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的问号

卜键

当年中俄在尼布楚举行边界谈判，康熙帝交代给索额图等人的底牌，可归纳为一让一保：可以把尼布楚让与沙俄，但必须确保雅克萨的回归。圣旨如天，不管俄使戈洛文如何狡狯固执，大清使团始终坚定不移，而且在缔约后立即派出干员，监督雅克萨堡的拆除与人员撤离，“毁其城郭庐舍”。负责此事的为都统郎谈，精强练达，数年来一直为皇上倚重差遣，对沙俄入侵者亦斗争经验丰富。本来俄人还想以各种理由拖下去的，郎谈示以兵威，辅以仁厚体恤，将那次大拆迁交给俄人办理，而慷慨提供船只与食物，撤除得快捷彻底。曾在这块土地上开荒种植、浴血死守的殖民者离开了，捧着雅克萨教堂里的圣母像，将之安放在尼布楚，也在那里寄存下卷土重来的种子。

那场谈判的最后阶段，戈洛文见实在无法保住雅克萨，曾提出拆除城堡后中国不得在此建城，并要求写入条约，被索额图拒绝。老索也是一位辩论高手，在此事上理直气壮：雅克萨本来就是我大清属地，这次签署和约已对此明确划定，“尔怎可要求本大臣将不筑城住人之处写入文内？”后来俄国派使臣到北京，仍然纠缠此事，索额图再次严正拒绝。但说归说，清廷却没有在雅克萨建筑城池，驻扎部队，甚至连一个卡伦（边防哨所）也不设。究其原因，大约不是怕老毛子抗议，而是自己人吃不得苦，黑龙江将军衙门上上下下都说没啥必要。

曾经作为两国焦点、吸引着无数关切目光的雅克萨，渐渐淹没在杂树蔓草中。一年一度的巡察由瑷珲副都统负责，乘舟由黑龙江逆流而上，路过雅克萨时必须下船，在故墟某处埋上一份巡查记录，以证明曾经到此一游。巡边官兵印象深刻的是这里虻虫蜇人，雨后尤其厉害，口口相传，被方式济写入《龙沙纪略》。

忽忽100年过去了。

乾隆皇帝騎马戎装图。

乾隆五十七年（1792）九月，征讨廓尔喀之役大胜，西藏与尼泊尔边界底定，老皇帝兴奋之余，意识流开闸，不知怎么就想起雅克萨来，命军机大臣和珅寄发上谕给黑龙江将军明亮，谕曰：

康熙朝时，为攻取雅克萨、尼布楚城，与俄罗斯交战数年，收取该二城矣。但今此二城是否归黑龙江所辖？若归黑龙江所辖，则何人管理，何人驻扎之处？着寄谕该将军等，以不使俄罗斯察觉，悄然查明，乘便具奏，切勿声张。钦此。

这样一份重要档案，读后真令人捧腹。睿智博学如乾隆大帝，博闻强记如宠臣和珅，居然对本朝历史如此颟顸！收复雅克萨之战、中俄互派使臣在尼布楚谈判，既有《征服罗刹方略》记其本末，又有《尼布楚条约》文本存世，竟不知查找核实，竟以为尼布楚也已收复？

明亮乃一员武将，刚由伊犁调来不久，接到上谕不敢怠慢，赶紧派人查阅档案。将军衙署早已后撤至齐齐哈尔，康熙朝旧档全无保存，只好密令在瑷珲的副都统额勒登布去查。可那里也没保存前朝档案，费了很大劲，才从当地船户家中得到一份“旧藏奏折抄件”。从玄烨拟建黑龙江城开始，此地便成为各类人犯的主要流放地，这位有心收藏索额图等人奏折的船户，必也有一番来历，惜乎记述不详。老索在与戈洛文议定和约文本后，立即飞奏皇上，其文字与正式条约略有差异，但条款大意相同。京师难道没有此类文献吗？怎么可能！《尼布楚条约》满文与拉丁文本清廷均已存档，索额图的奏折至今仍存有原件，却要到黑龙江去寻觅，也是醉了。

次年二月接到明亮回奏，乾隆帝始知当年缔约内容，始知尼布楚已归属俄国，同时得知“雅克萨城距黑龙江西北一千零八十里，为蛮荒无人之地”（哈，读者诸君切不要误会，雅克萨就建在黑龙江畔，这里的“黑龙江”指的是瑷珲城）。乾隆帝对该城的现状表示关心，询问有没有官兵在当地驻守，是否设有卡伦等。明亮随即奏报：雅克萨一带山高林密，前面又有大河阻隔，俄人很难渗透到此地，而且每年水师去格尔比齐河巡边都会从那里经过，顺道即能查看，“尚毋庸另行设卡驻兵”。若是在康熙朝，这位生性粗豪的将军肯定会被玄烨一通臭骂——罗刹曾在此地盘踞数十年，两次兴师动众才赶出去，居然被轻飘飘说成“甚难渗入”。弘历没有皇祖的经历，对当时情形几乎全无了解，倒觉得明亮的话有理，御批：“寻常雅克萨一事，仍照旧办理，毋须另设卡伦，以不令俄罗斯疑虑无事为好。”口称寻常与照旧，实际上心中对俄罗斯也有几分忌惮，处理得很审慎。

这也是乾隆帝筹划内禅，开始总结执政功绩的时期，所谓“十大武功”“十全老人”之类，往往由他自己带头渲染，引领得天下谀词滔滔。他真的没想过在根本之地黑水白山再创辉煌吗？有一个记载透露出不同的信息。那是在得知尼布楚已归俄国之后，弘历传谕军机处：

实录内尼布楚城原为我地，因何为俄罗斯所属？

数十年来，每天早起阅读一卷前朝实录，已成为弘历的习惯。康熙朝的《圣祖仁皇帝实录》应已读过多遍，皇祖在索额图离京时交代得很清晰，他不会读不到，也不会全无记忆，为什么要发此问？

需要说明：弘历所说的“实录”，应该就是指《圣祖实录》，而尼布楚为中国所属领土，即康熙帝在实录中原话。二十七年（1688）五月索额图等人第一次奉派赴边疆谈判，玄烨在强调了黑龙江的重要性后，斩钉截铁地说：“朕以为尼布潮、雅克萨、黑龙江上下，及通此江之一河一溪，皆我所属之地，不可少弃之于鄂罗斯。”（《清圣祖实录》卷一三五）而老索等为噶尔丹作乱被迫返回，约一年后再次出发，陛辞时请示皇上：“尼布潮、雅克萨既系我属所居地，臣等请如前议，以尼布潮为界，此内诸地皆归我朝。”而皇上却换了口风，说是若以尼布楚为界，沙俄将来遣使与贸易均失去一个据点，恐怕不会答应。玄烨接着面授机宜：你等开始时仍提议以尼布楚为界，俄国使者若加恳求，可以额尔古纳为界，将尼布楚让与对方。乾隆帝应是读懂了皇祖改变主意之无奈，那就是尼布楚是中国的，本来是打算要回来的，迫于当时蒙古内乱，噶尔丹与沙俄勾结，不得已割让出去。

在这个层面上去解析弘历的疑惑恍惚，便不仅仅是遗忘疏失，还有一种萦绕心头的故土情结在焉。而其反复告诫明亮等人秘密调查，“不使俄罗斯察觉”，“切勿声张”，“不令俄罗斯疑虑生事”，亦像是在东北边境有所谋划。老皇帝正在构思御制《十全记》，而所谓“十全武功”，算来算去似乎也只有九项。乾隆帝会策动一次收复尼布楚之役乎？没看出太多迹象。但要说他惧怕俄罗斯，当也不会。数年后内乱丛生，先是苗疆骚动，接着是白莲教起事，都牵连数省，持续甚久。太上皇帝弘历即使曾有重整根本之地的念头，也只好撇在一边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