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放
农历乙未羊年,十一月十二,冬至。
早晨,淮河边上起了大雾。
大雾笼罩着北边的平原,而南边的丘陵岗地,还处在朦胧晨曦之中。淮河两岸,静得如同一只张开的大蚌。河流从蚌的中间流过,而蚌却因为这条河流,南北呈现出不同的地貌与物候。南边,是连绵的山地,庄子依着地形,错落有致。北边,平原辽阔,庄子都建在台地之上,因为缺少起伏,所以很多庄子都被掩映在树木与地平线之下。
唯一相同的,就是淮河,就是淮河水。
淮河流到豫皖交界处,渐渐地开始奔涌浩荡。河面宽广,水流湍急。河水也不再像上游那样清亮,而是变得泛黄、浑浊,并且被无数的漩涡所裹挟。
作为一个一辈子生长在淮河边上的人,庄约之自然懂得这些。其实,他就生活在这只巨大的蚌里。此刻,他朝着不远处的淮河哈了口气,气息里就有淮河的黄土味。
今年冬至,庄约之要办一件大事。
早在二十四年前,庄约之六十岁时,就在心里许下了这个愿望——他要活到农历乙未的冬至。到时候,他应该是八十四岁了。
果然,他就真的活到了八十四岁。
昨天黄昏,庄约之从床上爬了起来。事实上,他现在主要的活动都在床上。自从七十八岁那年摔了一跤后,他就很少再下床。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常年在床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他在床上看电视,听戏文,也翻翻那些他早已看不清楚的老古书。
书页泛黄,犹如淮河的流水。有时,翻着翻着,书页就碎了,就从床上飘起来。等到他伸出枯瘦的手想去捉住时,书页早落到了床下,他也不再管。这些泛黄的老古书,命里注定是只能存到他这一代的。这些年,除了他,不曾再有人读过。
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庄约之是淮河边上儿孙满堂的人。
儿孙满堂,他就有了资本。虽然五个娃当中,有三个进了城,不在身边,但逢上大节,他们都还得乖乖地回到淮河边上。庄家台子,埋过他们的胞衣罐,他们敢不回来?
台子上的人都说庄约之是个有福的人。庄子里这些年人越来越稀了,烟囱里冒出的烟越来越淡。庄约之家却还是有一儿一女守在庄子里,早有吃的,晚有喝的,碰着月亮上山,还有人陪着说话。日头好时,儿子女儿会推着他到淮河边上转转。他看得最多的还是淮河水。他能说出淮河水里哪个漩涡没了,又新添了哪个漩涡。儿子也是六十岁的人了,白胡子比他的还长。儿子说,爹,你都数了一辈子漩涡了,数清一共多少了吗?
十万九千九。他答得干脆,不容置疑。
儿子笑着说,反正没人数过,就你说的吧!
这些都是今年春上以前的事了。
去年甲午马年,庄约之一年都不太安生。春上时肺部感染,咳了三个多月。到了秋天,又生了痢疾,吃了就拉,儿子和女儿轮流守着给他换衣。入了冬,才算缓了过来,但他心里却有了异样。他让儿子对着老古书算了一卦。卦象模糊,看不出征兆。可他自己心里明白,就是不说破。八十多的人了,挨在这人世间,早一天走,迟一天走,本无区别。
然而,事情还是磨针般,一下子刺进了庄约之的心。今年清明刚过,儿子突然就没了。
六十岁的大儿子是在陪庄约之说话时,头一歪走了的。庄约之喊了儿子几声,儿子眼睛泛白,看着他。他伸出手在儿子的人中上掐着,儿子摇摇头。庄约之赶紧拿起床头的电话,拨了个2。2是女儿家的电话。等女儿赶来,儿子已经没气了。
也好,在那边等了三十多年的老伴,这会儿有伴了。
办完大儿子的丧事,庄约之跟另外四个儿女说,今年冬至,你们都得回来。
儿女们说,那要是有事呢?
没得理由,回来!庄约之斜倚在床头上说,到时候给我扎张竹床。
大女儿问,竹床?要那干吗?
庄约之皱了下眉说,你们别问,扎就是了。
竹床就放在堂屋里。新鲜的竹子,还散发着清香。
庄约之从床上坐起来,朝里屋喊了两声。二儿子趿拉着鞋出来了。庄约之道,该动身了。
二儿子说,这么早?
庄约之没应。二儿子又进了屋,喊小儿子。等小儿子起来,两个女儿也到了。庄约之瞥了眼四个儿女,说,都安排好了吧?得要大半晌工夫的。
都安排好了。四个人都答。
那就动身吧!庄约之耸了耸身子,没有知觉的双腿被他拖着向床边挪。二儿子上来扶住他,女儿又替他加了件袄子。大家几乎是半抱半搀地将庄约之移到了竹床上。也就这半抱半搀,他们才知道,八十四岁的老父亲,轻得还没他的年龄重了。淮河岸边都传说,人老了,会越来越轻,最后就成了尘土。看来还真的有道理呢。
二儿子和小儿子抬着竹床,出了门,大雾就扑了上来。庄约之说,好大的雾呢!民国三十七年,那年冬至也是大雾。结果第二年夏天,淮河发了大洪水。那年的淮河水大啊!整个淮河两岸就没留一处庄台。
那是。二儿子附和着。
庄约之说,就在那年大水后,我从淮河的南边逃到了北边。
女儿说,要是在南边多好,没得水淹。北边能跑马,水就欺它。
都一样。北边水淹,南边地贫。人,总得过活呢。要过活,还管北边南边?庄约之思维清楚得很。他用手招了招大雾,说,沿坝上走!
竹床出了庄家台子,又经过种满苦菊花的小径,很快就到了淮河坝上。四处没有人声,唯有淮河水在大雾之中静静流淌。
庄约之侧着耳朵听了听,然后说,靠老鸦窝那边的漩涡不见了,大概是被黄泥给塞住了。
淮河四季流沙,被水带下来的黄泥流着流着,流困乏了,就停下来。停下来的黄泥,往往就找了个漩涡,拼着命塞进去,漩涡便没了。若干年后,黄泥越积越多,往往就成了河中的泥墩子。泥墩子再往上长,就成了淮河上那些巴掌大的岛。庄约之眼神混浊,但看老鸦窝那边的大柳树,还能看出一团漆黑的影子。他又道,五九年吧,河南边的成二先生就从那地方跳下河的。后来一直没捞着,恐怕也是塞在那漩涡里了。
小儿子问了句,成二先生不是您的师父吗?
那是,我第一次跟庄台地上的寺庙打交道,就是跟着老先生。可惜了,老先生那一手老活,还有一手好字,甚至还有一嘴巴的好笑话……
其实,这四个儿女中,没有一个记得成二先生。只有大女儿是在成二先生跳进淮河的头一年出世的。成二先生跳进淮河时,那几年淮河两岸倒是少有的丰收年景,可是人事却不顺畅。
不过,都远了。庄约之在竹床上叹了口气,命令二儿子到柳台子上去。
竹床就斜下了淮河大坝,在平原上走了约莫半里地。虽说老头子轻得不比他的年龄,但对于现在基本不肩扛背驮的两个儿子来说,抬了快一个小时,也着实是肩酸背疼了。本来,竹床扎好后,庄约之跟儿女们说要坐着竹床沿河走一遍时,小女儿还说现在都有车子,坐车子走吧,既快又舒服。老头子坚决不依。老头子说,那铁皮包着的车子,沾不到河水气。
儿子们换了次肩,好在柳台子眼瞅着就到了。柳台子从前有一大片房子,青砖黑瓦,台地也高,比一般人家的台地高出半丈。这里从前是祠堂,再后来是小学。再后来,就没了。但孩子们都记得,四个人都在那小学里读过书。小学门前那棵巨大的柳树,跟老鸦窝那棵差不多粗。庄子里的人都说,这两棵树一公一母,一个在台子上,一个在河里,相望相守。一个是地公,一个是河母呢!
竹床停了,庄约之眼神急切地睃巡着整个柳台子。如今这里是一片蒿草,三两尺高的蓼子,到了冬至也不凋落。更高些的构树,叶片厚得像件古朝的袄子。他又让儿子们抬着竹床往蒿草丛里走了一段。蒿草划着衣衫,好在冬天穿得厚实,折断的荒草散发出酸甜的气味。
庄约之说,就这。
大女儿问,就这?这里什么也没嘛!
庄约之又道,就这。
二儿子想了想,说,我好像记得,从这再往西三四丈路,应该是小学的大门。
小儿子道,是大门。春天我回来时专门来过,门墩子还在。他又问老人,您是要看那门墩子吧?
不是,走吧!庄约之闭了眼睛。
小女儿嘟哝着,这个不是,那看啥呢?看这满野的蒿草?
一阵风过,蒿草丛里竟有了蟋蟀声。大概是被惊扰了,蟋蟀叫声有些急促。庄约之又叹了口气,说,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这回,真的是入我床下了,入我床下了啊!
说着,一片雾气挂到了他稀疏的眉毛上,竟慢慢地凝成了白色。
台子,就是庄子。淮河西边,叫台子;东边,叫郢。
竹床过了淮河桥。如今,淮河上有多少桥,没人数得清。往昔,河里到处都是船,一半运货,一半载人。现在,船只运货了,人都是过桥走。桥有水泥桥,有钢筋桥,有斜拉桥,有拱桥。桥将河的两岸连了起来,却也将淮河这只大蚌本来分明的脉络,弄得有些含混了。
成大郢子就在桥边上。
劈头就是一座浅岗,满岗的杂树,满地的落叶。现在,竹床被抬在二儿子和大女儿的肩头上。小儿子肩膀疼得受不了,小女儿又得惯着,只好两个大的多担待。踩着落叶,居然一点声息也没有。落叶太厚了。
庄约之努力地瞪着眼睛,竹床转过浅岗,是一片小池塘。庄约之说,塘里没水了,塘也快没了。
确实,这片池塘四周明显地被泥淤得越发狭小。在平原上,很少有池塘,都是沟,一条一条的,引淮河水。而在这边的丘岗地带,池塘如同一只只扣在地上的小碗,盛放着平时的雨水和从河里引来的流水。这些水一方面可以灌溉,一方面用于人畜饮用。不过,这些年郢子里也都通上自来水了,这些“小碗”就跟那些被留在庄子里的小媳妇一样,慢慢地就人老珠黄了。
二儿子问,爹,是要去看老屋基吗?
不去!
哪?
往南。出了郢子,再往南。
小女儿抬头看了看天,大雾渐渐散了,只是并没有日头。今天是个阴天。她向南望了望,说,出了郢子向南,再向南,那可是到了济河那边了。
庄约之没应答。
四个儿女都不再说话。抬着竹床的,肩上疼,不想说话;没抬竹床的,弄不清楚老头子的心思,也不敢多说。一张竹床,五个人,行进在郢子里。
屋是一处一处的,门却大都上着锁。这不奇怪,淮河两岸现在都这样。有些锁一上就是三五年,生了锈,逢上落雨,锈水直往门缝里渗。有时弄得门前一大片锈斑。这些锈水还流到门前的田地里,流着淌着,田地里便慢慢生出一层薄薄的浅红色,一块一块的,如同被掩盖了的陈年伤疤。
庄约之说,停。
一座小丘,满丘的树。小儿子问,这是?
庄约之这回说话了,成二先生的墓。
小女儿有点吃惊,她顺着小丘走了一圈,只见树和杂草,并不见墓,更没有碑。她回头问道,这是成二先生的墓?就是您师父的墓?不是说他老先生塞了淮河的漩涡吗?
这是衣冠墓,里面不过多放了两样东西,一是罗盘,一是墨线。本来还有一样,我给讨回来了,就是那把刀。庄约之让二儿子将竹床放下,又让两个儿子扶着自己走到小丘的正前方。他看着小丘中间的乌桕树,猛地往下一跪。小儿子道,爹,您这是?
你们也跪下,给成二先生叩个头。
四个儿女都跪下。庄约之先叩头,其余人跟着叩头。叩完后,庄约之说,你们哪是叩头?不成样子。以后,我百年了,你们不要再给我叩头了。
二儿子忙道,爹,叩头就是个心意。您老百年后,我们不仅要叩,还得多叩些。
庄约之不说话,想起身,却站不起来,大家扶着,上了竹床。他指指更南边的一大块空地,竹床便向着那空地抬了过去。
确实是一大块空地,不过也不能算空。因为都是草,都是蓼子,都是小杂树。不过,这块地正对着淮河,地势也比周边稍稍高一些。在淮河东边,这是相对宽敞的地方。庄约之的竹床绕着空地转了一圈。临离开时,他不知怎么眼睛一下子明亮了,竟然看见地头上有半块青砖。他赶紧嚷道,快,快!捡起来,捡起来!
大女儿问,啥呢?
砖,青砖!庄约之声音更大了。
大女儿眼扫了扫周围,看见一只死鸟,还有一根尺把长的枯骨头,就是不见青砖。其他三个儿女也睁大眼睛瞄着,终于,小儿子看见了。他用手指给大女儿,大女儿上前捡了青砖。砖纹粗糙,砖面上还生了些发黄的青苔。
庄约之拿了砖,看了又看,然后贴在左脸上。砖冰凉的,时光好像一下子回到了民国三十七年。那年淮河水咆哮了整整一季,等水走了,两岸都是淤泥。成二先生就是在那年冬至收了庄约之为徒,带着他在眼前的这块空地上建了一座河神庙。
这是庄约之一生建的第一座庙。
如今只剩这块青砖了。庄约之想流泪,却没泪。
成大郢子退到了身后。不远处,淮河水似乎立了起来,然后又陡然落下。落下的淮河水,静静的,一个甲子的时光,还抵不过河中的一粒沙。
竹床在淮河两岸行走。
它游动的路线,跟淮河的水流一样,东奔西突。然而,倘若将这路线串连起来,竟然成为了巨蚌上的纹路,或者是一匹正蛰伏着的卦象。甚至,是无数人的行脚,歌谣,一张张模糊又模糊了的面影……
农历十一月十二,冬至。
庄约之怀里还揣着三个米粑。他没吃,只是坐在竹床上时,细细地将米粑掰碎了。碎了的米粑被他小心地撒在沿途的路上。粑魂,这是淮河两岸的老古法。他并不看重,只觉得这细碎的米粑就像他的一声声招呼,来得亲切,贴心。
日将中天。一大上午,四个儿女不知换了多少次肩,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反正来来回回地过河,就有七八趟了。
只有小儿子记着。他记着老头子让竹床停下的次数。到现在,一共是四十九次。
其中老头子下了竹床说话唯一的一次,是在成二先生的墓前。其余的四十八次,老头子都只是坐在竹床上,而且这四十八次停下的地方,都是空地。老头子看着,听着,有时闭着眼,好像在回想。老头子让儿女们捡了一大堆小物件,有青砖,有佛像的断手,有生锈的油灯罩子,还有一只住满了蚂蚁的木鱼……现在,小女儿提着这些物件,渐渐地,就沉了。
小女儿问,还要去哪呢?真的走不动了。
庄约之哼了声。
二儿子接了话,难得爹出来,就依着爹,慢慢走吧。不过,肩膀倒是真的受不了了。眼看着也大中午了。
庄约之又哼了声。
大女儿换了次肩,回头望着庄约之,说,爹,您别老是哼,给我们个准信儿,还得走多少路呢?
这回,庄约之连哼都不哼了。
四个儿女也都不再作声。竹床发出吱呀的声音,虽然是冬至日,风也有些割人,可是油油的细汗,也开始爬上抬竹床人的额头了。二儿子一直抬在后面,更加吃力。他伸手擦了把汗。本来是大阴天,日头却出来了。日头也没那么明晃,但直直地照着,也怪晒人。
远处传来唢呐声。
唢呐声炸爆竹似的,横冲直撞,庄约之竖起耳朵。八十四岁了,但耳朵还行。不过他却真真切切地听不出来这唢呐吹的是啥调。
小儿子和小女儿听得出来。刚才吹的是《走进新时代》,正在吹的是《父亲》。吹这些歌子,就是丧事,也叫白喜事。早些年,淮河岸边唢呐声天天不断。红白喜事都用唢呐;孩子满月老人做寿,也吹唢呐;队里开会,文娱表演,更吹唢呐……唢呐就挂在嘴唇上,就怕你找不着由头。哪怕是针鼻子大的由头,也能吹得惊天动地。
当然,还有花鼓。
但现在,只有唢呐声,裂帛般直劈过来。庄约之将耳朵收了起来,他不喜欢如今这唢呐声。五年前,他七十九,做八十大寿。他对五个儿女说,以后不要请唢呐班子。请了,我生气。
那就不请呗。可是不请不热闹。家里也只有小女儿敢这样和老头子说话。
庄约之当时抿了口酒。等酒全部下到肚子里,他才开口,热闹了一辈子,该安静了!
那也是。当时还在的大儿子附和着。
一晃,这又五年了。大儿子走在庄约之的前头了。大儿子的丧事上也没用唢呐。庄约之望着棺材抬出门前场子,一个人坐在床上“哇哇”地哭了两声。他哭不出更大的声音了,这一生,见过太多的生死,现在跟淮河一样,是静静的时候了。
竹床下了淮河大坝,又是大平原,路悬着,田里麦子有尺把来高。一辆小车停在路边,一个男人正蹲在地上打电话。再往前走,就看见一层飞起的明黄檐角。
小儿子有些兴奋,往前跑了几步,又折回来,说,那庄子后面,估计是座大庙。
应该是吧!二儿子气息没早晨那样饱满了。
庄约之没睁眼。这一路上,他很少睁眼。他的心在看着,眼睛就可有可无。他当然听见了小儿子的话,心里一动,大庙?过了这个庄子,有大庙?前面的庄子应该叫孟庄。他最后一次到孟庄,是六十一岁那年。那是一九九四年。那年冬至,他将孟庄北头因会寺的正梁端端正正地架了起来。八十一天后,因会寺落成。他回到老家,从此再也没出过山。
竹床绕过小车,沿悬着的道路进了庄子。庄子如同陶罐,闷声闷气。
庄约之还依稀记得这庄子二十多年前的样子。庄头一棵古怪的大树,到秋天结红色的果子,只能看,不能吃。庄子里的人说这树叫喜树。
喜树,庄约之喜欢这个名字,曾建议庄子里的人将因会寺的名字就改成喜寺。庄里人不同意。庄里人说,这因会寺建了又倒,倒了又建,是经过无数次淮河水的。名字改不得,改了,会动地气。
庄约之自然不再强求。淮河岸边都知道他是个好脾气的人,他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那大梁、四柱、雕像与门楣上了。
道路穿过庄子。一出庄子,果然是一座大庙。
竹床离这大庙还有百十来米,庄约之却喊道,停,停!
二儿子问,咋要停?庙到了。您老一生修庙,不是喜欢庙吗?
不看了,回头。庄约之声音严厉起来。
小儿子说,爹这是咋了?
小女儿将手里的物件放在地上,说,去看看呗,这一路上还真没见过一座大庙呢!
不去,回转!庄约之再次道,声音有些颤抖了。
二儿子又擦了把汗,说,那就回转吧!
庄约之却又吩咐小女儿,到那边去,给我抓把黄土带着。
小女儿说,黄土?
庄约之没回答。小女儿也没等他回答,就跑到大庙那边。足足过了十来分钟,小女儿才回来,手里捧着点黄土,说,庙是大,没人,只有三个菩萨,丑得很!
黄昏,冬至日将尽。
庄约之躺在床上,他在被子底下用十根手指比划着,渐渐地比划出一大串名字——
祈福寺、祈年寺、祈因寺、祈安庙、祈平殿、祈寿庙、祈成庙、栖水庙、栖岩寺、栖云寺、栖梦庙、栖平寺、栖通寺、栖梦殿、淮水寺、淮神庙、淮平寺、淮安寺、淮平庙、淮安庙、安澜寺、安澜庙、安水寺、静水寺、平水寺、息水寺、通水寺、会水庙、大帝庙、地母庙、雷音庵、关公庙、大神庙、海会寺、海通寺、悦神庙、三公庙、祖帝庙、淮神寺、淮母寺、淮安庙、因会寺、因缘庙、庄公庙、二郎寺、法雨寺、悦音庙、观音堂、河神观。
一共四十九座,一座也不少。
唉,日子现在是越来越慢了。按老理说,我这样一大把年纪了,应该是感觉时光飞快、夕阳下山。可是呢?真的,日子太慢哪!我每天坐在这临街的门前,好多年了,也没看出这街上的人,这街上的事,有什么太大的变化。来来往往,吵吵闹闹,生生死死,这条街同我十来岁第一次跟随祖父一道来时,没什么区别。我这样说,也是因为我太老了。我今年八十八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多活了十八年。八十八年,人间的什么事情我没见过?虽然这样说,但见过的,也大部分忘了。人要是什么事都记着,那脑袋估计早就炸了。我这一生,该记的记着,不该记的坚决不记。包括我现在的那些儿子孙子们,我只记得他们中的几个。有的,我见着面,只觉得恍惚。好在他们也只是过年过节才偶尔来看看我。我不怪他们,忙嘛!我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也忙得像个陀螺似的,没消停。不过我倒是记得我的那些学生们。我啊,教了一辈子书,学生们的名字、模样,就是我现在常常回忆的资本。我能够想起每一个学生的长处,也能记起他们的短处。我时常揣想,这些学生,就像一颗颗种子,现在都飘到哪儿去了呢?且不问了吧。我现在老了,老了的人就配坐在这门前。车声、人声、风声、雨声,四季轮回,这临淮老街,也同我这个老头子一样。它也该是暮年了,人到暮年,想起的都是从前,而这老街,到了暮年,它想起的是什么呢?儿时听我那中过前清秀才的祖父说,临淮老街向来是古战场,又是读书地。这里出过不少将军,也出过许多文人。镇上还有三座老房子,据说是前清的文庙。不过,早几年就荒废了。我上一次去看时,还是五年前。那时候我还能拄着拐杖,一步步地走到那荒废的大房子前。现在不行啦,而且也不想去看了。满屋都是蛛网,屋顶上漏着天光,院子里都是蒿草,屋檐下落满残瓦,那情景……唉,哪像我小时候见的那样啊!
不说了,不说了,我来稍稍打个盹。昨天晚上我竟然在梦里见着了老祖父。我都十来年没梦到他老人家了。他看着我,捋着白胡子,将一卷发黄的古书递给我。我伸手要去接,却没接着。我再伸手,祖父却摇着头转身走了。我在后面问,您这是?祖父也不言语,消失在一大片雾气之中。这梦是啥兆头?我早些年也曾学过些麻衣术相,还曾研读过《周公解梦》。可临到自己,便看不了相,解不了梦啦,昨晚上就是因为想着这梦,居然下半夜都没睡好。虽说人老了,并不需要太多的睡眠,可是睡得太少,加上这冬天的日头黄黄的,暖暖的,再加上这街上一成不变的晃荡的人影与车流,我觉得还是打一盹更好。打个盹,便忘了许多事。或许,再打个盹,便不再醒来了。不怕您笑话,人到了这年纪,活着其实有些烦躁,特别是像我。说起来,我从前算是个读书人。民国年间,我读过五年私塾。后来,我也在淮河里打过几年鱼,行过几年船,但解放没几年,我就瞅了个机会去读了师范,再后来回到这临淮镇上当了一辈子老师。二十年前,我坐在这门前,三五分钟便有人上来喊我一声:“老师,您歇着呢!”往后便越来越少了。这三五年,每十天半月能有个人来招呼一声,就算了不得啦。当然,我也不太在乎。都八十八的人了,还在乎这?何况我就是在乎,又能怎样呢?就如同这临淮街,昔日人头攒动,而今也日渐萧条。人都走啦,到大城市,到老远的地方去了。走了,去了,也罢!我只管打我的盹。日头正暖和,你们可别轻易来打扰我。
先生,我可是真得来打扰您了。您一定见怪了吧?您见怪就对了,就怕您不见怪。您的性格我清楚,一辈子跟淮河坝上的竹子一样,刚直得很。您还记得我?啊哟,这可真得谢谢先生了。我是您最后一届学生,我的名字嘛——对,您说得对,我就叫庄二宝,我父亲是河边的庄约之。不过,现在我的名字叫庄向贤,就是向古往今来的贤人学习的意思。二十八年前,我从您的初三班上毕业,那年您正好退休。记得您站在讲台上,含着眼泪说,你们是我最后一届学生,这是我最后一次站在讲台上上课。我到现在还记得您的泪水。那以后,您就回到了临淮老街上。接着,我上了高中,再后来,没能考取大学,跟着庄子里的人到广州打工,学建筑,做装修,这一出去就是二十年。如今,先生哪,我也是四十四岁的人了。啊,那还真巧,我的年龄正好是先生年龄的一半。我现在回来啦!去年春天就回到了市里。还是干老本行呗!开了家房地产公司,在市区也搞了几个楼盘。您问那些楼盘的名字?还是不说了吧,都是些俗世中的事情,入不得先生您的法眼。不过,我这次来,可不是为了生意。
我一来是专门拜望先生。这么些年了,一直存着个念想,就是好好地向先生汇报汇报自己的学习和工作。二来呢,当然还是有事情向先生您请教。一日为师,则终生为师。先生您可得替我拿拿主意。先生您可能不知道,这些年我虽然身在生意场上,心里却始终不得安宁。您可别拿当年在班上盯学生的目光看我,我的不得安宁,并不是因为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是总难找到根基,总觉得自己像浮萍。五年前,我到终南山去住了一段时间。终南山是隐士之地,先生您肯定知道。记得您当时教我们读过“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的诗句,真是好诗,好境界。我也是生意做久了,见人心太浮躁了,便去了终南山。那山好啊,安静得很,有禅意。山上的树也好,水也好,路遇的那些人也好,都是安安静静的,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我在那里待了三个月,后来还是下山了。山下还有很多的事要处理,我只能下山。从那以后,我便一直想着我应该停下步子,好好地做一点有用处的事情。这不,前两天我突然梦到了这临淮老街。真的,我梦见自己还是个少年,走在老街上,样样都新鲜,样样都亲切。只是老街上的那些人,都不似现在这样,而是一个个穿着汉服,捧着诗书。那样子,使我想起了先生您。您当年在学校的梧桐树下读书时,就是那样子,身材笔直,声音豁亮。您读: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您读得多好啊!我回想起来,那不就是让人心生安宁的诗书吗?我由此想到了终南山。我得在这纷杂的人世间,也建一座心灵的终南山。于是,我回到了临淮老街。看到先生您坐在这门前,我就知道我回来对了。先生您问我回来到底干什么?是啊是啊,我还没说到正题上来。说简单点吧,我就是看中了老街上那座文庙。先生,您的目光亮了,像我们上学那会儿。我知道先生也记挂着那文庙。我刚才去看了下,三进房子,太破旧了,但是格局还在。我想投资把它给重修一下,然后在这里办一家国学院,专门教授孩子们国学,到时就请先生做国学院的首任院长。先生您也别谦虚,这临淮方圆百十里,谁还有您读的书多,知的理多?您不当院长,谁还能来当?等国学院建成了,每年春秋两季,也像山东曲阜那样,搞祭孔大典,读诸子百家。请先生您来主祭!那是多么盛大的节日啊!先生,您也跟我一样期待吧?一定是的,一定是的!我就想听到先生您的肯定,当年您在班上,表扬我们一下,我们会快乐好几天。您现在这么肯定我这想法,做学生的我,也觉得心里更加踏实了。不过,这事也还得从长计议。我得回去找市里,找县里,找镇上。啊,您也要为我说说话?这太好了。我都没想起来,您儿子正是分管宣传的市领导。这样就更好了,先生,您看我似乎又回到了当年您的班上。我会全力以赴地来做这事,先生,请您放心。哎呀,这一下耽误了先生您太多的时间,咱们都说了两三个小时了,我得回市里了。有了先生的支持,我这就去办。先生,我这就先走了。您就喊我二宝吧,当然,喊我向贤更好。向贤,庄向贤!
哈哈,今天我得喝二两小酒。八十八岁的人,喝二两小酒,不多也不算少。平时,我可是不喝的。年龄大了,血压高,怕喝了酒出事,何况我这一辈子也不是好酒的人。我这一辈子就好读点书。陶渊明说,五柳先生好读书,不求甚解。我就是这样的人。小时候跟在祖父后面读古书,我最喜欢《论语》。一问一答,简单明了。读着《论语》,我常常看见一幅幅画面:孔老夫子、颜回、子路……那些人物可都是活的,活生生地说着人间的道理。可惜现在啊,读这些书的人基本没有啦!大家都忙,忙得很哪!就说我那三个儿子,大儿子在省城大学里当教授,忙着做课题;二儿子在北京开公司,忙着做生意;只有小儿子算是近一点,在市里,也在忙着当官。这临淮街上的宅子里,好在还有女儿。刚才,女儿就问我怎么想起要喝酒了?我说高兴嘛。女儿问咋就高兴了?我说下午你哥哥打电话来,说庄二宝修文庙的事定了,市里同意。县里和镇里马上就会找庄二宝,商量下一步该如何实施。你说这是不是高兴的事?要是修个别的什么地方,我也没兴趣。八十多岁的人了,见得多了。可这修的是文庙,况且修这文庙的人还是我的学生。
真看不出来啊!当年这庄二宝在我班上可算是个调皮的家伙,个子不高,眼光精灵,话不多,但肚子里打拐。他父亲庄约之,是淮河边上有名的匠人。这老头子一辈子修庙,沿淮两岸的寺庙,几乎都是他的手艺。就是这个庄二宝,要投钱重修文庙了,这可是临淮镇上的大事啊!我可压根儿没想到,我还能活着遇上这么件大事。娃啊,你说我该不该高兴?是应该高兴吧,那就喝一杯。那个庄二宝你知道?差不多,他四十四,只比你小一岁。啊,你看我这人,还是老了,有些糊涂。他现在可不叫庄二宝了,叫什么……什么……庄向贤,这名字好,比庄二宝好。他如今赚了钱,有了家业,想回到镇上来修文庙。这可真是件大功德。那三进房子的文庙,实在是坏得不成样子了,早该修了!可是,谁来修呢?以前你哥哥在县里当县长时,我也曾想叫他想办法重修下文庙,可他说财政太困难,连发工资都保不准,哪还有钱修文庙!想想也是,那么多人等着拿工资,不能让人喝西北风吧?
现在好了,庄二宝,不,庄向贤,我这个学生回来了,说不定明年这个时候,就能举办祭孔大典了。按理说,我这么大年龄了,不该为这事这么激动。娃啊,你说得对,我是激动,而且不是一般的激动。你三个哥哥在外干事,我这些年何曾找过他们?可这修文庙的事我得找你小哥。你小哥说,老头子,我知道文庙是你心里的一个结,那就修呗!我同庄向贤谈过了,办国学院好,这是大趋势。全国上下都在弘扬传统文化,把这临淮街上的文庙办成一个弘扬传统文化的国学基地,好啊,好!你小哥这么些年也就这事办得干脆!啊,酒温好了,那好,拿上来吧!花生米也好,香菜拌花生米,曾是金圣叹那老古怪临死时写在手心里的美味。我虽然八十八了,但牙还好,还能嚼得动花生米,这也是一种福气吧!来,娃啊,你也喝口酒。明年,等文庙修好了,你也穿上那端庄的汉服,跟我去祭孔。古人说,肉可以不吃,韶乐不可不听。祭孔大典时就得奏韶乐。我最后一次看祭孔大典还是民国三十七年春祭。你的曾祖父主祭,他老人家穿件蓝色长衫,站在高高的祭台上,大声宣读祭辞。那祭辞写得好啊,其中有一段写道:
大哉夫子,应时而降。宪章文武,道承三皇。杏坛设教,门开八方。三千弟子,大道阐扬。退修诗书,六艺始彰。韦编三绝,行囊居床。人文化成,道始以昌……
娃,你问我咋记得这么清楚?是啊,我一直记得这么清楚。我忘记的东西太多了,可就是忘不了这!老一辈人的心里记着的,跟你们心里记着的,不一样呢!你们心里记着的,又跟如今那些孩子心里记着的不一样了。不过我总觉着,一代一代人的心,是越来越浅了。等文庙重修好了,孩子们有了读书论经的地方,或许就会“道始以昌”了。今天这酒格外香哪,我再喝一点,就喝一小杯。明天庄二宝,不,庄向贤就要到老街上来了。我得带他去看文庙,好好地给他讲讲当年你曾祖父主持的那场祭孔大典。
《淮河日报》消息:
临淮古镇文庙修复工程正式启动
临淮文庙为淮河中下游规模最大的文庙礼制建筑,因年代久远,逐渐破败。为进一步弘扬国学,让国人有心灵所寄之处,由著名企业家庄向贤联合其他两家企业投资,并聘请著名国学专家任顾问的临淮古镇文庙修复工程日前正式启动。
工程共分三期:即文庙大殿修复、文庙附属建筑修复、国学雅苑建设。工程计划总投资近三亿元,建成后将成为沿淮一带最具价值、最有教育意义且寓“教、游、住、乐”于一体的国学教化综合体。
先生,今年的雪真大啊!这样大的雪,已经有好多年不曾见过了。瑞雪兆丰年,是好兆头。文庙前两进已经修得差不多了,重修方案完全是按照您的要求来做的。这临淮老街,以至方圆百里,除了您,没有谁能拿出如此详尽的方案。本来想请您过去看看,但是这大雪天,我怕路太滑,而且外面也冷,因此,我就过来了。我带了瓶老酒,今天陪先生喝一点。先生,您不介意吧?您不介意就好,我来给您斟上。唉,文庙重修到这,有些话我跟先生您汇报汇报。啊,不叫汇报,那就叫说说吧。好,说说。
先生,眼看着这重修也快半年了,市里、县里当初承诺给我的那两百万到现在也没到位。当然,不到位也没关系,本来我就不指望这笔钱。我是回来重修文庙的,不是来向政府要钱的。可是,我心里还是堵。这重修文庙,也不仅仅是先生和我两个人的事吧?文庙修好了,修的是临淮老街的文脉,修的是方圆百里的道统。我记得先生您说,等文庙修好了,要举行一次祭孔大典。这使我想起《论语》中的那段话: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先生,这是多么美好的意境啊!别看我庄向贤这么些年一直在商场上打拼,可是我的内心是希望安静的。有时,嬉笑应酬,觥筹交错之间,往往就会生出许多莫名的不安。可是,只要一回到自己的书房,读几句古书,马上就心境开阔,神清气爽。就像曾皙所说的那样:等到春天,穿着华丽的春服,有老有少,沐浴于沂水,舞蹈于雩台,歌咏而回,那是多好的情景!或许就不远了,一开春,我会加紧重修工作,争取清明前能修好三进大殿。我今天来,不仅仅是陪先生喝酒,还有就是为文庙内孔老夫子与其他贤人的塑像。我查了下,全国有几个地方专门制作塑像,主要在山东,离我们也不远。考虑到请先生亲自过去看,不切合实际,因此我让他们传了些图片过来。先生,您看看。啊,这都是些名家作品。尤其这孔老夫子的塑像,这神情,这睿智的眼睛,都很传神。先生您也很满意?好,那就太好了。
我先敬您一杯。那我就马上过去跟他们签订合同。不瞒您说,这次修复工程,除了我之外,还有另外两家公司投资。说来也怪,他们是主动找过来的,或许也是出于对国学的热爱吧。您问要多长时间?应该快了吧,两个月左右能成。也就是在春节之后的正月,这些塑像就能被请到重修后的文庙大殿里。这些当然都放在第一进,第一进是正殿。第二进我想把它改造一下,变成诵读的地方。第三进破坏得最严重,有些地方要推倒重来。还有那后面的广场。广场再后面就是淮河了,河那边是大平原。我还想将来在那河上建座桥,将文庙同河那边的大平原连接起来。这规模是越搞越大了,不过我想象得出,这文庙当初或许规模比这还大。先生,您喝慢一点。其实现在主要的问题不是规模,也不是资金,而是……唉,真的不太好说。那就不说了吧。像您小儿子,现在的部长,还有那些方方面面的部门领导,比文庙里的塑像还要多,还要难说话。您想知道到底怎么了?您还是不知道的为好。不过,再怎么说,这文庙我既然动手重修了,那就会修到底,修成、修好。明年春天,我还得请您来主持祭孔大典。大典上,要请您领诵祭文,请三千名青少年来诵读《论语》,那个场面……
想着,我就像当年被您表扬一样激动了。我现在可是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这文庙的重修之中。有人说我傻,有人说我别有企图,我都不管,只要先生您懂得我就行了。我是想为临淮老街做点事,想为这老街留下点什么。先生,古人四处讲学,总能遇见同道,可现在这个社会,怎么就越走越寂寞了呢?
这一过年,眼瞅着就在这人世间过到第八十九年了。淮河里的水,也流了千万年了吧,八十九年,或许只是那水中的一滴微小的水珠。可是,这八十九年在人世间,我看得够多的了,听得也够多的了。本来,到了六十岁退休时,我就给自己定下一条规矩:不再过问任何事情。这近三十年来,我应该是基本做到了。我日日在家,读书,写写毛笔字。早些年,我还曾沿着淮河,寻访两岸所有的寺庙。那些寺庙大部分都已有名无实了。历史上的淮河,三年两头涝。无论是平原上,还是这边丘岗上,能留下的建筑少之又少。我专门撰写了一本《淮河寺庙》,可惜至今还压在箱子底。十年前,小儿子在县里当县长,曾提出来要给我出版这本书,说找个企业赞助,出个万儿八千册的。我一听赞助,立马回绝了。我不想我这书沾上铜臭气。也曾有我的学生提出来要找出版社,我也没同意。或许等到我百年之后,这书就让他们去折腾吧。那些年,我走遍了淮河边上的每一个庄子。我最喜欢看大平原上升起的炊烟,还有庄头地尾的说话声,那是淮河的人烟哪!看着那烟,听着那话,我就觉得这淮河是生生不息、永远向前的。可自从腿脚不便后,我再没去过淮河岸上了。有时候我还真的很想念那炊烟,那人声呢!
二宝,啊,不,向贤,我有些唠叨了吧?人老了,都是这样。
我刚才细细地看了这文庙的前两进,还有刚刚立起来的塑像。向贤,你可别笑话我这老头子,我真的想哭呢!我想起了老祖父,想起从前这临淮老街上的那些老夫子们。要是他们都还在,看着这重修起来的文庙,该是多么快活啊!向贤哪,我这老朽也得谢谢你啊!
一定得谢!昨儿晚上,我那小儿子回来了一趟。平时,他可是忙得影子也看不着。他是天黑后回来的,一个人,悄悄地进了我的屋子。我吓了一跳,问他咋了?他说路过临淮,就回转来看看。我说,看嘛呢,我不都好好的吗?你自己把事儿做好,就行了。他点点头,突然问我,您今年八十九了吧?阴历五月,做九十大寿。我又一惊,问他,咋好好地想起这呢?我揣摩着他心里头有事。他却说没有,真的没有。不过,那眼神我看得出来,有些躲闪。我的儿子我清楚,我问他是不是工作上出了差错?还是家庭闹了矛盾?或者是我那孩子……他说都不是,只是最近工作忙,人有些倦怠。我也就不好再说他什么了。你知道,我从来不干预孩子们的事,这些年,除了修文庙,我给他打过电话,其余的,一样事也没有。他在我屋里待了个把小时,说东说西,就是不说正事。他走的时候都快十点了。唉,二宝啊,你说这当官当到这个份上,也是难哪!古人说,要为生民立命。如今这……
怎么?我看你说到我那小儿子时就有些吞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没有,真的没有?那就好,那就好!
第二进的这些小椅子就不要了吧?古时候都是蒲团,就都改用蒲团吧!还有后面那广场,听说你要在那里建些房子?还是不建的好。一建房子,就遮了这文庙靠近淮河的风水,还是别建吧!我知道你现在手头上资金吃紧,我这些年也有些积蓄,都在这,你就拿去吧,也算我尽一点心意。这个,你一定得听老师的话,一定得拿着。这些钱都是我自个儿攒起来的,是对得起文庙里的列位先贤的。
你咋哭了?唉,都怪老师我。别哭了,走,咱们到广场上去。前些天刚栽下的杨柳,经过一场雨,该回气儿了。咱们去看看,或许都冒出新芽了呢!
《淮河日报》消息:
据记者从临淮古镇文庙修复现场得到的消息:文庙修复工程整体顺利,主体建筑即将修复完工。计划明年开春,将举行隆重的祭孔大典。
先生,我这是第几次到您这儿来了?应该有十几次了吧?啊,是第十二次,先生您记得真清楚,是第十二次。
文庙那边,塑像立起来了,第二进的诵读堂也修好了。离春祭大典也就一个多月了,先生,我这心里却没有着落。还有许多的事要做。最重要的,我是担心人哪!我怕到时找不着人。是啊,就这临淮老街上,每天也是人来人往。何况隔了不到三十里,还有县城。再远一点,还有市里。你睁开眼睛一看,到处都是人,可是,真到了要办这春祭大典的时候,人却不见了。不说三千,恐怕连一千人也难找到。我想来想去,这事还真得再请您给您小儿子说一下,让市里面传个话,叫地方上组织一下。不然,真到了大典那天,不能就先生您和我两个人吧?
先生您答应了?真谢谢先生了。我知道这让先生为难,可是,这也不是为咱私人的事,是为这临淮老街,为这文庙。先生您问我重修文庙一共投入了多少?这个,真的不好说。我那边的公司停了,这些年手头上的钱,全部都用在这了,还贷了些款。不过,这不打紧。相比起来,重修文庙是大事,钱是小事。何况……啊,还是不说这些吧,先生您在哪里听说风言风语了?一定是镇里和县里那些人在折腾。这个请先生放心,我回临淮老街,就是来重修文庙的。至于那广场,我目前还没作打算。也没精力,更没财力。我修文庙,是为求得内心的一份安宁,也是替先生您完成一个心愿吧。将来,大家再说起临淮老街上的文庙,就不再是破败的三进老房子了,而是弦歌不绝、书声琅琅的国学院。先生您来当首任院长,我还想跟着先生读《论语》呢!
我想组成一个班子,专门负责春祭大典。这里面事情多啊,找人,服装,国乐,请领导,大典策划,媒体报道,首次诵经讲坛……哪一件事都得筹办妥当了,不然对不起先生您哪!这个请先生您放心,现在唯一的,就是还得请先生给部长打个电话,最好能请部长亲自参加祭孔大典。只要部长亲自参加,市里、县里、镇里,都不用再请了,自然会来。那样,大典的声势就出来了。声势一出来,淮河两岸就会知道,临淮老街上的千年文庙修起来了,临淮老街上那位老夫子亲自主持了祭孔大典!
先生,您答应了吧?我知道您一定会答应。我明天就带人到曲阜去考察,等我回来再向您好好汇报。另外,您上次说到部长一个人回家,那是您多心了。我打听了下,没什么事。部长大概就是有些累了,又顺道,就回来坐坐。您放心!听说他还有可能到省里去呢。在这临淮老街上,您这家族真正是个望族。出了教授,出了企业家,又出了大官……了不得啊,了不得!这都是您教导的结果啊。您说,文庙重修好了,祭孔大典上,除了您,还有谁能有资格做这主祭?只有您,先生您哪!
春天,万物生。淮河上也该弥漫着大片的水汽与雾霭了吧?
算算,离春祭大典只有半个月了。我又给我那小儿子打了个电话,他回我电话说,他一定参加大典。这就好了,我现在得养养气息,免得到时候读那祭文缺乏中气。民国三十七年,我祖父读祭文那次可是声音洪亮,整个淮河两岸都听得清清楚楚的。我比不上祖父,但也不能差到哪里去,是吧?这是我第一次主持祭孔大典并宣读祭文,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了吧,我得像当年要求学生那样,不能出错。我得好好地熟读祭文,把它刻在心里,刻得越深越好。
二宝,不,向贤,你咋不说话呢?
先生,地气一天天上升,淮河的水也在一天天活泛。祭孔大典越来越近了,按理说,我应该整天地忙着准备,可是,最近不知怎么的,我这心哪,总是空荡荡的。而且越来越空荡,空得如同冬天的淮河,萧条,冰冷,甚至开始结冻了。
一切都准备好了,可是……
先生,您真想知道?您足不出户,当然不知道这临淮老街上的人怎么说话。您听见的,都是您小女儿转述给您的。她是有选择地转述,而我,却是不断地完整地听着街上人的议论。其实我不怕,我是回来重修文庙的,我把这么些年奋斗所积蓄的,全投在这儿了。他们老是问我,是傻呢,还是另有所图?我也问我自己,是傻呢,还是另有所图?先生,您说我到底是傻呢,还是另有所图?
我不傻!先生,这您清楚。当年在您的班上,怎么说我也不算个傻学生。虽然后来我没考取大学,但在社会这所大学里,我不说如鱼得水,至少也算得心应手。不错,这些年来,为了赚钱,我可能做过一些违心的事,甚至也打过法律的擦边球,可是,我是懂得守住底线的。先生,我记得当年您在课堂上为我们讲解“君子”。我即使做不了君子,但向往君子,敬重君子。因此,我重修文庙,是想在淮河边上,为世人的心竖一座君子的碑呢!
可是……先生,不说了吧!我得去看看广场上那些柳树。它们都长出了新叶,等过两个月,柳条会千丝万缕,国学院里的读书声也该是悦耳动听了吧。
先生,如果想到我会以现在这样的方式再来找您,那么,当初我就不会回到临淮老街跟您说重修文庙的事了。也许一开始就是错!难道真的是错吗,先生?
我知道先生会说我没错。那么,错的是谁呢?
《奈良鹿NO.9》(局部) 唐晖 大块料镶嵌 280×166cm 2017年
春祭大典的一切都准备好了,可是……先生,您的感觉是对的。我也没想到,就在前天晚上,您的小儿子被纪委调查了。按理说,他一个人被调查了,也不会太影响这春祭大典的事。可是,今天早晨,我就得到有关部门的通知,让我停止春祭大典,说重修临淮老街文庙,存在着利益输送。与此同时,当初主动找来参与的两家公司也退出了。他们说是被您儿子给逼着参与的,还说我其实真正看中的是文庙后面的那片广场,要在那儿搞房地产开发。不瞒先生您说,我还真有过这想法。我曾经想要将那广场开发出来,赚的钱一方面用于国学院的运转,另一方面也用来弥补我这些年企业的亏损。也正因此,我才找到了您儿子,并且也……唉,不说了,不说了。
还说什么呢,先生?
都不要说了,我也不想听。但是,春祭大典那天,我会去文庙的。
一定会去!
春阳朗照,万物蓬勃。淮河奔流,岁月轮回。
重修的文庙大殿,重塑的夫子塑像,明亮的琉璃瓦,飞起的檐角,风中不断鸣响的风铎,第二进中那些黄色的蒲团,后面广场上那些新叶如刀的柳树……
阳光多好啊!
风多好!
日子多好!
空荡的文庙前,我将会走上台子。那一袭素色汉服穿在身上,那么妥帖、斯文。面对文庙大殿,我将像祖父当年那样高声朗读:
大哉夫子,应时而降。宪章文武,道承三皇。杏坛设教,门开八方。三千弟子,大道阐扬。退修诗书,六艺始彰。韦编三绝,行囊居床。人文化成,道始以昌……
天空回应。大地回应。淮河回应。
人心,也回应了吗?
《淮河日报》消息:
文庙修复背后的利益输送
日前经省纪委立案查处的我市某领导干部违纪案件,曝出了临淮古镇文庙修复背后的利益输送。
经查,商人庄某先后向某领导行贿近百万元,并通过某领导父亲,以低于市场价近一半的价格,获得文庙修复工程及国学雅苑房地产开发项目,给国家造成经济损失近三千万元。
另据悉,文庙修复工程已全面停工。
淮河秋风。
黄昏,庄少山坐在庄头的岗子上。这是淮河上有名的三河口——淮河从河南流来,刚刚进了省界,就被涡河和齐河这两只手牢牢地抓住了,三只流水的手紧握在一起,而手指缝间漏下了一块光阴,那便是三河口。
三河口是一个台子,长不过一里,宽不到半里。台子仅仅在东边有一个出口,那是一条半丈宽的机耕路。除此之外,台子被淮河水环抱着,最近的地方,离岸也得有三五十丈。
岗子靠南,岗头上有一棵老栎树。树叶全落光了,黑凛凛的枝干,在半空中安静地伸展着。庄少山看着那些枝干,想起小时候跟父亲庄半仙坐在这岗子上的情景。那时,夜晚有星光,庄半仙指着老栎树,说那些枝干间挂着台子上故去的祖宗的魂灵。庄少山自然不信。庄半仙说,你信与不信,他们都在那。三河口千万年了,我们的祖宗来这里也上千年了。那些故去的祖宗谁都不愿意走远。你看,那枝干正在风里动,正在月光里动。你仔细地听听,祖宗们正在说话呢!
此刻,庄少山是相信祖宗们在说话的。庄半仙早已成了枝干上那些挂着的魂灵中的一个。说来也怪,这四十多年,庄少山从来没有梦见过庄半仙。不仅他没梦见过自己的祖宗,就是三河口台子上的其他人家,也都不曾梦见过。祖宗们仿佛压根儿不愿意到他们的梦里来。他们反复想这事,后来还是庄少山想明白了。祖宗们就挂在老栎树的枝干上,那就是还在这台子上。既然还在台子上,他们何必费周折跑到梦里来作怪呢?
秋风有些凉。毕竟也是快七十的人了,何况半年前,庄少山刚刚到省城医院去做了大手术。跟随了他、养活了他快七十年的胃被切除了,代替胃的是一小段肠子。这会儿,这段肠子正贴着胸骨,一动不动。它还在慢慢地消化着中午吃下去的那一点点玉米糊,而且,只有庄少山自己知道,它根本消化不了。接下来的长夜,这一小段肠子将会被玉米糊给粘死,胀疼,作呕……最后,在下半夜的天光中,他只好坐在床上,用手抵着这所谓的胃。
庄少山将看着老栎树的目光收回来,捏着手指,又重新计算了一次。
确实是十九个。整整十九个。
三河口现如今住在台子上的人口,也就一百来人。十九个,加上那些已经挂在老栎树枝干上的魂灵,唉,造孽啊!庄少山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他的头发因为化疗已全部落光。他拍着光头,想起台子西头那棵青桐。青桐的皮就是这么光滑,到了秋深,台子上的人用青桐皮制作棕绳,然后再用棕绳和木板制作简易的划盆。从前,台子上的人就用这小划盆在淮河里来回行走。可是十来年前,台地上的青桐全枯死了。一开始,台子上的人不明就里。就连身为村委会主任的庄少山,也说不出其中道道。青桐越死越多,青桐死完后,台地上便开始死人了。
都是胃疼,冒酸水,吐血,然后是切除。每个人都有了一小段用肠子做成的胃。再然后,他们便挂上了老栎树的枝干。
如果就这么挨着,庄少山能够想见,也许一年,也许两年,他也会挂在老栎树的枝干上。只是,台子上的人很少知道这老栎树不仅仅是棵老栎树,还是祖宗们的魂灵之家。大部分的房子空着。早年,从淮河岸上一看三河口,炊烟袅袅,人烟浮动。可如今,台子上的声音越来越小了。
或许有一天,台子便没了声音。
没了声音的三河口,还叫三河口吗?
当然不能叫。三河紧握,那不仅仅是三股流水,三只手掌,也是三支哨子,三只唢呐,红红火火地吹过多少年月,红红火火地送走过多少流水啊!
庄少山站起身,一小缕秋风从老栎树的根部悠过来,正好与他打了个照面。他身子一颤,嘴里说了句,别着急呢,自个儿造孽自个儿报!
三个月前,庄少山从省城医院回到了三河口。当儿子的车子进了台子口,他突然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事情。就在那条如今铺着水泥通向台子里的唯一的道路上,他看见台地的北边,那一排排被阳光照着的废旧的厂房。那里,从前可是庄少山不断光顾的地方。而且,那里也曾经是三河口的荣耀和聚宝盆。
这样,他就想起了庄长生。
论起辈分,庄长生得叫庄少山“爷”。事实上,他也确实喊庄少山“爷”。庄长生重新回到三河口是十年前的事。那时,他已在三河口消失了十多年。
庄少山问一身西装、给他递烟的庄长生,这些年去哪了?
坐了三年牢,跟了两年班,做了五年老板。庄长生眼神精明,他望着台子北边那一片林子,说,空着多可惜!这老家的人,是守着宝不发财呢。
咋发财?庄少山正愁着这事。
三河口虽说是个好地方,可是没田,没地。一个庄子的人,都是靠着淮河吃饭。这些年,淮河的水货渐渐稀少,划盆子出去一天,也只有稀稀拉拉三五条鱼。慢慢地,台子上的年轻人就都出去了。周边的各个庄台,都在兴办企业。作为村委会主任,又是这三河口长辈分的庄少山,心里自然着急。可是,再急也不能乱投医。越是底子薄,越经不起折腾。
这不,庄长生笑眯眯地对庄少山道,我回来就是要办厂的。
办厂?
办个大厂。庄长生亮着手指上的大戒指,说,我这五年都在外办厂,路子熟了。这年头,只要有路子,啥事办不成?我回三河口来,就是要办个厂,带着这台子上的人致富。
我的天!庄少山感叹了一声,问,那你能办个啥厂?
这个你老就别多问了,反正合法。你老就说,同意不?要是同意,我立马就把厂子迁回来,年底就开工。保准不出三五年,台子上家家户户都成十万元户。
还真能成?庄少山半信半疑。
我骗别人行,还能骗你老?何况这三河口是咱老家,我将来死了还得埋在这岗子上呢。庄长生说得恳切。
两个月后,一大溜厂房就出现在台子北边的林地上。说起来也简单,厂房都是庄长生从外面拉回来的明瓦板子,四角立上柱子,上面架上梁子,再盖上明瓦,一栋厂房就建成了。机器也随后拉到。庄长生跟庄少山说,我这厂子只请台子上的人做工,外地人一个不请。
庄少山心想这浪子恐怕是真的回头了。且不说别的,就这厂房,就这机器家伙,少说也得好几十万。何况台子上的家家户户,正愁着没有出路。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的馅饼,庄少山含在嘴里,直甜到了心里。
天色慢慢地暗下来,庄少山下了岗,淮河的流水声也慢慢地消遁了。他走到庄子前的水泥路口,回头望了望整个台地。
他在等待着。
十八岁那年,他从城里回到三河口。
本来,他或许会成为三河口第一个大学生。可是,庄半仙掐指一算:庄少山命里缺水,就得在淮河边上守着。他自然不从。可他还是回来了。庄半仙用最高明的一招让儿子回到了三河口。
庄半仙死了。
庄少山后来也常常揣想,当年如果不回三河口,他会过着怎样的营生。可他终究没办法想透,一直到当了村委会主任,他还是没想透。
庄长生却想透了。
庄长生当着全台子人的面,将一沓沓红色的百元大钞放在桌子上,说,大家想知道这钱是谁的吗?
没人吭声。
庄长生问庄老七,七哥,你知道吗?
庄七摇摇头。
庄长生又问庄黄毛,黄毛,你知道吗?
庄黄毛说,那么多钱,我打从娘肚子里出来就没见到过。
庄长生哈哈一笑,转头问同样站在桌子边的庄少山,你老该知道吧?
庄少山点点头。
庄长生提高了声音,主任知道,其实大家都知道,这钱,就是大家的,大家的!
一阵躁动。
庄长生将一张纸递给庄少山,说,你老念!念到名字的,就过来拿钱。
那一天,三河口的炊烟比平常都要升得高,升得直。晚上,庄少山和庄长生喝酒。庄少山问,长生,你不会是做亏本的买卖吧,一下子发那么多钱?这厂子,有这么大利润?
哈,我可是个生意人。给大家伙那么多钱,值。我说过,要不了三五年,三河口就家家户户成了十万元户。
我信!可是,我这心里……
你老尽管把心放在肚子里,这不,连镇上都给咱发了大红奖状。
庄少山喝了杯酒,说,那倒是,镇上书记还说今年全镇就你交税最多。
庄长生咧着嘴,倒了一大杯酒,脖子一仰喝了下去。他一边说话一边打着酒嗝,你老信不信,明年,我要带着全台子的人去北京。
去北京?
去北京!庄长生又喝了一大杯。
庄少山道,别喝了,不能再喝了。
庄长生突然站起来,指着庄少山,扯着嗓门,我就是要带台子上的人去北京。我要让……让……大家看看我庄长生,就是这三河口……最有……最有出息的人!
庄少山摇着头,看着酒杯。
那天晚上,庄少山也是烂醉。半夜酒醒,他出门走到岗子上,看着月光中的老栎树,禁不住哭了起来。
东边,月亮已经挂在半空中。
庄少山慢慢走着,绕到了台地的南边。早年的简易码头还在,只是已经破败。码头边第一户人家是庄少成。可是,如今铁锁把门。比他还小一属的庄少成,去年冬至就走了。
西边,是几幢二层小楼。没有灯光,楼淹没在隐约的黑暗中。
但是,庄少山还是走到了庄老七的门前,向着半掩的门内喊了声,老七!
没人应答。
他再喊,终于有了回应。叔啊,门开着呢。
庄少山推门进去,庄老七躺在客厅后壁的床上。老七的哑巴媳妇正站在床边,一勺一勺地喂饭。
好些了吗?庄少山问。
哪能好呢?要走了啊!庄老七叹道。
哑巴媳妇张着嘴,却说不出话。庄少山凑近了床边,说,别那么想。现在医学发达着呢,好好活着。我这不也是……
再发达,也奈何不了这病!庄老七又叹了声,咋的了呢?这三河口,咋就像瘟疫样的,赶上了这么个病呢?
庄少山没回答。
庄老七又问了句,老叔,你说,咋就盯上了三河口呢?
哑巴媳妇又张了张嘴,还是没声音。
庄少山伸出手,接住庄老七从被子里挪出来的瘦得只剩骨头的细手。他想起从前庄老七可是整个三河口最壮实的一个人。台子南边谷场上那石碾子,足有三百来斤。庄老七吸一口气,憋着,弯腰就抱起石碾子。接着再一声吼,石碾子就翻到了肩膀上。他还能扛着石碾子稳当当地站上一百下。
可现在……
庄少山鼻子发酸,发痒。他没法再说话,只好站起来,说,多吃点。又从口袋里掏出点钱递给哑巴媳妇,说,隔天去买只鸡炖了。唉!
出了门,庄少山擦了下眼睛。眼睛干涩,他又擦了下,还是干涩。
他张开鼻子闻了闻。早年,这将晚的空气中,满是鸡犬的气息。可他这一闻,却尽是一股子酸味。
他骂了句,狗日的庄长生,你这狗日的!
他没有再骂下去。
再骂,骂谁呢?
青桐开始发枯,楼房却一层一层地竖起来了。
台子上的人个个开着笑脸。庄少山走在庄子中,不断地问,快上梁了吧?得喝酒!
是得喝酒,喝大酒!先是烟,然后是爽朗的笑。
庄少山说,能死了!往后还有更好的光景呢。
这话其实不是庄少山说的,是庄长生说的。庄长生将庄子口的道路改成了水泥路,但是,在路口又修了座碉堡一样的建筑,说是为了庄子的安全。庄少山先是不同意,说这像小鬼子。庄长生说,管他呢!有,总比没有好。
庄少山自然不明白庄长生葫芦里卖的到底是啥药。直到那年秋天,县里的联合检查组来了,他才知道庄长生这些年在三河口干的营生,其实……
他没向台子上的老百姓说,他说不出口。
而且,他就是说了,也没人相信。
台子上的人说,咱啥都不信,就信这票子,这房子。难道还真的要咱再去信那淮河水吗?
想想也是,还能信着那淮河吗?
当然不能。
庄少山接了停产关闭通知书,庄长生却一把将它撕了。庄少山想抢,却只抢着一点碎片。庄长生说,你老别听他们糊弄,搞到钱是真理!
庄少山说,要真是他们说的那样,长生你可真不能再搞了。
哪能那样呢?他们是唬你!
唬我?这可是整个台子上几百口人命的事。
你老放心,我能那么黑心?我办这厂十几年了,不也好好的?庄长生说着,挺了挺肚子。
庄少山说,这事得开个会,听听大伙儿的意见。
庄长生说,好。不过你老开不开这会都一样。
咋都一样呢?
你老瞧着吧,我说一样,就都一样!
果然,开会的结果就是——都一样。
会议结束,庄少山才明白了庄长生在路口做碉堡的真正用意。庄长生每天派四个人,一个在离三河口五里的镇口,一个在离三河口二里的淮河大桥头,还有两个就扎在这碉堡里。
庄长生说,大家注意着,只要外面一有动静,厂子那边就别有动静。他们动,咱就不动。他们不动,咱再动。
这话听起来别扭,却管用。只是庄长生自从碉堡建起来后,回三河口的次数越来越少。厂子另外有人管着,车辆都是夜晚进出。庄少山打电话问他咋就不回来过问了呢?庄长生说,我得盯着上面。我不回去,是尽最大可能地消灭目标。没我这个目标了,他们也就马虎了。
庄少山苦笑。
那年的腊月,庄长生依旧在大场子上摆了桌子,放了一沓沓的大红钞票。一庄子里的人,依旧是领了钱,依旧是大声笑,大碗喝酒。
算起来,就在那次分钱的第二天早晨,庄子上的庄满成开始胃疼,出血。三天后,在医院查出了胃癌。那是三河口的第一个,却不是最后一个。
十九个了。
十九个了啊!
庄少山挨户走了遍,十八个,有两个已经说不出话了。有几个稍微缓和点的,拉着庄少山的手,问,俺这三河口咋的了呢?
庄少山黯然。
走完十八户人家,庄少山就回了台子正中的大场子上。
那盘当年庄老七吼一声就扛起来的石碾子还在场子一角,庄少山坐在石碾子上,有些冰凉。不远处,一幢木质的高大建筑正建到一半儿,苍茫的夜色里,这建筑仿佛巨大的沉重的影子,往庄少山心里压过来。
他挣扎了下。
又挣扎了下。
影子却越来越沉。
在这影子中,幻化出那次三河口最惨烈的打斗:九个人受伤,六个人被抓,其中五人被拘留。
庄少山那天正好在县里,等他听到消息赶回台子时,一切已经平息。镇里领导正等着他,一见面,劈头就是一句,老庄,你不是说这厂子早就停产了吗,咋还一直在生产呢?而且,你看,这……这……
庄少山说,我哪会想到这样。
你当然想不到!你只顾着搞钱,把一村人的命不作数。镇长拉着脸,庄少山心想,你是一镇之长,难道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他问镇长,咋就打起来了呢?
咋的?你们不是有哨兵吗?前几次,都被你们给拦了。这次,检查组是分批化装进来的,结果,被老百姓给围住,再后就打了起来。我看你庄少山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这事,怕是要惊动省里。你倒不打紧,我这镇长看来是做到头了。
那不会吧?
咋不会?等着吧!镇长气呼呼地上车走了。
庄少山见着人就问,咋就打起来了呢?回答几乎一致:他们要断咱的财路,那能依?没办法,只有打呗!
庄少山回到家里,闷头待了三天。
三天后,县里传来消息:镇长给罢了,庄少山的村委会主任自然也没了。
庄长生却找不着了。有人说,他出国了。
夜风更冷,庄少山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起身慢慢地往家走。老伴儿到城里带孙子去了,家里空空荡荡。他将楼上楼下走了一遍,然后回到厅堂,取了爆竹和火柴。出门时他将锁和钥匙都挂在门环上,走出二十米,又回头。自家的屋子,却掩进夜色中去了。
庄少山回到台子正中的大场子上。他站在正建的木质建筑前,那是一幢建到一半的祠堂。两个月前,庄长生鬼一般地突然回到了三河口。他依旧戴着硕大的戒指,吐着烟圈,对庄少山道,你老知道吧,没事了,咱又回来了。
没事了?
这年头,有啥事咱摆不平?真的没事了。
可是台子上有事了,你知道吗?这两年,走了十来个,还有十几个正病着。你说,这是不是你造的孽?
看你老说的,这是人命的事,可不敢乱说。庄长生说,我觉着吧,是咱这三河口的风水坏了。我找人算了下,要建个祠堂,请祖宗们保佑。
建祠堂?
对,建庄氏祠堂,就在正中的那大场子上。地我都看好了,钱由我来出,你们都别操心。我保准祠堂一建好,什么事就都没有了。
我看未必……
管他呢,先建着。我已经看好日子了,农历八月初八正式动工。庄长生说着,也不管庄少山同意还是不同意,兀自走了。
祠堂开工那天,三河口在家的、在外的,上上下下几百号人都到了。庄长生一番陈词,让老庄家的老老少少们,一半以上落了泪。庄少山没吭声,那时,他的胃正烧灼。看着那些站在人群中瘦骨嶙峋的依靠一小段肠子过日子的人,他也想落泪。他一个人出了场子,到了岗头上。在老栎树下,他对着那些挂在老栎树上的祖先的魂灵叩了三个响头。他没有得到祖先们的任何暗示,自然,他心里清楚,他也没有得到祖先们的任何宽恕。
庄少山迎着风站在祠堂前。他摸出火柴,又从场子旁边的草堆上拖来一大捆稻草。他再次看了下祠堂,然后点燃了稻草。
火光几乎在瞬间升腾起来,照亮了庄少山的脸。庄少山看着火光,从柱子攀援而上,然后又萦绕到其他柱子上。木材燃烧的声音由小到大,接着轰然大作。
庄少山炸响了爆竹。火光中,他跪了下来,满脸泪水,却异常镇定。
他看见火光飞舞,夜空明亮。
火光越升越高,在淮河的上空旋转出三个大字:三河口!
选自《清明》201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