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朱旭,我们天上见

2018-09-25 06:07赛人
看天下 2018年26期
关键词:演戏话剧舞台

赛人

9月15日,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著名表演艺术家朱旭在北京逝世,享年88岁。

1952年6月,北京人艺建立,22岁的朱旭便在这里当演员。一直到2012年,人艺建院六十周年,82岁的朱旭还站在其舞台上,扮演《甲子园》中的姚半仙,这是他最后一个话剧角色,至此,他已经演了整整一个甲子。

很多人见到朱旭,都会亲切称他“老爷子”,这个称呼来自电视剧《末代皇帝》中他饰演的中老年溥仪在宫中的称谓,也代表了人们心中的那个朱旭,那个随和、豁达、可爱的老头儿。

除了话剧舞台,更多的观众是通过电影、电视剧认识朱旭的。1984年,已经54岁的朱旭初涉影坛,从此便成为了银幕和荧屏上的常青树。1996年,66岁的他因在电影《变脸》中的精湛表演获得东京国际电影节“最佳男演员奖”。因此,有人称朱旭是大器晚成,更有人说他是“老来红”。

话剧大师洪深曾说,“会演戏的演人,不会演戏的演戏”。朱旭始终将这两句话作为自己从艺的座右铭。年轻时,他曾有口吃,一度怀疑自己不适合当演员。后来他摸索出自己演戏的一套方法:不打草稿,想到便说。因此,他的表演自成一派,特别松弛,特别生活化。

追悼会上,人艺演员龚丽君回忆说:“跟老爷子演戏,不像是在演戏,而感觉就是在生活。他在舞台上带着你,就像是在过日子。但是他背后下了很多苦功夫,大家都知道他写很多小卡片,衣服口袋里都是。”

有一次,朱旭看他們排练话剧《家》,看完之后,朱旭说了一句:“最恶劣的表演,就是表演情绪。”他很少批评人,但这一句话,让龚丽君记一辈子。“太难得有人这么真心指出你的问题了。对于表演,他实在是太有经验了,太知道你是在演戏,还是在演人。”

而在孙女朱维婕眼中,爷爷认认真真地活了一辈子,台前幕后、琴棋书画、花鸟鱼虫、喝酒唱戏、拉胡琴、糊风筝……对每一件小事,他都认认真真,一丝不苟。“无论在外人看来他是怎样一个成就卓越的表演者,在我心里,他只是一位为妻子、儿子、孙女撑起了整个世界的好丈夫、好父亲、好爷爷,是那个,站在史家胡同里,和一帮人喝酒下棋的,幽默又温情的老头儿……爸爸和叔叔自小听力便有障碍,爷爷对此从未有过一丝抱怨,他和奶奶含辛茹苦地将这样一双儿子养大,让他们成为了和他一样明媚温暖的人。”

太多人演过中国最后一个皇帝,如姜文、尊龙、陈道明、梁家辉、黄子华……但谁也比不了朱旭。

他首先胜在容貌上的酷肖,更重要的,他不想演一个掉了羽毛的凤凰,他也不想演一个不甘心的末代君主,自然,他也不想演一个万般从命的战犯。他没有给这个极容易戴上标签的历史人物赋予任何约定俗成的色彩。

而前面溥仪的扮演者,都时有表演之光在闪现,但他们还是在演,演一则众人皆知的定义,演一段从降生起始,就不可避免的“传奇”,演一出与我们的想象遥相呼应的人生如梦。

而朱旭一亮相,他高大却不能傲岸的身形、他越坚定却也越发混沌的眼神,包括他无法掷地的东北口音,像是受尽了委屈,但又匮乏更骄傲的质地垫底,而流于空洞了。

他出场的时候,他自己是黯淡的,连他周围的人物、景物也随之失去了光彩。朱旭要演的是一个“人”,演人的首要是尽量不去演。

只有这样,一个被历史裹挟的高度被动的“人质”,才在与每个人“想得不可得,你奈人生何”的心境交错时,能互换些光亮来,才能在“一言难尽”的维度上与众生的不堪回首形成共奏。

朱旭演到最后,演的都不像是一个人,别人是要为人物注入灵魂,他是要灵魂抽将出来,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

朱旭演溥仪的时候,54岁。但这部当年篇幅最长的连续剧,四年后才开播。那一年,是1988年。朱旭的演艺之路自那时,有着他年轻时代想都没想过的辉煌。

一般人认为,《红衣少女》是54岁的朱旭首次触电,他演的是位表面和煦、思想前卫的长者。但实际上他的保守和强硬有着令人猝不及防的,最为古旧的威严。他憎恶包括文革在内的旧时代,可他自己仍是封建残存意识里一个毫不自知的精神附庸。

其实再往前推的话,1982年,在谢添执导的《茶馆》里,朱旭出演一龙套,戏份少到只有一句台词,他演一个具正义感的茶客。

电影版《茶馆》最大的意义,是忠实记录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那一张张足以彪炳千秋的面孔。朱旭在那样一出盛大且让人唏嘘不已的群英会里,应该说不是那么显眼。

自1952年,朱旭成为北京人艺的一员,在那样一个一开口便能吞吐大半个世纪的殿堂里,朱旭的声响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都是微弱的,他总是不太标准的普通话,他那种慢悠悠的幽默,他那需仔细观摩才能领受到神妙的身法。

跟那些金石之声相比,他常常没了气息;和那些大开大合的动作一比,他的小动作又太多。

好在,知天命之年的朱旭,一蹈身银海,就光彩夺目起来。太多人是在大银幕上领受到他的好,再到舞台上反刍他异乎寻常的妙。

可以说,舞台成就了朱旭,而影视剧却真正成全了这位老艺术家,让他被更多的人所熟知,所赞服。

《红衣少女》的导演是陆小雅,朱旭接着,就在陆小雅的丈夫从连文执导的《小巷名流》中大放异彩。我问过朱旭,是不是和这家人非常相熟。朱旭笑着否认了,他说这夫妻俩喜欢到首都剧场看戏,也顺便看了自己的戏,全是机缘巧合。

包括他与田壮壮的两次合作,《鼓书艺人》和《李莲英》,也都是赶上了。他认为演电影比演话剧轻松,他感谢那些与他合作的导演,总能乐呵呵地让他待在他中意的舒适区里,而不用为难自己。

而在舞台上,他要克服许多障碍,才能倾心地去创作。在舞台上,只有与自己过不去,才能与人物打上一段还算过得去的交道。

个人认为,朱旭最好的舞台表演,一是《红白喜事》中的三叔,二是《哗变》中的魁格。前者的虚荣市侩,后者的刚愎自用,朱旭演来都神采飞扬,都能在满满的自我意识里,在假装与他人沟通的前景里,却留下太多自说自话的私人空间。

尤其是《哗变》中的魁格,朱旭自己分析这个人物是有人格障碍的,他在脑子里修改了现实,于是他是对的,而别人全是错的。演那些想当然的,自以为是的可怜人,是朱旭的强项。

著名戏剧评论家童道明说,一看到朱旭,就会想到《堂吉诃德》,说从他那不请自来的骄傲里看到风车,看到绵羊,看到随时随地的幻觉。

朱旭还演过中国文学史上最经典的一位热爱异想天开的家伙,那就是鲁迅笔下的阿Q,在话剧《咸亨酒店》里他客串了这一角色。

嘴上跑不完的火车,手里却使不出半分气力的人物,朱旭演得并不多,《鼓书艺人》中的方宝森算一个,嗓子倒了,架子却不倒。

什么事都看不惯,一开口就要占尽真理和正义,这个被现代人形容为嘴炮的艺人,俨然是语言上的巨人,行为上的矮子。

他以为他什么都能豁将出去,可他早就没了倾囊的资本。他想可怜别人,可最终他只有在被可怜的命数里不能动弹。

朱旭最好的表演,都是以最庄重的做派最终流向了滑稽,以最坚毅的表情给我们带来了怯懦的真面目。他说的不是他想的,他想的是他不应该想的,他应该想的,是他永远也想不到的。

他为各种概念迷醉,却不知道哪一种概念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也可以说,他的自我,就是没有自我。朱旭表演的好,就是他有多重的表演空间,能灵活地拆东墙补西墙,临了,又给我们留下割肉补疮般的无尽荒凉来。

不客气地说,很多人没有见识到朱旭表演真正的好,于是总让他演各种好,规定动作上的好,道统意义上的好、各类价值观求同存异后的好。

应该说,那些朱旭演得也很好,可这种好,是能见底的,是能望穿的。而朱旭表演上,那种模糊的,难测的,不求深入,却更加天成的表演之光,很多时候,并没有派上大的用场。

经常有人说,某某的离去,是某某时代的终结。我很不愿意用这套说辞,但这对于朱旭,也许是合适的。

在他生前,他就在宣告一个不用跟人心靠得很近,但却更符合人生的表演时代,刚刚露出亮光来,便消逝了。

朱旭的最后一部电影叫《我们天上见》,他在影片的后半部分,是一言不發的,是一脸苦情地等候死神的光顾。

现在来看,这电影的名字,真是一种象征,象征着一个虚妄的时代在天上,也在我们的内心深处。

摘自微信公众号“虹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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