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雄
文艺视线
文学创作系列讲座之三
2006年11月,我参加中国作协第七次代表大会时,在北京饭店会场休息厅,曾向莫言先生探讨写作的秘诀。他说,作家要有自留地,这样才便于精耕细作。我们知道,山东高密乡就是莫言的自留地。从这块自留地里,诞生了《红高粱》等诸多优秀作品,成就了莫言的诺贝尔文学奖之梦。
所谓作家的自留地,即作家自己的写作时空,自己的创作特色,自己的文字乐园。这是一块属于作家自己的沃土。在这块土地里,你可以种试验田,也可以种大路货。有的人写了一辈子小说、散文,辛辛苦苦,到头来收获不多。有一条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东一榔头、西一锄头,哪一块都不是自己的土地。我以为,自留地就是作家选择和确定的创作主题,可以是一阵子,也可以是一辈子。
细算起来,这多年来,在创作的道路上,我选定和经营了三块自留地,一块是“古钱文化”,一块是“汉水文化”,还一块就是“铁路文化”。这三块文化自留地,各成体系,同时也可以套種、交叉种植。乐此不疲,乐在其中。
一、“古钱文化”自留地
我一直以为,写小说是一件十分神圣的事情。
上世纪80年代末,我在襄樊铁路分局党委宣传部当新闻干事。一天,我采访了襄樊电务段的宋师傅。他是一位癌症患者,一直带病坚持工作。我想给他写一篇新闻稿。见面时,与我想象的大不一样,他特精神,一点病态都没有。他告诉我,大夫说他只能活两年,现在三年过去了,病情很稳定。我问,您有什么秘诀?他说,就是每天跑步。
原来,宋师傅爱好收藏古钱币,每天多次跑步往返汉江边收购古钱。一条汉江将襄樊隔为两座城,北岸是樊城,南岸是襄阳。千百年来,在汉江上形成了许多古渡口。古人过渡,为了祈求平安,都会向江水中扔钱币,名曰“过渡钱”。时间一长,江底就成了一个水下钱币博物馆,历朝历代的钱币都有。据《襄阳志》记载,乾隆皇帝下江南时,在襄阳汉江过渡时,曾向江水中扔了几箱子铜钱。
那几年,襄樊市政建设很热闹。盖房子、修马路,都需要汉江里的沙子、石子。机动挖沙船开进汉江后,皮带轮上的铁撮箕从江底里掏出的沙石中,经常会夹带着一些古钱币,民工们就顺手捡起来。收工后,就拿着这些古钱币换酒喝。这事很快就传开了。每天傍晚,来江边收购古钱的人络绎不绝,宋师傅就是这个队伍的一员。宋师傅的家离江边有几公里地,每天早上、中午和晚上,他要往返多少趟,而且都是跑步。时间一长,身体便强壮起来。我很好奇,跟着宋师傅跑起了江边。头一个星期,我就从民工手里收集到了清代十个皇帝的古钱。慢慢收多了,为了弄清每枚钱的来历,我就读史书,包括各个朝代的《食货志》。然后,对收到的古钱进行分明别类。我发现,古钱里不仅收藏着历史,还收藏着许多政治、经济和文化的故事。很有趣味。
1989年的春天,我结识了来襄阳探亲的杭州作家楚良。闲聊中,我谈起了自己收藏古钱币的趣事。楚良对此十分感兴趣,他热情地向建议我:可以将这些故事写成小说。
楚良回到杭州后,不几天就打来电话,问我考虑得怎么样了。他迫不及待地告诉我,他想好了,让我写成一个中篇,专讲古钱的故事,一定很有看点。题目就叫《男钱》。“男钱”是古钱“布泉”的俗名。历史上定名“布泉”的钱币有两种,一种为王莽所铸,另一种为北周武帝所铸。王莽所铸的布泉,钱文为悬针篆,廓深穿广,铸造精美,很受民间喜爱。相传小媳妇怀孕后,挂在腰带上,能生男孩。于是便称之“男钱”。
这个故事是我讲给楚良听的,没想到他与小说联系起来。当时,我吓了一大跳,在此前我连短篇小说都没有涉足过。我说,老兄,你别开玩笑了,我是写小说的料么?楚良说,我感觉你行。
就这样,我写起了小说。
中篇小说《男钱》很快在湖北作协主办的《长江》文学丛刊上发表。楚兄读后称赞道:《男钱》的文化氛围还是挺浓的。你钻了一个大空子,这就是写小说的人不懂古钱,懂古钱的又不会写小说。
有趣的是,不知哪位好事者,以此断定我是古钱收藏专家,并将我排入全国著名古钱币收藏家行列,通过新闻媒介到处张扬,引得来信雪片般的从全国各地飞来。或向我求教古钱币知识,或向我推销古钱币。无奈,我只得求救《襄樊晚报》记者帮我写文章声明。记者朋友挺够意思的,用了一个版的篇幅,为我解脱。弄得我很不好意思。
由此,我喜欢上了古钱文化这块自留地,勤奋快乐地耕耘着。充分利用我掌握的古钱知识和收集到的古钱故事,我相继完成了好几个关于古钱的中篇小说。后来,又有了古钱文化的长篇小说《传世古》。业内评论认为,这是第一部中国古钱文化长篇小说。贾平凹先生挺感兴趣,题写了书名。《传世古》先后由中国青年出版社、中国工人出版社和作家出版社出版和再版。多家报纸副刊进行了连载。
读史书,品古钱,不亦乐乎。我还随时将自己的收藏体会与感悟记录下来,形成了我的《古钱收藏笔记》,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读者反响很好。
二、“汉水文化”自留地
我在汉水中游的襄阳工作生活了18年。
襄阳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名城,它有着秀美的山水浓郁的古城风俗以及众多的名胜古迹。这里是楚文化中原文化与汉水文化的汇集地,拥有深厚的文化底蕴,1982年,我定居于这座城市后,一种厚重的文化情结无孔不入地浸透到了我的骨子里,我产生了要给我所在的这座古城写点东西的强烈愿望。
襄阳乃汉水重镇,交通发达,北上京洛,南下武广,襄阳都是必经之地,有“南船北马”之称。襄阳古时为邓国、子国,是先人寻觅的最佳栖息地。古襄阳是兵家必争之地,这里有着最原始、最古老的夯土古城墙。早在汉代、三国时期,襄阳就成为历史的大舞台,诸多英雄人物在这里尽情演绎着中国历史风云,留下了数不尽的故事和文化遗迹。120回的《三国演义》,就有31回写的是襄阳故事。
襄阳自古文人荟萃,历朝历代无数文人骚客几乎把襄阳写透,写得一丝不挂。唐朝大诗人王维、孟浩然、李白、杜甫、王昌龄、白居易、韩愈、张继、刘禹锡都曾在襄阳生活过。唐诗中,襄阳诗是很重要的章节。你想写襄阳文化,你想把襄阳写出新味道,你就不能仅仅是跟着别人背唐诗,必须要开拓属于自己的文化领地。
三千里汉水,发源于陕西宁强县,穿山越岭,一路奔流,从襄阳穿城而过,在汉口汇入长江。汉水作为长江最大的支流,是一个因为传说太多而显得有些缥缈和迷幻的地方。襄阳与汉口、汉中并称汉水三大码头,大码头显然是出故事的地方。
愈来愈多的考古证实,汉水不仅是楚文化和中原文化的摇篮,而且是汉文化乃至人类文化的重要发源地之一。在地质界,就有“汉水比黄河和长江年长数亿岁”之说。考古发现,汉水上游的“郧阳猿人”比“北京猿人”早30万年以上。世界上很多著名学者认为,“郧县人”的发现,无疑打破了人类起源“非洲一源说”的断言。
秦朝末年,刘邦、项羽两支队伍都是很有实力的反秦力量。他们结盟后,曾有言在先,谁先打进关中,谁就称王。可刘邦占领关中后,项羽却失言,自立“西楚霸王”,以诸侯盟主的身份,将刘邦分封在汉中当王,名曰“汉中王”。史书上有这样一段记载:刘邦被改封到汉中,初不欲就国,一门心思谋攻项羽。丞相萧何进言日:“汉水上应天汉。汉中,据有形胜,进可攻退可守,秦以之有天下。”意思说,地上汉水天上银河,两河是相通的,占据汉水者,必得天下。刘邦采纳了萧何建议,屈就汉王封号。他借汉水之灵光,以汉中为基地,筑坛拜将,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击败项羽,一统天下,建立西汉,最终如愿以偿。
刘邦建立汉朝,借汉水之“汉”字,在创立汉家天下的同时,也开创了博大精深、绵延不断的汉文化。在此之前,没有汉族之说,而是叫华夏民族。也没有汉字之说,而是称甲骨文。如今,由“汉”字组成的词语数不胜数,大多为男人的代名词。如男子汉、痴汉、疯汉、负心汉;铁汉、硬汉、英雄汉;老汉、懒汉;饱汉不知饿汉饥,醉汉、单身汉、莽汉等。从中可见,汉文化中的大男子主义。
人类随着河流漂移,移民是文化流动的载体。汉水流域位于我国南北方之间,是自然地理南北差异的过渡带。它处于南北两大文化版块的结合部,是南北文化交融和转换的轴心。在中国历史上,孟子第一次把“江淮河汉”四大水系并提,肯定了汉水在南北文化交汇中的重要作用。富庶的汉水流域,历史上是移民最多的地区之一。移民中多样的生活方式、行为习惯和思想观念,汇集汉水进行碰撞、冲突和融合,形成了开放、包容、多元的流域性格和汉水文化现象。
这种流域性格和文化现象,特别是移民文化中的人物性格多样化,无疑是文学创作的宝贵资源。闲时,我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汉水沿岸的码头、小城和小巷。很快,我就感受到了汉水文化的厚重与博大。我喜欢上了襄阳,喜欢上了汉水文化。
说起我的“汉水文化三部曲”,写进小说里的襄阳马背巷、古渡口码头,都是有历史、有文化的。老襄阳人称马背巷这一带为“老龙堤”。唐朝时,李白、王维、刘禹锡等许多大诗人都经常来襄阳老龙堤游玩。唐朝诗人刘禹锡的诗作《堤上行》曾这样描绘道:酒旗相望大堤头,堤下连樯堤上楼。日暮行人争渡急,桨声幽轧满中流。还有孟浩然的《大堤行》、李白的《大堤曲》等,都是写的这座襄阳古渡口和老龙堤古巷。
在“汉水文化三部曲”中,移民文化及流域人物性格的多样性,是我写作的重点。我在“汉水文化”自留地里,培植了100多位汉水人物,做到了精心呵护、认真打磨,让这些性格多样的汉水人物在这块自留地里尽情穿越,还原和演绎着汉水流域多姿多彩的生活。
这么多年,我用小说打造了“汉水文化”这个概念。现在汉水流域的8所高校,只要提到“汉水文化”,或讲授研究地域文化,就不得不提我的名字。因为“汉水文化”的定义、内涵等是我提出来的。我将我的小说创作命名为“汉水文化”系列,在形成我的创作特色的同时,也就为我的小说注册了品牌。
那些年,只要我发表“汉水文化”系列小说,《中篇小说选刊》《小说选刊》一般都会转载。我的小说写得怎么样,要让读者评价。但在“汉水文化”这个领域,我的汉水文化小说是有发言权的。有了发言权,你说出的话别人才会重视。当然,包括文学创作。
三、“铁路文学”自留地
铁路作家写铁路,是我的本分。
其实,我早期发表在《青年文学》《长江文艺》《中国铁路文学》等文学期刊上的中短篇小说,几乎都是写铁路的。后来,我有了“古钱文化”“汉水文化”自留地后,就有些疏远和慢待了铁路文学。
我开火车出身,长期从事铁路宣传工作,对铁路有着深厚的情感。我经历铁路六次大提速、“中原之星”国产动车组试验、中国高铁建设、“和谐号”动车组闪亮登場、京沪高铁开通验收、“复兴号”奔驰在祖国广袤的大地上等铁路重大事件,见证了中国铁路尤其是中国高速铁路的飞速发展。2011年的那个夏天,在“7·23”温州动车事故现场,我目睹了日本等境外记者兴灾乐祸的丑态,承受了网民义愤填膺的声讨,饱尝国人对高铁不理解的困惑。
我曾对现场采访的新华社记者徐江善主任说,我真不明白,当年美国航天飞机失事,美国举国悲痛,没有一句埋怨和指责。今天我们的动车出事了,网上一片谴责声,外国人高兴,国人也很兴奋?就在事故发生前的20多天,京沪高铁通车时,日本媒体还在公然叫嚷,中国高铁是剽窃新干线技术的产物。温州事故后,日本媒体来了个180度急转弯,赶紧与中国高铁划清界线,指责中国高铁技术不过关。那些天,在温州殡仪馆,我看到守候在那里的日本记者,清一色的小女孩,端着摄像机兴奋地到处乱窜,采访死者家属,发表采访感言。我想,我应该记录下这些经历,记录中国高铁发展的艰辛历程。也许从那一刻起,我决心为中国高铁写一点东西。
我用了四年的时间,采访了几十位高铁人物,从铁道部部长到动车组女乘务员,理性分析了中国高铁争论,忠实事实,忠实历史,写出了长篇报告文学《中国速度》。初稿是30万字,经过不断地删减,出版时只剩下了20多万字。高铁改变了人们的出行方式乃至生活方式,成为人们出行的首选交通工具,这是很多中国人近年来的深刻感受和体验。人们关注高铁,认可高铁,期盼着对中国高铁有更多的了解和认识。这也许是《中国速度》深受读者欢迎的重要原因,我只是顺应了这个时代潮流。专家评价《中国速度》,做到了“两个清楚”,一个是清楚地讲述了中国高铁的来龙去脉,一个是清楚地回应了了国内外对中国高铁的质疑和关切。
《中国速度》出版后,当月被中国图书学会评为“中国好书”,连续多次再版。随后,外文出版社又陆续以英、法、德、意、日、西、阿等多种文字出版。在2017年10月中旬举办的第69届法兰克福国际书展上,中国外文出版社与外方签署了《中国速度》一书的德文版、阿拉伯文版和俄文版的国际合作出版协议。新华社专门刊发题为“《中国速度》国际合作出版协议在法兰克福签署”的消息。《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等权威报纸在一版显著位置刊发。一位老编辑说,新华社专门为一本书刊发电讯通稿,十分少见。《人民日报》刊发的长篇通讯《中国故事感动世界读者》中,专题推介了两本书,一本是曹文轩的长篇小说《草房子》,另一本就是《中国速度》。
2017年,著名报告文学评论家李炳银主编了一套“中国创造故事丛书”,约我写了一本《中国智慧》,讲中国高铁创新的故事。这本书作为党的十九大主题出版物,已经面世,相信市场应该是很好的。
最近,我用半年多的时间采写完成了长篇报告文学《丝路大通道——中欧班列纪行》,用国际视野,扫描中国铁路发展,这是铁路文学的一个新视角。全书25万字。已与中国外文出版社签约,用中英文等七国文字出版。
铁路是一座文化富矿,这里深藏着取之不尽的宝贝。人们习惯于从列车窗口看世界,铁路作家身居列车窗口,有着明显的写作优势,着力展示和表现铁路精彩生活。从这个意义上来看,铁路文学该是多么神圣而伟大啊!还有中国高铁这张闪亮的名片,令世界对中国刮目相看,大长中国人的志气。我们用手中的笔,歌颂中国高铁,歌颂这个伟大的时代,无疑是十分有意义的。
要种好“铁路文学”这块自留地,我的体会是,处处留心皆学问。生活是一本大部头的教科书,不仅教我们如何生活,也告诉我们如何写作。铁路文学创作必须融入铁路,融入铁路火热的生活。有的铁路作者可能会问,我本就是铁路职工,每天都在铁路现场,每天干着铁路活计,还需要深入铁路生活吗?我的理解是,深入生活,必须高于生活,就是说要真正深入进去,真正地感悟生活、理解生活,将生活变成文学。我是司炉出身,参加铁路工作时,就在蒸汽机车上投煤。我的家乡洪湖,到处是水,没有铁路。开始上车时,充满了好奇,有着使不完的劲。我的师傅长我几岁,身体结实,干活细心。他告诉我,煤是从矿山里挖出来的,所谓挖,就是用雷管炸。这样煤里就很容易夹有雷管,一定要细心,发现了就捡出来,否则扔进锅炉里就会发生爆炸。师傅半真半假的,也许是在吓唬我。可我还真的从煤里发现了小雷管,我感到自己立了功,便写了一篇新闻稿,发表在了武汉铁路局机关报《武铁工人》上。大伙很惊奇,称赞我是秀才。我很受鼓舞,从此,一发不可收,见啥写啥。当年发稿100多篇,名列全局第一。我有个师弟,是个红脸汉子,上車就打瞌睡,机车一晃,他的眼睛皮就打架,多次挨批评,最后还是背着处分下了车。后来,听说他打瞌睡的毛病是一种病态,与红脸有关。我很为他抱屈。我写了一个短篇小说《红脸阿三》,发表在《延河》上。这是我的小说处女作,时间是1989年7月。这就是生活,这就是我的文学创作之路。
我以为,文学创作也有一个珍惜资源的问题。好比一块铁矿石,不仅仅是可以提炼生铁,还可以提炼出其他副产品。我开火车时,经常拉原油专列进出湖北荆门炼油厂。炼油厂就是把泥浆式的黑色原油裂解为符合内燃机使用的煤油、汽油、柴油、重油等多种燃料。荆门炼油厂有几座高高的烟筒,这些烟筒不冒烟,烟筒口日夜都燃烧着熊熊大火,据说是排出的废气在燃烧。一个日本专家可惜地说,这些废气在日本能够养活几千人呢。写作也是这样,许多生活资源是可以多头利用的,要学会吝啬。写作切不可浪费资源,必须省吃简用。丰富的铁路经历和感受,让我写出了一百多万字的铁路文学作品。这些铁路资源,还有很大的利用空间,让我享用终身,激励我创作出更多的作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