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赵阳
八二年四月初一,狗年,村西头河沿儿上的三间新草屋里,一个婴儿呱呱坠地。四十天后,爸妈要上班要教书,就被送到村东头河沿儿上的三间旧草屋里,随了姥姥、姥爷。孩子没有舅舅,老少三口,构成一个小且暖的家。
孩子六岁以前,整个家都是孩子,天空晴朗,鸟语花香。老墙上的胖头鱼年画,火炕上的木窗棂儿,吱吱嘎嘎的叫驴拉车,摇头摆尾的黑狗子,透过人缝儿才能看到的黑白电视机,香气浓郁的野果山枣。
七岁上的炎夏,六十六岁的姥爷走了,走时跟前儿只有孩子和妈妈,姥爷张开嘴,呼出最后一口气,像是口渴,像是有话要说,撒手扭头,孩子被吓哭了。七岁的孩子,仅仅是个孩子,出殡那天,若无其事地和一群孩子嬉笑吵闹,被满脸泪花的妈妈狠狠打了一顿。姥爷走了,带走了姥姥的笑和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从那以后,姥姥成了孩子嘴里最频繁的字眼儿,姥姥心里、眼里只剩孩子,她一个人的外孙,她一个人的世界。孩子天生弱小、内敛,缺少安全感,姥姥倾其全力抚养护佑。每天三顿饭都是最美味,那一碗粥饭,一个馒头,一张油饼;每件衣物都是工艺品,那一副手套,一顶帽,一双袜;每句话、每个举动都是样板,尊重老人,不偷不抢,舍得吃亏。那双从破落院墙里把孩子捞出来的大手,那根叫醒因为赖床就要上学迟到的烧火棍,那大年三十晚上喷香的韭菜饺子和磕头拜年得来嘎嘎响的压岁钱,那看到孩子连续六年考第一拿奖状的赞许眼神,那辛苦劳作、从未停歇的三寸裹脚。
九四年夏,孩子上了初中,一周回家一趟,自此以后,孩子和姥姥的距离是五公里。九七年夏,孩子上了高中,一月回家一趟,自此以后,孩子和姥姥的距离是四十公里。零零年夏,孩子上了大学,半年回家一趟,孩子和姥姥的距离是六百公里。零七年夏,孩子工作了,离姥姥近了,才一百公里,但娶妻生子、劳碌奔波,没回过几次家,大都是当天回当天走。姥姥很少言语,只说过一次:孩子,这么些年没睡过姥姥的炕了,晚上住姥姥这吧。那天孩子仍没住下,走了。一七年夏,孩子工作调动,说不出的远,说不完的冷,孩子和姥姥的距离是两千公里,一年没回过家。
直到一八年夏,姥姥病倒。孩子飞回姥姥病床边,意识模糊的姥姥一口喊出孩子的乳名,孩子听着,看着,摸着。这才发现,姥姥老了,真的老了,老得太快。姥姥说:孩子,我想你了,可是你忙,不能打扰你。你那里冷吗?你挺好的,孩子们挺好的,孩子妈挺好的?孩子,你姥爷想我了,一直等着我叫我去,我舍不得你啊!孩子,你妈是一扇门,你是另一扇门,你们俩挡住路,不叫我走,我心里都知道……
姥姥走了,在见到孩子的第二天。
姥姥,是孩子的遮阳伞,避风港,撒气筒,指向灯,始发站。孩子,是姥姥的心头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