孪金娟
刘家成导演推出的《情满四合院》与《傻春》《正阳门下》一样,是聚焦于时代变迁背景下“老北京”日常生活的京味儿故事,是新时代语境中老北京故事的一种现实主义讲述。该剧播出以来,收视率一度稳届榜首,豆瓣评分达8.7分。其剧情设计以及叙事结构的铺设,主要以北京胡同里的四合院(大杂院)为场域展开,既关注胡同居民邻里之间共时性的互谅互助,也从历时性的视角聚焦传统文化与现代化理念之间的互融互生,与我国传统美学理念相契合。在此,本文拟从下几方面来对其蕴含的美学价值进行分析阐释。
一、中国传统文化的“和合”之美
(一)传统“家文化”的现代性延展
在儒家两干多年来“家国同构”文化传统的影响下,家庭不仅是个人修养生息的处所,更是体现个人生命价值并维系社会安宁的基本单位。在当今工业化、城市化背景下的老龄化时代,家庭类型趋于多样化,其功能与作用也在不断嬗变,空巢家庭、留守老人、独届老人逐年增多,家庭也已不足以承担起养老的重要功能。然而必须要看到的是,“家”作为社会的细胞,对于个人生存需要的满足、性情的养成、人格的塑造等无不具有极其重要的作用。国家的现代化治理离不开家庭的现代化转型发展。在老龄化社会,作为老龄社会中的家庭成员,能否形成良好的道德素质与责任担当,对于减轻老龄化压力、提升社会经济效益意义重大。家庭发展向何处去、社区居家养老模式如何发展,都是当下需要我们思考探索的重要问题。
《情满四合院》的主题便是文艺工作者立足这一基本国情在这一问题上的一种探索与回应。在全剧的话语叙事中,编导意在强调小家的和谐,也着力于四合院里大家庭的圆满:即“家”的意义在于不仅是同一个屋檐下的容身之处,还体现在它之于眼下代际传递、心灵家园以及养老等功能的承载与复位上。因而在人物设计上,该剧鲜明地体现出了儒家美学倡导的“美善合一”的“仁礼”之美。例如,何雨柱和秦淮如夫妇“老吾老及人之老”的自我奉献以及对许大茂“以直报怨”的真诚接纳,娄小娥自掏腰包对社区养老机构“幸福家园”予以资金支撑的善举等。人物形象所体现的这种美学精神特质,激起了受众心中潜藏的对“老有所依,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者皆有所养”理想生活的向往,从而对电视剧蕴含的以“和”“圆满”为特征的主题形成强烈共鸣。就此而言,编导的巧妙就在于将“孝”“尊老”等传统文化因素与现代人的心理诉求勾连起来,从而有利于大众文化自觉的生成。
(二)人与人之间交往的双重维度的统一
我国传统文化素来重视个体之间、自我与他人的和谐相处。具体到家庭这一复合体,既有财产利益之间的关联,又有道德义务方面的牵制,以及心理情感层面的相互归属,等等。《情满四合院》在情节设计上既兼顾了人与人之间活生生的物质交往生活,也在精神交往层面达成了一种互洽的格局。
1.物质交往生活的和谐
在这里,“物质交往是指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人与人之间互相往来,进行物质交流的社会活动,其内容是物质产品”。[1]在表达方式上,《情满四合院》从夫妻关系、亲子关系、邻里关系等不同人际关系模式人手,将一种人与人之间和谐共处的温情画面传递给观众:一是在家庭内部夫妻关系、亲子关系的处理上,何雨柱作为家庭的坚实经济支撑,不仅肩负起赡养秦淮如婆婆的重任,还将自己名下的房间腾出给秦淮如的儿女们居住使用,将一个有情有义的完美丈夫形象鲜活地呈现在我们面前。二是在邻里互助方面,一大爷在聋老太太在世时就拿出自己的部分工资收入来照顾聋老太太,大杂院中互助养老的初步萌芽也就此发生;此后,何雨柱和秦淮茹在娄晓娥的经济支持以及街道政府的鼓励下创办了“幸福家园”,专门为老人提供用餐、娱乐、健身等服务。三是从市场力量介入传统胡同居民社区发展来看,娄小娥资助何雨柱兴办“幸福家园”养老院,是市场力量导向社区居家养老阵地过程中社区治理模式的一种创新。
2.精神交往层面的互洽
从精神交往的维度来讲,该剧为我们展示了不同类型家庭中家庭成员之间形态迥异、画风亲民的相处模式。《情满四合院》的关键字眼在于“情”,主要涉及到父(母)子(女)、夫妻之情、兄弟姐妹之情、邻里之情等等。无论是哪种类型的相处方式,最终都在“幸福家园”的成功转型后实现了以家庭为单位的“各美其美、美美与共”格局:例如在“再婚”闹剧之后婆媳和睦、子女乖巧、夫唱妇随的何雨柱与秦淮茹一家,亲子关系由紧张向冷漠渐变最终和好如初的二大爷、三大爷的多子女家庭,以及小吵不断、离婚后又复婚的许大茂秦京茹夫妇。娄小娥在回京后也在寻找自己情感的归宿,给自己和孩子一个完整意义上的“家”;寻而不得之后,编导在此采用了折中的处理方式,即通过落笔于“幸福家园”的搭建,凸显了大杂院这一大家庭的圆满,也与观众的心理期望相契合,从而达成了电视剧主题的成功表达。
二、照料者和被照顾者:个体化的真实表达
电视剧艺术的宗旨就在于发现故事、讲好故事。《情满四合院》形象生动地再现了我国改革开放初期个体化的显现,与我国现代化的社会历史进程相统一,也与现实生活逻辑相契合,具有深刻的艺术内涵。阿兰-德波顿曾言:“我们的‘自我或自我形象就像一只漏气的气球,需要不断充入他人的爱戴才能保持形状。”[2]呵以说,大杂院中的每一个人都在找寻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位置,剧中每个人都担负着自我追寻、自我确证的使命,在与他者的互动交往、与自我认同的冲突碰撞中确立着自身的终极意义和价值。
(一)作为老年照料者的人物“自我”形象塑造
何雨柱本性乐善好施,如《茶馆》中的李四爷一样,是胡同居民中典型的热心肠人物的形象代表。尽管如此,何雨柱对自我存在意义的追寻始终没有停止。例如,青年何雨柱与娄小娥的爱情就始于一曲《命运交响曲》的情感共振,而中年何雨柱在失去“單位人”身份之后面临继续留守还是与娄小娥共赴海外发展的人生抉择时,尽管娄小娥“步步为营”,但正如戈夫曼所说,“如果个体在他人面前维持一种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表演,他就会体验到一种特殊的自我异化,对他人产生某种特殊的戒心”[3],因而何雨柱在人生归宿的问题上最终还是落脚到能让自己“舒展得开”的大杂院而拒绝了娄小娥。事实上,这实质上也是何雨柱在20世纪90年代单位制解体后社会文化转型过程中对自我身份的认同及确证的过程展现,并以此满足自我、实现自我的一种路径选择。
剧中的秦淮茹,年轻时为婆婆、子女觅食,老年时依旧为儿女操劳,永远生活在自己家庭形而下的方寸天地。她的焦虑源自自身家庭结构的失调及其社会经济地位缺失导致的生存危机。即便在后来社区养老机构“幸福家园”开始运营之后,秦淮茹仍然要依附于其家庭主妇的角色才能得以继续扮演照顾者的角色。她明白自己的局限,家庭的桎梏使她不敢奢谈爱情;生活的困顿又使她觊觎于何雨柱这样乐善好施的人物的存在。
娄小娥,苦心孤诣要将“孩子的父亲”何雨柱拉回自己身边,帮其开饭店、搭建养老院,是敢于追求爱情的新时代女性,她追寻的是自己在何雨柱心目中的地位以及家庭结构在时空形式上的完整。作为改革开放浪潮中成长起来的新时代女性,娄小娥在物质生活上是富裕的,精神层面则更为关注自我的生命体验,基于身体维度、情感维度、家庭维度等的需求实现而言需要依托他者的存在来确证自身。
(二)作为被照顾者的老人“养老需求”的挖掘
享受政府“五保”优惠政策的空巢老人“聋老太太”,人人尊敬之、爱戴之,她追求的是大杂院的和谐安宁;一大爷夫妇无儿无女,遵循“我如何待人,人便如何待我”的朴素人际交往准则,一大爷与聋老太太形成了某种不可言表的不是母子却胜似母子的道德契约关系。通过这种契约的践行,一大爷也将“谁来为我养老”的践行者人选寄托在何雨柱身上。二大爷一家、三大爷一家作为联合家庭典型代表,从最初与子女同住到成为空巢老人之后与子女的各种情感冲突与碰撞,隐喻了工业化进程中家庭小型化与个人原子化过程的不可抗拒。他们与何雨柱之间关系的升温,是在其最终和一大爷一样变身为空巢老人,被动地融入到大杂院的居住情理之后并意识到其养老需要之后开始的。他们千方百计把何雨柱留在大杂院中,留在秦淮茹身边,正是基于他们对于自身晚年养老的忧虑而采取的一种行动策略。
电视剧塑造的上述这些人物形象鲜明而生动、有血有肉、真实而具体,重现了以北京市为背景城市的老龄化发展初期阶段不同类型家庭的养老需求与困境,编导以一种价值中立的视角揭示了城市化进程中传统孝道的沦落以及代际关系模式的转换特征。该剧以写实的笔墨、白描的手法将观众从屏幕面前拉回到上个世纪90年代初期,将老龄化时代背景下的不同个体诉求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也从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家庭养老发展的式徽过程,从而凸显并呼吁了重构现代化“孝”的内涵以及运用传统文化资源发展社会化养老体系的必要性及重要性,具有强烈的时代感与实践价值。
三、“互助之善”:胡同社区养老文化的特质
“善,德之建也”,“仁”是中国传统儒家思想的核心。在儒家看来,“仁”之所以能够被践行,是由于人皆有恻隐之心,基于恻隐之心的慈善互助也是人之本能。如果说传统社会的“善”需要借助于“仁、义、礼、智、信”所构筑的家国同构的道德规范体系来实现,那么当前以信息技术变革为主要特色的现代互联网社会,随着经济社会条件的变迁,个人与家庭、社会的关系也在发生变化,个体如何参与到家庭互动以及社会共享共建共治的过程之中,依然需要建构一种以“善”为核心的价值观体系。
就此而言,《情满四合院》通过家庭伦理叙事对日常生活话语空间进行架构,以普通人的视角尝试对当前老龄化的社会现实进行挖掘和探讨,既切合了当下公众内心对于社会热点问题的关注,也呼吁了对传统优秀文化要素进行现代性转换的重要性与必要性。从中也可窥见编导的文化价值取向和审美标准不仅合乎我国传统道德伦理体系标准,同时也通过电视剧人物形象生动鲜明的塑造以及大杂院升级为“幸福家园”的圆满结局,针对新时代的“孝道”进行了现代性的诠释一一即“孝”的践行除了个体家庭成员层面的付诸实践之外,更重要的是还需要由政府、社会、个人形成一种合力,最终形成“尊老敬老”的良好社会氛围。
需要注意的是,以“孝”为核心内容的胡同养老文化氛围的养成并非一蹴而就。正如费孝通先生在论述“差序格局”时强调的那样,中国人善“推”,即个人以自己为中心,由家庭而邻里、街坊,渐序形成一种胡同文化圈。剧中这一圈层的形成,是在对于许大茂夫妇以及二大爷、三大爷众多子女的自私自利之举屡次排异、过滤,并在认同何雨柱和秦淮茹的道德情感选择之后渐进形成的。随着传统社会向福利社会的转型加快以及社会化养老体系的逐步完善,处于不同居住情理之中的个体也在开始思考“明天如何养老”的问题,而胡同社区因其地缘优势也将成为未来社区养老发展的一个特色所在(例如,伴随着城区“无煤化”趋势的影响,北京市一些胡同煤厂陆续关停,其中五处煤厂成了胡同居民的“养老四合院”)。[4]
结语
习近平总书记在2014年10月15日文艺工作座谈会讲话中提出,“要结合新的时代条件传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和弘扬中华美学精神”;十九大会议报告继续强调了“要在实践创造中进行文化创造”的重要性。由此可见,新时期的文艺作品创作不能仅仅局限于满足受众心理需求的层面,还应在把握社会及受众需求变化的基础上促进“引领”及“提升”的实现。在此意义上,《情满四合院》是一种基于我国目前老龄化深度发展的社会现象而进行的一种文艺创作实践创新活动,对于“孝老敬老”社会良好氛围的形成及文化自信的建构,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
参考文献:
[1]陳秋珠.赛博空间的人际交往一一大学生网络交往与心理健康关系的研究[D].长春:吉林大学,2006:2。
[2]阿兰·德波顿.身份的焦虑[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1.
[3]欧文·戈夫曼.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M].冯钢,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200.
[4]五处胡同煤厂变身养老四合院,北京日报[N].2017-08-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