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
床是一个色调,地板是一个色调,隆起的被单对面的窗棂和那盆吊兰也是一个色调。介于墨蓝和墨色之间,那是夜的颜色。
尽管色调被夜精诚统一,单调枯燥,看得眼睛发酸,可是还是勉强撑着。
最后,从床前坐起。
开始写这篇文章。
多少人有过这样的经历,它在生物钟该停的那一刻,又往前拨了毫厘之差,又再转上一轮,久久不得停歇。
有意识的失眠里,你常常感到今天所发生的事在图像表中一帧帧放映,纠察着细枝末节……最终,它们会探究到过去,很多个日子以前。在这么多年拍摄纪录片的过程中,总有一些人,时不时出现在这样的思维画框里,也不知是因为失眠想到他们,还是他们导致了失眠。
前一刻飞闪过一些皱纹密布的脸。记录城市的时候,总能在街角巷尾看见这些老太太,她们的背已佝偻成一张弓,眼角缝漏着晶莹湿润的光,挑着担子卖水果、卖一些早上摘的蔬菜。在很多年轻人眼里,她们是苦难的,是生命的一场冷颤。遇到一位老门卫,说到老母亲缺人照应,间或一声叹息,聊以熨一熨人生不平的褶皱。
下一刻又闪过一些零星的童年。那时候手里还没有摄影机,故乡的街巷和老房,饭桌上大人们的高声笑谈,路边餐厅里围观四四方方彩电的孩子们。我会稍稍感叹,这些光影若都能纪录下来,人类的记忆是否就不至于丢失。
不知为何,这些画面如果不是当夜,也会在今后某天的一个失眠夜,像被幽禁的犯人偶尔放风,在春寒料峭之际带来些许感伤。
想不到,如今失眠最严重的人群是90后。中国睡眠研究会调查数据显示,失眠重度患者超过六成为90后。
想想,他们为什么常失眠?
或许被手机里丰富的信息搅扰,又越来越多迈入社会之门后被命途的困窘弄得晕头转向。他们也正该是失眠的时候。这代人,并不如未受到战争波及的上一辈的青年时代,易于入眠。
不被人知道的飞鸟并不存在。
有时候,他们也为本不被存在的东西失眠。例如有人知道了被很多人遗忘的孤岛,那些煤矿糊面的容颜,即便是影像的截存,也叫他们失眠。他们甚至想知道更多被遗忘在历史里的痕迹,所以看着夜的这一种颜色,他们失眠。
这自寻烦恼甚至蔓延到对颜色的探究上,白日的色彩斑斓被夜色掩盖,那么究竟哪种颜色是真实的。
它们不似空间,在康德眼里,并非先验的纯粹,而遗留给后天那么多真假难辨的彷徨。
如果每一刻都能被纪录,是会少些这类的失眠症,还是多一些?
如果每个失眠的人都能站在窗前,放眼出去,会是怎样的景象?是否那些平时看起来风姿绰约、得意万分的人物,窗前也有他们踌躇的身影;而那些看起来生活艰辛的人,却因重担的疲累而能尽快入眠?
失眠的苦,无人不想解除。無想就无忧,无思就易足。那么在失眠的困苦和思考的烦忧之间,我们如何抉择呢?
总不能为了摆脱失眠的困扰而装睡,因为有没有睡着,不能问别人,只能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