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翼
自行车是世间最普遍的魔术,我小时一直这么觉得。不必说那些高人能双手扬起玩“大撒把”、倒骑,单是两枚单薄轮子骨碌碌往前转而岿然不倒这一样,就有无穷神奇。一个旋转物体的旋转轴所指方向如果不受外力影响,不会改变,此即自行车轮能立起来的原理,骑车的人再通过控制自行车做功,克服改变车轮旋转轴的外力。溥仪的内弟润麒回忆说,他当年把自行车带进皇宫,贵人们都新鲜得不得了,连光绪的妃子、六十七岁的端康太妃也坐上一辆三个轮子的车学着骑。后来为了大家骑车方便,宫里很多门槛都锯掉了。让六十七岁的老寡妇都要动心,自行车魅力一何巨!
每户的二八车是顶门立户的担当,必须精心保养,轮圈不能有锈,链条要时常膏油,大太阳天皮鞍容易晒裂,须匿于阴凉之地,雨天车子不可淋雨,又要肩扛上楼。也有特别皮又胆大的男孩子,专要骑大车,有的是偷骑大院里别家的车,有的是先用爹的车练技术。叵耐腿短梁高,屁股要是落在鞍座上,脚就够不着蹬子,于是有一个专门的技巧叫“掏裆骑”:一条胳膊夹住大梁,一手扶把,窝下身子,一条腿从三角形内部掏到另一边去。不过这种骑法无法让脚蹬子转一整圈,只能半圈半圈“咯噔噔”地滑。
我小时公交系统没那么发达,父母会轮班送孩子上幼儿园,后座驮带用的坐具乃聚合母亲的布艺与父亲的铁艺于一体,一块带碎花布套的海绵垫绑在后座铁架上,那是最初级简陋的水平;比较高级的是用铁丝焊接出一个微型帐篷,下面还带搁脚的地方,雨天罩上防水帆布,冬天有完全合乎形状的夹棉布罩,更手巧的母亲,会在帐篷门处缝上子母扣、系带,风雨不透。到放学的时候,小孩子被搓着肋下举起来,装进帐篷,扣好门帘,爸或妈就上车,驮着这座移动城堡款款骑远了。父亲骑车带我去奶奶家,我待在小椅子里,父亲将一兜月饼一兜橘子分别拴在车把两边,我转头望着站在门口的母亲。日后看到电影《美丽人生》的海报,自行车后座的童椅里坐着小男孩,他父亲扶着车探身跟母亲相吻,车身微微倾斜……瞬间明白童年场景里缺失了什么。
到夏天小椅子会显得赘余、闷气,撤掉了,小孩就坐光光的车后座。我问过很多朋友,几乎每个人都有坐在后座、脚垂下来被绞进车轮辐条里的血淋淋经验,在类似故事里你会发现有那么多不靠谱的爸爸,他们会忘记后座上坐着亲闺女,一骗腿把闺女扫到地上还浑然不知,一骑绝尘而去。还有脚被绞伤的孩子跌下来,瘫坐在地上不知所措,呆看着血缓缓渗出袜子,等待父亲回来寻找。看我描述得这么详细,你一定猜到这正是家父的壮举。那回他心不在焉地一直骑出几十米,两边路上站着的中老年妇女像击鼓传花一样传递一句话:“你家孩子掉了!”最后她们的喊叫兼挥手终于令我父亲如梦方醒。他猛一刹闸,单腿支地,回头张望。我的视野里那个坐在车上、单腿支地的影子,犹如梦工厂月亮上垂钓的男孩和米高梅的吼叫狮子。
多年之后,当我乘坐火烈鸟色热气球掠过肯尼亚马赛马拉大草原上空,我将回想起我父亲带我到旧货市场给我买第一辆自行车的情景。旧货市场有一大片地盘专门辟给卖旧自行车的,我跟在父亲身边走过九成新、样式时髦神气的车群,走过七成新、车胎尚未磨损得发白、铃铛还颇晶亮的车群,走过五成新、掉漆缺鞍座的车群,父亲始终没停,我的心逐渐往下沉,簇新的希望像车子似的一成一成旧下去,黯淡下去……最后他在卖自行车配件的摊子前停下来,问摊主,那儿挂着的铁车架子你卖多少钱?
这个从三十五块砍价砍到二十块钱、没轮胎没车筐没鞍座没挡泥板的光架子,成了家父发扬工匠精神的舞台。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他在各个修车摊子上配零件,浑身干劲地往上攒。最后击溃我的是车筐——他嫌外面卖的车筐贵,从他工厂的废料堆里收集起一些手指粗细的铁条,央我的电焊工大姨给焊接成长椭圆形筐篮,由他釉上猪肝色油漆,铆在车子后座上。
油漆干透的那个早晨,他像牵马出厩一样把这辆七拼八凑、身上至少有三个颜色的自行车推到门外,腳尖一勾,把车梯拨下来,让它像稍息的士兵似的立着,回头朝我一笑:怎么样?
我还能说什么呢?……第一次骑上去,犹如把双手交到陌生人手中与之共舞,腰肢身体都感到一种急需磨合的力量。车子诚然是破车,脚蹬子的曲轴摩擦链盒,发出有节奏的“刺、刺”的声音,我忍不住要为之羞赧,脚下暗暗撇着使劲,想让脚蹬不要蹭上去,不要发声。然而独自一人骑在前往书店的路上,我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了:自由(当然,那只是自由的多种幻象之一),感到我可以靠这辆吱嘎作响的车到达任意辽远的地方,草原,冰川,莫高窟,珠穆朗玛峰,布达佩斯,甚至骑到天尽头。
那时我们班放学骑车一起走的分好几个帮派,根据回家路线,我可以加入的团体有两个,一个以女副班长为中心,两男生一女生拱卫,一路谈笑风生;另一队里都是班里几个成绩不上不下的人,还有一个跟大伙都不太熟的男转校生。我选了后者,发现他们爱闯红灯,爱飙速度,像一群迅捷轻盈的小鱼在下班的车粥里钻来钻去,领头的转校生骑一辆变速车,其余几人车技也十分了得,我那辆改装车要跟上有点吃力。他们有时会忽然兴起,骑到很远的公园里去滑冰,我推掉了第一次,第二次再推就太不合群了,遂被裹挟而去。
那条路线从我惯常回家的路上枝蔓出去约半小时骑程,公园不要门票,转校生很大方地在门口小摊买烤鱿鱼给大伙吃,人们到冰湖上租了冰刀滑冰。我的技术仅止于不摔跤,他们教我倒滑、单脚画龙、双脚画龙……天黑得不像样子了,人们才决定回去,他们并没想到要送我一程,便愉快地挥别。我花了一个多小时,对照来时的稀薄记忆从一个又一个错误的、偏僻无人的黑漆漆小路上转回去。
当我拖着两只结了冰的硬邦邦的鞋推开家门,听到屋里《新闻联播》的声音,觉得半辈子都过去了。
(费发云摘自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粉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