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峰
我的陋居,在五楼,座北面南,推窗南望,楼底是绿草如茵的学校足球场,然后是节次鳞比的一片楼宇,目光再及,就是远处的青山巍巍了。朋友来我的书房品茗,常常会依窗远望,十有八九会说,把窗外的那段废电话线剪掉吧,歪歪扭扭地横在窗外,实在有煞风景。但我却不舍得。楼太高,窗外又无绿树,这条废电线,是我唯一的招鸟枝了。
初春时节,常常有掠楼而飞的倦鸟,它们飞临这段废电线时,会扑棱棱到电线上停下脚来,摇摇摆摆地站到电线上,就像是站在了一条树枝或藤蔓上,歪着小小的脑袋,啼鸣着,边用黑溜溜的小眼睛打量着窗内的我,像是给我春天的问候。有时几天忙碌得没有下楼出门,耳听得窗外电线上的小鸟们叽叽喳喳吵成一片,下楼一看,果然是春深了,花繁了,原来是鸟儿们催促你出来赏春呢。我认识那些时常来呼我的鸟儿们,它们有的是一身黑羽却嘴啄上长了一撮细短白毛的八哥鸟,有的是浑身锦羽的灵巧水鸟,有时也偶尔有三两只误入城市深处的山林野鸟,它们,就像是那些初入城市的乡村孩子,神态局促不安,腼腆得不敢鸣叫,看见有城市的宿鸟飞来,远远地就一溜烟转瞬落荒飞走了。最为常见的还是那些城市闲散之人似的麻雀,它们浑身褐黄,见惯不惊,不疾不徐,你在窗内看它,它也不惊不乍地站在电线上眼睛滴溜溜地看你,你给它招手,它就老朋友似的冲你鸣叫。
但我最喜欢的还是那些仲夏时节的紫燕。
它们往往春雨斜斜时便飞来了,在屋檐下一粒春泥一粒春泥地筑起巢来,仲夏之时,巢中的雏鸟便有吱吱的婴鸣了。紫燕是早起的鸟儿,每天天刚蒙蒙亮,它们便悄无声息地飞出去,开始了一天飞进飞出的不息劳作,它们有时是叼回一粒泥粒修补屋檐下的鸟巢,有时是叼回了一片小小的草叶或羽毛。而那些巢中的雏鸟们,就像一群吵闹的孩子,天还未亮就吵闹个不停,吱—吱—。叽—叽- -地叫个不息。谛听得久了,我们就懂得了它们的鸟语,吱吱叽叽只是雏燕们的吵闹,就像是一群爹妈不在家的孩子,在家里吵得天昏地暗,也或许是饿了,待在家里嗷嗷待脯。但一等劳作的紫燕掠翅归来,那些雏燕立刻就欢呼起来,它们的鸣叫立即就换了节奏,吱吱- - -叽,吱吱- - -叽地叫个不停,像是孩子给爸妈的撒嗲,如果紫燕没有给它们叼回谷粒或虫子的美味来,立刻燕巢里便是一片失望的单调吱吱声,撒嗲的叽叽声就没有了。
更有的时候,劳作了一天的紫燕,它们敛起疲惫的翅膀和黑黑的剪尾,静静地栖落在窗外的电线上,静静地谛听着它们孩子在巢中的吵闹,就像满身倦意的父母,在庭院里顾不得理睬那些撒娇的孩子们。也有紫燕们兴奋的时候,在细雨的清晨,或在斜雨初驻的黄昏,它们斜斜地在湿漉漉的天空里忽高忽低地飞个不停,而巢中的那些雏鸟们,一起争先恐后地簇拥在巢口,边遥遥地观望父母的飞翔雄姿,边个个张大着稚气未褪的黄嘴叽叽惊叹个不休。
而过了仲夏,那些雏燕们羽毛渐丰后,屋檐下的燕巢就渐渐宁静了。那些雏鸟们开始战战兢兢从巢里飞出练习飞行了,它们的飞行十分笨拙,先是跌跌撞撞的飞到鸟巢口的电线上,个个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然后摇摇晃晃半天才又扑扑楞楞地飞出去,窗外,是一片雏燕的吱吱惊叫声。我知道,那是雏燕们涉世之初的惊恐。
仲夏后,屋檐下就基本重归岁月的宁静了,那些雏燕已经在另外的屋檐下筑巢安家了,只剩那一对老燕早出晚归了,它们像一对饱经风雨洗礼的老人,即便在巢里交谈,也是不疾不徐地叽叽着,鸣叫节奏舒缓,相交神色淡定,就像一对老人,在淡淡叙说着那已远去的流年旧事。
我是如此地喜欢谛听那些飞短流长的鸟语,就像谛听一段自然的禪悟,或者谛听一种自然的朗诵。我不知道,在这个越来越行旅匆匆的时代里,在这个越来越节奏短促的世界里,在这个心与心交流越来越功利的生活里,还有多少的人能在喧嚣中驻下足来,静静地谛听一下我们存在的这个自然的声音,能够弯下腰去,从容谛听一下另一个心灵的声音,能够蹲下来凝神谛听一下花开或鸟鸣的声音,我们才可能明白,我们的步履已经把许多美好的东西落下太远了,甚至把我们的灵魂都远远地落在了风尘的后面。我们匆忙带走的只是生活的空壳,而许多应该与生命同行的东西,都被我们遗弃在了往昔的驿站。
因此我崇尚梭罗,因此我向往瓦尔登湖。因此我愿意从容地独处书房一隅,因此我愿意谛听花开,或者,像倾听诗篇一样倾听鸟语。
在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能够听懂鸟语的人,才能真正地听懂自己吧。
选自《平顶山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