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心灵和诗歌呈现的花事

2018-09-26 06:09
绿洲 2018年5期

一定要找到,那个能让你的心静下来的人,从此不再剑拔弩张、左右奔突;也一定要找到,那个能让你的心精进起来的人,从此万水千山、世世生生。

——宗萨钦哲仁波切

那是一个遥远的月夜,被烈日暴晒了一天的大地,到了夜晚依然热气蒸腾,江风与暑气在夜色中展开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拉锯战。

你就是一根“没水桩”呵。泓哥说这话时,左额角的疤亮了一下。像是一阵风刮过,湘江上的水波将月亮的倒影晃动一下。

大伙儿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场面出现短暂沉默。海哥反应快,突然爆发出一贯公鸭样爽朗的大笑。我们也很快明白过来,跟着一起大笑起哄。

江堤上避暑的人群给吓了一跳,纷纷向我们这群傻笑的疯子看过来,一个卷发女子牵着的那只卷毛狗甚至向我们叫了两声。

我们是不管这些的,继续笑、继续喝,而且将啤酒杯碰得更为夸张。

2010年那个无聊的夏天,那样一个燥热的周六晚上,我们除了喝啤酒聊天纳凉还能干什么呢!在衡州湘江东岸的这个地段,我们“四大公子”以及与其相关的女友们,会在此登场。

如果天气凉爽或者寒冷,这段江堤本是很平静的,尤其到了夜晚,偶尔来到这里,完全可以放弃言辞,你内心的平静或激荡,将有月光下荡漾的波浪替你解密。但每年过了五一,衡州城里就热得熬不住了,只有这湘江大堤有月色撩人,有江风送爽,是人们纳凉的好去处。衡州是老工业城市,那时候下岗工人特多,附近一些下岗工人觅得商机,在江堤上支起一个个夜宵摊子,泡菜、花生米、烧烤加啤酒茶水,几张折叠桌椅,特别适合低收入人群消费。那个连接岸边又伸向江中的像碉堡一样废弃的圆形水文观察站,有人花很少的钱租了来,经过一番简单装修,变成一个低消费的歌舞厅,且取了个颇有诗意的名字“蓝色海岸”,居然生意火爆,每晚高分贝的音乐声飘江过林,居然有一派夜夜笙歌的味道。

“没水桩”。泓哥鬼精,居然用这个物件来形容泽哥。

“什么是没水桩呀?”对于大伙儿哄笑不明就里的,是坐在泽哥身边做小鸟依人状的火蝴蝶。

也难怪,火蝴蝶是东北人,当年考进湖南大学机械系,毕业后分配在衡州拖拉机厂工作,当年衡拖是个人人羡慕的好单位,谁知好景不长,没两年工夫垮了。火蝴蝶在这个鬼地方呆着,眨眼就二十几年了。这位当年的湖南大学“十大校园诗人”,丝毫看不出泓哥话里有话,大部分原因来自她自己,还歪着脑袋一副天真无邪模样地问。

我知道火蝴蝶确实想弄懂“没水桩”这个词的真正涵义。然后回到家里记在她的专用笔记本上。大概从衡州拖拉机厂不景气的时候开始,火蝴蝶放弃诗歌而改写小说了,这多少有点回归现实主义的味道。据说已经写了不下百万字。除偶尔在《衡州日报》副刊发表几篇小小说外,难得见哪家期刊发她的大作。不过她倒是一个有心人,经常把听到的人和事记在本子上,留作素材。这个方法来自她参加省作协文学院学习时,一位很有名气的小说家的现身说法。

泓哥对火蝴蝶心有好感已非一日。怎奈一个落花有意,一个流水无情,偏偏火蝴蝶不喜欢泓哥,喜欢泽哥。而泽哥最初与《小学生作文报》的编辑素衣两情相悦,经常出双入对。正当我们以为他们将有情人终成那个的时候,他们却宣告分手了。之后素衣再没有参与我们的一切活动和聚会。现在,火蝴蝶赶着贴了上来,泽哥又拿出当初与素衣在一起那般忠贞不二的样子迎上去接坨。泓哥难免忿忿不平了。其实,因为这个,我对泽哥也多少有点看法,不过只是在心里,从来没有说出来。

南方多水,有大大小小的江河湖泊,房前屋后也遍布大小不一的水塘。水塘多为私家所有,可用于蓄水,天旱时,浇灌小菜地。也可用来养鱼,是一年里一笔重要的经济收入。每一口池塘都有一个放水的口子,叫塘眼。平时塘眼堵住,中间插一根木桩,这根木桩就叫“没水桩”。平时蓄满水时,木桩隐在水下,到年关要干塘捉鱼时,将没水桩拔掉,水就会从塘眼里流掉大半。

“没水桩啊……”泓哥卖着关子,调足了火蝴蝶胃口后才接着说,“就是你刚刚惦记别人的马鞭子,别人不哼不哈地早将你的马骑走的那种人,就是表面上老老实实,不显山不露水,背地里专门办扎实事的人。”

泓哥说这话时,左额角上的疤又亮了一下。其实无论身材和长相,泓哥都算得上是个标准的美男子,尤其五官端正,怎么看也是朱时茂小品里说的“正派人物”。但那道疤破了相,让他看起来有些隐隐的邪气。

他又转眼看着泽哥说:“这类人最大的特点是阴!”说着泓哥停了一下,可能是觉得话有点重,便打了个哈哈,又补充一句说:“当然罗,倒未必险。”

泽哥涵养好,嘿嘿笑一声,看起来并没生气,或者说生气也不表露出来,他要在女士面前保持谦谦君子风度。一阵晚风吹来,江水也像在眯着嘴巴微笑。

“这也太不公平了,我们都热成红烧肉,他们却要穿羽绒衣!”一直安静的蓝雪莲冷不丁蹦出这么一句。蓝雪莲是《雁峰文艺》副主编,她口里的“他们”是她老公和电信公司几位同事。他们到新疆出差,公私兼顾到喀纳斯寻水怪去了。蓝雪莲在捣鼓她的手机。她一直不放心那位老把自己当“楚留香”的花心老公。

本来,蓝雪莲也想请假一起去新疆的,不,应该是回新疆,回新疆看看年事已高的母亲。当年,蓝雪莲的母亲响应开国上将湖南浏阳人王震号召,从湖南株洲醴陵披红带彩成为“八千湘女”中的一个,上天山,与建设兵团农八师一个团长、一个山东大汉结婚,接二连三生下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和她,从此在广袤的新疆大地扎下根来。就在蓝雪莲高中毕业那年,比母亲大了十五岁的父亲去世了。蓝雪莲报考大学时,完全秉承母亲意愿,考回湖南,毕业分配在湖南,并在湖南成家结婚生子。这次蓝雪莲之所以离不开,完全因为自己独生子也进了高三,到了刺刀见红的白热化阶段。对于蓝雪莲的心病,我们心里都清楚,但谁都没有说破。

“真羡慕这些行业垄断公司的人,福利太好了,”紧挨着海哥,一头飘逸长发的市八中附属幼儿园园长吕萍感叹道,“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吕萍后半句话,一语双关。

海哥立马笑着接过话:“你家也不差啊,两口子带长,老公派出所所长,自己幼儿园园长。”海哥与吕萍的话还没说完,眼睛又去看蓝雪莲了,看着月光下蓝雪莲右脸颊上那两颗在他看来瑕不掩瑜的黑痣,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她厚嘴唇上细细的绒毛。撩起内心隐秘的欢愉。一般情况下,海哥很少在人多热闹时说俏皮话。他认为一个人知道得越多,说的应该越少。

“呸!”吕萍娇嗔地用手推了海哥一下。海哥忙把目光从蓝雪莲脸上收回来。

“嗬——嗬——”我们一齐起哄。

能歌善舞吕萍有意无意间多次当着大伙面向海哥示好,她的形象气质与衡州妹子柳岩颇有几分形似与神似——我们都不明白海哥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接吕萍的茬。这让我们多有不解,既为吕萍打抱不平,又眼红无奈!真像我们老家人说的“牛不喝水还能强按头”?我们四个男人单独聚会时,问他为什么?他不回答,问得急了就甩一句:“兔子不吃窝边草!”

“有什么好炫耀的!”火蝴蝶嘀咕了一句,泽哥马上用手按她手臂一下,示意她不要这么说话。其实我们几个也听到了,知道她针对的是蓝雪莲,只装着没听到。火蝴蝶和蓝雪莲之间虽没有什么大的矛盾,但总有种说不清的隔阂。蓝雪莲负责的《雁峰文艺》就是不发火蝴蝶的东西。

话题东拉西扯,消磨夜色,再没涉及“没水桩”。可是,自从这次湘江边夜宵小聚之后,泽哥便有了一个雅号“没水桩”。不过,只我们一起喝酒打闹时,泓哥偶尔这么喊他。海哥和我,特别是我,心里觉得泽哥真是一个“没水桩”,却不敢当面这么叫他。

在衡州城的文友圈子里,只有我知道泓哥为什么对“没水桩”心怀恨意。因为有次我随泓哥去过他老家,在与他老家哥们儿一起喝酒时知道他不少年轻时鸡零狗碎的故事。“没水桩”是他内心的隐痛。

泓哥是岳东县人。

说起泓哥,必须要提到他那位当过区委书记的父亲。对于我这个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家里连生产队长都没出过一个的人来说,区委书记可算是真正的高干。

泓哥父亲是转业干部,转业前是沈阳军区炮兵营副营长。那个时候部队转业干部是香馍馍,回到老家后被安排当了公社书记,作为一个从农村出来的人,在他们大队就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了。

那当然是泓哥没出生之前。

后来让泓哥的父亲感到黯然失色的是,与他同一个大队里出去的同年兵里,出了个赫赫有名的人物,后来一直当到了大军区司令员,被授予上将军衔,那才是真正的光宗耀祖。

说起来这个人还颇有点传奇色彩,他是文革前上的高中,在县中学时学习成绩非常了得,一心想考出去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穷山沟。可造化弄人,高中毕业时偏遇上了大运动取消了高考,他只好回到农村修地球。一天,他到冲里砍柴,近中午,他挑着柴火来到一个水塘边一边歇息一边吃煮红薯。看着微风吹起水塘的涟漪,吃完红薯的他又发起呆来,想着自己读了一肚子书蓄了一肚子墨水,一腔壮志就这样在山沟里泯灭,实在心有不甘。他默默向老天许愿,请老天开示于他,他决心赌一把,将砍柴刀甩向水里,如果沉不下去,这辈子便有出息,如果沉下去,他就认命。这本来就是个必输的赌局,哪有砍柴刀会浮在水上的?他其实已经抱定了认命的打算。事情偏就凑巧,砍柴刀甩进池塘后果然没沉入水底,原来刀刃扎在了一根没水桩上。这让他心潮澎湃,恰好那时公社在征兵,他辛辛苦苦一个上午砍下的柴火也不要了,直接跑到公社报名参军,并顺利通过体检政审等一切程序。泓哥的父亲也是这次入伍的,同一个火车皮把七八百年轻小伙子拉到离衡阳上千公里的甘肃。后来,上将的家人不无自豪地对外人说,与其说上天眷顾了这位上将,不如说是一个没水桩成全了他。

而泓哥与没水桩成仇家,也颇有几分传奇意味的,只不过是一个真实得有些残酷罢了。

泓哥的父亲,公社书记,当时志得意满,以炮兵营的强烈攻势,娶了全公社最漂亮的姑娘,弹无虚发,生下泓哥的哥哥,不到两年就生出了泓哥,再过两年又生出了泓哥的弟弟。后来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出台,公社书记看着自己虎头虎脑的三个小子,便让老婆带头去结扎。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啊。书记家的带头了,加上书记本人拿出炮兵攻坚克难务求决胜的劲头来做工作,结果,贫穷乡下最看重的传宗接代却偏要让人“断子绝孙”的这项工作,让他们公社得了头彩。公社书记也被县里提拔为区委书记。那时的上将还不是上将,只是军区机关一个副团职干事。他们之间不见得有多大差距。几年后,情况不一样了。粉碎“四人帮”后,部队急需换一批有文化的干部,副团职干事被送到国防大学“虎班”深造,毕业后坐上了火箭,连续越级提拔,只几年工夫,就当上了集团军军长,还当选为中央委员。这就不得了啦,不单这个县,就是衡州地区甚至湖南省都知道这么个大人物了。而区委书记还是区委书记,他们之间已经是天壤之别了。而区委书记的三个儿子也一个个长大了,恰在这时,空军在应届高中毕业生招飞行员,泓哥经过四十多道极其严苛的筛选检查,万里挑一地验上了。接下来,只要高考时有个很一般的文化成绩,就是翱翔在祖国蓝天的空中骄子了。而这样的文化成绩,按泓哥自己话说,就算在床上打两个月摆子,也是小菜一碟!

有史以来,岳东县还没出过一个飞行员呢。区委书记家老二验上飞行员了,这样的好消息,像插上翅膀,一下子在整个县里都传开了。要知道,民间有这样的说法,国家培养一个飞行员要用与他等高的黄金堆起来呢。飞行员讨个农村老婆,国家都要让她随军吃国家粮也当干部呢,还不做别的事,只负责伺候好丈夫就行了。还听说,前些年,有个台湾驾机投诚到大陆的飞行员,国家除了给个师长当当,还奖了好多黄金,还奖了老婆呢!你想想看,家里能出一个飞行员那是多大的荣耀!那些天,泓哥家被一种祥和喜气包围着。区委书记的老婆、当年公社的一枝花、泓哥的娘,除了每天督促泓哥适当看点书外,剩下来的事就是变着法子搞好伙食。今天一只老母鸡、明天红枣炖猪肚、后天则是一只土甲鱼什么的。吃得泓哥直喊反胃。

可能是这太好的伙食让一个青壮小伙子身体里产生并囤积的荷尔蒙无法释放的缘故,加之天气越来越燥热,那天周日不上课,泓哥趁书记老婆出门到市场置办伙食原材料时,约了几个干部子弟骑几辆自行车跑到乡里,在一个大池塘边,脱了上衣长裤,只剩一件短裤衩子,要到池塘里好好爽一爽。

阳光好,天空蓝,几朵悠然的白云飘在天空上,又落在池塘里,相映成趣。泓哥心中巧妙地响起了《我爱祖国的蓝天》的旋律。这是他体检合格后开始学唱的一支歌,这种场合,泓哥不会放弃在大伙面前展示自己的肌肉和好身材,他在堤岸伸伸胳膊腿,高喊一声“祖国的蓝天,等着我吧!”然后助跑几步,一个漂亮的大雁展翅,扑通入水。

一声惨叫!

接着水面飘红……

几个还没来得及下水的人知道出事了,赶紧把泓哥弄上岸。原来泓哥不偏不倚,额头正好撞在没水桩上。于是慌慌张张用毛巾捂着泓哥额头,扶上自行车送到医院,缝了九针,从此左额角落下一道疤痕。真是应验那句著名老话——乐极生悲。因这个疤,飞行学院没去成。而文化课也耽误了,结果参加高考只考了个中专分数。泓哥不甘心,想复读第二年考个好一点学校。那时中专也是国家包分配,父母劝他算了。最后被录取到省城的银行学校。毕业时,泓哥分到衡州农业银行,从营业所站柜台的营业员做起,前不久,刚从一个较大营业所主任任上擢升为区支行副行长。也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了。他仍对文学痴心不改,与我们臭味相投。

可泓哥总认为命运和自己开了个大玩笑。一个“蓝天骄子”堕落成整天与铜臭打交道的俗人,全拜一个没水桩所赐!回忆往事,常有忿忿不平之感。

我是这么安慰泓哥的:你不落入凡尘,我们怎么可能相识?

你不与我们相识,衡州文学界何来著名的“四大公子”呀?

我们“四大公子”是在省作协和衡州市作协联合举办的一次改稿会上认识并结为金兰的。老大是泽哥,全名牛泽,岳南区人。父母是岳南后山农民。泽哥青年时代也是有些经历的,属于那种有故事的人。他刚三十岁出头就是衡州市政府的副处级干部,给市长当过一任秘书,曾经的政治明星,后却在副处位置停滞不前,原地踏步十一年。好多后来者居上,开始泽哥心态还好,常自我安慰,在笔记本写一些有趣的句子,比如不要看谁跑得多快,最终要看谁走得多远;又比如堆积柴薪,总是后来者居上,要心平气和等等,久而久之,他就不能心平气和了。在他心灰意冷又弄出一桩惊动衡州官场的爆炸性事件后,用大笔饱蘸墨汁,写了一副古联“宦海沉浮平常事,挂冠可做伴梅人”,然后潇洒地辞职了。当然他不是做一个闲人,而是下海办了一家广告公司,他想商海弄潮挺立潮头。开始几年,凭着自己当市长秘书的人脉,业务很红火,接了几单大生意,一下子完成资本原始积累,买了宝马,还在江东一次性付全款买下三套江景房。这两年,事情越来越难做了,他就将公司交给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如意工作的堂侄子打理,自己重新捡起中断好几年的爱好,去写诗。给自己取了个笔名:斯人。南方人不说卷舌音,斯人读起来就是诗人,多好。

老二泓哥,羊泓,某农业银行副行长,他从银行学校毕业后,靠着父亲区委书记任上积下的人脉和老战友的关系,分到银行系统工作,一直顺风顺水的,如果不是迷恋上文学对当官无所用心,只怕行长早都当上了。他后来主攻散文,取个笔名“散人”。

老三,海哥,马海君,湘东县人,中学高级教师,永州师院中文系毕业后,分到衡州八中。他算得上科班出身了,主攻文学评论、古体诗词,偶尔也写点新诗,取了笔名“辞人”。尽管海哥只是个中学老师,但为人极其仗义,酒量在我们中最大。据海哥自己说,他十岁开始看《水浒传》,当时还属禁书,于是学梁山好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讲义气快意恩仇,偷喝母亲作为生计而酿的米酒,中学没毕业就能喝一斤高度散装白酒。本来海哥毕业时想考军校,而且特别想当一名海军军官,可是检查出眼睛色弱,只好读中文系了。当年湖南高考是先搞了一次筛选的,整个省的录取率还不到4%,海哥应届直升考上本科,在他所在的大队是恢复高考制度考取的第一人,凤毛麟角。因为我老家也是湘东,都来自农村,四兄弟中,我与海哥更加亲近。虽然那次改稿会之前我和他们都还不认识。一次回湘东老家过年,海哥带我去县文化馆,他那个在全国有点名气的诗人同学在那儿当书记。在诗人家,我们五六个人,从头天下午五点钟开喝,一直喝到第二天早晨五点多,把海哥带去的四瓶“桂林三花”和诗人家一坛子二十斤米酒喝得见了底,剩下浑浊的底子酒,也全倒了出来喝掉。大冷的天,害得诗人老婆半夜里两次被吆喝着从热被窝里爬起来,为我们热菜!这是我平生喝酒喝得时间最长的一次。

最后介绍我自己——老四,小弟,侯冰,在年龄上我比老大泽哥小五六岁,比海哥小两岁。湖南师范大学数学系毕业,分配到衡州警察学校当老师,给学生教高等数学。因为打小沉迷于推理侦探小说,耽误了学习,第一次高考败北,父母没办法只好到处求亲戚借钱让我复读一年,看到母亲为我筹钱做学费那些时日愁眉苦脸的样子,听到她老人家半夜里做梦都在唉声叹气,我真心疼了。复读那一年,心无旁骛,完全投入课程学习,也应了皇天不负苦心人古话,我以超出重点线不少的分数考入省城,“在岳麓山顶眺望日出,在湘江之畔观看夕阳”。中学时,我看过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探案全集,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东方快车谋杀案》《尼罗河惨案》等小说,进入大学后,除了保证专业学习成绩达到一定水准和谈恋爱外,其他时间都放在阅读推理侦破小说,以及后来东野圭吾的《秘密》《嫌疑人X的献身》《以眨眼干杯》等等,只要找得到的,我都阅读。看多了,就鬼使神差学着写。大学毕业时,以我的学分和表现,本可以留在省会工作,看到衡州警察学校要人,便申请分来了,一来离老家近,可以多照顾家庭,二来看是警察学校,有得到更多破案一手资料的便利。我不断写不断投稿不断收到退稿信,虽然有次我的长篇《秘道》差点与出版社签约出版,却不知何因最后不了了之。但我不气馁永不罢笔,颇像最初老打败仗的曾国藩给皇帝老子上的奏折:臣屡败屡战;皇帝朱批:精神可嘉。后来网络发达了,我就在网上写,在网上发表投稿,再也收不到纸质退稿信了。我给自己取了个网名“阅夜晓人”,简称“晓人”,圈粉好几千。

四兄弟中,三个哥哥都对我很好。我这个人话语不多,习惯于安心做一个倾听者,加之腿脚勤快,爱做跑腿的事,比如在饭店吃饭时用开水烫餐具这些小事杂事每次都是我包。

那次岳南山改稿会,火蝴蝶也参加了。她说我们四个人干脆叫“四大公子”好了。于是,衡州文坛“四大公子”的说法便不胫而走。也有些人看不惯我们或者说嫉妒我们关系太过紧密,便戏弄我们说,牛羊马猴集合在一起,摆明就是一个“动物园”嘛,能弄出什么大动静来?

我们在新浪申请建一个文学网站,因每个人名字都有水,他们每人三点水,我是小弟,少了一点,也有两点,合起来十一点水,经过讨论,网站名用我提议的“十一点水原创文学”。

“别名叫水佬倌俱乐部!”泓哥诙谐地调侃。我们隔三差五就厮混在一起,业余生活从此变得丰富多彩,妙趣横生。

密集的交往,必定会滋生爱情。

有人说,海哥是一匹拴在夜草槽子边都不会自肥的蠢马。我认真想了想,还动用数理逻辑分析,最终得出的结论:既是,又不是。

他毕业分到衡州市八中这所省重点中学任教,不久就以出色的教学能力成为明星教师,被选为语文年级组长,继而当上教研室主任,在毕业刚好满十年时担任了学校校务处处长。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他愤然辞去教务处处长,我们完全有理由看好他,再历练几年,稳稳地当上副校长、校长。

那天,一个在衡州市税务分局工作的中学同班同学找到踌躇满志的教导处处长马海君,希望自己亲外甥能进入八中这所名校读高中。同学说姐姐对他这个弟弟有恩。同学还说,这辈子还没求过你马海君呢。

如果放往年,这算不了什么大事,校行政开个后门塞个把人进来,谁管你?谁都不是石头缝里出来的。最多交点择校费。可偏偏这一年,市里调来一位分管教育的副市长,是个狠角色,让教育局下文,高中入学必须全部按分数段录取,特别是成绩达不到录取线又想进四所名校的学生,必须得他亲笔签字同意。也就是说,市教育局长说话都不作数。其实正直的海哥打心眼佩服这位市长,也支持他的做法。这些年,学校这片公众眼中最纯洁的净土也被社会思潮污染了。他心痛。但这个同学来找他,他又不能不当回事。心情矛盾的海哥去找校长。校长双手一摊,说教育局长签字算数,他都可以帮这个忙,可新来的副市长油盐不进啊。校长说得合情合理。可海哥坚持无论如何要这个学生。最后争执起来,闹得不欢而散。

海哥不由分说拉着税务官去喝酒。同学见他尽了力,除表示遗憾外并没怎么责怪他,可海哥就是觉得愧对兄弟。酒桌上,一杯杯高度烈酒灌下去,酒醉的海哥很想找个人打一架解气。离开酒店过马路时,税务官被一辆车轻轻刮擦一下。海哥冲上去,打开车门,不由分说给驾驶室那哥们一记老拳。结果把人鼻梁打折了,造成轻伤。好在前来处理纠纷的110民警和派出所所长,双方都认识,好劝歹劝,对方最终给所长面子,答应不走司法程序,但赔偿医药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一应费用外,还是告到教育局。赔偿费用税务官同学和海哥二一添作五,但教育局发文给了海哥一个处分。他一气之下干脆连教导处处长也辞了。当个所谓领导,亲戚朋友们什么忙都帮不上,倒不如不当。

同事们都觉得海哥这事做得莽撞、冲动、不值。冲动是魔鬼啊。只海哥自己不这么认为。他知道,换作其他人,他也不至于这样认真这么强求,可税务官是自己中学死党。

那年,临近高中快毕业,不知省里还是地区政策、或县里为确保升学率而出台一个规定,必须先进行筛选考试,只有筛选合格后,留下的百分之三十毕业生才能参加高考。不言而喻的含义是,更多学生寒窗十年,最后连参加高考的资格都没有!如果放在法律意识增强、网络发达的今天,这个政策不知会遭多少人炮轰。可那时,认命吧!筛选考试第一门是数学。数学一直是海哥强项,一个文科生如果数学厉害,基本上一只脚已踏入了大学校门。但那次一出考场,海哥就丧气无比,感到考砸了,立即找到班里最要好的三个死党,说,筛不上了,想去镇郊伍家铺子卤菜馆喝酒。三个颇讲义气的哥们,和他一样冲动,根本不管这是命运攸关的时刻,一言不合就去了。下午的考试虽没缺考,但大热天,他们满口酒气熏得邻座同学叫苦不迭!后来才知道,那次筛选考试数学试卷出得太偏太难,全校文科生只四个人及格,而海哥,便是其中之一。四个喝酒的兄弟,两人筛选上,另两人没筛上,没能参加当年高考。没筛上的两人中就有这位税务官,他复读一届考上了省税务中专。海哥总觉得两个没筛上的哥们与自己喊去喝酒有关。

教导处处长这个劳什子官不当就不当吧,没啥子了不起。那时期,兴起老师在家私下带学生开辅导班。开始是一些家长做生意或工作忙无力照看孩子,便花钱放老师家搭餐并请老师辅导,慢慢地一些老师发现这是个脱贫致富的好门道,干脆有规模地办起课外辅导班,对课堂教学无所用心或有所保留,专门将教学重点放在自己收费辅导班讲解。家长们生怕自己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自愿或不自愿地让孩子入辅导班学习。有的老师一年下来,这笔收入比工资翻好几倍。可海哥不屑于这么做,他把自己才华全部用在课堂教学上,此外就是热爱文学。他那个在南华附二医院当护士长的妻子倒也通情达理,他的事大都听之任之。这里有个隐秘的原因。结婚不久,护士长检查出子宫瘤,手术后子宫只保留小半,两口子结婚这么多年一直没生育。护士长觉得愧对海哥。但海哥从没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流露出不满和埋怨。他甚至对自己父母扯谎,说不能生育完全是自己的原因。

再说吕萍喜欢海哥这事,是个傻子都看得出来,可他不动心。吕萍有柳岩般妙曼的身材,性感十足女人味也十足,多少男人见到她都浮想联翩,她一直不明白,自己认识的海哥应该如他诗里写的是个“有温度的人,就会遇见自己的阳光”的人,可他为什么对自己不冷不热?这让从小被父母当公主捧着、长大后被无数男人当女神敬着追着的她大受挫折。说实在的,吕萍还真不是个轻浮女子,否则她翘翘的圆屁股后面跟一个加强排都不成问题。可她偏偏只喜欢从骨子里向外冒着义气和豪气的海哥。

虽然吕萍不写作,但我们的圈子喜欢她也接纳她。

吕萍最初不知道海哥心有所属。我想起一篇文章里一段话,大意是天文学有一个普遍的观点认为,一个双星系统路过银河系中心时,遇到一个大质量黑洞,其中的一颗被俘获,另一颗则被推出了银河系。我因此认为,爱情一定也是这样一个大质量黑洞,当遭遇爱情时,必定有心甘情愿的被俘,也有伤痕累累的逃离。作为热衷写推理小说的我,自然调动起探求奥秘的雄心。从此以后,加入了对海哥的细心观察。

根据进化论观点,凡杂交品种大多优良。作为南北结合的产物,蓝雪莲确实继承了父母的优点,一米七的个头,不胖不瘦,可谓亭亭玉立,骨子深处又透着山东人的刚毅和湘女的柔情,五官搭配也相当巧妙。不过我个人觉得她上嘴唇稍稍厚了点,唇上还有细细茸毛,右脸颊紧挨着长了两颗绿豆般大的黑痣,可她似乎毫不在意它们的存在。若仅外表而论,蓝雪莲与吕萍各有千秋。但在大多数男人眼里,吕萍还是略胜一筹的。可我刻意仔细观察海哥很久之后,还是没有弄明白为什么海哥弃吕萍的柔情蜜意于不顾,而单相思于蓝雪莲。这里面一定有更深层的原因,只是以我的智商和情商,一时推理不出来。直到几年之后,直到海哥……

唉,如果海哥一直好好的,我宁愿这是个永远的秘密,我宁愿自己永远没这份好奇心!

蓝雪莲,何其冰雪聪明的女子,对于海哥这份难得的真心怎能置若罔闻?无奈她只死心塌地爱着她那个总让她痛苦不堪的花心老公,也不知道老公到底给她施了什么魔法。刚开始,老公有了情况被发觉,也吵过闹过,甚至说出离婚的话,但每次老公都承认错误,要她看在儿子份上不要离婚。一认错,她心就软。然后,老公花心不改,故伎重演,继续见花沾花见草惹草,等再被发现了,周而复始地又是吵一阵闹一阵,便偃旗息鼓鸣金收兵。可能老公拿捏住蓝雪莲这一点,越来越有恃无恐。对于海哥的真情,蓝雪莲也感动过,甚至闺蜜和朋友劝她干脆和马海君好上得了,你老公能州官放火,你也点盏灯照亮黑暗的情感之路。但蓝雪莲就是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誓死从一而终。对于海哥,她找到一个绝妙推辞——自己信仰基督教,绝不会允许有婚外不忠行为。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做彼此灵魂的守护神。当然,关于基督教和灵魂守护神这些,也是多年以后,我守在海哥的病床边,蓝雪莲亲口对我说的。

有感于海哥这份真情,也是对海哥为人的高度认可,并且又是在海哥因同学外甥不能入校念书而饮酒打架辞去教导处处长郁闷之时,蓝雪莲做出了一件我们想不到的事,她将她大表嫂秦蓉的亲妹妹、闺蜜秦羽,介绍给海哥。

一切是在不动声色中进行。一切最初只有天知地知蓝雪莲知。那个周末晚上,蓝雪莲隆重约请“四大公子”,还有一个美眉红玉,当然有最后必然闪亮登场的秦羽,到位于湘江边的高档小区“盛世华庭”的半岛饭店一聚,并说好酒足饭饱后再去K歌。那次,泓哥因省行领导来衡州视察,必须参与接待陪同实在走不动外,受邀的其他兄弟姐妹都按时入席。

秦羽一出现便让我们惊艳。一袭素洁的连衣裙,一头飘逸的长发,白净的脸蛋上,巧妙安放和布置一双大大的眼睛,一个鼻梁挺挺的小巧鼻子,一张樱桃小嘴;高挑的身材匀称适中,既不张扬也不谦虚。美人哦,我在心里感叹。泽哥一反平素的沉稳,高两个八度夸张地喊叫,我去,真是遍地美女下夕烟啊!秦羽不怯火,好像习惯这种场合,始终面带微笑,落落大方。只是在我这双惯于推理的锐利目光里,她的微笑多少带有伪装成分,我发现她眉宇间有一抹隐隐的黛玉似的忧伤。我想我会在以后接触中证实自己的推断,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吃饭饮酒唱歌,对于参与其中者,是个极其愉悦的过程,如果用文字表述出来,绝对冗长乏味。但蓝雪莲刻意组织的这个局,一些细节又不能漏过。比如通过蓝雪莲介绍,我们知道秦羽单身,水洞山矿务局子弟学校的美术老师。她的年龄是个谜,看起来就三十岁,可她硬说自己有了快二十年教龄;她能歌善舞,学过声乐,经过正规国标训练;她除了自己参加全国邮票设计大赛获得金奖,辅导的学生也好多在全市全省乃至全国画展中获奖。

至于秦羽为什么单身?有着怎样的身世?以及除了知道的特长还有什么爱好?我们不知道,也不可能在初次见面完全知道。好在通过吃饭饮酒和唱歌跳舞,看得出秦羽很愿意结交我们这帮朋友;我们也都喜欢她。她和在座的人都交换了手机号,还加了微信好友。

你看,我已隆重介绍过秦羽了——这个必将在我们“四大公子”故事里绕不过去的人物。这是蓝雪莲想要达到的目的,部分已经达到。

只是,让蓝雪莲和我以及海哥万万没想到的,秦羽并没有和海哥建立起革命友谊,这个人后来好长一段时间从我视线里消失了。正当我差点完全忘记衡州还有这么个人存在时,两年后,她以另一个名字“绿小妃”——一个网络活跃的女诗人——出现在我们眼前。那次她是和泽哥十指相扣出现的。我们这才大梦方觉,两年时间里泽哥瞒着我们办了件多么扎实的事!我错愕,蓝雪莲错愕,泓哥惊讶,海哥无所谓。

“绿小妃”是泽哥为秦羽取的网名。两年时间里,老是借故不参与我们集体活动的泽哥,秘密打造出了一个网络女诗人!

泽哥啊泽哥,你真不愧是“没水桩”!

当然,所有这些有关泽哥的故事,是在秦羽——不——绿小妃——几乎以“四大公子”准大嫂身份出现的几年后,准确地说已经到了2016年了。

时光总是往前走,回是回不去的。

在一个极特别的地方,在泽哥此生最伤心之地,在只有我俩,不不,还有一个沉睡的灵魂也在的场合。泽哥——“没水桩”,竹筒倒豆子般说出了自己、自己与素衣、自己与火蝴蝶、自己与绿小妃,如烟的前尘往事!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我特意找来一个2000瓦油汀,和管理员好说歹说还悄悄塞给一张红票子,才允许我们使用。我们靠着它御寒取暖。

在那样的场合,泽哥不可能对我、对这个沉睡的灵魂撒谎,我相信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至于你信与不信我不管。

好吧,不绕弯子了,开门见山讲述泽哥故事吧。本来,平铺直叙完全真实转述泽哥所讲会很省事。但听起来可能会有点冗长乏味。那么就用小说家言吧,也算一次写作训练。

……

“河东,金帆小区,走!”那一刻,牛泽感到自己很悲壮也很男人。那是2005年的某个夏日之夜。那时,还没有“四大公子”。

牛泽的果断激励了司机,出租车呼地一下蹿出去好远。但他还是忍不住无限留恋地从反光镜里看着那个站着的女人,直到她完全消失在这个城市的灯光里和红尘中。牛泽知道,这个叫素衣的女人已经不再属于自己,她将变成一个梦或者仅仅一个符号,沉淀在他后半生。胸中的憋闷使得他不得不张开嘴,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浊气排出,胸腑空荡荡的,随即就被无尽的落寞和悲凉充盈起来。眼泪不争气地溢出眼眶。窗外的风吹着,城市的灯光如潮水。他想起美国女诗人艾米·洛威尔的短诗《出租车》。此前还才气十足做解读,写了一篇文章,认为这是描写一对恋人因为生活所迫暂时分离。此刻,出租车对于他,意味完全不同了。

“……城市的灯光刺痛我的眼睛,使我看不到你的脸。为什么我非得离开你,在夜的利刃上劈伤自己?”

在夜的利刃上劈伤自己!他差点把这句诗吼出来。想到这些年的失意,就无限悲伤起来。别人说赌场失意,情场得意。可自己情场、官场都失意得一塌糊涂!他有点恨自己当初不该学写诗,变得如此多愁善感,变得总是一厢情愿地用幻想出来的美好来遮蔽现实生活中本该暴露无遗的丑陋和不堪!

而悲伤只属于自己一个人,出租车根本不配合他的悲伤,放着轻快的歌曲,撒欢似的奔跑在沥青路上。“你永远不懂我伤悲,像白天不懂夜的黑,像永恒燃烧的太阳,不懂那月亮的盈缺……”那英高亢的声音哪是在歌唱悲伤,简直是狂妄、是快乐无比!牛泽知道自己不能要求司机关掉这音乐,皱了皱眉头,闭上了眼睛,突然就想起当初老太太讲那句话时的表情:“你别叫我妈。”那次,他们秘密交往半年后,素衣将牛泽带回家,介绍给她母亲。那时,他已暗自下定决心,只要女儿高中毕业考上大学,就立即离婚,与素衣永远不离不弃在一起。所以,也依着素衣的口吻喊了老太太一声妈。老太太的冷漠让他十分尴尬。

是啊,这老太太也太过冷静了!当初还以为她是在和自己谦虚呢。你看,刚才她怎么说来着?“算哒。你如果不介意,以后我不反对你们兄妹相称,仍然来往。如果在意,就好聚好散。素衣毕竟是单身女子,像空气一样自由,想拥抱谁就拥抱谁,想让谁呼吸就让谁呼吸。你呢,有家庭,还是个领导干部,有家和组织管着呢。”

他在心里恶狠狠骂自己一句:真他妈的愚蠢!

多愁善感也好,愚蠢也罢,都是诗歌给害的!记得有一次,素衣揶揄他:“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一味浪漫主义?一点现实主义都没学到?我看你的笔名不该是‘斯人’,应该改成‘奥特拉’!”说完,自顾自笑起来,觉得自己很幽默。

那是件什么事情引起的?

哦,对了。那次,他们在共同出首付按揭购买的“南邻小居”小区公寓式小复式楼的沙发上做爱时的情景。他坐在沙发上,她坐在他双腿间,他抱着她,在那欢娱的时刻,突然,他松开含着的乳房,笑起来了。她从迷醉中醒来,怪怪地看着他。“笑什么?”他不回答,眼睛放着光芒,笑得更坏。她当然不知道那一刻心里想到了什么——他想起里尔克的一句话:“我们曾经完全是个孩子,现在,我们只在一处是个孩子。”

牛泽莫名其妙地喊了一声娘。她用手拍了他脑袋一下,又满怀柔情地揉揉他的头发,说:“乖宝宝,你回家了。”说完两人滚倒在在沙发上。

接下来,牛泽将素衣压在下面,开始发起暴风骤雨的总攻。她欢快得不能自已,从绷紧的喉管中挤压出野性的尖叫。着实让牛泽感到销魂,血脉贲张!

可你根本想不到,素衣此刻却突然说:“唉,老公。我看中了一款韩国越野车,不贵,才三十来万。我想把那辆旧跑车卖了,换这款新车。”正以骑士自比的牛泽,一味沉浸在浪漫主义氛围之中。素衣就像响应当年提出跑步进入共产主义那般,不失时机地一下子迈进现实主义……

手机响了,牛泽从回忆里回到现实。牛泽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懒得接。电话固执地响着,司机忍不住瞟了他一眼,但立即又目不斜视地盯着前面的路,铃声终于断了,两秒钟后,又响起来了。

牛泽按下接听键,没好气地说:“什么事!”电话是陈丽红打来的。陈丽红是牛泽的妻子,至少目前还是他法律意义上的妻子。

“不要拿咬卵的口气,你以为我爱给你打电话啊?姗姗打你电话你不接。你妈病倒了,现已送岳南人民医院了!”

听说母亲住进人民医院,牛泽慌了。一边让司机开快一点,一边在心里嘀咕:好好的在市里呆着不行吗?非要回去不可,说梦见死去的老头子了,要回家烧点纸,也该去给岳南山寺庙里的菩萨磕头了。好在姗姗放暑假了,陪着奶奶。

其实,素衣暗示过泽哥。有次,他们做爱之后,并排躺在床上,素衣说,日子像一把奇异的刀子,抽丝剥茧,彻底剔除了早年茂盛于自己身上的波西米亚气质,如今,她不再寻求生活的动荡不安带来的刺激。她只想做一个“居里夫人”——居在家里安稳过日子的某个男子的夫人。而泽哥只当是素衣希望自己早点离婚,没多想,只是再次申明让她再等等,一定会给她一个交代。

“唉,我们的爱情曾是那样销魂!可是……”泽哥长叹一声。

以前,总认为自己知识渊博肚子里很有些饭后茶余谈资和笑料的牛泽,将丘吉尔那句话记得很牢,在几个场合说出来都博得过别人喝彩。那句话是这么说的:世界上最难的两件事,一是爬上一堵正在倒向你的墙;二是去亲吻一个正在倒向别人怀里的女人。丘吉尔原话是“一个姑娘”,他改成了“女人”。确实,我也认为这个世界纯洁的姑娘绝迹了,只要懂得男女之间那点事,就不再纯洁了,而如今网络电视充满色情,哪个孩子不早熟?

我没说话,我只想做一个认真的倾听者。过了会儿,我同时点燃两支香烟,递一支给泽哥,自己吸一支。那晚,除了油汀外,我还特意准备了两包黄芙蓉王香烟,两个本来不吸烟的男人,仿佛还需要烟头那一星亮给自己增添些许温暖!就在这个晚上,我知道了,当初作为市长秘书的他,如何想尽办法让素衣,一个小学代课老师,先转民办,后送学,再转正,最后调入市文教局,在其轻松自在的下属单位《小学生作文报》当编辑。

“都是债……她是我中学同学的妹妹。同学当年考上合肥炮兵学院,毕业后分配在长沙炮院,干得不错,没几年工夫当上军务科副科长,一次他回岳南过春节,那时我刚从华容调回岳南,在区团委工作。聚会时,我说我有个叔伯老兄的儿子参军在山东淄博某个部队,读书不行,考不上军校,只想转个志愿兵,我问他能不能调到他身边照顾照顾。没想到他回长沙不久便把这事情办好了。让我感动的是,本来他已答应他亲戚孩子的调动,但他先调了我堂侄,等过了半年着手再调亲戚孩子时,部队整编,一切调动终止。亲戚的小孩三年后退伍,而我堂侄一直得他关照,如愿转了志愿兵,转业后留在长沙,发展不错。”泽哥说。

最初,素衣也是做梦都在感谢命运对自己的厚爱,为自己泥淖之中的命程被牛泽这颗政治新星捞起来、擦干净、再照亮而欢欣鼓舞。而那时,模样娇俏颇有小家碧玉范儿的素衣无论出于报恩也好,还是为了今后有一个稳定靠山也罢,自然而然靠上去贴近泽哥。开始,牛泽只把她当妹妹待,并无他念。而素衣永远用无比崇拜的目光仰慕他,柔情似水小鸟依人地粘他,婚姻中委曲求全的泽哥,又如何能不动心?他们两情相悦最终走到一起是那么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他没有感到对不起谁,如果说对不起的话,只有自己的女儿姗姗。

牛泽说,大诗人泰戈尔写过这样的话:诗人不是任何苦行者的信徒,他是为守护爱而出现的。牛泽为自己勇敢的出轨行为找到了理论根据。是的,我也相信泽哥从来就不是个玩弄感情的人。他是真爱这个叫素衣的女人,以爱的名义。

一九八二年,牛泽即将高中毕业,他踌躇满志地对含辛茹苦送自己念书的父母说,看你儿子的吧!偏偏造化弄人,参加高考的前一天晚上,牛泽突发高烧,被送进人民医院紧急治疗,第二天,拔掉针头进考场,昏昏沉沉的,一肚子书硬是没掏得出来,只考了个中专分数。当农民的父母却很高兴,说蛮可以了,能吃上商品粮当国家干部,我们得赶紧到岳南大庙和你爷爷奶奶坟前烧纸磕头呢。

牛泽被录在长沙农校蚕桑专业。说是长沙农校,蚕桑专业却设在常德澧县。两年中专稀里糊涂读完,毕业时,因老家没有蚕桑,他被分配在华容县农科站。

郁闷的牛泽更加郁闷了,某天发神经似的想着要写诗,大概是中学一次作文比赛无意中得了个名次的缘故吧。他给自己取了个笔名:斯人。于是,写了诗稿,就用“斯人”这个笔名往邮筒里塞。

自从爱上诗歌,牛泽对自己的现状再没表现出不满来。反正农科站事情不多,落得清闲多读些诗歌,晚上就猫在单身宿舍里写啊写的。写好了就胡乱投稿,居然偶尔能在一些小报纸发表几首,斯人这个名字就成了铅字。受到鼓舞的牛泽劲头更加足了。几年里,也不怎么给家里写信,也不谈对象,女孩子都不见,一年只有到过年才回岳南老家几天。父母急了,这样下去不废了么?牛泽的母亲有个本家堂叔,也就是他叔外公,是区委常委,在区委办当主任,没法子,母亲捉了两只土鸡,死打烂缠地央求,算是答应下来。调动没费多少劲。回到岳南,叔外公看他能在报纸发表诗歌,虽然自己也云里雾里看不懂,总归是文笔错不了,就安排在区委办,自己身边照顾着也方便些,毕竟是亲戚,毕竟是自己调回来的,对他有恩,一好不如再好。其实,叔外公还有层深意,此是后话。

按理,牛泽肚子里有墨水,能写出朦胧诗,只要稍稍认真一点,写几个一点都不朦胧的公文讲话是不成问题的。无奈,他只迷着写诗,对公文写作一点不走心。结果,叔外公想让他给书记、副书记写个讲话稿,好顺便推销推销他,可牛泽写的那叫啥玩意儿!一两次下来,叔外公有想法了,朽木不可雕也!过不多久,将牛泽调到团区委当宣传部长。虽是离开区委办这个人人想在里面混的衙门,却提拔了一级,成为副科了。

提拔一级对于实权派的叔外公不难,从区委办这个要害部门转到团委去,提一级也顺理成章,没引起什么闲言碎语。但这一级也不是白提的。牛泽得和叔外公老婆的内侄女陈丽红马上结婚。对于与陈丽红结婚,牛泽也没什么特别不情愿,当初自己能调回老家,答应与她结婚,是一个重要原因,就像数学证明题中的必要条件。何况自己是农村人,陈丽红是岳南街上的,父亲是生资公司经理,母亲也是工商局干部,陈丽红本人中专毕业后,也分配在父亲领导的生资公司做会计。这样的家境有什么可挑剔的?他牛泽算高攀了。只是辈分上有些乱,令人有点小小的尴尬。堂叔外公变成了亲姑父。既然他们都不在意,自己空长一辈,捡了个便宜,有何难堪呢?

命运这个东西谁能说得清呢,除了上帝本人。牛泽到团委后,特别喜欢这工作。人一旦喜欢什么,就会投入无限热情与精力,就像自己写诗。牛泽的才能得到充分展示,工作做得风生水起。不到两年,被团市委书记看中,调到市里提了正科。那年,牛泽二十八岁。

还在区团委当宣传部长时,牛泽与县文化馆那个写小小说的文学专干纠在一块,团结了一批文学青年。一个叫小珍的女孩子喜欢上牛泽,准确地讲,她崇拜写诗的斯人。小珍是真正的文学青年,在她心里,会写诗要比银行里的存款重要得多。她深情款款地对牛泽说,我愿意做你的学生。牛泽连忙说,不不,你只能是缪斯女神的爱徒!牛泽这一谦虚,让小珍崇拜得更加五体投地。爱的种子便在她心田里破土发芽,在阳光雨露里茁壮成长。“多么美好的情怀啊!”偶尔,牛泽想到这一段往事,也会生出一些感慨。如果,当初与小珍结婚而不是和陈丽红呢,又会是怎样的人生轨迹?

漫漫冬夜,阴风呼号。不时传来几声哭泣声,夜显得更加阴森可怖。在这个伤心之地,在一个熟睡的灵魂旁,泽哥以持续的低音述说自己不堪的曾经。我向岳南山菩萨发誓,泽哥的陈述真诚而可信,那么深深打动我。

毕竟,小珍只不过是牛泽生命里一个过客。风乍起,一个心湖里偶尔泛起的涟漪。

牛泽还是毫无悬念地选择了和陈丽红结婚。刚结婚时,家庭生活也还融洽,一年后,女儿姗姗降临人世,又给这个小家庭平添许多温馨。很有一段时间,泽哥感到生活原来是这样美好,不再思进取,只想守着妻子女儿一辈子这样虚度。所以,当初团市委书记看中他要调他进市团委工作,牛泽还不太愿意。原先的叔外公现在的姑父和陈丽红都骂他没出息!陈丽红说,市里离岳南这么近,周末想回就回来了,我想去带着姗姗就去,再说,我也可以调过去工作,还有爸妈过几年退休了,在市里买套大点的房子搬过去,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多好。说得倒也合情合理。只是她说的一大家子没有包括牛泽的父母。他只好办了调动手续到了团市委事业发展部。那个时候,陈丽红似乎也很享受小家庭生活,对牛泽也还满意,对未来有一种美好的规划和向往。只是她从小养成的性格有点爆,不时对牛泽耍点大小姐脾气。牛泽都以安定团结构建和谐家庭为重,一一忍着。

到市团委后,牛泽很快适应准单身生活,工作得心应手,深得团委书记赏识。在团市委工作刚一年半,好运再次降临牛泽头上。那个时候,他真的相信了冥冥之中神的存在。他的好运,完全是他那老实巴交的母亲每逢初一十五就不辞辛苦翻过后山到前山的大庙烧香拜菩萨带来的。

市里一次换届选举,省委从另一个市调一位副书记到衡州当市长。这位市长有点个性,既不带原来的秘书过来,也不要市府办为他配的秘书。他列出了几个条件,比如农村出身、年龄不超过35岁、没有复杂的人事背景、没在市委和市政府机关工作过的最好等等,组织部经过紧急调阅档案和明察暗访,最后圈定一些人,逐个当面谈话考核,最终将四个候选对象基本情况放在市长案头。当然,我们的泽哥,又一次被从天而降的好运砸中前额。调去给市长当秘书刚半年,晋升秘书一处副处长,工作还是市长专职秘书。后来,团市委书记给牛秘书补办了一个小范围欢送晚宴。酒过三巡,书记真诚地握着牛泽的手说:“兄弟,苟富贵,勿相忘!”

当了市长秘书后的牛泽比以前明显忙多了,很少有时间回岳南看望妻子女儿和双方父母。等女儿满了三岁可以上幼儿园时,便放在外公外婆家照看。学财会的陈丽红也毫不费力调到衡阳市财经局,安排在局里的信托投资公司当会计。公务员身份,却拿着比同级公务员多好几倍的收入。

而整天忙得脚不沾地的牛秘书,根本不知道陈丽红调入市财政局同时,后院已经燃起大火。他更不会知晓,隐患早就埋下伏笔。这是宿命,莫可奈何!

本来嘛,以陈丽红个人和家庭条件,在牛泽毫无发达迹象之前,完全没必要赶着要嫁给他的。之所以和他结婚完全是那是个将他调回岳南的叔外公做主,而叔外公之所以这么做,因为一个讳莫如深的原因。牛泽一直蒙在鼓里,后来隐隐约约知道一点风声,也不愿去寻根刨底,自寻烦恼,只当没发生过,至少是自己认识她之前的事吧,只要结婚后本本分分就OK了。

从模样看,陈丽红五官端正,除了偏胖一点外,没其他毛病,身材修长,皮肤白皙,眉清目秀,脸上有两个笑起来浅浅的小酒窝,相当相当迷人,尤其能迷倒那些岁数偏大的男人,在他们眼里她就是天生尤物,特别是眉眼上挑,无限娇嗔和妩媚,一下子就吸引住别人。相书上说,这路女人天生就是电钻,专司在别人家墙上打洞。既然婚姻是围城,她打出洞来,还能阻止得了人凑过来透透气?如果这洞足够大,男人是会从这洞里爬过来的。有几个男人不是既想在家里植树,又想在外面栽花?

复读两届,陈丽红总算考入衡阳财会学校。念书期间,不知怎么就与自己老师,一个比自己大了近二十岁的有妇之夫搞到一坨,被老师的老婆发现闹到学校。好在学校校长是陈丽红姑父的大学同学,把事态压住了,让陈丽红勉强毕业,又被父亲安排在自己当经理的生资公司工作。那个老师也有些背景,给了个轻描淡写的处分,调离学校,反而进了一个更好的单位。

真是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现实生活有时比狗血剧还狗血,真就应验那句无巧不成书的老话。陈丽红现在的公司总经理就是当年财会学校和她有过风流韵事的老师朱泛水。

朱泛水是老三届,78年考上大学,读大学时为了达到分配在城里弄个好工作的目的,几经辗转找到在省财政厅当处长的老乡,殷勤出入,降低人格讨好,并娶了这个处长有点腿疾的表妹。结果朱泛水如愿以偿分在衡州市财会学校当老师,风流韵事门之后,那个后来提拔当了副厅长的表哥也只各打五十大板,狠批了朱泛水和自己表妹,然后帮着朱泛水调入市财政局。

朱老师因祸得福,离开学校。后来全民经商,党政机关也纷纷办公司,由于他的关系和能干,局里成立信托投资公司时,被任命为总经理,从此更是吃香的喝辣的。可怜当年发现老公和陈丽红有一腿而闹到学校的老婆先是“三证”上岗:抑郁症、狂躁症、强迫症,没两年又得了癌症,最后一命归西,再也妨碍不了老公花天酒地寻花问柳了。当年社会流行男人三大喜“升官、发财、死老婆”的说法,他朱泛水占全了。老婆死后,干脆不结婚了,他要抓住一个男人黄金岁月的尾巴,尽情享受灯红酒绿的美好,享受自己的人生。

正在这个时候,陈丽红鬼使神差地调进市财政局,还进了自己的公司,这才是天意。而陈丽红生育之后因为保养得好,反而比当年在学校更有韵味了。多年不见,当陈丽红走进朱泛水办公室,一下愣住了,傻傻地不知怎么说话。朱泛水早知是她,陈丽红调动时档案他看过,一眼就认出是当年那个“俏冤家”。所以,陈丽红一进办公室,情场老手的他不动声色打发走陪同报到的人事科干部,起身将门一关,眼睛燃着火苗,一把将陈丽红抱在怀里,臭烘烘的嘴就凑了上去。陈丽红象征性躲闪一下,便心甘情愿缴械投降。朱泛水恬不知耻地对臭味相投的朋友们说:“天予不受,反招其害。”当然,刚开始他们还是忌惮牛泽市长秘书的身份。交往还是隐秘和地下的。

虽然说,老婆红杏出墙老公永远是最后一个知道,但毕竟最后还是会知道的。那次,朱泛水带着陈丽红到海南谈业务,其实是双宿双飞享受幸福生活去了。他们在三亚亚龙湾沙滩上享受蓝天、白云、海浪和椰风,把柔情蜜意抛洒在波平浪静的海湾、清澈透明的海水、洁白细腻的沙滩上时,并不知道亲密的举动被牛泽海南的一个陪同客人的哥们捕捉在眼里。那哥们出差到过衡州,见过陈丽红一面,因为不敢完全肯定,也是出于朋友道义,他打电话给牛泽问是不是嫂夫人出差到海南了,在得到证实后又支支吾吾劝牛泽工作不要太忙,多关心嫂夫人云云。牛泽还能不明白?他其实已经感觉他们夫妻之间的某些变化,只是在市长身边做秘书实在太忙,根本顾不上来细想。如今的牛秘书跟着市长两年的历练,简直有脱胎换骨的感觉,沉稳得让人害怕,什么事都能放在心里。

趁陈丽红不在家,牛秘书请来110开锁专家,打开了陈丽红放在家里的保险柜,看到一些不堪入目的艳照,还看到一本账本,这是公司的真实账本,包括朱泛水贪污以及贿赂送礼的数目。他的肺气炸了,顺手捧起茶几上那个广州朋友送的“幸福美满”的骨雕,狠狠砸在地板上,玻璃和骨雕材料碎了一地,心也碎了一地。过了好一会,顺过气来。他用照相机将保险柜里的东西翻拍下来。然后,原封不动锁上保险箱。

然后,牛泽先打开客厅的窗户透气,用电壶从桶装的纯净水里接满水,烧开,泡一杯铁观音。窝在沙发里发一会愣后,牛泽喝了两口茶后,起身开始整理房间,衣柜和书房抽屉。这已成为牛泽无意中养成的习惯,每次遭遇重大事件或者变故,他就清理自己的家或办公室,把一些已经没用却一直舍不得丢掉的东西清理出来,扔到楼下垃圾箱,像是下决心与过去做个决断。他是个诗人,对过往的一切充满留恋与怀旧,一些自己用过的东西,总有一种敝帚自珍的情怀,明明毫无用处了,也留着。为这事,他没少受陈丽红的奚落:“一辈子都是乡下人做派!”他那时从来不与她去争,只在心里说一句:“你以为自己就是城里人了?知不知道英国人培养一个贵族需要三代。”

他将房间清理一遍,也在心里把许多事前因后果想了一遍。他做出了决定,暂时隐忍不发,不能伤害到女儿姗姗,等女儿长大,考上大学,与陈丽红离婚,并将这一切不可见人的罪恶勾当公之于众!

一切好像没有发生,一切如常,就像太阳每天都在东方升起又在西边落下。只是牛秘书更忙了,忙得经常不回家,忙得即使不到外地去,也常常睡在办公室过夜,忙得他在如狼似虎的年龄却完全忘记夫妻之间还有一种人伦游戏。陈丽红无所谓,她有朱泛水花样百出的游戏,却又天真地认为,她和朱泛水的事情天衣无缝。再就是,她收入是牛泽好几倍,衡州市金帆小区一百五十多平米的江景房购房款全是她陈丽红一个人掏的。牛泽那点工资全花在赡养在岳南后山渐渐失去劳动能力的父母身上,此外就是花在与朋友和老同学的喝酒上——当秘书需谨小慎微,压力大,只要一有空闲机会,就想找几个贴心哥们喝点小酒放松一下。而自当上秘书,牛泽就给自己定了规矩,属于个人的交往开资,绝不用公款,也绝不让那些苍蝇一样围着他想巴结他的大小老板们买单。所以他一直是个“月光族”。学财会出身的陈丽红更是觉得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原理是普遍真理,既放之四海而皆准,那么也适用于他们家。她觉得自己在家里的权威和一把手地位不可撼动。

“早知爱情是一个失控的酒鬼,不如让他睡着。”泽哥伸手要烟。一包已经抽完。我忙打开剩下的一包新的,撕开锡皮弄出两支,点上,给泽哥一支,自己叼一支。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在这个地方,谁又敢入睡?

泽哥说:“很多事我只能在心里放着,不能发作。作为市长秘书,我只能在人前展露风光的一面,而我的一切痛苦都无人能与诉说,谁知道我内心的极度孤独!”

我好像突然理解了一个叫起伦的诗人一首诗里的诗句:花朵都是美丽的,但她的每一片花瓣都交织着不可理解的痛苦和孤独。

泽哥接着说:“后来,市长对我越来越信赖,当了四年秘书处副处长本该提正处了,但提了正处就不合适做专职秘书了。市长暗示我,让我不急,等换届时接上书记,就放我到底下县里去当县长,过两年做书记。”泽哥吐了口烟,接着说:“我也不急,毕竟还年轻,如果自己老板能如愿,自己当一任地方父母官,对于祖祖辈辈农民的牛家,也算光宗耀祖了。”

但命运从来不由人,或者说人算不如天算。泽哥告诉我,本来呼声很高的市长却在关键时刻犯了个低级错误。那一刻,他正被市长派回他老家处理一桩家务事,没能在身边及时提醒。事情是这样的,那时候春夏之交的湖南总发洪水,多发在湘北。可那次一场突至的暴雨,湘江涨水漫过大堤将岳山县城淹了。长沙军校的抢险队赶到了。市长那两天得了重感冒,拖着病体前往。遗憾的是,他穿戴得过于整齐,皮鞋锃亮。接他的冲锋舟不能靠近陆地,必须在好几米远处熄火,热心的解放军同志在市长还来不及拖鞋下水,就蹲下身子背他。他当时没细想,确实也感冒了,又只几米远,就趴在解放军同志背上。就是这几米远、几分钟,便断送了他的政治前途。真是应验了我老家那句老话:“骑白马没碰上亲家,骑牛碰上了。”这一幕正好被一个多事的记者看见,恰好那两天东北某地也在发洪水,市委书记在抗洪一线被洪水冲走,光荣殉职。记者便将殉职书记与市长做一对比,发了篇内参文章。市长不但没如愿接上书记,干完一届便黯然退出政坛。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个成语原来早就为我量身定制的。”泽哥呵呵一声,自我解嘲,“从此,说是副处长,其实就是一只皮球了,被踢来踢出,遍体鳞伤,却看不见是什么人在踢你。这就是命运。”

牛秘书不再是专职秘书了,人就轻松下来了,一时还适应不来。也在这个时候他与素衣好上了。他对素衣开诚布公说过,暂时还不能离婚,要等到女儿考上大学。如果不能等想嫁人可以,他绝不干涉;如果能等,一旦离婚就立即和她结婚。话确实说得潇洒,但感情一旦深入,人就没那么潇洒了。“怕离开又怕离不开”什么意思?“情到深处人孤独”又是哪首台湾歌曲的歌词来着?

一方面牛泽感情越陷越深;另一方面交往日久,素衣却变得越来越实际。最终没有等到他离婚那天,要嫁人了。他知道,都是因为素衣太听母亲——那个冷静得有些出奇的老太太的话的缘故!本来嘛,你牛泽银行没有存款身上没有余钱,现在又只是个没实权的副处长,且当了七八年都没有提拔的迹象,她素衣为什么一棵树吊死,非要和你捆绑在一起呢?

好聚好散,他牛泽不是无赖!再痛苦也自己扛着吧。后来牛泽读到了女作家池莉接受采访时宣称的爱情观:有机缘,珍惜它。机缘尽,珍惜它。无机缘,珍惜它。……无机缘,珍惜什么呢?珍惜它给予你的人生清净,珍惜它给予你的生命空间,珍惜它为你省略掉人生辛苦和情变之剧痛……假如以漫长一生而论,没有不变的情,不过是或多或少,或重或轻,或隐或现而已。他释然很多。

接下来他除了花大量精力培养女儿姗姗外,就是重新写诗,并且越写越好,很快就在《诗刊》《星星》《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发表作品。都说愤怒出诗人,原来失意也出诗人。诚如叶芝所言,诗人在“精神才智的伟大劳役”之中,创造诗歌,成就“人类的尘世完美”。个人只有经历远超于别人的灵与肉的双重磨难,生命才回报他更为难得的现实洞察力。

对于陈丽红,他仍然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隐忍不发的态度。陈丽红还以为失势的牛泽更加依赖高收入的自己,和朱泛水交往越发明目张胆。

当然,牛泽并没有等待女儿姗姗考大学就离婚了。那是他再也无法忍受的爆发。鲁迅先生不是说过“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么?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这块隐藏太久的TNT年久失效时,爆发了。一爆发,便体现了它的当量和威力。引爆的导火索是他的同事、秘书二处副处长李春红。

李春红比泽哥大两岁,当初泽哥当副处长时,他还是一个从底下县里刚借调到市府办来写材料的副科职办事员。他像个小弟对大哥一样地对泽哥惟命是从鞍前马后的,最后在泽哥干预下正式调入市府办,并提拔成正科。那时的李春红确实将泽哥当成命里贵人,敬着捧着,人前处长人后泽哥地喊着。就在泽哥的老板退位时,李春红被提升为秘书二处副处长,和泽哥平起平坐了,开始喊他老牛了,再过一段时间,居然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喊他小牛了。

牛处长也可,泽哥也行,老牛也好,小牛也罢,泽哥没当回事。最终让他忍无可忍的是,得知李春红居然是朱泛水同母异父的弟弟,他都不知怎样来形容这个混乱不堪的世界了。而这个当初受恩于自己的中山狼在关键时刻反咬自己一口。是可忍孰不可忍,总要爆炸的高能炸药终于提前点爆了!

那是泽哥副处长当了十年,几次风吹草动以为可以提拔,又最终偃旗息鼓之后,又一次机会来了。办公厅空出一个处长位置。

新任的市政府秘书长,就是当年将泽哥调到市团委的那位伯乐,团委书记。泽哥刚当市长秘书时,团市委书记被放到我老家湘东县做县委副书记。如果那时认识泽哥了,说不好老家有什么事还可以托他帮忙呢。因为泽哥任现职年限也太长了,所以民主测评时,看不过去的群众把票大多投给了他。

应该说这次怎么也该轮到他了。可事情偏偏又出幺蛾子。自从与素衣分手后,他平时空闲又多,便不时和朋友同事在小酒馆聚餐饮酒。民主测评前不久,周末下班时,有同事喊他请客喝酒,他根本就没想太多,更没想到拉选票一说,喝就喝。没成想居然被李春红知道了,事先赶紧买通店里的服务员,让他将喝酒的过程偷偷录了下来。他让人发到每个办公厅领导邮箱里,于是成了最大的被攻击的口实!

同时,又有人散布他牛泽一个共产党员不信马列信神灵,说的有眼睛有鼻子的。那次办公厅组织工会活动一起登岳南山,到了上封寺。因为做秘书时常陪客人来岳南,次数多了,与各庙里的和尚都很熟,他进寺里去,顺便上了一炷香。上封寺方丈起身给他们准备茶水时,泽哥便开玩笑地坐到方丈座位上。方丈回来后,说这个位置不适合他坐。这也被作为一个笑料在办公厅传开。说牛泽有野心想坐方丈的宝座,给人赶下来了。

而李春红双管齐下,一方面收集牛泽的罪状加以有效攻击;另一方面,暗地做足诗外功夫。最后,李春红志得意满趾高气昂地搬进了处长单独的大办公室。

秘书长恨铁不成钢,从此不再管他的事。自生自灭吧!更可气的是,陈丽红居然从不和自己在一个阵营,客观上还帮着李春红,助纣为虐。任命宣布后不但没半句安慰,反而冷嘲热讽。

泽哥知道一切始作俑者都是李春红。本来不当这个处长也罢,但这下还被人弄成了笑柄,能不爆发吗?只是比预定时间提前了,女儿姗姗高中还没毕业,但泽哥认为女儿该长大了,这个事实她早晚要接受。

牛泽一不做二不休,先是在家里提出离婚。开始时,陈丽红感到不可思议,暴跳如雷,破口大骂,说什么要离婚也轮不到你这个窝囊废先提出来。泽哥冷笑一声,将陈丽红与朱泛水鬼混的那些不堪入目的照片往桌上一摔,说:“协议离婚的报告我写好了,签字吧!夫妻一场,给你点颜面,就不公之于众了。如果你还不识时务,那就……”陈丽红像被打了七寸的死蛇,耷拉了。在协议书上签了字。然后,他将朱泛水贪污、贿赂,为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李春红买官的证据交到市纪委。只是,与陈丽红鬼混的照片留下了,也关乎自己颜面啊。

结果是,朱泛水虽免于刑事处罚,但被双开,罚没贪污所得;李春红的任命取消,受到党内严重警告处分,撤销副处长实职,调到文化局担任副调研员,非领导职务;陈丽红因为参与做假账,给予行政严重警告处分,降一级,调离原岗位,在局劳动服务公司当一般干部;那些接受过朱泛水礼金礼物的领导分别受到不同程度的党内或行政处分,退还礼金礼物。这件事出来后,泽哥自己在办公厅也待不下去了,再说心也累了,也不想待下去了。他辞职下海。一个曾经受老市长恩惠的朋友,看在老市长面子也看在泽哥的为人踏实给他融资,注册了一个广告公司。

普鲁斯特说过一段话:生活在什么地方筑起围墙,智慧便在那里凿开一个出口。智慧并不考虑没有出路的生活的那些封闭局面。

泽哥在当天的日记里只写下一行文字:生存是执著的胜利!

“公司成立那天,送走前来贺喜的朋友,我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酣畅淋漓地痛哭了一场!我想让积攒在心里的委屈和屈辱随着泪水流了出来。我希望,那些最难耐的悲哀,从此转而化成甘美甚或疯狂的喜悦!”

“我后来还做过一个梦,梦里自己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空场,没有路标、没有方向,万物无迹可寻,哪怕一只疾飞的鸟或一株温情脉脉的小草。我着急地向着天空大喊,但喊不出一点声音。在一番徒劳的挣扎后,我干脆什么也不去做,什么也不去想,我让心慢慢沉静下来,彻底放松……我就听到了自己轻微的呼吸和卑微的心跳,然后看到一线亮光。这个梦给了我强烈的暗示。这个世上没有神启,也没有什么是靠得住的,当你遇到疑难茫然无助时,你就把自己交给内心吧。”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诗人的宿命。就像切斯拉夫·米沃什,一个波兰诗人,198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发现的,当代知识分子无一幸免于虚无、荒谬、无意义所施加于我们世界的压力,所有这一切构成了我们浸淫其中的氛围。很多人在深感无力抗拒外部的现实世界,感到就是拼力呐喊出一声“NO”,可是根本没有改变空气中最微小的尘埃的运动轨迹时,他能干什么?很多人转向自己内心,寻求一种温情的庇护。我理解,我同情。但我更心仪并崇拜唐吉诃德式的英雄,拍马挺矛,义无反顾。”

我又点燃一支烟给泽哥。这次,我自己没点,我口里完全是苦的了。我问泽哥:“后来呢?”

“后来,这不,后来,我们不是相识了么?不是有了四大公子么?我当初还真没想到我们会混在一起。不不,不是瞧不起兄弟们,是我本以为这一生只怕一直在官场厮混下去了。”说完,泽哥一声苦笑。

他长长抽口烟,又慢慢吐出烟来,然后转了话题:“我知道羊泓喜欢火蝴蝶。不是我要在中间插一杠子,感情的事强求不得。不是你的菜你就吃不着。他们是一个落花有意一个流水无情。而我与素衣分手了,火蝴蝶又偏偏喜欢我,我只是顺水推舟和她玩暧昧,以暂时缓解心灵的创伤。可天地良心,我和火蝴蝶从没有突破道德防线。不是她不愿意,实在是我根本忘不了素衣,直到秦羽的出现。直到上帝将绿小妃派到我身边来。”

我俩不约而同去看那个躺在玻璃棺里的人,那个熟睡的灵魂啊,就安心睡吧!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好好睡一觉!

这真是难熬的一个夜晚!也是我四十多岁人生当中最漫长的一个夜晚。

泽哥以他真实的故事填满这个夜晚,但同时又压抑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感到自己人生观经历这一晚都发生改变了。什么权啊、利啊、情啊、名啊,都是狗屁浮云,都统统见鬼去吧!一切都“帕斯”了!对,那个获得一九九○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墨西哥诗人,也死了!在生命面前都是那么不值一提。美国人科尼利厄斯·瑞恩将二战时盟军诺曼底登陆的那一日写成厚砖头一样的长篇《最长的一天》,后来也拍成了长达三个小时的同名电影。如果将泽哥这一夜的叙述,稍加发挥完全也可写出一本厚厚的《最长的一夜》。只是我不愿意这么做。这样做会让我重新经历一次苦不堪言的煎熬。

东方露出鱼肚白,阳气慢慢回到大地。在阴森森的殡仪馆呆了通宵的哥俩,好像从地狱游历一圈又回到人间。我瞄一眼泽哥,看到他双眼红肿、脸色苍白,我想我也差不多吧。但我更心疼他。我再看一眼躺在玻璃棺里的绿小妃,她被一床洁白的床单覆盖着,像是在熟睡之中,睡得那么那么香。我说:“泽哥,别太伤心了。绿小妃不就是需要美美睡上一觉吗。再说了,她或许就是那个俏姑娘雷梅苔丝,身披洁白的床单飞向天空了,飞呀,飞呀,连上帝都拦不住……”泽哥当然知道,我说的雷梅苔丝,是马尔克斯小说《百年孤独》里的人物。

我这样劝说泽哥。突然想起绿小妃曾在我们原创文学网站发的一个帖子。那时,我还不知道绿小妃是谁,是男是女。当我读过这个帖子后,我认为她或他,是真正的民间高手,一个地下诗人。我至今还记得那个帖子:

秋天深了。风把最后一片落叶带走了。

落叶曾经靠着所有失败的经验活了下来。是啊,仔细想想,也只有落叶才最有资格用两面来讲述自己一生,也只有落叶才对光芒的轻率和黑暗的沉静,有着最深刻的解读。

每个人活在世界上不都是一片叶子吗?

能够想到这一点,我对自己的人生没有悲哀,反而会有一种灵魂的轻盈。

茨威格在自杀前半年写了回忆录《昨日的世界》,他对人说:“至少我要留下一份文件,写下我们曾经相信过的东西,我们为什么生活过。今天的一份证词比一部艺术作品更为重要。”现在看来,她,秦羽,或者绿小妃,早在那时就致力于为自己写下一份活在人间的证词。

泓哥答应上午过来。

对了,说说泓哥的故事吧。让他那些略带喜气的故事为我们冲冲喜!

还是那次跟泓哥到他岳东老家,他的死党们酒席间红口白牙说出泓哥许多调皮出格让人忍俊不禁的故事,津津乐道的。可泓哥赌咒发誓那些事从来就不是自己干下的,他一辈子只爱过一个女人,就是现在的堂客。他们之间那点爱情故事实在乏善可陈。

“那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曾经爱上了火蝴蝶似的?”酒席散场后,躺在朋友们开的宾馆床上,一时都没睡意,我追问泓哥。

对于我的提问,泓哥报以哈哈大笑。当然,笑声并非全然回避。事实上,笑声确立了一个疑问可再次游移的对话空间。

“哪里跟哪里!都是写作者,我确实喜欢她,仅此而已。你是不是因此还以为我吃‘没水桩’的醋吧。我是觉得泽哥刚与素衣分手,就立即和火蝴蝶贴在一起有点那个,不以为然呢。我真的只爱我堂客,你嫂子一人。”泓哥笑过之后,有片刻的沉默,然后分辩道。额角的疤很亮堂。

“那就说说你与嫂子的故事呗?”我及时提出这样的要求。开始打死他也不说。我威胁他,你不说,我就当你朋友们说的都是真的啦!“你要相信我也没办法!”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十一

每个人对自己的情感和隐私都讳莫如深,秘不示人,但对别人的故事,都有着无限好奇心。经不住我软磨硬泡,最后,泓哥趁着酒兴说了自己的故事。

“别看我这人讲义气好朋友,其实对待男女方面,我是个很古板守旧的人。我和我堂客谈恋爱时在银行学校读书的最后一年,唉,怎么突然就不能安心在图书馆看小说了,想恋爱了,而且喜欢的是她,你现在的嫂子谢燕子……”泓哥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那真是我的初恋,我啥也不会。恋爱就是孤军奋战,就像一个海上遇难者在惊涛骇浪中的挣扎自救,没有人能够帮助你。

后来,我总听人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我想,必须把自己弄成个彻底的坏人,把自己塑造成情场老手,才能达到目的。还别说,当你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坏小子,胆子真就大了起来。那时,香港新派武侠小说刚在大陆风靡起来。据说,金庸先生成名之前在情感方面屡屡受挫,特别是初恋惨遭失败,所以他塑造一个无赖韦小宝,身边美女如云,哭着喊着要跟他!现实中越是没有的越容易在幻想中拥有!我把自己幻想成韦小宝吧。

我们学校后面靠着一座山。山脚有一座国民党某军长沙保卫战殉难烈士公墓,沿着那条小径,过了汉寿亭,不远便是。那个地方白天都有些阴森,晚上则更加怕人。可偏偏是那些恋爱的男女学生喜欢的地方。真应了色胆包天那句话。想想看,一对情侣走在过于寂静的小路,女孩子还不紧紧依偎着男生,都是青春年少情窦初开的人,肢体一接触,不来电才怪了。

那晚,我麻着胆子约谢燕子。没想到她爽快答应了。事先我做足了功课,拿出小说里学来的虚构本领,编好了一些故事,把自己描绘得多么坏,想看看她的反应。

我们像其他谈恋爱的人一样走在夜幕下幽静的小路,开始我们并排,身体保持半米的距离。我对这个一笑就开出满脸桃花的傻丫头开始了我的第一个故事:

那是我初中快毕业时发生的一件事,那时我们在学校寄宿。为了让我们能考入县重点中学,也是控制住像我这样的捣蛋生,学校晚上11点将校门上锁。那天我溜出去看了一场电影,回到学校已经快12点了。我瞅了瞅四周没人,以前所未有的敏捷,毫不犹豫地爬上钢栅栏门,可是等我爬到门的顶端,骑在门上时,突然发现,原来门根本就没锁!是继续翻过去,还是退下来从门里进去,成了我十五岁人生第一次艰难选择。选择从里面落地,符合成本效益,也比较符合物体运动的逻辑,特别是从物理学意义来讲,我的这次行为是一次有用功;如果选择从外面落地,我就可以从容地推门入校,就不是越墙而入,就获得某种程序的合法性,但我翻了一半的门岂不毫无意义?

看来这个故事编的很好,谢燕子听得很入迷,仰着头问:你最后到底是怎么进去的嘛?

最后嘛……我故意停顿了一会,卖了卖关子。最后,我被值班的副校长逮个正着!

轮到傻丫头笑得花枝乱颤了,说,你一个初中生就这么调皮啊。我趁乱将谢燕子的小手握在我的手里,她好像没发觉似的,任我握着。这给了我信心和鼓励,并有意无意地去触碰她前胸因剧烈的笑而起伏的峰峦!

我接着讲我编好的故事。我说,你不知道吧,我曾遇到过一次更艰难的抉择,这件事直到今天我还不知该怎样舍取。

“什么事,快说来听听!”看来她完全被我编造的故事吸引了,一副如饥似渴的样子。

“那已经是我念高中时发生的事。”

高考一结束,让我们所有的人感到像是从地狱里终于挣扎着熬到出头之日,谁都恨不得找一个出口,将几年压抑的鸟气一股脑释放出来!特别是我,当不成飞行员了,一口恶气憋心里更加难受。请你注意,我的故事发展到这里,必定有一个女主人公闪亮登场的。她叫虹,是我同班同学,一个长得虽然有点胖,但还不算困难的少女。她家不在县城却也不是乡下,是足以让不少农村孩子羡慕不已的镇子里吃商品粮的丫头。当然罗,我的父亲是区委书记,家庭条件比她要好一点。那天我们全体同学吃完散伙饭,又集体狂欢到半夜,一些同学回到宿舍。更多‘今夜无眠’的同学逐渐开始分散行动。虹和故事里的男主人公——当然是我了,那么心有灵犀地宣布要狂欢一整夜。我其实早就知道虹在暗恋我,但我一直压抑自己,不敢去打开那道闸门。现在,决定命运的那一记敲门已经敲过,命运之门是否打开那是上帝的事了,管它呢!今夜不做人,只做鬼!或者拿现今诗人的话说,今夜我不写诗,今夜让诗来写我。虹拿出一把钞票,大方地塞到我手中,用文学青年特有的口吻说,我的王子,这个无比美妙的夜晚属于你和我!我当然也不能小气,把身上所有的也掏出来放在一起,潇洒地说,走,我们到县城去!

县中在城郊,离城中心有三四公里路。我们手拉手,在若明若暗的月光下,那么决绝、那么目中无人地沿着公路向县城进发。我的天,我还是生平第一次与一个女孩拉手,简直色胆包天!我现在想来还不明白。唯一的合理的解释是那晚会餐,我们都喝了不少米酒的缘故。当然,我们的脚步看起来是坚定的,但我内心还是十分矛盾的,难道我的处男之身就这么交待了?就这么矛盾、兴奋、激动交织着,我们到了县城的一个旅馆。

我麻着胆子喊醒前台服务员,要一间房子。服务员狐疑地看了看我,说一个人?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我交了钱,拿到一片房门钥匙。虹鬼得很,趁服务员睡觉,一进来就悄悄躲到二楼了。当我们打开房门,我呼吸急剧加速,下身顶得十分难受,脑子完全空白。我猛扑上去,把虹按在床上开始撕扯她单薄的衣衫。也不知是否虹的酒醒了还是怎么的,她竟然奋力反抗起来。她越反抗,我越激动,我终于把她所有的衣甲卸去,完全像剥去一只香蕉,那白色的瓤子就在眼前!就在我粗鲁地剥去虹最后一层遮羞布的那一刻,虹不再挣扎,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紧闭的眼里流出了泪水。这坦然赴死的表情吓住了我!我停了下来,终于停了下来。我此刻尴尬极了!我不知道该怎样做。就这样可怕地沉默着,沉默着……

上帝啊,我冲出房间,跑进洗漱间里打开水龙头让凉水劈头淋下,直到下身那坚挺的活儿不知不觉萎缩成一只寒雨打湿的小鸟……

回到房间,我垂头坐在床边。也不知过了多久,虹睁开了眼,爬起来甩了我一记耳光,狠狠地剜了我一眼,胡乱套上衣裤,夺门而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叫我至今难以释怀,心疼不已!

我偷偷瞄谢燕子一眼。她完全沉浸在我故事里了。

我问,如果你是我,那时该怎么办?

“我,我……”谢燕子突然醒悟似的,“你坏!”

没等她话落音,我的嘴紧紧地封住了她的樱桃小嘴,而我的双手早在不知不觉间,将她胸前的一对玉兔控制起来……剩下来的事是那么水到渠成,顺理成章。我当然不能让她变成我又一个故事里伤心欲绝的女主人公的!

这个傻丫头就是我现在的妻子。而我给她讲述的故事,完全是我杜撰出来的。都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我就是这样将自己描述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坏小子,并在关键时刻真的入戏,借了胆子,达成了目的。

可是,等我们爱得分不开时,一次,谢燕子对我说了句话,让我彻底傻瓜了。原来我自以为是的雕虫小技早就被人家识破了,只是没有当面戳穿。

“羊泓啊羊泓啊,真把自己当成孙猴子那般鬼精吗?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还不知道?

“要是你是个江湖老手,早赖着哭着赶上来了。和一个女同学共把伞都不敢,那晚去后山,我一看就知道你在假装里手,冒充洞庭湖的老麻雀。”

“唉,这真就是我的宿命!我一辈子只厮守着她和这个家,无论肉体还是精神,都没有出轨。”

不过,那晚在后山,当我完成一个男子的成人礼后,我在谢燕子耳畔煽情地耳语了一句:“我是一个游子回到了故乡,我的故乡就在你身体里。”

多年以后,谢燕子还充满甜蜜地对我说,那是一个时代最伟大的耳语。

“这就是我的初恋,也是唯一的恋爱,至今想来还让人激动。”泓哥从幸福的回忆之中回到现实,他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凉白开喝了一口,点了支烟。意犹未尽地又补充了一句:“我们谈恋爱那会,刚好马尔克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的《百年孤独》翻译到中国,我在书上读到了这样一段文字:当弟弟奥雷良诺问哥哥何塞·阿卡迪奥什么是初恋的感觉时,后者回答道:像一次地震。知道吗?地震!想起我和谢燕子谈恋爱将要捅破那层窗户纸时的样子,就会心一笑。”

这下,轮到我沉默了。同时,生出一脸向往。

我想到帕斯捷尔纳克一篇散文里的极精彩的比喻。他用来比喻诗的,这一刻,我认为用来比喻爱情更为妥当——它是令人神思不宁的,就像遭受饥馑的黑暗岁月里,12架风车在荒凉的田野上不祥地旋转。

十二

上午九点钟样子,泓哥来了。

他从车里下来时,手里提着两个小保温筒。今天看他左额角的疤,似乎比以往黯淡一些。他进来后,看了一眼棺材里躺着的绿小妃,摇摇头,轻叹一声,将保温筒递给我们:“饿坏了吧,趁热点吃。”

我打开盖子一看,是牛肉米粉,心头一热,但我没说什么。倒是泽哥说了声谢谢。泓哥回话,谢么子咯,举手之劳。

我们吃米粉时,泓哥自己点了支烟,吸了一口,吐出个烟圈说:“我这一辈最不愿意到这个地方来。除了自己家里亲戚老人走了。单位同事家有什么人走了,我都随个份子钱,很少来这里。上次来这里,还是因为马海君……”马海君这个名字一出口,就停住了,没再往下说。

我的心疼了一下。哦,马海君,海哥,我的好兄长,你走了一年多了!

那时,我将自己被出版社退回的长篇推理小说《秘道》送给他看,希望中文系毕业的海哥能提出中肯的意见,他看完后,约我到车站路竹淇茶馆,喝了一个下午又一个晚上的茶,对我这部小说提出他的看法,说故事很精彩也很抓人,就是在文字表述上欠着火候。然后,把电子文档要去,花了一个多月时间,逐字逐句进行修改。然后将修改稿推荐给了他一个出版社的大学同学。这本小说很快得以顺利出版。

正当我们沉浸在我成功的喜悦中时,海哥突然查出得了胰腺癌!自查出胰腺癌后,他想了很多,也明白了很多。人一出生就是在朝着死亡一步一步进发,每一天都是在做在做着死亡练习,每一次写作更是一种死亡练习。史铁生说死亡是一个必然到来的节日。既然是一个节日,就用一个迎接节日的好心情迎接它吧,不必悲悲戚戚。海哥真是个奇男子。对于死亡的一步步逼近,居然那么泰然。他不想转院,不想再折腾,为自己为妻子为亲人也为朋友。他利用住院的时间开始整理自己的文稿。或许正因为海哥对于死神的藐视吧,死神反而敬他三分。按说胰腺癌一般只能活三个月左右,可是海哥坚持了九个月。

而我,自海哥被判决生命倒计时起,越来越害怕想得太多,日益倦怠于生活中那些暗示意味强烈的举动。譬如将墙上已过日子的挂历撕下,每一次细微的声音落在内心都是那么惊心动魄!以至于到了大雪纷飞的深冬,而墙上挂历仍然保持盛夏的某天。

泽哥、泓哥、我,还有蓝雪莲,几乎隔三差五到医院陪他。而我,更是一下班,脚步便不由自主迈向医院。每次走在那条冗长乏味的路上,我都要在心里过滤一遍我和海哥交往的点滴,以及他的文字。

虽然海哥公开发表作品不多,但我知道,他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好作家。我想等海哥整理好他的文字,就用我《秘道》得来的稿费和版税,自费为他出一套作品集。我把想法和泽哥和泓哥说了。泽哥、泓哥说很好,但费用平摊,蓝雪莲也想出点钱表示下心意。我们都不同意,我说《秘道》熔铸了海哥太多心血,理应将这笔钱用在为海哥出书上。最后经过反复争执,达成协议是,钱我出一半,泽哥和泓哥加一起出一半。文稿最终由蓝雪莲和我汇总审定。那个当初因他的事喝酒打架丢掉教务处长的税务官知道后,出钱加印两百本。他说要让他高中同学群里人手一套。

参与最终整理和审稿,我更认定海哥是被这个鱼龙混杂喧嚣的文坛忽略的好作家。我心悦诚服于海哥的这些文字,他的文字背后是一颗忧伤的心。在他的自传体小说里,有这样一些片段——

不知道是哪个大诗人说过这样的话,诗人写诗就是在诗里一次次练习死亡,写诗就是让自己一点点去死。

我一直都在梦想着自己能写一部壮丽而深刻的书,将人生的一切都包括进从爱情最轻妙的芬芳到生命最沉重的果实。就像我曾经读到过的一些大师们的著作——只要阅读,就会感到大自然的启示、人间的净福,犹如一股清泉流经心扉,让人无限喜悦,把所有烦恼全都抛却。然而,我知道我做不到了,今生做不到了!

就像儿时反复做过的一个梦:我总在吹一个大气球,使尽气力吹啊,吹啊,希望气球被吹得足够大,能带上我,飞越高山、飞越大海,到达一个我从没去过的美好境地,比如省城、比如比省城更远的地方。就在眼看着气球大到可以飞起来时,“嘭”的一声,气球炸裂了,梦也炸裂了。常常,我就这么哭着醒来。

其实,我还真有这么一个气球,红红的。那是我儿时的另一个太阳。是我表姐夫,不,确切地说,是我表姐送给我的。我必须要说说我的表姐夫!表姐夫是大队方圆十几公里的名人。他参军入伍、在参加中苏边境珍宝岛战斗时立过战功,后来提了干,再后来转业在省物资厅当科长。据说,这个官和我们白石铺区的区委书记一样大,可人家是省里的干部,按老辈人说法,回到县上、回到乡里,那是见官大三级的。表姐夫就是在部队上提干那个夏天,衣锦还乡的。真像我们儿歌里唱的:解放军叔叔就是好,穿白衬衣戴手表,领着阿姨满街跑。那次,他把我们大队最美的一枝花连同我幼小心灵里隐秘的初恋摘走了,那枝花就是我姑妈的满女儿、大我八岁的表姐洪玉莲——那个上嘴唇稍稍有点厚,唇上长着一些细细绒毛的美女。按照我们老家俗话“有钱难讨到胡子婆”,而我的表姐夫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轻易就讨到了我表姐。那次,我去送亲,梅表姐从姐夫带回来的一打花花绿绿的能吹气的橡皮儿气球里,选了一个最红的给了我。我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将这个气球珍藏了好久好久。是的,它就像一个巨大的情结,系着我的表姐、也系着表姐夫。醒着的时候,我从来不敢吹它,怕吹破了。而梦里,却一次又一次吹、直到吹破了它。

那么,来生呢?我是否可以寄予来生,实现这一宏愿?关于今生来生,我倒是十分赞同诗人冰心说过一句话。那句话说得很好。大意是:如果今生是美好的,有今生足矣,不求来生;如果今生是痛苦的,有今生则罢,害怕来生。

来生既无望,我应该过好今生。而今生既已过得差强人意,我也无法让时间倒流,重新来过。鬼才王小波说过一句很鬼也很美的话:我为什么写诗?是为了拥有此生的同时,拥有一个诗意的人生。由此看来,他也不相信有来生,只是打着今生的主意。然而,时间之神是如此冷酷无情!你想同时拥有现实生活和诗意人生吗?那好,我让你的生命加速燃烧,让你短命!好在我知道,我这一生去日无多。也就不怕你时间之神来找麻烦。我可以回忆。我用诚意与忠实的回忆,将我此生再过一次!

如果,您有兴趣来倾听我——这是我所希望的,如是,我则以引人入胜的谈锋,甚至像一个爱者一样,细细述说我那与尘世、与这个本来被人所怀疑而拒绝的尘世相关联的我的人生。您能有耐心倾听,我就感激不尽了,我不能再奢求您,和着我的节拍一起合唱。我多希望我轻轻的述说宛如一首赞美诗。然而,这也不可能。它只能唯实,当然,可以唯美,要知道,这也是我的人生和文学一以贯之的重要观点!

……

岳南之南,是我的故乡,一个叫白石铺的小镇。322国道和湘桂铁路像两条平行线贯穿其间,这情形总让我想象成一个祭祀的粗陶碗,两根筷子架在碗上。就是这个粗陶碗,却养育了我家族一辈又一辈人。

少年时,我总是喜欢跑到离家不远的小站,去看来来往往的列车,没有车过的时候,就看那些分岔的钢轨。每当这个时候,我的血液就加速奔涌,就加速我对于远方的向往!而现在,历尽沧桑,我却怕见列车的过往,特别害怕看见那些分岔的钢轨,尤其是月光下的钢轨,这会强烈地引发我的乡愁。碰到这种情况,我会揣测,我曾一度痴迷过的两个外国大诗人庞德和里尔克,在他人生的漂泊途中,是否和我一样,庞德在想着莫罕,而里尔克在想着他的穆佐。

……

下午,又下了一场雨。一场秋雨一层寒。晚上,睡得很早,而且很快就进入梦乡。

那只夜莺又在窗户前的梧桐树上纵情歌唱,她的音色纯正、感性、飘逸,声调醇厚、执着、铿锵,音域宽广、绚烂、辉煌。就在这歌声里,那位古典女神又一次袅袅降临到他的房间,来到他的床前,轻轻地呼唤着我的乳名,一遍又一遍!尽管声音极其轻柔,却有着某种穿透性的神秘力量,仿佛雷霆万钧的命令。“来,跟着我,跟着我……我带你回故乡……”我感觉自己不可思议地生出一对翅膀,无法控制自己,跟着女神飞升。故乡,这个名词怎么这么熟悉?可又如此陌生!啊,故乡的四角已在自己的记忆里坍塌了。

女神引领我回到破败的故乡。明明自己和女神在空中飞着,怎么还有另外一个自己正跪在父母、亲人、和他一生中爱过的女人面前在恳求、在痛哭失声:你们不要爱我,你们不要爱我!我也没有爱了,没有了爱的力量!谁也没有,只有上帝有!可我不知道他老人家什么时候能爱我?在哭诉完这些后,那个在地上的我慢慢化成水、慢慢渗进大地。

而长着翅膀的我,仍然被女神引领着飞过一些高山。经过了几座?记不踏实了。但每飞越一座山,女神会告诉他:这是孤独;这是疾病;这是恐惧;这是失眠;这是绝望;这是……

十三

泓哥的故事说出来让人感到开心愉悦。可他到殡仪馆来,不该提到海哥,一扯到海哥的事,我们的心情再一次又落入低谷。

海哥其实是个文学天才,一个天才如果不学会隐忍,过分暴露自己天分,让这个世界感到你像预言一样可怕,便容不下你了。这个俗世会变着法儿逼着你回到天上。海哥是在一个滴水成冰的日子告别人世的。我写的悼文里有这样一句话:“他的伤心没有坚持到明春花开。”我看了一眼玻璃棺中的绿小妃,又一个天才暴露了自己的天分,她才不得不离开人世回到能够容身的天堂。她也没有坚持到明春花开。

我实在不想再回忆那些令人无限伤感的往事,也害怕深入挖掘当前的伤悲。可是,如果我不鼓足勇气将泽哥和绿小妃的事情完全叙述出来,哥哥们的爱情就会永远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最终将我心灵压垮!海哥和绿小妃的去世,让我空前对于生命、也对于死亡充满敬畏。死神这个丑陋的蟊贼,埋伏在每个人必经的人生之路,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在你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跳将出来,张牙舞爪。我必须说出我该说出的!

我说过,并没有窥视别人秘密的嗜好,何况是自己好兄弟。在我一再坚持下,泽哥同意我陪他一道在殡仪馆为绿小妃守灵。在这样的环境下,他向我和盘托出他们之间的所有故事。

“我第一次见到秦羽就动心了。按理说,我经历了那么多,少男少女那种一见钟情不该发生在我身上。可那次一见她,她眉宇间淡淡的忧郁那么强烈地吸引我打动我,鬼使神差地,我想探求她身上隐藏的秘密……”关于他与绿小妃之间发生的故事,泽哥这样开始他的叙述的。

“那次以后,我们互加了QQ,只要一有时间就主动找她聊天。我们聊得越来越投机,后来不满足于网上聊,我们便相约喝茶,有时在茶楼一坐就是大半天,可我们丝毫不厌烦对方,反而越来越盼望这种相聚。偶尔,我们不喝茶,便一起到湘江边走走。我们的交往越来越深入,这样又过了大半年,我们已经很依恋对方,对彼此身世和过往了解也八九不离十了。但我们谁也不提情感的事。我们都有所顾忌,怕陷入感情漩涡,一旦处理不好以后连朋友都做不成。”泽哥以他一贯的男低音说着,我则安静地倾听着。

我知道了绿小妃几乎所有秘密。她是蓝雪莲大表嫂秦蓉的亲妹妹。绿小妃的父母都是水洞山矿务局干部,妈妈是设计院工程师,父亲是后勤处长。家庭条件不错,前夫是秦蓉本科同学。是她为妹妹撮合的婚事。她前夫是市电力局某区分局的总工程师,年轻有为。刚结婚时没有人不夸他俩郎才女貌天作佳偶。可就在秦羽怀孕时,前夫被一个刚大学分配来的女下属拉下水。事情暴露,她猝不及防,心力憔悴,一下子感到整个世界颠倒了。这个打击带给秦羽是毁灭性的。

她精神恍惚,整天以泪洗面。可屋漏偏遭连夜雨,一次给学生上完课后,下教学楼楼梯时不小心一脚踏空,摔了一跤,肚子里的孩子流产了。从此患上了忧郁症。而那个女下属因事情败露,反而穷追猛打逼着前夫离婚娶她,还恬不知耻地跑到局领导那里哭诉。弄得领导很恼火。迫于无奈,前夫只得和秦羽离婚。而当初撮合她婚事的官迷姐姐,这个时候既没出面阻止自己同学,也没花时间和精力劝慰妹妹,对他们的事采取不闻不问态度。那一刻,秦羽感到了无生趣,她偷偷将患抑郁症后开的安眠药积攒下来,带到宾馆开了个房间,想就此了结一生。好在值班客房服务员机警,看到秦羽眼中含泪神态有异,便多了个心眼,过一段时间去敲门,发现无应答,便冲了进去,发现她已经吞下了全部安眠药,赶紧通知120抢救。命是留下了,可抑郁症更加严重,此后有两年时间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不敢见人。好在有父母深切的爱,让她才慢慢好起来,重新回到学校工作。但每天要吃大量抗抑郁和治失眠的药物。也可能女儿的事太伤心的缘故吧,本来爱酒的父亲,更加嗜酒酗酒,几年后得了肝癌,撒手人寰。从此,秦羽与母亲相依为命。那个负心汉也得到应有惩罚。因为那女人太贪婪,前夫和她结婚后,为满足她的贪欲,开始贪污受贿,最终东窗事发,判了十五年。

就在秦羽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正常,重新回到学校工作岗位时,秦蓉的孩子要上学了,而她自己则一心想从政从学校出来。正好湖南省委出台政策,要在年轻高级知识分子中选调一批人充实到基层任职,她经过考核被选到醴陵县担任副县长。她逼着自己母亲到长沙帮她照看孩子生活。这段时间,秦羽在精神极度空虚的情况下,被一个大她二十岁的设计院退休高工软磨硬泡弄到手。可这个高工虽然有钱,却小气得很,不愿意在秦羽身上花钱,而且他在东北老家还有妻儿。这件事后来被妈妈知道了,回到衡州,强烈干预她分手。

“再后来,我们就认识了。我知道,当初蓝雪莲是想将她闺蜜秦羽介绍给马海君的。却无意间成全了我们,应验了那句老话,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十四

“那个时候你能够肯定绿小妃,不,秦羽,会接受你吗?”我很少插话,但在某些地方又情不自禁问一两句。

“没有。但我知道自己真的爱上她了。只要是真爱,不管如何荆棘密布,我想爱情终归会找到歇脚的凉亭和回家的路。”

泽哥继续叙述,我继续认真倾听,不时,我会点上两支烟,他一支,我一支。

我们一见钟情,爱慕之情与日俱深。一次,我又约她喝茶,她感冒了。我打电话给她要陪她去医院,她不肯,说害怕医院,能不去则不去,还说在家里多喝点白开水能扛过去。我赶紧到药店买了一大袋子药,赶往她家。她第一次允许我进了她家门,进了她闺房。

正常情况下,一个单身女人将一个男子让进自己闺房,一般有两种情况:一是她希望与他上床;二是她知道他不会和她上床。因为她在生病,而我探病,我不敢造次。但当我耐心加强迫地喂她吃药后,她主动拥抱了我。我不顾她感冒是否传染给我,吻了她。我克制着自己,仅仅亲吻了一下。我知道,在我们这个有着几千年文明的国度,崇尚道德修养和谦逊礼貌,情感的最动人处恰恰在于抑制中的细腻彷徨,那种欲言又止、愈止愈烈的暗自汹涌!

那之后,我们见面也拥抱亲吻。但当我的手想探入她最隐秘幽深之处,她则死死守住最后的防线。直到那次,绿小妃去省城教师进修学院进修,我特意赶到长沙看她,陪她去登岳麓山。泽哥告诉说,山路上,他们谈得很深入。她淡淡倦倦的神情、隐隐感伤的话语,不经意间触动心底难言的情愫,让我心动不已、心痛不已。我们没有张扬情感的宣泄,一切看似云淡风轻。

绿小妃告诉泽哥,她是一个很矛盾的人,尤其经历一次失败婚姻之后。一方面,她希冀自己生活在谦逊与诚实的爱情之中,清心寡欲,终老天年;另一方面,灵魂又变动不居,渴望漫游,把旅行当作人生与艺术,把孤独与忧伤埋在心底,把流转无常当作人的命运。

“是我的一句话最终打动秦羽,促使她最终下决心以身相许的。”泽哥说。

泽哥那句话是:让我做一块玻璃吧,为你的心灵挡住尘世的凄风苦雨,只让阳光走进你心田。如果,真有世俗的子弹或石子射向你,让它先击碎我!

“说出这句话,我们都低头沉默了。沉默好久,我才抬起头去看绿小妃,看见她泪眼婆娑楚楚动人。那一刻我再没犹豫,将她紧紧拥进怀里。一切就这样水到渠成,瓜熟蒂落,顺理成章。我和她,像风尘中两个醉汉,互相需要搀扶、支撑,抱在一起才不至于摔倒。我们像是互相寻找了几辈子,终于在这个黑夜找到了生命的另一部分,找到了可以拯救自己的东西,我们粘在一起,再也不想分开……

从长沙进修回到衡州后,绿小妃说要跟我学写诗。太好了!我帮她在新浪网开了个博客,也为她取了个网名“绿小妃”。她太有悟性了,加之经历人生太多苦痛,不到一年时间,有些诗写出来让我都自叹弗如。我们曾许诺要为彼此写一百首情诗。整整一百首。现在我已经写了20首,但在写完一百首前,我都没给她看。我想是在这一百首完成时,我们躲在自己爱巢,在柔和的烛光下,一首一首读。我念她听,她读我听。那将是怎样的情景!想一想,一首接一首,然后是寂静,面对面的寂静,也许还有盈眶的泪水,和微风吹过窗外的气息。就像当年里尔克在穆佐城堡,向塔克西斯侯爵夫人朗读他的《杜伊诺哀歌》那样。

可是……唉!我原以为,爱和时间,最终能医治她全部的创伤。现在看来,时间能抚平一切创痛的说法显然是肤浅的,时间最多起着清理与整顿作用,最多让那些皮外伤结痂,但那些刻骨铭心的伤痛又如何可能轻易删除?对于绿小妃,越来越加剧的抑郁症,最终只有一个一了百了的举措,那就是死亡!

我痛恨自己无力挽留她悠悠如彗星般的生命!

十五

苏格拉底说过,没有经过审视和内省的生活不值得过。但审视和内省是哲学家日常的功课。对于一个平头百姓,每天都去审视要过的日子,还能过得开心吗?尽管绿小妃得到泽哥真诚的爱,可她总悲天悯人,特别学习写诗后,想得更多。这也是导致她抑郁症加重的原因,最终……

还有人说,当你学会将向外流的眼泪转变为流向内心就成熟了。看到泽哥如此不管不顾酣畅淋漓飙泪,我感到自己不认识他了。这是那个一向沉闷的“没水桩”吗?这是一个年过五十,也就是我小学作文经常写到的“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吗?

我陪着泽哥清理绿小妃的遗物。即使她人不在了,可她的闺房还保留着温馨的气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墙上挂满她游历国内外一些名胜古迹留下的倩影,脸上无不挂着动人的微笑。这样的女子,是多么热爱生活啊。如果不是抑郁症,如果不是她连续一个多月时间,每天度日如年,根本无法入睡!

绿小妃的母亲拿来绿小妃遗书给泽哥,一边抹着泪唠叨:是她没福气命不好,你对她的好她知道我也知道……她说你待她如父如兄……我命好苦啊,身体好的只管自己当官不管我,孝顺我的又走了……她命太苦,她所求不多,她只想好好睡一觉……

因是遗书,涉及隐私,我不好近前。我看到泽哥的手在颤抖,眼泪流下来了,最后突然痛哭失声。我也是后来零碎地知晓,泽哥飙泪不是因为绿小妃遗书道出对他的感恩话,而是她要将节省下来的五万元捐给学校作学生绘画奖励基金。她要将她的遗体和器官全部捐献给医院,给需要的人!绿小妃的老母亲,除了捐献遗体器官这条没答应外,都按照她的意思办了。

对于绿小妃自杀,我虽不是心理学家,无法从精神分析法给出合理的解释,但写推理小说的训练,我总爱把一些事往深里探求。我和她并没过多交往,记得第一次见到她,也就是蓝雪莲将她带来介绍给我们“四大公子”请客吃饭加K歌那次,我就看出了她笑容掩盖下眉宇间隐隐的忧伤。即使后来她和泽哥出双入对出现在我们面前,但谁都没问,他们自己也几乎不提及以前的事。我们只知道她睡眠很不好,靠药物维持。因此,节假日文友们一同到市郊农家乐游玩,如果在外面过夜,泽哥从来与她分房住。如果不过夜,只开一间午休房,泽哥宁愿一个人在外面喝茶或晃荡,也要让绿小妃有个安静地儿能勉强眯一会。也仅仅因为抑郁症没好不愿拖累泽哥,泽哥几次三番提出结婚,绿小妃就是不答应。

是内心矛盾的加剧和精神世界崩溃原因吗?好像亨利希·波尔说过:“艺术家总是随身携带着死亡,正如一个真正的牧师总是伴随祈祷一样。”以前,我就承认绿小妃是个好诗人,而她自杀,让我确认了她真正诗人的身份。

可是,就算每个人都承认绿小妃是个好诗人真诗人,甚至像西尔维娅·普拉斯那样的诗人,就算她写出传之后世的诗歌又怎样呢?她并没有将自己灵魂从抑郁症中拯救出来。罗曼·罗兰曾经说过:“艺术可以给我们个别人以慰藉,但它对于现实是无用的。”残酷的现实是——她想尽了法子也无法治愈自己的失眠症。

对于绿小妃的自杀,泽哥陷入深深自责之中,觉得自己太自私,没有花更多陪伴她,尤其是在失眠症极度伤害她时,在她生命最后时刻,他却因一个合作项目去了贵州。我则劝慰他,这是病,或者说是宿命,是人力无法抗拒得了的。我知道自己的劝慰没有什么用。

作为旁观者的我们,还是客观冷静多了。我再次想起茨威格那本作为“证词”的回忆录《昨日的世界》,想起里面的一句话:“我发现,一个人随着祖国的灭亡失去的,要比那一片有限的国土多得多。”为绿小妃整理遗物时泽哥的痛哭和殡仪馆这个不眠之夜的长谈,我知道,某种意义上,绿小妃早已成为泽哥的祖国。绿小妃的自杀身亡,对于泽哥来说,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女友、一个情人。看到他丧魂落魄完全颓废的样子,我知道她的离去,带走了他太多太多东西。

十六

冬日,寒风凛冽。下午的时光很短,凝重的城市,像一个阴沉严峻的人,裹紧大衣,匆匆而过。雪,在天空徘徊,要下不下的样子,像是随时给生活增加深度和阴郁。

从殡仪馆出来,已近晚餐时间。我说,到湘江边腊味馆去吧,我想喝酒。我想找到一点温暖。其实,我们每个人都需要找到一盆火,哪怕暂时的,将我们被北风吹斜的灵魂悄悄稳住。可是没人搭腔。我也懒得再说。最后还是泽哥说,就到东北饺子馆随便吃点吧,也没有谁反对,或者说,都默认了这个建议。

泓哥把车发动,我习惯性地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今天空气不好,还有雾霾。我看了一眼泓哥,又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泽哥和蓝雪莲,除了泓哥左额角的疤是亮的,所有人的脸甚至眼神都像这辆好多天没洗的车子,灰灰的有些暗淡,却又不得不无奈地穿越这城市的雾霾,穿越绵密的悲伤。

到了饺子馆,我们在大厅选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我接过了服务员递过来的菜单开始点餐。点餐的事一开始就历史性落在我头上,不管最后是谁买单。点好餐,还是不说话。等待上菜这段时间的沉默,确实让人不好受。我偷眼瞄了他们三人,脸色都是木木的,我想我的脸色只怕也差不多吧。突然就想起了曾经读到起伦写的一首诗《在饺子馆》来,我记不得诗句的原话了。大意是,生活是严峻的,它像是炉火,像锅里煮沸的水;我们是饺子,不管当初有张多么生动的脸,最终也会煮成别无二致的表情。不知当初起伦写这首诗时经历了什么,与我们今天的情景如此吻合。

我说,给我一支烟。当然,我是对身边的泓哥说。

他看了我一眼,把黄“芙蓉王”递给我。我从中拿一支叼在嘴上,又从他手里接过火机点上。平时我是完全不抽烟的,除了喝酒喝到六七分醉意,会主动吸上一支。等这支“芙蓉王”抽完,菜上来了,酒也上来了。我将酒杯挪到一起,帮大家把酒给匀上,三个满杯。蓝雪莲突然说,我也想喝酒。我们看了看她,没说话。我将酒瓶给她,她给自己倒了个半杯。认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蓝雪莲喝酒。看来,对于闺蜜绿小妃自杀,她也无法接受,无法平静自己心绪。

几乎还是喝闷酒,除了偶尔碰杯的响声。而相邻几个桌子就不一样了,好像还有一个是庆祝生日的,又吵又闹好不热闹。我瞄了一眼窗外,天空越来越灰暗。早就该下一场雪了!让一场大雪如惩罚的巨鸟降临。只有在一场大雪里,我们才分不清哪是幸福哪是不幸。

“我现在想知道的是,当你得知上帝在奖励美德和惩罚过错时的微笑何其相似时,你还会怎样做?”

泓哥一改说话的诙谐腔调,面色严肃地嘣出这样一句话,没头没脑像一阵莫名其妙的风,却又沉重得如同一个哲学命题。

我们都为之一愣。

说这话时,我们酒也喝得差不多了。

沉默半响,泽哥幽幽地说:“不管这个世界是否真有上帝存在,或者说,上帝并没有精力来管人间的闲事,我要做的,只是依着自己的良心去做……”

在我听来,完全是这个中年男子发自启示和苦痛经验至深处的一声旷逸呼号。饺子店外面的天空越来越灰暗,想起以往我对于泽哥的误解,我宁愿此刻自己内心被黑暗摄取也不愿被光明充溢。因为,我不想做一个光明中的混蛋!

而对于他,泽哥,“没水桩”,可能……或许……只不过是在自言自语。

突然,我想起海哥来。我说,我想海哥了!说完,再也忍不住,泪水从眼里夺眶而出。其他人都没说什么。良久,听到泓哥一声长叹!我抹掉眼泪,抬头,看见蓝雪莲也在掉泪。看见蓝雪莲上唇细细的绒毛和右脸颊依然存在的两颗黑痣,联想到我们谁都没有见过的海哥的表姐,我对照着蓝雪莲在心里描绘她的模样。蓝雪莲发现我在看她时,慌乱将脸别过去。

在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之中,可能只有蓝雪莲和我,手机里至今一直保留着海哥的号码。也只有我在海哥生命弥留之际,亲眼看到了蓝雪莲的后悔和伤心欲绝,看到海哥给她的最后一条信息:“好多年了,你一直在我的伤口里幽居,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你,我生命中的千山万水,任你一一告别。”刚开始,我以为是海哥自己的话,当然后来,我知道还是拉个西藏活佛的语录。但不管是谁说的,都像子弹一样一颗一颗击中了我们的心脏!

最后是买单,上车。泓哥坐在驾驶位,我坐在副驾驶位。但接下来去哪里?干什么?谁也不知道,谁也不说话。车还是发动了。也许接下来,应该各自回到各自冷冰冰的家吧!

“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明朝不在,张岱披发入山,那一刻,我莫名其妙地想起张岱这四句话,自言自语般念了出来。一种悲凉的情绪猛然袭上心头,弥漫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