为她打趣他的话题。小秀感觉他们在一起挺舒服的,这对她来说就够了。他们每天的生活都是相似的,迎来送往,吃喝拉撒,很单调也很充实。谁承想冒出“那个”,郑中坚内心的平静一下就被打破了。
走到楼门厅,小秀看清在这里闲坐的是楼里的老人还有两个住客,他们从村里的饭店吃完饭回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老人聊着天。小秀跟大家打了招呼,向兴富楼门外望了望,村里的路灯亮了,前面几座圆土楼和方土楼在昏红的光线里,散发出一种热气腾腾的生活气息。她知道中坚不会窜到别的土楼去,再说自家客栈也不能唱空城计,便转身从廊道上走回去,走到接待室门前一看,中坚端坐在电脑前。
小秀猜测他从楼门厅那边的楼梯上了楼,绕了半圈又下楼来,不过她也不想问,说:“晚上不吃啊?要减肥?”
“现在吃不下,晚点吃。”中坚头也不抬,两眼直盯着屏幕。
“你说的‘那个人……”小秀说。
“‘那个!不是人!”中坚的声音又尖起来了。
“好吧,‘那个,我知道,你对他怨恨很深,”小秀说,“也许他快不行了,你去看他最后一眼……”
“还早呢,只是中风瘫倒在床,一口气还长着呢,在住院,他两个女儿一个说要上班,一个说身体不好,也没空,要我去照顾他,或者把他接回土楼照顾,”中坚从电脑前站起身,走到小秀面前说,“‘那个真敢想啊,把六岁的儿子丢在土楼里,到城里替人家养大两个女儿,现在瘫倒了,两个女儿相互推托,这下想起儿子了,前面三十年他怎么就不想啊?”
小秀叹了一声,说:“我是八岁没有了父亲,我常常在想,要是父亲还在,他老了,不管怎么样我都要照顾他。”
“你父亲是不在了,我们的情况不同,”中坚低下头,语速一下变得缓慢,整个人陷入了回忆的状态,“说实在的,开头我一直相信父亲会回来看我的,甚至可能把我带到城里,但是那一年过年,他都没有回来,连一句话也没捎回来,第二年还是没有回来,第三年他托人给爷爷奶奶捎回来一盒月饼,爷爷当场把它丢在了粪坑里……记得我十一岁那年,有一天跟爷爷到乡里赶圩,那里停着一辆开往城里的班车,我突发奇想,决定到城里寻找父亲,就混上了车,车上人挤人,我几乎被两个大人挤扁了,贴在他们身上,连售票员都没发现……那是我第一次进城,城里那么大,我下车出了车站,整个人都晕了,不知道往哪里走,其实我也压根不知道父亲住在哪里,只记得听大人说过土产公司什么的,就顺着街道往前走,也不敢问人,直到遇到一个长得像奶奶的老人家,才鼓起勇气向她问路,她说我走错了,要往另一边走,把我带到街头给我指了方向,那时我也不懂得说声谢谢,撒腿就往那边跑去,果然一阵子就找到了土产公司,土产公司这四个字我还是认得的,其实就是一排店面,卖杂货、家具、电器,还有卖包子,我从这些店面门前走过了几遍,瞪大眼睛往里面找,都没有发现父亲,最后脚也走得酸了,肚子饿得很,闻着那肉包店的味,口水直往下流,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不得不靠在一间店面前的一棵树上,开头还站得住,站了一阵子竟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就这样坐在地上,眼睛在进出店面的人群中搜寻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饿得快不行了,天色也暗了下来,父亲的影子还是没有出现……就在我快坚持不住的时候,突然,父亲出现了,我的眼睛唰地亮了,身上也一下子有了劲,那真的是父亲,虽然几年不见,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还是那么高大结实,不过他手上牵着一个女孩子,他们是从街道那边走过来的,那女孩子背着书包,应该是放学回家……我忍不住向父亲冲过去,叫了一声爸,我看到父亲神色慌张,像是突然遭遇抢劫一样,他定下神来,把我拉到一边,问我你怎么来了,我本来要说,我想你了,可是太饿了,都没有力气说话,这时,那个女孩子走上来,冲着父亲哼了一声,又向前走去,父亲紧张得浑身颤抖似的,对我说了一句,你快回家,就追着那女孩子去了……父亲就这么出现又消失了,我不由放声大哭,那时候,我感觉到父亲永远不在了,从此他也就成了‘那个,我的哭声吸引了很多人的围观,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嚎啕大哭……大概有人报告了警察,两个警察来了,他们问我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一个老警察看我的样子是饿坏了,到包子店买了两只肉包递到我手里,我几乎没有咀嚼就把那两只肉包吞了下去,这才有了力气告诉他们,我叫郑中坚,家住土楼乡郑坑村兴富楼,一个警察想起土楼乡派出所所长晚上要开车回土楼乡,就托他把我捎回去。那天晚上,我被送回到郑坑村已经是夜里九点多了,爷爷正组织一帮人打着火把,准备沿着溪水的河道去找我,看到我从派出所的车上下来,他们全都惊喜交加。我没有告诉爷爷是到城里去寻找‘那个,爷爷也没有多问,赶紧把我背到背上……”
小秀两眼泪水涟涟,几次转过身去,让眼泪淌下来。她转过身来时,眼前是中坚递过来的一张面巾纸,她拿过来擦了擦眼睛,说:“我能理解你,那时候,看着父亲追着别的孩子去了,你是全世界最绝望的孩子。”
“正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死心了,爷爷奶奶过世,‘那个有回来,我几乎不用正眼看他,更不和他说话,时间也真快啊,一晃我长大了,‘那个衰老了,并且瘫倒不行了,你说当年这么狠心绝情,现在只不过是报应吧,我是决不可能去照顾他的。”中坚说。
小秀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吧。”
郑伟光知道城里的女人厉害,没想到这个女人如此厉害,看样子病怏怏的,眼光却是像刻刀一样在他脸上剜着,第一天正式见面就给他约法三章,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立即疏远土楼里的孩子和父母,全力照顾好城里的新家。他心里发抖了一下,还是使劲地点头了。
其实那天郑伟光在街上被儿子叫住之后,又惊又喜,他本想跟儿子多说几句话,但女儿冲着他哼了一声,他心里就慌了,只好赶紧带着女儿回家,路上央求女儿不要跟妈妈提起此事,答应给她买好吃的,回家好不容易哄女儿吃完饭,他偷偷溜到了刚才与儿子相遇的土产公司门口,可是儿子已经不见踪影,他在人群中找了一阵子,怅然若失的,也不敢多找,便勾着头走回家。对他来说,一个土楼乡下人,没有正式工作(代课老师)、没有老婆(死了)、没有房子(土楼是祖上传下来的),到了城里之后,这些立即都有了,就像一个饥肠辘辘的饿汉,面前突然端来一盆美味无比的卤面,但是你得先保证听话,不然卤面就会被收走。郑伟光饥不择食地直点头。他感觉自己像是重新投胎出生了一次,是的,必须尽快把土楼、儿子、父母等等从生活中剥离出去,包括在说话时去掉土楼腔,认真模仿马铺腔,把城里的家经营好,跟同事们处好关系,让自己完全地融入马铺,变成一个真正的城里人。
城里的时间似乎比土楼过得还快,郑伟光感觉像是一个冗长的午觉醒来,天就黑了。老婆病死了,大女儿出嫁了,小女儿也毕业出来工作了,而他被告知到马铺食品公司办理退休手续,一查原始档案,他只是固定合同工身份,不是“职工”更不是“干部”,他发懵了,说,我一直是坐办公室,坐办公室的啊。他刚到食品公司时,就在办公室泡泡茶、挂挂标语什么的,工作简单而又清闲,这就是他想象中的干部生活,跟大家一样领工资,彼此差不了多少,他也不懂得深究什么“身份”,其实后面这些年,食品公司一直在改制,一阵子事业单位,一阵子民企,又一陣子合资企业,他都好多年没上班了,工资倒是一直都有的。这阵子一办退休,待遇差别立即显现出来了,干部两千多,职工一千多,而他固定合同工,五百多。他当即跳脚起来,说怎么这么少?有个知道底细的人对他说,有就不错了,你要是还在土楼,一分钱都没有!他一下子噎住了。
老婆原来有一笔不小的储蓄,当然这与郑伟光无关,他甚至无权过问,她在过世前半年,把这笔钱分给了两个女儿。她过世后,大女儿很正式地跟郑伟光谈话,说,这房子你有三分之一继承权,我们都不住,给你住,收租金吧,传出去不好听,就不收,抵赡养费,以后你生老病痛,我们是不出钱了,就用这房租抵。郑伟光听得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一个人孤苦伶仃住在这套他只有三分之一产权的老商品房里,郑伟光忽然觉得很不值,他用一生最好的年华来逃离土楼,如今土楼成了世界文化遗产,成了旅游热门景区,土楼和儿子都不认他了,他在城里除了一套三分之一的老商品房和每个月五百多元退休金,什么也没有了。在睡不着的夜里,郑伟光开始想念兒子,越想心越痛,当年为了自己的前程,把儿子丢给阿公阿嬷,自己不管不顾也没给过生活费,这确实非常狠心与绝情,如果人生能够重来一遍,他一定不会这样做,可是人世间没有后悔药,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取得儿子的谅解。好不容易打听到儿子在兴富楼开了中间客栈,又问到了电话号码,那七位数的固话号码他反复背诵了上千遍,牢牢记在心里,可是一直没有勇气拨通。有一天中午喝了点酒,郑伟光借着酒胆拨通那个号码,铃声刚响到第二声就被接了起来——你好,这里是中间客栈!他浑身不由哆嗦了一下,这就是儿子的声音啊,他的舌头打结了,我、我、我……请问你需要住宿吗?我、我、我……他手上的话筒抖落在地上。
又过了几天,郑伟光觉得他再不打电话就要死了,第二次鼓起勇气拨通那个号码。
——你好,这里是中间客栈。
——我、阿坚,是我啦,我……
——你是谁?
——我、我是你老爸……
——对不起,“那个”早死了!
耳朵里是儿子重重撂下话筒的响声,砰,像是一把锤子猛砸在他心上。话筒从他手上滑落下来,两行眼泪也下来了,他紧紧咬住嘴唇,哭声从嗓子眼又咽回到胸腔里。
郑伟光开始买醉,一醉就大哭,哭累了倒地便睡,大半年里他都没有睡过一次床铺,要么在卫生间地上,要么在客厅沙发下。对他来说,时间消失了,晨昏颠倒,昼夜不分,浑浑噩噩地喝酒和哭泣,也不知多少天没洗澡,衣服上的呕吐物一块一块的结成痂,整个人脏得像死人一样臭。
这一天,郑伟光颠着步子走到街角的小店买酒,摇摇晃晃站不稳,倒在了小店门口。店老板是个拐手的,根本拖不动郑伟光。都是一条街住的熟人,店老板只好翻出电话本,给他两个女儿打手机,大女儿打通了,不接,二女儿在电话里说她在上班,没空。想来想去,店老板不得不打了120,救护车来把郑伟光拉走,把他的一条命抢了回来,但是他瘫了,躺在床上起不来了。两个姗姗来迟的女儿来到病房里瞄几眼,便退到走廊上商量对策。这老货子,死了也好,这样子我们哪有法度?是呀,叫他儿子来照顾,我们又不是亲生的。正巧大女儿的老公跟他儿子的一个堂兄是中学同学,便立即打电话委托老公捎话。第二天得到反馈,说是“不可能”。二女儿沉着脸拨通了中间客栈的电话。
“你好,这里是中间客栈。”
“郑中坚,我再问你一次,你老爸你要不要?他可是你老爸!”
“他成了你们的老爸之后,就不再是我的老爸了。”
“你是亲生的,别推卸责任。”
郑中坚压下话筒,对着坐在茶几前泡茶的傅小秀说:“真可笑啊,什么责任?‘那个承担过一点点吗?哪怕一点点!”
傅小秀端起一杯茶到嘴边,轻啜一口,想说什么没说出来。
郑中坚看到电脑微信上有两个预定客户提了问题,赶紧在键盘上敲字回答,并把中间客栈的相关链接发给他们,然后从方桌后面走出来,刚才的情绪还无法平复,比着手对傅小秀说:“当年‘那个不承担责任,其实应该受到法律的惩罚,可惜那时不懂得去法院告他。”
傅小秀淡淡一笑,说:“我昨晚梦见我父亲了,就在兴富楼槌子上……”
郑中坚怔了一下。
“奇怪,我父亲从没到过土楼,他在世时可能听都没听说过土楼,可是梦里,他就坐在我们兴富楼的槌子上吸烟,我走过来对他说,老爸,你怎么在这里,还不回家吃饭?他抬起头看着我说,我家就在这里啊,回哪里吃饭?”
“你这梦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梦往往就是没有逻辑的。”
“我都好多年不会做梦了。”
傅小秀给郑中坚端了一杯茶,说:“我记得我十二岁那年,特别想我父亲,有一天夜里,就从家里走出来,夜已经很深了,我妈都睡着好久了,我听到父亲的声音说,你说想我也不来看我。我说,我这就去看你。我抬脚往水尖山方向走去,父亲就埋在水尖山脚下,但那时,我感觉他是在那里上班。我一路小跑,就去找父亲了,跑到水尖山脚下,他果真是在那里上班,坐在办公桌里,面前堆着一叠的帐本,他是个会计嘛,抬起头问我,你怎么有空来了?今天没上课吗?他用手摸了一下我的头,往我口袋里塞了一把糖果,说,快回家去吧,你妈会找你的。我点点头,又一路跑回家。第二天早上,我妈到床前喊我起床上学,惊讶地叫起来,原来我睡觉穿着鞋子,鞋子上还沾了泥土,裤管上挂了好多草仔,我说我去看望父亲了,他给我一把糖果,我从口袋掏出来给母亲看,却是一把‘多年——就是桃金娘,马铺叫做多年,土楼怎么叫?”
“也叫多年,你、你是梦游了吧?”
“嗯,梦游到父亲的墓地,走了一圈又走回来。”
“你、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郑中坚忽然明白过来什么,看了傅小秀一眼,把茶杯放回到茶盘里。他的手还没有收回来,一把被小秀抓在了手里。
“你太敏感了,真是太懂我了。”小秀捏了两下中坚的手,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然后轻轻放开。
“我们的情况不一样,完全不同。”
“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不一样的。”
小秀站起身,中坚则转过身,向外面走去。廊道上一个老人拄着拐杖从门口走过,身子晃荡着,中坚伸出双手预备扶他,老人瘪着嘴说:“人生海海……”小秀走了上来,站在中坚的身后。老人走了过去。中坚像是中了定身术一样,没有往前走。
“我本来还不想告诉你,”小秀轻声地说,“我测纸测过,肚子里有了……”
中坚转过身来,一手揽住小秀的腰,说:“那我们就登记结婚吧。”
“你就要做父亲了。”小秀拉着中坚的手摸着她的肚子说,“我下午进城看我妈,我想,我顺便去看看他吧……”
中坚的手想要从小秀的手里抽出来,但是被紧紧攥住。小秀似乎带着一种蛮力,强迫他的手继续在她肚子上抚摸着。
“你也是要做父亲的人了……”小秀柔声细语地说。
“随你……”中坚的声音终于软下来了。
兴富楼里锣鼓喧天,响器班在香火堂台阶下的天井里制造出一片巨大的声响,很多陌生的面孔从眼前漂过。郑中坚站在天井的中心位置,有人问他,你怎么在这里?他说,我就是正中间。香火堂上摆着一副阿公的棺材,楼门厅上有人抬进了一顶迎亲的花轿。他看到父亲从廊道上走下来,是的,父亲,身材挺拔,面相清秀,父亲走到他面前微微笑了一笑,然后朝香火堂大步走去,跪在了棺材面前……郑中坚听到“咚”的一声,就醒了过来。
这是一个梦。中坚已经好多年不会做梦了,而且居然梦见了“那个”!在梦里他还是当年离开土楼时的模样,年轻英俊。
从枕头旁边摸到手机,一看是夜里三点五十分,他顺便打开微信,有几百条信息没有浏览,这些几乎都是群聊的,他也不想看,但是有小秀的一条信息,发自下午四点十三分,他居然遗漏了,点开一看,立即惊醒般坐起来。
这是一张照片。一个躺在病床上的老货子,这无疑就是“那个”!身子弯曲着,头发苍白凌乱,脸形尖瘦,一双眼睛呆滞无神。
这个模样和中坚梦里刚刚见到的形象判若两人。从土楼逃进城里,最终还是逃不脱岁月的摧残与惩罚。他放下手机,胸腔里急急地呼出几口大气。
郑中坚睡意全消,走出卧室走到栏板前,抬头看了看夜空,此时正是一片幽蓝,月光像是流水一样泻满兴富楼的天井。整座土楼沉睡在月光里,万籁俱寂,偶尔有一只野猫从屋瓦上走过,之后更加安静了。中坚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音像洪水似的慢慢涨起来,在兴富楼空阔的天井里化为宏大的声响。这是一种不真切的幻听。他轻手轻脚沿着走马廊走了一圈,这环环相连的三十六间房间几乎都是他的客房了,因为不是周末,住的人并不多,他听到几个原住户的老货子翻身和呼噜的响声,还有人发出一段模糊不清的梦呓。走到一楼打开接待室的门,开了电灯,坐到电脑前,点开微信上小秀的头像,把“那个”照片原图打开,放大、缩小、再放大,他眼光紧紧盯着屏幕,想了想,在对话框里打出一行字:
我将成为父亲,这是一份责任,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抛弃我的孩子。
刚刚发送出去,小秀的回复就来了,是一个竖起大拇指的表情。中坚心里一阵惊喜,小秀这么晚了也在线上,像是时刻准备着给他秒赞。
——你还没睡啊,亲?
——我刚刚要睡,下午去医院看他了,看起来真的很可怜。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他已不会说话,一定也不知我是谁,眼角一直闪着泪光。
——将来我一定会很爱很爱我的孩子,不管贫穷还是灾难,永远不离不弃。
——没人在医院看护,医生说他卡上的钱快用完了,我给他卡上续了三千元。
——你真有钱!
中坚想了想,还是把这一条删了,一时不知回复什么,就看着屏幕发呆。
——我感觉,他现在这样子,已经是受到了惩罚,你就放他一碼。
——我早就放过他了,是他现在不放过我。
——因为他别无依靠了。看在我们的孩子份上,答应我,原谅他吧。
——好吧…………
中坚感觉到很有些勉强,连摁了两个省略号,心里想,我们的孩子,不管出现什么情况,我永远都不会抛弃他(她)。
一部法院的公务车停在了兴富楼大门前,郑中坚刚刚从土楼里走出来。车上下来两个人,其中一个人在中间客栈住过,认识郑老板,便叫住了他。
“郑老板,郑中坚。”
“你们好,找我啊?”
“这是你的传票。”
“传票?”
“是,郑伟光委托欧丽丽、杨美美以不赡养老人为由,把你告到了法院。”
郑中坚“哦”了一声,不由倒吸一口气。他平静地在送达书上签了名,然后拿着传票走进兴富楼。走到前台接待室,他忍不住掏出手机,拨通傅小秀的电话,说:“我被告到法院了,不赡养老人,你说法律总要讲点情理吧,当年‘那个逃脱了法律的惩罚,现在他就能够得到法律的保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