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渺新
我老家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那里崇山峻岭环绕,倒是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
有一年,剛忙完夏收夏种,村里来了一群外地人,他们说话我们听不大懂,大人说他们从很远的地方来,来村里修水渠。我家有几间闲屋,离工地也近,施工队就驻扎我家,住在那几间闲屋里。
这群人,清一色男的,年龄都不大,除了做饭的钟师傅是位半老头,其余都是年轻力壮的汉子,说话走路雄赳赳气昂昂。这群人中有个人与众不同,他看上去年龄最小,长得白白净净,在一群脸膛黝黑的汉子里,那样显眼。
我们小孩子,叫这个白净男子“叔叔”。他说话细声细气,不像别的汉子说话粗鲁,不时夹着肮脏的字眼。他待人很有礼貌,见到村里人都会打招呼,上年纪的他叫“伯伯”“伯母”,年轻点的他叫“叔叔”“婶婶”,小朋友他亲切地叫“小弟弟”“小妹妹”。村里人喜欢他斯斯文文,说他像一个读书人。
他真是一个读书人,常见他抱一本书低头在看,专心致志。施工队其他人一下工地,便抽烟、喝酒、打牌,或灰头土脸倒在床上睡。叔叔回来,立即脱下工装,换上干净衣服,脱下沾满泥巴的解放鞋,换上拖鞋,倒水把脚冲洗干净。然后爬上床,从枕下拿出一本书,聚精会神地看起来。
施工队的汉子们经常通宵达旦打麻将,我半夜三更睡醒一觉,仍听见隔壁唏哩哗啦的洗牌声,骤雨一般响。吃过晚饭,我有时跑去看打麻将,只见汉子们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把麻将牌狠狠地摔在桌子中央,嘴里粗鲁地说着话。看了一阵,看不懂他们怎么打,只看见他们一脸异常亢奋的表情。
于是,我溜进旁边房间,去找叔叔。从没见叔叔抽烟、喝酒、打牌,他一定在看书,有时拿支笔、拿张纸,又是写,又是划。他看见我,笑容可掬,招手叫,小弟弟过来。他停止看书,用废纸给我折一只飞机、一只小船、一只飞鹤。我对他看的书很感兴趣,问他看什么书。他摸摸我的头说,等你上了学,会看这样的书。我好奇地翻开他的书,里边有许多数字和图形,看不懂。
一次,我见他捧着一本厚厚的书看得津津有味,那书纸页发黄,和往日看的书不同。发生在叔叔身上的每件事总让我充满好奇,我问:“叔叔,这是什么书?”
他说:“小说。”
“小说是什么书?”
“小说是讲故事的书,里边有许多人。”
那敢情是一本有趣的书。我立即拿过书翻开,急切地想看看里边的人。可是书里除了密密麻麻的字,一个人也没有。
我疑惑地问:“叔叔,那些人在哪?一个也没看见。”
叔叔笑了,摸摸我的头,他特喜欢摸我的头。叔叔说:“小弟弟,等你认字了,就能看见书里的人。”
我最感兴趣的还是挂在墙上那支竹管,上边有几个圆圆的孔,往孔里吹气,就会发出美妙的声音。
“叔叔,那是什么?”
“笛子。”
他取下笛子,嘴巴对准上面一个孔,随着纤长的手指在笛子上灵巧地跳动,悦耳的笛声缭绕屋中,穿透窗子,飘得很远。
黄昏,我家屋后竹林里,就会响起悠扬的笛声。每天晚饭后,叔叔总会去那里吹笛子。他一个人在那幽暗的竹林深处,几乎看不清他的人影。唯有美妙的笛声,悠扬、婉转、如泣如诉,飞越竹林,穿透暮色。
每当笛声响起,整个山村便沉静下来,风停止低吟,鸟停止啼唱,大人停止絮叨,孩子们停止喧闹。笛声如水,流布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的耳鼓。
每当笛声响起,人们听着笛声,总会感到吹笛人很孤独,他也许在思念某个人。
施工队开山凿石,水渠一点一点往前延伸。我们小孩子喜欢去工地上玩,最爱看汉子们挖石头,他们凿子凿、锤子敲、铁钎撬,发出叮叮当当声,伴以雄壮的吆喝声、石头的滚动声,场面惊心动魄。
叔叔的身影,总是第一个跃入我的眼帘。当他高高举起铁锤,奋力砸向坚硬的石头,颀长的身子格外挺拔,充满力与美。然而,当我痴迷地欣赏叔叔砸石头的优美身姿时,危险发生了。一块巨石忽然脱落,从山上滚下,发出可怕的隆隆声。
巨石向我飞速滚来,工地上的人朝我撕心裂肺地喊“快跑”。可我吓懵了,站着一动不动。眼看巨石就要把我撞个粉身碎骨,一个身影直扑我来,一把将我推向一边,巨石却把他撞飞到几米之外,并从他身上碾了过去。
叔叔被巨石碾得血肉模糊,唯有那张标致的脸庞依然完好,惨白如纸。
施工队的汉子和村里的乡亲们一齐为叔叔送行,将他葬在离工地不远的山头上。
施工队的人无不为叔叔惋惜,多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做饭的钟师傅告诉我们,叔叔一向学习很好,本可和女朋友一起考上大学,高考不知怎的发挥不好,落榜了。
钟师傅说,他会考上大学,女朋友在等他,他也很努力,复读半年,准考上大学。
叔叔没了,从此,小山村笛声沉寂。
一天黄昏,笛声又起。
人们循声来到叔叔坟前,看见一女子一袭白色长裙,迎风吹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