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岚的悖论

2018-09-25 05:44荆欣雨
人物 2018年9期
关键词:救助儿童孩子

荆欣雨

网络对她的评论极端对立—心理咨询师武志红称,“只要陈岚没贪污,哪怕她只救了一个孩子,我也支持她。”但在王凤雅事件中,媒体人王志安指责陈岚通过网络上不断的信息叠加,“将小凤雅一家人野蛮撒泼、蛮不讲理、动辄动粗的形象,在许多人心目中形成心证”,导致“家属灾难开始了”。@肉唐僧指责她宣扬生命至上论,不去考虑父母的艰难处境,是“在别人的悲剧中炫耀自己无上的道德”。

对抗

夜已经很深了。2014年的夏天,陈岚背着一个黑色的大书包,披头散发地坐在佛山的一座天桥上,呆呆望着对面睡在地上的一对更加落魄的父子。《南方都市报》的记者用黑白照片记录下了这一时刻。陈岚尝试着凑近,抚摸男孩的手,并感受到了对方在梦里的用力回握。

前一天晚上,她还在上海,发着高烧。吃了药,她命令自己必须好起来,这样才有力气去佛山找小喆——那个因母亲离家出走,而被家暴的父亲拔掉四个指甲的男孩。作为民间儿童救助组织小希望之家的负责人,在了解到当地志愿者无法说服父亲带男孩就医后,陈岚决定亲自前往。

她在大街小巷追逐那对父子—是真正意义上的追在后面跑。面对陌生的女人,父亲选择拉着儿子逃跑,陈岚追在后面,边跑边做自我介绍,并告诉对方,孩子要去医院。

“这是我的孩子,跟你有什么关系?”孩子的父亲,一位有吸毒史、被之前关注此事的记者形容为“偏执”的中年男子质问她。

“一切都可以谈,我可以带孩子去看医生,要不先吃点东西吧,也要喝点水。”

“滚。”

“孩子要看病、吃饭、喝水。”

陈岚回忆,他们去哪儿,她就跟到哪儿,还因此挨了打,最终成功让公安机关暂时隔离了父子俩,下一步是寻找母亲。 “一块牛皮糖”,她向《人物》记者形容自己,在曾经的文章中,她将救助策略总结成五个字,“粘、跟、忍、爱、助”。

身为儿童救助领域的“明星”公益人(《南方周末》曾在一篇报道中这样称呼她),她在微博上拥有76万粉丝。2016年,陈岚登上《我是演说家》节目,呼吁大家关注受虐儿童,主持人乐嘉之后发微博说,“向陈岚和她所带领的公益组织致敬”。

即使不出门,待在家里,陈岚也要发挥自己的作用。今年初,微博上不少爱心妈妈@她,让她关注河南省周口市患上双眼视网膜母细胞瘤的5岁女孩王凤雅,爱心妈妈声称小凤雅在母亲杨美芹贫穷和无知之下耽误了治疗。关注数日后,4月9日,陈岚发微博实名报警,声称王凤雅疑似被亲生父母虐待致死。

她的依据是,志愿者带母女到北京看病,拍下的王凤雅手上的伤口,在一条网络转发的视频中,王凤雅对着镜头说,“救我”,以及在北京与志愿者沟通失败和未能就医后,没过几天,杨美芹就说王凤雅死了,这太快了。接连几日,陈岚持续发布信息,指责凤雅家人诈捐和带患有兔唇的儿子去北京看病,有些语句带有强烈的倾向:“女儿得病,骗捐不治疗。嗯,留着钱去给儿子治病吧。”

她是早期将王凤雅带到公共视线中的网络力量中最有影响力的几个之一。一个月后,自媒体“有槽”发布文章《王凤雅小朋友之死》,其中“家长募款15万”和“给儿子治疗兔唇却不给女儿治疗癌症”两条指控将网民的情绪彻底点燃,随之而来的是各种“反转”:根据太康县公安公布的调查结果,杨美芹在两次水滴筹和火山直播中共募集到的资金是38638元;弟弟的兔唇由嫣然基金会负责治疗。

公众开始指责从未去过现场的陈岚散布谣言。她删除了之前的微博,道了歉,说自己过早地在微博发出指责,于事无补,甚至加剧问题。在接受《人物》记者采访时,她谈起自己发的微博,“实际上我认为这个事情的主要的结果是警方直接介入的调查,当时并没有掀起任何的网络暴力。” 她似乎并不甘心,6月的一条微博里,她写道,“不会再有傻子去救凤雅这样的孩子了,民间母亲们最后一点挣扎的力量也消散在满满的恶意和歹毒的诛心里。”

参与到民间儿童救助中已经5年了,陈岚的一切行为基于一条简单的信仰:她就是不能看到一个孩子可以活下来却死掉。这信仰始于感性,后来演化成了“儿童的生命权高于一切”,早期令她为公众所知的是,2010年半夜闯入天津的临终关怀医院,偷偷抱走了一个家人决定放弃治疗、先天无肛的女婴送去治疗。

今年6月,她在上海的一家时装店的露台上接受《人物》记者的采访。她强调,自己本是个随和的人,唯独在两个问题上容易激动,一个是恃强凌弱,一个是那些反人类的观念—当涉及儿童的生命权,“有的人说,这个婴儿就不该活着,我说你才不应该活着呢。”对于那些被家长放弃或虐待的孩子,只要让陈岚知道了,她就一定要去管,绝大多数时候,她都要指责家长一番,哪怕后续的措施还没想好,“先救下来再说”。

2013年,陈岚将这种观念进一步付诸行动,决定成立儿童救助机构小希望之家。筹備一年,运转一年,陈岚和同事们开始打官司,骂战很快蔓延到网络,又过了一年,机构被注销了,人们各自散去。

她收获了赞美和诋毁。那些曾追随她的同事走向了两端:前理事于静坦言,“没人拥有她那种激情。大部分人难以坚持下去,某种程度上我欣赏她,公益组织需要这种精神型的领导。”另一位前理事臧伟胜则持截然相反的立场,他认为陈岚是典型的表演型人格,在与救助家庭的沟通中经常走向极端,逐渐地,救助变成追逐名利的一种方式。

网络对她的评论也极端对立—心理咨询师武志红称,“只要陈岚没贪污,哪怕她只救了一个孩子,我也支持她。”但在王凤雅事件中,媒体人王志安指责陈岚通过网络上不断的信息叠加,“将小凤雅一家人野蛮撒泼、蛮不讲理、动辄动粗的形象,在许多人心目中形成心证”,导致“家属灾难开始了”。@肉唐僧指责她宣扬生命至上论,不去考虑父母的艰难处境,是“在别人的悲剧中炫耀自己无上的道德”。

采访中,陈岚给《人物》记者讲述英国动物福利相关法案的实现,19世纪的英国,“一个被人看作是疯子的人,整天到议会里去游说,不能虐待马,不能虐待狗。他把一位议员打翻在地,用手杖打他,那个人说你别打了,很疼的,他说,你会叫疼,但动物不会。疯子越来越多,越来越多,《防止残酷和不良对待牲畜法》出台了。”

“一次巡回法庭开庭的时候,又是这位疯子,用斗篷包着一个小孩,说法官,我要求你援引相关动物福利法,对这个孩子进行保护,因为他也是一个受到虐待、可怜的动物。很快的,1889年,英国出台了《预防虐待和忽视儿童法》。”

已经傍晚了,她没吃午饭,精力十足地为《人物》记者讲这个故事。桌子上,放着她之前讲述中落泪时擦泪的纸巾。她认为,故事中那样的“疯子”是必不可少的。

开始总是美好的

2013年,22岁的南京母亲乐燕在外出寻找毒品时,将年仅1岁和3岁的两个女儿遗弃家中,而孩子的父亲几个月前就因吸毒入狱了。两个月后,人们撬开她们家的大门,异味扑面而来,两具风干的幼小尸体躺在没有窗户的卧室里。

这个案子在当时引起了社会轰动。身为作家和辩论类节目常驻嘉宾的陈岚去了南京好几次,组织了孩子们的追悼会,坚持为她们立碑,并在她们生前的房间里坐了很久。她竖起耳朵,发现能听见周围的声音,墙的质量并不好。她推测,两个孩子走向死亡的缓慢过程中,她们的哭泣、敲地板、哀求,别人是可以听到的。“那他们怎么就可以忍受呢?一只狗半夜在我家附近叫,我都要起来去找。”

愤怒和心痛持续到今天,在讲述这件往事时,陈岚流泪了。“这个社会,所有的成年人,救助组织、警察、民政,没有任何人作为。这个我认为是本世纪最大的罪恶之一,不能饶恕的。”她的声音愈发激动,吸了下鼻子,“世界太他妈的疯狂了,这他妈才是‘国耻日。”

她似乎天然就具有感染人的能力。她在微博上写下了一篇名为《十年一觉思怡梦,百年不尽儿童泪》的文章,提到了10年前另外几个之一在家中饿死的女孩李思怡,感情充沛,语言极具号召力,有一段这样写道:“(李思怡死后)整栋楼,每一户人家都挂上了辟邪的桃枝和红布。是害怕那受尽苦痛的小灵魂徘徊不去么?还是良心上永远盘旋着那小手指叩门的声音?”

南京女童案直接促使陈岚决定成立一个儿童救助机构。之前作为作家和电视节目嘉宾的职业积累,帮助她寻找到了第一批追随者。来自北京的志愿者苹果看到了陈岚的文章,她说自己是个理性的人,不太欣赏陈岚张扬的个性,但被文章后半部分所宣传的理念吸引了。“儿童不是父母的私人财产”——一个来自西方的理念,苹果说那之前,她从没意识到这点,看到陈岚写出来,便立刻产生了认同。

前理事臧伟胜记得在电视节目上看到过陈岚。他并不反感陈岚义正辞严的样子,也时常觉得她的觀点很有道理,一次节目中,陈岚当场摘下了自己的围巾,像献哈达一样送给了一位值得尊敬的嘉宾,“让你觉得这个人非常的正。” 臧伟胜告诉《人物》记者。

尽管他也早已参与到女童案的相关事务中,但直到第三次去南京时,他才鼓足勇气走进饿死女童的家里。而他所看到的这位女汉子陈岚,自己还在哺乳期,却三番五次跑来南京。臧伟胜记得,为了给女童立碑,他们被社区派来的三十几个青壮年跟踪,还抢走了做好的墓碑。他回忆,“他们把碑‘咣当往地上一摔,碎掉了,大家就冲突起来了,陈岚也很强大,直接就冲上去打人,然后一帮人打在一起,最后警察也来了。”

他被这种激昂的生活态度所打动。18岁时他从潍坊的农村考到复旦大学,毕业后选择进入IT行业,做游戏纯粹是为了赚钱,也很快在上海安家立业了。重复性高的工作逐渐让他感到厌倦,他想涉足公益,而陈岚显然经验丰富(完全错误的判断)。最起码,谈起理念来,她总是那么的滔滔不绝,“父母可以决定儿童的生,但是不能决定他的死。父母可以不管,但是这个时候政府应该管。”

陈岚同样吸引到了黎世来,这个当时在金华的仓库中工作的年轻人,看到两个女童饿死的新闻,对社会感到失望和愤怒,冲动之下,买了张去南京的车票。在南京,他同样目睹了陈岚的斗争,像看到了希望,“一个女子,为不相干的人,做到这个样子,让我觉得她非常伟大。”

若是以为不相干的人斗争来衡量一个人的“伟大”程度,3年前的小希望事件里,陈岚的斗争更加激烈。她在论坛上看到天津有一位无肛女婴已被家人放弃治疗,查阅资料和咨询医生、律师朋友后,她决定去天津做点什么。

讲述这件事情是陈岚在接受采访中感情最充沛的时刻,哪怕这个故事她已经讲过了无数遍,她还是会哭。在一个深夜,她抵达天津的临终关怀医院,骗过门卫,她冲上了楼,“偷偷抱走”了那个孩子,送去北京和睦家医院接受治疗。她记得婴儿的颜色——两条细腿像枯萎的柴枝,是灰褐色的,脸只有一点点大,嘴唇是一条线,猛一看就像蜡黄的玩具宝宝;记得自己的震惊—“我蒙了,这还是个孩子吗”;记得自己的坚定,“到了楼下,有人追上来,同行的人拦住他们,我就像一阵风似的冲出去了。”

后来的数天,在与京津两地公安机关和仍不愿治疗的家人的撕扯中度过。在《新京报》和《南方都市报》当年的报道中,父亲声称放弃治疗“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不愿孩子以后受罪”,并拒绝放弃监护权。陈岚则认为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先天无肛,在中国是一个被诅咒的疾病,而他们是一个比较体面的家族。”在激烈的争吵中,陈岚的嗓子都劈掉了,她嘶吼着宣布,“要把不作为的人全部钉在耻辱柱上,如果谁敢强行把孩子带走,今天一定会出流血事件。不就是想要一条命吗,我给你。”

孩子的家人最终同意了治疗,离开天津的陈岚和志愿者们无法获得进一步信息,直到几个月后得知孩子的死讯,陈岚大病了一场,她为那个婴儿取名为“小希望”。

她说,自己对小希望的事情想不开,此后3年间去研究了全世界的儿童福利保障发展史,发现每个国家都上演过同样的悲剧,直到政府出台了相关法案。她出版了《小希望》一书,对塑造了今天的她的整个事件做了回溯。臧伟胜去了这本书在北京的签售会,读这本书时,他哭了。

陈岚本身的号召力,儿童受虐案例的高烈度,碰到中国已有的一批渴望为公益事业做点什么的中产阶级,火花产生了。那些前后加入陈岚的机构“小希望之家”的理事们背景相似,大都生活在上海,受过高等教育,有些有留洋背景,有职场经验(上市公司法务、IT公司合伙人、著名高校研究人员等),财务状况良好,对社会事务有超出常人的关心,平日里会零散地为公益捐些钱。一些人初为父母,对涉及儿童虐待的社会新闻尤其不能容忍。

陈岚从来没有过当领导者的经验,但在此后成立的小希望之家中,她理所应当地被选举为 理事长。越来越多的理事、志愿者和捐赠人加入进来,从事企业培训的前理事雍宗超记得与陈岚的初见,是在医院,看望了她经手救助的十几个孩子后,雍宗超决定加入。两个人当时吃了碗拉面,陈岚的大书包让他印象深刻。

筹备的一年里,陈岚遇到的最艰难的事情是给临时寄养的孩子安置一个家。她告诉《人物》记者,在中国,没有哪个民间的救助机构是有寄养资质的,对此她保持了一贯的主张:那些法律没有给出路却真实存在的问题,你不做,就没人能做。因此,处在灰色地带,被主管部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寄养点“小家”成立起来,陈岚又为小家雇佣了护士、育儿嫂和保姆。

2014年8月,经过近一年的筹备,小希望之家在上海注册完毕。未知的事情有很多,而已知的事情令人振奋。小希望之家的目标是:开垦受虐和被忽视的儿童救助这块荒地。作为先锋者,长远目标是要推动儿童权益保护立法。

“被需要”的感觉

凤凰卫视的谈话辩论类节目《一虎一席谈》在2011年讨论了一个当时还算新鲜的议题:拦车救狗该不该?陈岚作为辩论的正方嘉宾出席,身穿红色的中国风齐膝裙,外面套一件白色的披肩,头发盘起,说话慢条斯理,很轻易地给人一种知书达礼的印象。

为表达观点,她牵来了自己养的一条金毛,“那500只狗,如果没有志愿者去救,已经变成了汤锅,” 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狗,“就像我这只狗一样,假如它不幸被人偷走了……”她的嗓音有点粗,这让她在陈述观点时,显得冷静有力, “志愿者为什么会涉嫌违法,是因为我国相应的法律在动物保护方面有盲区。”

主持人胡一虎问:“所以你觉得只有这个方法(拦车)才可以?”

“只有这个方法才可以,”她的双手开始在空中比划,“就像今天站在这里的所有人,50年后我相信大家一定会明白,或者一定会立法,我们是不可以吃狗的,”她几乎开始喊了,“在这个价值观即将到来的时候,我们还能理直气壮厚着脸皮说,法律没禁止我吃狗,我就可以吃狗吗?” 身后的观众席上,有人举起了写着“赞同”的小牌子。

熟悉的逻辑体系。2010年至今,陈岚上过五六百期电视辩论节目,这类节目往往要求观点非黑即白,符合她一贯的行事风格。对抗的性格自童年时就存在了。她曾向父母庄重声明:如果你不能说服我,我就会坚持自己。她举了一个有些极端的例子,若要让她不下河游泳,就必须让她相信下河游泳会淹死。

更令她感到兴奋的是辩论带来的激烈的对峙感。这位热血辩手曾在大学毕业时被同学告诫“别太冲动,会吃亏”,但她始终像一只好战的豹子,对手越强,她就越兴奋。她甚至与部分节目组达成了共识,不提前看台本,甚至不知道当期的辩题,她希望为节目组和观众提供最真实的反应,最有爆发力的瞬间。

一个令她骄傲的辩论实例:谈降低未成年人的刑责年龄时,她记得有位嘉宾说,降低了刑责年龄,就要多修100座监狱。0.5秒后,她反驳,如果不多修这么多监狱,那就要多修10000座坟墓!广东卫视社会观察类节目《你会怎么做》的制片人李刚表示自己喜欢陈岚这样的嘉宾,并与她持续合作了3年,他喜欢陈岚的“知识面广,金句频出”,“很陈岚。”他说。

“被节目组需要”是陈岚录节目的另外一个成就感来源。录的几百期电视节目中,不少期都是人情。有的節目组提前一天打来电话,问她能不能来,“一般人会觉得,没有提前约我,凭什么是我来填空?” 但她会立刻搭乘节目组帮她预订的航班前往录制现场。更早几年,她以自由撰稿为生,最引以为豪的依然是做“救火队员”,4点截稿的题,两点编辑找到她,两个小时写完,刺激,有成就感。

做撰稿人时,尽管从未受过专业的写作训练——本科学习社会学,毕业后3年电视台农业口的出镜记者,政府机关1年工作经验——但她什么都能写,女性、婚姻话题,游戏测评和科幻小说,以及《羊城晚报》的周末故事版。做电视节目嘉宾时,她什么都能辩。城市的下水道要改造吗?城管的职能应该扩大还是缩小?这类话题她要做些功课;青少年的“网瘾”根源是什么?作为重度魔兽世界玩家的她,在多个场合提倡不要“妖魔化网络”;那些涉及女性、儿童、动物的话题,是她最擅长的。总的来说,她没有成体系的理论,提出的观点全凭社会和阅读的经验。

在自媒体时代,她有了更好的输送自己观点的平台:女拳文化公众号。这一次,她被自己的下属需要。两个编辑,都是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经常开着玩笑说,“岚姐,我们要绑架你,我们的未来,我们的房子就靠你了。”《人物》记者问她,“你听着感觉如何?” 陈岚回答,“当然开心啊,而且我觉得我有这个责任。”

她曾觉得小希望需要她。去天津前,陈岚在爱心人士的QQ群中偶然提到一句“大不了把孩子抢出来”,到了北京,一位同样打算前去的爱心妈妈问陈岚:听说你要去抢孩子?陈岚告诉她,自己只是有这想法,但还不知道该怎么做。对方立刻说:那我跟你一起去。计划就这么敲定了。王凤雅事件中,许多爱心妈妈在微博上@她,于是她开始发声。这种“被需要”感逐渐演变成为了陈岚做儿童救助的理念之一—“你不管,就没人能管了。”

从一个以宣扬观点为职业的人,到激进的儿童救助组织领导者,毫无疑问,陈岚面对过不少来自网络的攻击。第一次是12年前,她提出,面对强奸犯,冒死反抗是人类的耻辱,因为我们的社会将受害者污名化了,这引起了不少媒体对她的批评;最近一次是王凤雅事件时,网友攻击她的微博,认为她故意抹黑王凤雅家人以煽动情绪。

漫长的时间里,她学会了如何与网络攻击相处。要自我说服,有朋友曾劝她,“你难道没发现,虽然你被攻击了,但是你的观点在传播吗?” 她觉得很有道理。还是要有信念。

一次失败的救助,她失去了部分追随者

情况十分紧急,至少在陈岚眼中,又到了“非救不可”的时刻。2014年,员工黎世来从常州志愿者处得到消息,当地14岁女孩婷婷,遭到性侵后怀孕,新生命的到来使她与父母本就不和的关系进一步恶化,现在,她的父母扬言要卖掉孩子,据说买家已经到了常州。

在中国常州网和《解放日报》当年的报道中,婷婷的父母试图“寄养”、送走孩子。黎世来告诉《人物》记者,无论是否存在金钱交易,这种行为都不符合领养程序。

情况被上报给陈岚,管,还是不管?她得到的意见是相反的:前理事谢昶娥觉得接收一个少女妈妈带来的法律风险太大了,这也确实不在小希望之家的救助范围内。但臧伟胜和黎世来想不出,还有谁可以帮助婷婷?黎世来记得志愿者群里,“大家情绪激动,有人甚至会绑架陈岚:‘岚姐,这个孩子怎么能不管呢,而陈岚是一个非常在意别人对她看法的人。” 又是一次“被需要”。

在陈岚还未能说服所有人之前,婷婷已经带着女儿欣欣悄悄来到了上海。关于婷婷是如何来到上海的,黎世来回忆是陈岚让他授意婷婷私自坐车来,这样理事们就没法再反对了,但陈岚否定了这种说法,并表示对婷婷的到来毫不知情。

不管真实情况如何,但当时已没有任何理由不管了。陈岚把婷婷带到家里,住在自己女儿的房间,随后与婷婷的父母签订了半年临时照顾协议,让婷婷住进了“小家”(小希望之家的寄养处)。

在小家的日子里,婷婷大部分时间是个快乐的女孩,她渴望受到關注,也确实被关注包围了。志愿者们不断为她寄来书籍和生活用品,有一个专门为她建立的QQ群,常有前来探望的记者,她还跟着陈岚上了一档东方卫视的电视节目。陈岚还说,之后会送她去学烘焙,学成后也许可以来小希望之家工作。

但婷婷更渴望的东西或许是家庭和爱情。家庭已对她造成了伤害,在她的描述中,母亲重男轻女,自己穿好的,却不肯给她买几件新衣服。那么,就只剩下爱情了。

如何正确地帮助婷婷和她的孩子?陈岚说,她清楚地知道,婷婷不应该跟志愿者同在一个QQ群里,不应该与男性工作人员过多接触,这些都是违反救助伦理的;婷婷应该接受定期的心理咨询,应该修复跟原生家庭的关系。

但是,出于“臧伟胜等人的坚持、自己的软弱和被其他大量个案救助侵占了时间”等原因,陈岚都没有做到。那个QQ群迟迟没有解散,没有定期的心理咨询。谈及心理咨询,陈岚不同意志愿者把婷婷想象成一个只受过苦难的孩子,她认为婷婷是一个挺有韧劲儿的小孩,“她那时候最需要的是恋爱和男朋友。”

最后一句话是对的。在没人注意到的时候,婷婷和小家的一名男性员工谈恋爱了。得到消息后,陈岚开除了那名员工,并在新年前坚持要婷婷回家,原因是半年协议已到期,她该回到自己的原生家庭中去了,这样最有利于她修复自己的心理创伤。在黎世来的描述中,陈岚突然且粗暴地要求婷婷离开。面对这种指控的转述,陈岚反问记者,“你觉得我是那么神经质的人吗?”

反对者出现了。自机构成立,陈岚便是毫无疑问的领导者,大家信任她,服从她。这次,臧伟胜不同意她的做法。在他看来,这是陈岚在发现婷婷恋爱后,对潜在的风险有所警惕,不愿意再冒险接收。争执以臧伟胜提出“婷婷的事从此我以个人名义来管”结束。

臧伟胜认为自己也尽最大的努力去帮助婷婷了。婷婷搬离小家后,他开车送婷婷回家过年,与她的家人一同坐在饭桌上,试图缓和他们的关系,联系苏州的烘焙学校,再亲自开车送婷婷去上学,并且按照婷婷的意愿,将她的女儿欣欣送回了小家。

对于欣欣的归来,陈岚称之为“我绝对不能容忍的事情”,尽管臧伟胜说,这个决定是双方共同商议的结果。陈岚认为,欣欣理应跟她的外公外婆待在一起,周六日可以见到母亲,况且欣欣的外公外婆也再三承诺,绝对不会再次送养。“我永远都不能原谅他将一个3岁的孩子带离母亲。” 她对臧伟胜如此评价。

事情对这个年近四十的男人也正在变得难以忍受。臧伟胜不认为欣欣适合回到老家,在获得婷婷同意的情况下,开始帮助欣欣寻找领养家庭。他提到,陈岚曾拒绝婷婷回到小家看望女儿,这让他感到愤怒和无助,“老为这些事情出一些幺蛾子”。陈岚则继续指责他帮助欣欣寻找领养家庭的事情,“这是违法的,你知道吗,你违法,你还想要机构给你背书?”

从小希望和婷婷两个案例来看,当陈岚认为自己有能力,或者说有信心完成救助时,她会竭尽全力说服救助对象和原生家庭分离,来实现小希望之家的介入。意外情况出现后,她喜欢强调“原生家庭的不可替代性”,而婷婷,也不过是一个“与父母时而闹点别扭的青春期少女”。

没有人管得了,婷婷与那个被开除的男员工的恋爱关系还在继续。第二年5月,男性员工提出分手,这对于当时的婷婷无疑是个致命打击。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她始终未能获得一份长久的、值得依靠的亲密关系。

上海的一个雨天里,陈岚还未起床,便收到了婷婷自杀的消息。她记得,足足有半个小时,她没法动弹,无法呼吸。缓过劲来后,她坐起来,给几个她认为比较理性的理事打了电话,通知大家来开会。

为什么不是全部理事?此时的机构已矛盾重重,陈岚不想在这样一个伤心的时刻,还要去回应那些已开始反对她的人的指责。

婷婷去世了。所有人都想帮助她,甚至可以说,他们当初就是为了帮助像她和她的女儿这样的孩子,才走到了一起。故事的结局是,他们不但没能帮助她,还因为她的死亡,开始了互相撕扯。

几年前,在浙江金华的仓库中工作的黎世来,受陈岚的邀请到小希望之家工作。他为此感激,却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对陈岚和小希望之家丧失信心,并最终提出辞职。他声称,婷婷去世后没多久,他上报了一个先天食道闭锁的案例,据他的回忆,信息6月份递上去,始终没有得到回复,直到9月份孩子去世,他认为这不是小希望之家的惯常效率,而原因在于这个孩子缺乏媒体关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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