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放
一个分别38年的朋友,听见一句乡音的打油诗,不需面对也能辨认出对方来,算得上有几分风雅吧?
事情要从1979年说起。我从乡间考进县城读中师。当时我考的分数够上重点大学分数线,结果因为多种原因而落榜。五个重点大学的志愿没有录取,五个一般大学的志愿也没有录取,连五个省属中专都不理我,反倒是被没有填写志愿的这所地区中师录取。当时父亲的右派问题尚未解决,只能无选择地上。
那年我17岁。
记得上学报到的第一天,我就写了首七言四句的打油诗:“强教凤凰进鸡窝/忧愁要比春水多/欲將顿足扬长去/长嗟月下无萧何。”一派无厘头的自负。
经人介绍,认识了当时在县城一所小学的校办厂搞推销的这个朋友,就是推销小厂生产的蛇皮袋。他叫叶序禄,年长我七八岁。他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有上山下乡知青的背景,在当时的县城写作界有点小名气。见了我的打油诗,嘿嘿笑,说,我们有点臭味相投嘛。接触下来,才知道他还有几个写诗的乡下朋友,进城来都投靠他,未必想得到他的指教,更多的还是要蹭顿饭。还有脸皮比较厚点的,返程时会开口“借”几毛钱,买班车票。他那时其实经济也紧巴巴,但出于义气,对穷诗友非常友好。我也是通过他的诗友,才知道他的成名作打油诗,标题叫做《乐在山村常摔打》,是这样四句:“青山如床天做瓦/贫下中农新爹妈/亲儿不顾疼爱我/乐在山村常摔打。”我听了将信将疑,我怀疑是他的诗友在有意恶搞。
据悉,这首诗是他早年的代表作,发表的刊物档次也不低。叶序禄当时写了这首打油诗,也没有多想就从知青点投稿了,并没有作发表的指望。可三个月后,在一次坐班车当中,他看到邻座在看《武汉文艺》,无意中瞄了一眼,发现了这首诗和他叶序禄的大名,一时兴奋得在车上大喊大叫,吓得司机连忙一脚刹车,车里则是人仰马翻。得知原委后,也就没有人再怪罪于他,反而竖起大拇指称他为诗人,了不起。
后来,我继续外出读书,又在外地工作,与他也再无任何联系。只是看到史铁生、叶辛、王安忆等作家的知青小说,我才会想到我的一个兄长诗友。
38年后的一个盛夏,我回湖北黄石,在一所肿瘤医院陪伴最后时刻的母亲,不期而遇见了他!他在医院旁边一个临时的早点摊头上卖热干面。
我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了。38年的时光,让他苍老了很多,两鬓染霜,额前深纹,但腰背倒是直直的,不见佝偻,多毛的手臂还能见到肌肉的凹凸有致。他很熟练地抓面,烫面,倒进碗里后麻利地撒进葱花,拌芝麻酱、花生酱、辣油。人家给他的钞票他没时间点,就堆放在桌上,找头自己从零钞票堆中翻找。
这其实是个有些伤感的场面。我感觉他还真的需要这点小买卖的赢利,来润色他有些干巴的生活。所以,我本想不惊扰他,以免他感觉自己的窘迫被年轻时的朋友发现,有伤自尊。或许,我干脆偷偷放一小叠钞票于他的零钞票堆中,算小兄弟帮个小忙?但转念一想,他是一个干活干惯了的人,也许他的孩子生活状态并不差,有大房子小汽车,但他感觉自己的身子骨还硬朗,不愿闲着。我如果小施主一样错过几十年后的重逢,难道不是草率地看低了他吗?再看看他的精神状态,似乎挺乐观,骨子里并不见丝毫落魄相。几经考虑,我还是在他背对我烫面时,轻轻试探、又略带几分顽皮色彩地吟诵了两句与他不无干系的句子:曾在山村常摔打,今见吾兄仍潇洒。
他似乎一震,停了手中的动作,但并没有转身,背对我说:旭东(我的本名),你回湖北了?
我也一震:38年的时间流水,洗不褪色一句打油诗的密码!岁月何其厚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