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德俊
(1.陕西师范大学, 陕西 西安 710119 2.兴义民族师范学院, 贵州 兴义 562400)
有清一代,黔中词坛蔚为大观,涌现出不少杰出的词人,其中如莫友芝、郑珍、黎兆勋等人更是在全国词坛享有一席之地。而清代贵州毕节大定(今大方县)的周婉如是其中仅有的一位黔籍女词人,其所著之《吟秋山馆词钞》共存词33调47阙词,无论数量还是质量上在黔中词坛都可谓翘楚。今拟从词人生平、题材内容、艺术特征、词作意象等方面对其词作进行详细解读,以期对其人其词进行全方位的观照和透视。
笔者对周婉如存世的《吟秋山馆词钞》中的47阙词作进行分类统计,其词主要以小令为主,共34首,约占全部词作的3/4;其他13首词为中、长调,约占全部词作的1/4。其词作风格主要秉承花间词的婉约之风,词学创作倾向则颇同于李清照词“别是一家”的观念,不少词作亦可见深受《漱玉词》的影响。
周婉如词多为闺思之作,主要表达其伤春悲秋的少女情思和对丈夫的深切思念,另外也有少量词作为酬唱、题画、咏怀、哀悼等题材。其词的题材内容大致可以归纳如下:
1.闺思词 31首:《菩萨蛮》、《踏莎行》、《点绛唇·秋雨感怀》(二阕)、《浣溪沙》、《忆萝月》、《柳长春·秋夜》、《一萼红》、《菩萨蛮·春感》(五阙)、《金缕曲》(虚阁银云迥)、《买陂塘》、《喜迁莺》、《生查子》(六阕)、《醉花阴·月夜》、《玉楼春·言愁》、《玉楼春·春感》、《忆秦娥·秋感》、《菩萨蛮·秋怨》、《柳梢青·病起临镜》、《西江月》、《燕归梁》、《醉花阴》,约占全部词作的66%。
2.酬唱词7首:《清乐平·和章子和甥絮红馆原韵》(二阕)、《蝶恋花·和章子和甥清明游山原韵》(四阕)、《少年游·答絮红馆索画之作》,约全部词作的占15%。
3.题画词5首:《一萼红·题自写美人折梅图》、《生查子·题落花蛱蝶便面》、《谒金门·题自写百花献寿图》、《画堂春·题富贵白头帐子》、《谒金门·题梅花》,约全部词作的占11%。
4.咏怀词3首:《金缕曲》(镜影愁相倚)、《金缕曲·题蒋苕生太史铜鞮词后》、《贺新郎·自挽》,约全部词作的占6%。
5.哀悼词1首:《满江红·丙辰重九吊娱闲主人》,约全部词作的占2%。
从晚唐五代的《花间集》始,词便因其纤婉柔细的风格使得它的抒情范式主要定格在描写闺音、伤离、怀远等题材上,愁思愁绪自然氤氲其中。“愁”作为一种普遍的情绪体验,被词人们反复吟咏。自此以后,“愁”便成为词作中经常表现和抒发的情绪与感受。
据笔者统计,“愁”字在周词中直接出现共计28次(见表一),其中泛称意象15次,特称意象如离愁、春愁、新愁、别愁、闲愁等,共出现了11次,即周婉如超过一半的词作都直接表达了这种情绪。其他词作虽未直接出现该词,但也主要寄寓了类似的哀伤情绪。此外,周婉如还将自己对人生美好生活的向往,对丈夫的思念和内心的哀怨寄寓在花、梦、月这些意象之中,使其词呈现出以凄婉哀苦为主的风格。
表一 “愁”字出现频次
周婉如(1824—1864)生活在晚清咸丰、同治年间,其词作亦大都创作于此时,这一时期贵州各地爆发了大规模的农民起义,社会动荡不安,兵祸频仍。加之她与丈夫黄育德聚少离多,后又历经音尘杳绝、赴访道阻以及适逢家道衰落、身染沉疴等不幸遭遇,此情此恨无从排遣,只能诉诸笔墨,使得其词之风格难免凄切哀婉,怨恨兴叹之声不绝于耳。以下试结合作品对此进行详细分析:
其《玉楼春》一词在题目中即开门见山表明此词“言愁”之主题:“嫩黄昏软风烟雨,到春来添几许?心头眉际锁重重,天遣有情人便与。
无伊那似怜伊苦,一点灵犀千万缕。思量抛向满天涯,又被多情迷去路。”
该词上阕写春日黄昏细雨绵绵,空惹词人几分愁绪,尤其是有情之人更是愁心郁结;下阕描摹词人之心绪,孤独之苦亦不如怀人之苦,词人如此,设想夫君亦应如是。而且无论如何排遣,此种愁情总是挥之不去,此皆因多情二字。此词通篇无一愁字而愁绪自然显现,可以看作是奠定其词情感基调的一篇作品。
词人之愁绪,前期是因夫君先为科考奔波在外,后期则是由于丈夫为官寓居广东而导致的分居两地。先看《醉花阴·月夜(时夫子省试)》一词:“帘卷西风寒欲透,感别愁依旧。一院木樨香,正梦魂影里,断肠时候。 秋来人共黄花瘦,怕冷香盈袖。漫道月团圞,思忖归期,应在重阳后。”该词上阕写词人秋日夜梦夫君不见君,愁肠百结,“愁依旧”一词道出此情久已成病;下阕化用李清照《醉花阴》一词,暗用语典,写花前怀人,思君归来。此词读来颇有“易安体”的风致,而词人当年亦被时人誉为“大定李清照”。
据《大方县志》记载:“道光二十二年(1842),周婉如与大定诸生黄育德(号梅溪)结为伉俪。其夫为大定翰林黄义观之子,文学颇有造诣,夫妻常于花前月下吟诗联句,为时人所羡。”[1](875-876)可见其婚后生活初期十分幸福美满。然而好景不长,婚后不久,黄育德为求取功名,赴省赶考。此词即写于其夫赶考离家之后。
再看《点绛唇·秋雨感怀》其一:“凉意飚商,一灯红瘦秋萧瑟。络纬凄切,啼碎空阶月。 对影花寒,伴我成清绝。无情别。冷烟疏雨,又是重阳节。”
该词上阕写词人于深夜灯下抚琴自弹,声调之哀怨引得窗外的蟋蟀也为之啜泣,此时唯有月残人离;下阕写月下人花形影相吊,更添凄绝之情,自夫君一别之后,词人又独自过了一个重阳节,而归期无定。
此种离别从婚后即成为词人生活的常态,直至词人辞世,其哀苦之极可见一斑,这正如《浣溪沙》一词所言:“杏子衫轻韵欲流,镜花人影淡于秋。晓来怕上望仙楼。 炬冷蜡烟仍泊渍,心枯莲子尽香留。一生拼受十分愁。”
该词上阕写词人清晨醒来,临镜顾影,欲上楼阁望夫归否,却又心生怯意,内心焦灼而矛盾;下阕写夜间词人独处之心绪,借燃尽的灯芯以自喻,一语双关,表明自己对夫君的忠贞不渝之情怀,正因此种情怀,词人设想自己的余生恐怕都会在无尽的思念与愁苦中慢慢耗尽,真可谓是一语成谶。
国家战乱频仍,世事多艰;与夫生别,独守空闺;家道中落,生活日益拮据。种种精神困苦堆积叠加本已让词人不堪重负,而当本来羸弱之身躯遭遇病魔袭击之时,这种凄婉哀苦更是无以复加。且看其《柳梢青·病起临镜》一词:“几度离魂,一番憔悴,重认前生。镜里红颜,人间薄命,我共卿卿。 珊珊诗难成,恁销受,斜月青灯。恨不关人,人还触恨,又误多情。”
该词上阕写词人夜晚无法成眠顾镜自怜,直接抒发“红颜薄命”、生离死别的深沉感慨,可饱受病痛之折磨是如此的透彻心扉;下阕写病中的词人在斜月青灯下诗笔难成,明知此恨痛入骨髓,本不欲轻易触碰,却又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终至病难痊愈。词人亦于不久之后辞别人世。
遍览周词,其词中之愁多为闺中思夫之愁。与丈夫的聚少离多成了周婉如婚后生活之常态,而愁绪也成了其词中最主要的情感因子。《菩萨蛮》一词中的“无那别愁多,宵长人奈何?”言夜长人难寐,同样是因怀夫而起;《醉花阴》一词中的“无奈别离多,抛了旧愁,新愁仍似旧”写出思夫愁情的无可排遣,正所谓“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种日复一日、无法排遣的愁绪在词人生病的日子里更是百感交集,挥之不去,一如《生查子》一词中所言的“多病复多愁,悔识伤心语”。正如《金缕曲》中所言“镜影愁相倚。叹才人、伤心结习,大都如是”,这正好作为词人的自我写照。
虽然周婉如的《吟秋山馆词钞》中也偶有一两首风格豪放之“别调”,如《金缕曲·题蒋苕生太史铜鞮词后》一词,但综观周词,其词其绝大部分皆为婉约之作,词中主题亦多为抒发闺中思夫之愁,确乃李清照的隔世“知音”。
陈植锷在《诗歌意象论》中指出,“意象是以词语为载体的诗歌艺术的基本符号”[2](64)。细读周词,除了直言愁、恨、苦之外,词人还将自己的离情别绪寄寓在花、梦、月、影等意象中,在周词中较为常见的花、梦、月三种意象出现频次最多,共出现了87次,分别为47次、21次和19次。周婉如将自己对丈夫的思念和内心的哀怨寄寓在这些意象之中,从而使得其词呈现出以凄婉哀苦为主的风格。
1.周婉如词中的花意象
花是古代诗词中的重要意象之一,其使用频率较高且范围广泛。它属于自然意象,“这一类意象主要取材于自然界的物象,包括花、鸟、草、木、山、水、风、云、雨、雪、日、月、星、辰等等”。[2](132)由诗骚始至后世,诗人们常用花来比附人的美好容貌和高尚品行,花由此成为诗人表情达意的重要载体。花之外观与属性往往常成为诗人品性的自况,例如梅花的清新脱俗、菊花的清高孤傲、海棠的明媚鲜妍、梨花的冰清玉洁,牡丹的雍容富贵,等等。另外,诗人亦常以花在风霜雪雨等生长环境中或含苞、或盛开、或凋零的生长状态寄托自比自怜、相思怀远、惜春伤时之意。
及至清代,贵州女词人周婉如亦在词中沿用了这一意象。据笔者统计,周词中花这一意象共出现了47次,其中泛称意象出现31次,特称意象如梨花、黄花、梅花、海棠、秋花、红玉、残香、残红等,共出现16次(详见表二),是其所用众多意象中使用频次最高的一种,且覆盖了其80%左右的词作,可见词人对这一意象之偏爱。在周词中,花意象或为描述性的时间意象,象征词人年轻而美好的青葱岁月;或为比喻性意象,用以自喻词人年轻姣好的面容和高洁之品行。以下试加以详细分析:
表二 花意象出现频次
先看《清平乐·和章子和甥絮红馆原韵》其二:“玉霏香软,愁熨眉棱浅。忽地卷帘春又晚,雪满梨花深院。 泪痕红晕鲛少,春来人似秋花。枝上流莺声脆,梦回仍是天涯。”此词上阕写景,暮春时节,梨花如雪片洒满庭院,词人触景生情,满腹愁思;下阕怀人,词人含泪之玉面如秋雨后的花朵,倦极入梦,被莺声惊醒,醒来仍是独自一人,所爱依旧与她各在天涯一端,怅惘无极!
该词中用了梨花和秋花这两个意象,此处的“雪满梨花深院”从字面上理解意即梨花凋落,但内在含义却较为丰富。首先,这里的梨花是一个描述性的时间意象,特指此时季节为暮春百花凋零之时。其次,梨花的凋落又是一个比喻型意象。杜甫《长恨歌》诗曰:“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词人此处即借洁白梨花的凋落来比喻自己美好的年华和容颜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将不复存在。秋花这一意象则是一个比喻型意象,此时本是春天,可词人却好比秋花一般,这里再次着重强调了她虽处盛年,却被相思折磨得老态龙钟,不仅外表已不复姣好之姿色,内心亦如秋天般暮气沉沉。
在花的特指意象中,海棠在其词中共出现四次,分别是《柳长春·秋夜》、《清平·和章子和甥絮红馆原韵》其一、《玉楼春·春感》、《忆秦娥·秋感》四首,是出现频次最高的特指意象。
此举《玉楼春·春感》一词加以说明:“斜阳芳草临波渡。曾记当年分携路。陌头又见柳依依,试问春来瘦几许? 疏窗梦醒人何处,杜宇声残春欲去。海棠无那倚东风,深院黄昏人不语。”该词上阕写景,睹物怀旧,引发别愁;下阕抒情,写词人近况,梦醒怀人,无人诉说,一派寂寥景况。最后两句词出现了海棠这一意象,海棠花姿潇洒,花开似锦,自古就是雅俗共赏的名花,素有“花中神仙”、“花贵妃”之称,“国艳”之誉。词人出生毕节名门世家,素有才女之名,亦擅书画,一如海棠般尊贵高雅,故此处似用海棠自喻。此处写海棠花在风中摇曳不定,其表面看似写自然景观,但实际此乃词人自喻。海棠虽然看似尊贵高雅,然而亦无法抗拒时节变迁,只能随风摇曳不能自主的情状,一如词人在生活中和婚姻中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如海棠般只能听天由命。周婉如词中的花意象,虽然依旧娇妍可人,美不胜收,然而要么和夕阳等意象并置,如《生查子》其二中的“花外夕阳红”,《忆秦娥·秋感》中的“夕阳花外空凝眸”,要么和寒(对影花寒)、“瘦”(花影盈盈瘦)、怅(花底怅春归)、疏落(一夜疏花开更落)等具有悲感色彩的词语并举,使得其词的基调更显哀婉。
2.周婉如词中的梦意象
“梦”作为一种独特的精神现象,很早便进入中国文人的视野并成为诗人表情达意的常用意象,因为梦本身具有着虚幻、飘渺、无法捉摸又难以言说的特质,所以更加符合词体本身的要眇宜修、幽约惝恍的美感特点。故而相思之写不出,便以梦写之。与周婉如有相似生活及情感经历的北宋女词人李清照便在词中大量了运用“梦”这一意象,如《好事近》中的“魂梦不堪幽怨,更一声啼鴂”,《蝶恋花》中的“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等等。
据笔者统计,梦意象在其词中共出现了21次,其中泛称意象7次,特称意象有旧梦、浅梦、春梦、断梦、软梦等,共出现了14次(见表三)。周婉如词中所写之梦或是象征往日与爱人花前月下的短暂欢愉,或是象征世事这变幻无常即人生如梦,试评析如下:
表三 梦意象出现频次
先看周的《西江月》一词:“岭上梅初落蕊,池边柳又含烟。鹧鸪声里送流年,睡起帘钩不卷。 鸾镜分开雁影,银缸耸屑吟肩。几回寻梦落花边,无那愁多梦远。”该词上阕写春日早晨,烟笼池塘,美景良辰,词人于睡梦中被鹧鸪叫声唤醒,下阕写词人对镜自怜,想起睡中所梦之赏花情事,醒后意欲重温此情而不得,皆因梦本虚无而易忘,而在现实生活中,爱人远在他乡,欲诉相思而不可。此词两处提及“梦”字,以描写梦中隐约的欢愉时刻,来反衬出现实生活的无比愁苦。
再看其《金缕曲》一词:“虚阁银云迥。掩疏帘、黄昏近也,凄凉人影。一痕嫩凉秋似水,满径花魂醮醒,又渐渐、烟丝织瞑。试问广寒今夜月,隐清晖、何事教人等?人静夜,愁欲紧。
花时负也因多病。任凭他、粉褪鬟欹,钗留云冷。偶缚情丝如断藕,一枕秋心未稳。第一怕、愁深漏永。络纬吟边缫急,听声声幻出可怜境。寻旧梦,梦难准。”
该词上阕写秋日黄昏时分词人独倚窗前,看满径落花愁上心头,凭栏问月更平添了几分愁绪;下阕写词人无暇梳妆,虽由病身,更因悦己者不在身旁,而蟋蟀吟唱之声更让词人彻夜难眠,梦里短暂的温存在醒来后复归于空。此词最后两句接连提到两个“梦”字,前一个梦指往日与夫君恩爱的美好时光,后一个梦则指虽在梦中与爱人相见,可醒来后却依然孤苦依旧。
3.周婉如词中的月意象
陈植锷认为,诗歌意象既具有“递相延续性”,同时又具有“多义歧解性”的特点。月意象同样具有这两个特点,它是“在历代诗歌中反复出现而用以表现作者特定感情的具有比喻性或象征性的诗歌意象”。[2](180)月意象最早出现于《诗经》中,后来历代诗人的诗词作品中均其多次出现其身影。在古诗词中,它或是相思的象征,或是闺怨的寄托,或是离愁的使者,亦或是诗人飘零四方的化身。
正因如此,周婉如在接受前代诗词的过程中不自觉地将这一意象移植于自己的词创作中,并用以表达自己特定的思想感情。据笔者统计,月意象在其词中共出现了19次,其中泛称意象13次,特称意象如凉月、斜月、浅月、圆月、蟾晕等,共计6次(见表四)。在周词中,月意象主要寄寓了对她丈夫的相思和对夫妻团圆的渴念之情。下文拟对此详细分析:
表四 月意象出现频次
先看《点绛唇·秋雨感怀》一词:“凉意飚商,一灯红瘦秋萧瑟。络纬凄切,啼碎空阶月。对影花寒,伴我成清绝。无情别。冷烟疏雨,又是重阳节。”
该词上阕景中寓情,写词人秋日对丈夫的想念,下阕写词人重阳节顾影自怜,愁绪无法排遣。其中上阕的“络纬凄切,啼碎空阶月”两句,明显化自唐代李白《长相思》(其一)一诗的一、四两句“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作者这里把络纬(即蟋蟀)拟人化,赋予其人类的感情(其实络纬就是作者自己),其凄切之叫声似乎把映照在空无一人的台阶上的月亮都震得破碎了。在这里,月这一意象则是相思的象征,寄寓着词人对远在他乡的丈夫的深切怀念之情。
另外,类似的用法在《菩萨蛮·春感(其四)》一词的上阕头两句中再次出现:“玉徽凉轸消歇,愁鹃啼断空阶月”。兹不详述。
以上是泛称意象的例子,下面再来看特称意象的例子:
试看其《醉花阴》一词:“蟾晕清辉明似昼,露泠凉初透。人缺月偏圆,昨夜今宵,拼得吟魂瘦。行行雁字丝丝柳,望断眉尖皱。无奈别离多,抛了旧愁,新愁仍似旧。”
该词上阕写月圆之夜词人的孤单寂寞,唯有将之付诸笔端聊以排遣,下阕写词人望穿秋水却不见爱人归来,并设想即便能有短暂的团聚,恐又将匆匆别离。
此词两处提及月这一意象,其中的“蟾晕”,即月亮周围的光圈。月亮发出的光皎洁明亮,照得大地如同白天一般,可却照不亮作者心内的漆黑;月亮的形状圆如轮盘,却是无人共赏。月儿越亮越圆,就越是反衬出作者内心的悲凉与凄楚。月意象在这里寄寓了作者对与丈夫团圆的向往。另如其《菩萨蛮》一词中的“明月压阑干”“窥帘蟾晕小”两句,月意象的象征用法类似,兹不赘述。
大定女词人周婉如仅仅活了40岁就过早辞世,她离世前不久所写的一首词《贺新郎·自挽》恰是对自己凄婉哀苦的后半生做的一个总结,兹录于此并以之结:
《贺新郎·自挽》:“一盏黄酥酒。问茫茫大千,何者堪为吾偶?万转悲歌无着处,付与个侬销受。莫更讯、梅花身后。大抵人生都梦幻。尽语言、文字差堪久。身外事,复何有? 此番问世空回首。更饶他、悲歌代哭,文章自寿。从古聪明须乞福,此语能参也否?岂忏到、黄章紫绶。无碍虚空今打破,向天门、重索花前帚。再休向,红尘走。”
该词上阕写词人的丧偶之痛,纵是付诸酒杯,愁思亦无法排遣,由此引发词人对人生如梦亦如幻的慨叹;下阕进一步抒发悲苦之情,表现了对功名利禄的蔑视,对悲苦人世的毫不眷念。
综上,清代大定女词人周婉如运用中国古典诗歌中常见的花、梦、月这三种意象,寄寓词人的情感世界。花意象象征词人的如流水般似去的美好年华,也是词人雍容高雅的自况;梦意象象征词人对幸福婚姻生活苦苦追求而不得的虚幻与空想,亦是其对人生的大致观感;月意象则主要寄寓了词人对丈夫的相思之情和对团圆生活的无比欣羡与向往。这三种意象在周词中或单独出现,或两两组合,有时甚至出现在同一首词作中,共同构建了周词凄婉哀苦的情感基调和主体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