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碧静
一
小小的院子里,有一排小小的花台,花台里种着小小的雏菊和宝珠小菜莉。雏菊苦香,茉莉甜香。小小的花台旁,有一畦小小的菜地,菜地里种着大南瓜和小苦瓜,南瓜面甜,苦瓜脆苦。小小的菜地旁,有一架小小的竹架子,南瓜秧和苦瓜秧将纤细的藤蔓攀附在小小的竹架子上,搂紧了竹竿静悄悄地努力向上爬,油绿勃发。
清晨太阳刚抖落夜露,散发出蒸蒸热气,温暖地打照在小小的院落里。用过早餐的老小孩,坐在瓜藤下小小的躺椅上,她好像被体内控制不住的气体撑大了瘪兮兮的嘴,两三颗半桩残牙外露,打出一个天大地大的大呵欠。打完大呵欠的老小孩,消耗很大的样子,含着眼水,笼着手勾着头缩着脖子,睡意昏沉。均匀的呼吸下,身子一前倾,一后倾,活像一尊摆弧不大的不倒翁。一顶长得很像睡帽的软帽子,耷拉在后脑勺。
屋里走出一个年轻的小妈妈,将一只热乎的暖手袋轻轻放到老小孩膝头,老小孩一惊,勉强睁开昏花老眼,掠过茫然与惊疑,待看清来人,空嚼了嚼干瘪瘪的嘴,又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一个两岁左右的小小孩,从房门摇摇摆摆走到院里。她的脑后扎了两个歪歪的羊角辫,穿件淡蓝色的罩衣,端一只塑胶碗,小小孩嘴里咂着一颗糖,拇指和食指放嘴里一同咂着,黏答答的口水顺着手背流向袖管。
老小孩此时被一只吊着声音练嗓子的蜜蜂吵醒了,她看到小小孩在咂糖,嗓管“咕嘟”动了一下,又够着头瞅了瞅小小孩的塑胶碗,舔了舔嘴皮。碗里躺着三颗小海螺一样的宝塔糖。老小孩含糊不清地说跺(过)来,丫头。小小孩听见奶奶喊她,攥紧小碗飞快地跑到奶奶跟前。
你吃哪样?老小孩咽了口口水。
糖。小小孩将碗伸到奶奶眼前。
乖,给奶奶吃一颗嘛。老小孩从小碗里捉起一颗海螺样的糖,试着舔一舔。淡淡的甜里夹杂一股微微的酸。老小孩将一颗糖都含到了嘴里。含吃完一颗,又哄过小小孩吃了一颗,最后又吃了一颗。
小小孩早已忘了塑胶碗了。小娃娃见异思迁的天性,此时她已先后光顾过小小的鸡棚,从棚里捡了一枚蚕豆花老母鸡刚生的蛋,很负责任地交到妈妈手里了。她还拎了一把小锄头,帮忙菜地松了松土,劳作下不小心铲坏了一棵小白菜的根。她原打算给它重新栽一栽的,因为没有成功,她便又很负责地将铲坏的白菜交给了妈妈。
等她又摇摇摆摆返回小院时,看到了放在奶奶跟前的塑胶小碗了。这回想起来了,糖,她的糖呢?小小孩將小碗倒个个儿,罩在头上方仰着脸查看,天空中没给她掉下糖来。小小孩又去抠奶奶的嘴,想要抠出她的糖来。奶奶紧闭着嘴,瘪脸鼓起一些,不知藏的是糖还是气。小小孩无法,缩回手,扁扁嘴,终于“哇”一声哭开了。
小小孩委屈的哭声引来了小妈妈,她举着两手肥皂泡沫慌慌忙忙跑到院里。小小孩跟小妈妈告状:小妈妈,奶奶七(吃)我的糖,七(吃)光了。
小妈妈心里“咯噔”一声,忙想“坏了”!
果然,老小孩绷直了身体,一脸痛苦又尴尬的表情,一串不大不小的声响后,一股难言的气味散发开来。
帮老小孩打整干净已是中午前后。老男孩下班回家吃午饭,见小妈妈正手慌脚乱地炒菜,卫生间大盆里泡了一些脏衣裤,便明白了。
又拉肚?老男孩用气声悄悄问。
不是,将打虫药当糖吃了。小妈妈同样用气声回答,自觉好笑,捂嘴偷笑一气。老男孩也呲牙咧嘴地哑笑一气,伸手掐掐小妈妈的脸,小妈妈淘气地伸了伸舌头。
饭后小妈妈去了一趟附近超市,给小小孩买了零食,给老小孩单独买了果汁软糖和松软的绿豆糕。
老小孩差不多每天都是从早饭前后开始犯糊涂的。医生说这个病无解,陪伴可能是老人晚年最后的缓释药。
若是病犯在吃饭前,岔子便会从饭桌上找起。小妈妈将炒好的菜、炖好的汤,一盘一碗一一上桌,饭桌是就着沙发支放的,为的是让老小孩吃饭时坐得舒服点。每个盘碟上桌,老小孩都会伸长了脖子仔细瞅。老小孩平常,特别是寒冷季节蜷缩在衣领里基本上见不到的脖子,这种时候像刚从壳里苏醒的蜗牛,通体被抻得又细又长。和她的脖子一样,她努力抻大昏花的老眼,眼神在每一盘碟饭菜上探究。若是她合心的饭菜,未等碗筷上桌,便先抓些吃起来。待盛了饭递了筷,容量因苍老而萎缩的胃已容纳个半饱。于是,那原本正合适的一小碗白米饭便显得多了。老小孩心不在焉地扒两口,没了胃口,耷着眼皮,嘀咕些谁也听不懂的话。虽听不懂,有经验的小妈妈却也猜准了,便试着说妈,要不我帮你分一点饭吧?
老小孩仍耷眼,却回不要。
那你能吃多少吃多少,吃不了的就留碗里。
老小孩不吭气,像和谁赌气样埋头扒饭。等小妈妈给老男孩、小小孩添完饭添完汤,老小孩一碗饭也见底了。这时开始打饱嗝,“饿,饿,饿”一个接一个,打出来的是“饿”,实际上已太饱了。
又得吃消食药。
怕婆婆撑着,快人快语的儿媳不免唠叨两句,唉,让你不用吃完的……
老小孩吃完消食药便谁也不再理了,侧着身子梗着脖子,眼睛向着窗外院落,却是空洞洞的没有焦点。窗外的小院上空是一方纯净的蓝天,一群麻雀叽喳着飞过,其中两只流连地落在了小院,它们像不请自来的小客人,自顾啄食小鸡棚食槽旁撒泼的饭粒。棚里的蚕豆花老母鸡,看到自己权益被侵犯,红着鸡豆眼呲着脖颈上的毛,“锅锅锅”地嗷躁个不停。
这个小镇子上,四邻八舍的总喜欢饭后串门,于是便有阿爷阿奶阿婶阿孃的来谝白话。
来人进门便问:噶有吃?
吃倒吃了,不好跺(过),身体有病不好跺(过),心下不愉快不好跺(过)。
下来么好好待着,他们对你好呢!
哦,好两天么又不好了……
来人捏着老人被热水袋捂得暖烘烘的手,别有深意地从眼帘下剜了一眼小妈妈。
初次听到婆婆说出这种话,她心里大为讶异。冷冷的离心感让她浑身颤抖。脸皮却是极烫的,一时间气血上涌,薄薄的脸皮似要涌出血来。
终归年纪轻,脸上挂不住,压抑的情绪不免通过力气排解出来。于是,收拾碗筷的动作无意识中重了些,响了些。来人又别有深意地从眼帘下剜了一眼,似乎坐实了老人的抱怨。
小妈妈原来是有工作的。现在她最大的工作就是照顾老小孩和小小孩。小妈妈原来也是有脾气的。有时委屈得不行,无处排解之时,她烦躁得如同患了骚痒症的人,全身无处不痒,全身又无一处可搔到痒。小妈妈原来是喜欢读书的,只有这个习惯没有在疲惫的世事中磨贻掉。后来她读到著名教育家、国学大师梁漱溟先生的一句话:人真是可悲悯的!才突然像被兜头灌了桶醍醐。
这不正是么?世事无常的变幻、人的弱点、人的疾病、人在时间的追逼下触目惊心的苍老,都压迫着人往他可能想也没想过、愿也不愿意的方向滑去,像四季的交替,像花落、叶腐、雪崩,却也没有挽救的回天之力!只能任由它失控地滑落……从此她无处可搔又无处不在的骚痒症彻底好了,感觉血管里被注入了一管清宁!每当她情绪开始摇摆时,她便默默告诫自己:人真是可悲悯的!人,真是可悲悯的!
于是从此后,无论老人怎样人前人后编排她,她再也不会动气了。她的气被那一个叫“悲悯”的大词润物无声了!当然,很多时候老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抱怨语句里,更多是将她当成了大儿媳了。
这个她心里明镜似的!
胃里空落落的,有时掖(热)个牛奶暖暖胃,又骂我:这月电用多了。
咋个胆(敢)说?不是做出啥子吃啥子?想吃啥子么只有忍着,不胆(敢)说。
衣服么请小门外于大妈洗,还有铺带(盖)行李,我咋个拆洗得动嘛!出点钱么,只有出钱请人洗了。
撇撇嘴:他们咋个肯帮我洗。
小妈妈不禁哑然失笑。
老于大妈早去世几年了,这都是哪辈子的事?
来人再从眼帘剜小妈妈时,小妈妈不再觉得羞臊委屈了。她勇敢地迎上来人含意复杂的眼光,她想我问心无愧,又何来羞羞臊?委屈就更不必了,婆婆糊涂了,大部分时候将她认成了一辈子与之不和的大儿媳,谝的事都是从前在大儿子家生活的事,我又何苦认真?
这样一想,小妈妈便不再觉得婆婆在数落她。她大方地接住来人的目光,很无所谓地笑了笑。这回轮到来人猝不及防了,也忙抓来一个尴尬的笑容应对。
当然,来人多半都是明事理的。这个小镇子民风纯朴善良,一来二去,家里有老人家的,便将心比心晓得了服侍老人的艰难。于是当她再自尊而無所谓地撞上来人的目光时,来人温和的笑容让她一下瓦解了防御的伪装。来人善意地对她眨眼,那意思是“我知道不是她说的那样”。来人要走了,她送到院里。
阿妹,难为你了。人老了就一小孩,多担待。来人临走轻轻在她瘦小的肩膀拍了拍,走出院门。
是安慰的意思,却忍不住让她泪腺泛滥。如果别人误会她了,反而迫使她硬气地不会掉一滴眼泪。她晓得自己是“吃软不吃硬”!她晓得自己的心。她咬死嘴唇,封住抽泣,不敢回屋。她不能让婆婆误会。
她就在院里蹲下身,用双手狠狠捂住了眼睛,深深吸了口气,那口气像一股温流流进心怀,“唰”一下,什么东西被冲刷了,心怀一下子竟是那样开阔柔软起来。心里便有说不出的愉悦。抬起头来,她发现前两天那场淋淋漓漓的秋雨后,争相长大的那茬小雏菊花苞,竟全都绽开了。像一朵朵笑脸相迎的小太阳,晚秋的空气中全是丝丝缕缕的苦香。
原来被人理解是如此美好的事情!
二
老小老小,老了,就变小了。
婆婆真的越来越小了。身体缩小了,眼神变小了,动作变小了,语言变小了,想法也变小了。这个时候,她惊异地发现,婆婆居然与女儿有了很多共同点:生气时皱巴巴的脸,馋嘴时会流口水,会学说一些不甚清楚的咿咿呀呀的话,会撒娇耍赖,还嗜睡。
女儿用奶瓶,她也要用。女儿吃零食,她也要吃。女儿坐小凳子用塑胶小碗,她也要用,小女人都一一给她备来……吃饭时油水顺着瘪瘪的下巴往领口流,不晓得擦,嘴还在嚼着,眼神却已呆滞。小女人扯过纸巾给她擦,不要,硬硬地梗着脖子扭过头,完了又转过头指指对面小小孩。小小孩抱着只鸡腿在啃,鸡油不但染满手脸,长长的睫毛也雨露均沾,衬得她的眼睛更加黑亮。
妈,这就是剁碎的鸡肉末,你舀上吃。小女人给老小孩舀了一调羹。
老人口齿不清地说“兜”“兜兜”。
小女人这回明白了。婆婆是要小小孩围在胸前的小围兜。翻出小小孩的几个围兜都太袖珍,不合适。小女人低头瞅见自己做饭用的围裙,灵机一动。小女人手是十二分巧的,做事是十三分麻利的。她将身上的围裙解下来,迅速在吊带上打个结,套在婆婆脖颈上,后腰一系,刚合适。
小女人夸张地拍拍巴掌说,妈,像为你定做的,好看!
老太太偏头瞅瞅墙上的镜子,花里胡哨,啥子也瞅不清,却满意地咧着黑漆漆的嘴笑了!
从此婆婆一吃饭就要围这个花里胡哨的兜兜。小女人觉得滑稽又好笑,背后就和老公说:婆婆像个老小孩,女儿是小小孩,你呢是个老男孩
那你是啥子?
我啥子也不是!小女人赌气似地叹口气。
我看呀,你就像我们仨的妈!哎,小妈妈!男人为自己突然想起来的这一美妙称呼兴奋起来,又习惯性地来掐小女人的脸。
别掐了,脸都被你掐大了。小女人嗔怒地一躲。
掐大了才好,丑了没人惦记,让你安心当我们的小妈妈。男人腻歪着又伸手来掐。
这以后,似乎这个玩笑的称呼便正式定了下来。开始还只是小两口背后相互打趣,后来不知怎地就叫开了,还叫得煞有介事顺理成章。
小妈妈,我要吃橡皮糖。小小孩屁股跺着沙发叫。
小妈妈,我的袜子收在哪个旮旯?老男孩一头雾水干立在衣柜旁,挠着头叫。
小妈妈,捂背的水要烫,移(脊)椎变形了,哎哟,疼……老小孩也叫。 小妈妈放满一浴缸温烫适中的水,打开小太阳,一间小浴室顿时暖意融融。她麻利地换了塑胶拖鞋,将裤管和衣袖撸得高高的。她使出好大好大的劲,搀住好轻好轻的老小孩。
老小孩似乎连走路的功能也退化了。年轻时落下的腰腿旧疾,年老后变本加厉地苏醒了。平时入厕都要小妈妈帮忙,这下见卫生间里水汽氤氲,地砖潮湿,更不敢走了。
小妈妈想了想说:妈,我抱你吧。
小妈妈身型瘦小,说这话时心下本也没数。老小孩虽已佝偻干憔,但那骨架子看得出年轻时可是个大个子的人。
可当她随便一尝试,便轻易将老小孩抱起来时,她实在是又惊诧又难受。
她使出了托块石头的力气,托住了一片轻飘飘的羽毛!
她不敢松懈,仍然鼓着很大的力气托着轻飘飘的婆婆。她怕婆婆被她托坏了。这和第一次抱女儿的感受那么相似啊!那个初降人世的、襁褓里的小人人,明知她那么轻那么轻,仍要鼓着大力气才能抱住。
小妈妈的眼眶发酸。
她一步步小心挪步地走着。走到浴缸前,弯腰将婆婆放在小板凳上,她将婆婆脱好衣裤,又搀着她慢慢往浴缸里坐。可是不行,只要她一松开手,老小孩便往上浮,几次尝试都不行,婆婆掌控不了自己的身体,惊惶得乱抓乱蹬,差点呛到水。她无奈而悲伤。婆婆在世间的力气已经衰弱到无法坐到一个浴池里。她起身走到小院里,取来一块石头,冲洗干净后拴到小板凳腿上。她将拴着石头的小板凳支在浴缸里,这才将婆婆扶到凳上坐下。
她用毛巾将热水一把把淋到老小孩肩背上,一把接一把。现在,她无法回避地要面对老小孩被时间消耗殆尽的裸体了。中间那根本该中立的脊椎已嚴重变型,下半部分像脱轨的车厢,不规则地歪扭一旁。每个脊椎关节都硕大突出。
除去层层包裹的繁赘衣物,婆婆的肩背十分瘦窄,再加上脊椎占去的位置,便更瘦窄到容不下一双目光的怜悯。她转开眼睛,一遍遍凭感觉将热水淋到婆婆肩背,一遍遍搓擦着,动作愈加柔和。
小妈妈想,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能按压下所有的心性,平静地做这些事情了呢?并且熟练得令自己惊异!沉着得让自己惊心!这些凡俗得足以抹杀所有爱情浪漫的人间生活,曾经让她觉得遥不可及、永难发生。
那个时候,婆婆刚下来。不知是不会使用马桶,还是已经年老得不能自已,或者两者都有之。每次使用完马桶,总像不知事的小小孩搞的一场恶作剧。每回都得让她戴着口罩打整上半天,有几次,竟像调皮的小动物将秽物从卫生间印到了客厅里、卧室里。有几次,循着踪迹找来的小妈妈,像每位行使权力的家长,命令老小孩、老男孩、小小孩三人同时抬起脚露出鞋底,三人坐沙发上,一排溜,听到指令都照做,像三个小学生。结果是在老小孩鞋底发现的痕迹,找到了源头,当是完成件工作,于是赶紧给婆婆换鞋刷洗。她当时的心性,根本就像名急于破案的侦探,完全忽略了老小孩脸上的难堪与不满。
时间可以改变一切物事的形态,她想这是真的!两次春花秋月的更替,让她从一个也会耍小性子的小女人,迅速成长为懂得包容与宽容的小妈妈。
婆婆是越来越老了,她扶婆婆入厕,又关好门耐心地等候门外。听到喊声,又来搀扶,顺带检查与打整。她用一扇门,将老人看重的尊重与尊严还给了老人。这个时候,她才肃穆地体会到,对于生命的尊重,不在乎卑微的高贵的,年长的年小的,还是鲜活的逝去的,在这世上,众生平等!没有任何一个生命的个体,不该享有同等的尊严!
三
一阵紧一阵的风儿刮过去后,冬天就算来了。滇西的冬天过度温和,不似北方长着棱角分明的季节脸。
门前街道,除了两旁上了年纪的法国梧桐,以长者身份应景的落光了叶片以作迎接冬季的表态,其余胡同老墙上爬满的爬藤继续慢悠悠爬着,马路地砖缝隙的小花得势便照常露头,以及那些郊外田埂的杂草、远山的密林、林间的山花,除了绿的更往绿处长,红的更往深处红,开花的冷不丁瞅空就开花外,谁还记得还有季节这回事?
在云南,万物自由而富含灵性。
远山、田野、老巷、街道,都未因季节改变自己,小妈妈的小院落,同样也在冬季保有盎然的春意。那座小花台上各色小雏菊,本就是耐寒的花,它坚忍不拔的本性可使它在5摄氏度自由生长,10至15摄氏度便可蓬勃开放,而滇西普遍最冷时,气温都在5摄氏度左右。没有更冷了,在滇西,万物万无理由弃绝自己!
那些花型秀美的宝珠小茉莉,因是落叶型的花种,花期反而集中在了秋冬时节,含苞的姿态,耀眼的白,沁人心脾的香,萦绕满园。那片小菜地,她早前点种上的适宜冬季生长的大叶青菜、卷心菜、花菜也都伸胳膊蹬腿长开了,长得勃勃生机、绿意绕庭,丝毫没有甘拜下风的势头。
一枝俊俏的腊梅紧贴着墙角探进窗头,将一缕幽香抖落窗里,雅致又俏皮。小妈妈偏过头,从浴室窄窄的气窗往院落张望,天空纯净高远,冬日的暖阳黏人。小妈妈喜滋滋地把两个小孩一一从水中捞上来,先捞起一个,再捞起一个,都先后用大浴巾裹了,先后给穿好了衣服。尔后使出很大力气搀住大的,命令小的端个小小的塑料盆跟在后面走。盆里躺着梳子、小儿面霜。梳子把是小熊头像的,小儿面霜盖上印的是大熊猫胖乎乎的脸,小小孩实一脚虚一脚地一走动,小熊和大猫打起架来了,“嘻唰嘻唰、嘻唰嘻唰”,分不清哪个是熊哪个是猫。
正午的光景,日照中天。瓜藤撤去,刚刚盘满竹架的叶子花藤,将阳光细碎地从缝隙间筛落满地,一老一小两小孩就坐在花藤下晒太阳。老小孩坐躺椅,小小孩坐小马扎。
两头松软的头发在阳光下飘散开来。一头油黑,一头雪白,它们分别被同一把小熊把头的小梳子梳顺理直,青苹果洗发膏的香氛气味揉和在满院花香里。蝴蝶飞来了,蜻蜒飞来了,在花丛和头发问飞飞停停,分不清花香和发香。
时光静谧。
透过木栅栏,一支送葬的队伍静悄悄地从院外走过,他们要走到田野后面那座山,那是小镇子人最后的归宿地。
小镇子的风俗,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来时不会锣鼓喧天,去时也不会鞭炮引路。没有招魂幡,没有纸人纸马宝车金银,没有花圈祭帐漫天纸钱,甚至送葬队伍里也听不到哭声。这支上山的队伍都是男性,女人和哭声被阻隔在了亡者家门内。如果没有那顶绿色的经匣和男人头顶的白帽,你会不晓得这队男人要到哪里干哪样。
老小孩睁着昏花的老眼,目送着队伍忽闪忽闪地穿过木栅栏远去。问小妈妈:这是哪个?
西门外赵大婶娘。
老牛老马难过冬啊!不过走了,倒也是一件好事。一群麻雀翻飞而过,啁啾的叫声盖过了老小孩的尾音。
老小孩难得地不犯糊涂。小妈妈却不敢吱声。至隆冬时节,小镇子相熟的老人走了好几个。老小孩现在基本都不出门了,人情世故小妈妈一人外出应对。怕惹来老小孩伤感,回来能不提的她尽量不提。
一次洗埋体人手不够,小女人被临时拉上场。堂屋门一关,昏沉的白布单下横陈着悄无声息的埋体,铬花的窗棱在阳光的作用下,无数灰尘如同数不清的沙砺缓慢而持续地筛下,像一茬茬被时光淘汰的渺小个体。屋外站满了肃穆等待的人群,他们是亡人的家人、亲朋,也有生前的仇人,或者完全没有任何关系的小镇子居民。他们没有任何声音。带她的三个女人都是高她一个辈份的婶子,她们温和地教授于她,语气低沉、用词简捷,却又准确无误、易懂易学。进来前心神不宁的忐忑及对死者说不清的畏惧,在清洁的整个过程中被冲淡,再冲淡,直至一种难言的庄严感自心底油然而生。
后来,小女人不止一次无法扼制地想过,假如有一天婆婆走了,她会不会主动要求帮着清洗埋体?那具生前热乎的被她无数遍清洗过的苍老躯体,失去生命后会不会特别冰冷?她会不会在那种场面下情绪失控?她想象不出来。
四
一天24小时,老小孩有10小時在床上度过,6小时用来吃喝拉撒兼昏沉沉地冲瞌睡,6小时用来咒骂和抱怨,最后余下的2个小时是清醒而静谧的,她喜欢待在小院子里,安静地坐在小躺椅上度过。她撑着眼皮看小院上空鳞片一样布排开来的云,用她已不再灵敏的嗅觉闻吸袅袅飘散的花香、菜香、葱蒜香、泥土香。还有那拂脸而过的风儿,她还能感受到它们。这些人间鲜活的物事使她心安。
这种时候也是小女人最放心的时候。她一直处于紧绷状态的心,会因婆婆的安宁而安宁。
可是,这种规律的日子随着一支又一支送葬队伍的经过而改变了。她不知道,这一个个失去生命的躯体,究竟在哪一个不经意间,给婆婆依恋尘世的心碾压下怎样的伤痕。
婆婆越来越糊涂了。
她变得激动易怒,烦躁不安。这时候小女人想,文学作品里那些描述人老了大多安详度过余生的说法,其实大多是写作者自以为合理的想象,是没有共同消磨每一分每一秒的隔空击物。事实上,真正近距离相守,你会看到波澜不惊的表象下,日夜翻滚的暗涌,稍不留意,便会触礁。因为你永远想象不到,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在生命的残留岁月,会有多少事情需要回顾,又有多少遗憾、留恋、委屈、不平、愤懑、感动、伤心、愉悦的情绪需要抵抗与消化。
每一张慈祥平静的老者面容下,都或许隐藏着一场海啸!
饭菜是每一口都不合心了。不是盐重盐淡,就是菜硬汤稠,或者就是瓜豆难消化,鸭鹅易逗风,茴香闭气,鱼肉有刺,羊肉汤太腻,红烧肉塞牙……自此吃饭再不扎实,每顿饭残糟成了习惯。零食吃得多起来。芙蓉糕、绿豆糕、椒盐饼、鸡蛋糕、牛奶糖、牛奶、核桃乳……从早到晚离不了口。可又不光明正大地吃,每每藏着掖着,生怕被人瞅见。每晚上床前必藏些吃食在枕头底下。老小孩的床已应她要求移到客厅一角,她抱怨卧室阴冷,台灯幽暗。卧室里当然是装有大灯的,因开关离床头太远,小妈妈怕老人夜里用灯不方便,便又在床头装个台灯。
搬到客厅后,晚上睡觉不再关灯,整个客厅灯火通明。说是怕黑。老小孩一般晚饭后便坐不住了,她惦记着枕头下的吃食。每每一家人还在看新闻联播,她便捂到了被窝里。老小孩说她再躺不平了,一躺平就头晕。所以她晚上睡觉也是半靠着两个高高的大枕头。闭着眼假寐,手里准备好吃食,趁大家不注意的当口迅速塞一口进嘴里,又闭上眼假寐,瘪瘪的嘴却嚼着。
小妈妈每每看见婆婆动作太滑稽了,觉得好笑,但还得和老男孩装作看不到的样子。有时候她觉得老男孩说得很对:人的老去很像一个逐渐与世界疏离的过程,有时兴许连老人都不明白自己想些什么,更何况隔岸观火的别人!
这样想想,她在为婆婆怪异行为找到源头而有所宽慰的同时,又难免深感悲哀。
别看老男孩大大咧咧,很多时候因孩子气过重,显得不靠谱。她有时觉得他很像个哲人,却又是很懵懂的那种,走心的话都是不经意说出的。说就说了,似乎也并不太懂说出话的含义,之后照样笑笑闹闹。
小女人却入心了,累到极至时,咀嚼老男孩那些哲人味十足的话头,忍不住一阵阵伤感袭上心头。
小妈妈有时真的感到身心俱疲。老小孩天天躺床上偷吃零食造成的一系列连锁反应就是:上火咳嗽、大便于结甚至便秘,一次点了两瓶开塞露不起作用,小腹却网鼓鼓胀得像面小鼓。看到老小孩痛苦不堪的模样,小妈妈按照医生教导的方法,戴了双塑料手套,眼一闭心一横……
大多数时候都得吃消食药消食,有时坐在那就专门打嗝,可以打个十来分钟。劝她喝口热水压一压,坚决不喝,说是打出来好受。于是每伸长脖子噎一下都让小妈妈心跳一下。
吃坏肚子失禁更是家常便饭,小妈妈现在很注意顾及老人的自尊。只要婆婆将脏衣裤堆在地角,她就明白了,也不多问,自是赶紧抱去浆洗。碰上次日天气好,必帮婆婆泡个澡。床铺是每天趁老人院里晒太阳得空便检查,生怕老人睡得阴潮。
可是,老小孩真的就像老男孩说的“可能连她想些什么做些什么都不清楚了”,她不但对这一切不为所动,还到了变本加厉的地步。
这回她的目标对准了小小孩。小小孩三岁了,送到镇上幼儿园,很快和其他孩子打成堆,爱说爱笑。每天下午从幼儿园回来,总嘴巴不停地和爸爸妈妈讲幼儿园的逸闻趣事,水池里那个雕塑光屁股小孩会尿尿啦。老男孩逗她,那池水臭不臭啊?小金鱼不是会被臭晕啦!小小孩嘟着小嘴急于辩解:才不臭臭呢,那是假的尿,其实是水。老男孩就夸小小孩懂得可真多!真能干!小小孩听到被夸,张了张嘴发笑,半是羞涩半是自豪。有时小小孩就讲今天她敢和小朋友一起滑滑梯了,还在小阿姨带领下去后园喂了乌鸡和猴子。小妈妈就夸小小孩长大了,越来越勇敢了!
这个时候老小孩脸色显得特别难看。她从床边挪到沙发四五步的距离要喊十多个“哎呀”,每喝一次水都要被呛到要喊“哎呀”,起身坐下要喊“哎呀”,吃饭吃零食要喊“哎呀”……问她哪里难受?她会说头疼肩疼腰疼腿疼,或者就是心慌心跳头晕脚软。反正都是些根治不了的老毛病。于是服侍吃降压药稳心药,充暖手袋捂大毛毯,若阳光好就将躺椅挪到院里让老人晒晒太阳。只要看到能将老男孩小妈妈两人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老小孩的“哎呀”就叫得少一点,情绪又平复一些。不但这样,她还喜欢去挑小小孩的碴儿:丫头,吃饭莫撒,雷会打。丫头,连我的碗一起收去锄(厨)房。丫头,拿个扫把扫扫你脚底掉的蛋糕沫,莫踩着了。丫头,声音小点,我心烦死了……
有时就嘀嘀咕咕低声骂个不停,小小孩不敢近身。她便嚎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数落小小孩嫌弃她。小小孩一脸懵懂,更是吓得和小妈妈寸步不离。有时不知为哪样,她偏要拉小小孩到她跟前,小小孩不肯,她偏不放,小小孩没法,小脑瓜一转,居然喊她“妈妈”。看到小小孩那小可怜的乞求样子,小妈妈又心酸又憋闷,却不晓得如何开解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酸和憋闷。
一次老男孩上班去了,服侍完老小孩用早餐,小妈妈烧了一壶开水准备给小小孩冲碗麦片,可才撕了麦片包装,没来得及冲水,老小孩就慌着要去院里晒太阳。小妈妈抬眼瞅瞅刚蹦出地平线的太阳,说刚出山的太阳还差点暖气,等她将小小孩送进幼儿院,再帮她挪到院里晒太阳。可老小孩立马不高兴了,嘀咕着说清晨空气好啊,要等你松(送)完娃娃,马鹿都翻丫口了!马鹿翻丫口是小镇子的一句俗语,意思是“猴年马月了”。看婆婆一下子紧锁的眉头,更加瘪深的嘴角和低垂的阴沉眼色,小女人心头突然升腾起一种难言的无奈,她抛下麦片和桌旁的小小孩,携着股负气,将门旁的躺椅搬到竹架老地方。因怕夜露,躺椅晚上都收进屋。放好躺椅,小女人又一声不吭来扶婆婆。仍是使很大劲,扶着轻如羽毛的婆婆,迈出的每一步都像刚学步时的小小孩。一步,两步,三步,小女人的心开始柔软,那股气也烟消云散了。
可意外还是瞅着这个空子发生了。安置好老小孩,小女人刚抻直腰,屋里突然“睦嗵”一声闷响,旋即小小孩惊惧的哭叫声响彻屋宇。
小女人听到声音心儿似被电击了一下,立马便不会走路了。可急切的心还是紧奔着屋里小小孩去了,腿却是不知怎么移进屋的。
屋里一片狼籍。白色的小热水瓶躺在地上,内胆摔碎了,碎片和着热水摔得四处都是,横躺地上的热水瓶仍“咕嘟嘟”一下下冒着残余的热水。
小小孩吓傻了,一口哭泣卡在喉咙出不来,小脸涨得通红。小女人紧赶上去给她捶背顺气,这才“哇呜”一声哭了出来。
等甩了小皮靴小袜子,看到只是烫红了,赶紧冲凉水冷处理,冲了十来分钟,又观察半小时,水泡总算没长出来。
小女人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可做母亲的那个心疼!
幼儿园是去不了了,孩子伤脚上了烫伤膏,又喂了消炎药,躺沙发上休息。哭一阵闹一阵,临近下午才累得睡了过去。
下午,老男孩下班回家,看到小小孩红肿的双脚,一时心疼不问青红皂白就冲小妈妈嚷:又没上班,就照顾一老一小,看把你忙的!连个小孩也管不好……
小妈妈刚哄着给小小孩喂完肉菜粥,小围兜还没解下来。她此时迷上了手中的点读笔,抱着“故事册”左点点有点点,修长的眼睫毛挂着几颗露水一样的泪滴。本已消停一会儿,暂时忘了脚疼这碴儿,这被老爸一提醒,顿觉委屈得不行,粉嫩的小嘴巴一撇,“呜哇”一声又哭开了。
小女人正摆菜,此时端着一汤锅出来,一听到老男孩硬呛呛地指责,气恼得将汤锅“噔”一声重重绑餐桌上。这一墩下,气恼立马转换为無尽的委屈,眼泪潺潺溢出眼眶。她倔强地转过身子走向卧室,她心想人活着真没意思!
晚饭也没出来吃,老男孩敲几次门也不理,估摸着他们吃完饭了,才出来收拾洗涮。
见她出来,老男孩殷勤地替她添了一碗饭。本想硬拧着不吃,回转个弯又想,好笑,为何不吃呢!饭是自己辛苦做的。她低着头大口扒饭,一天下来神经紧绷,真是又累又饿。吃饭时老男孩腆着脸讨好地逗她,夸张地打趣她的吃相好像大肥鹅插食,又像往常一样来掐她的脸。这话他经常拿来打趣她。她脸一让,硬绷张脸没理他。她有意识从余光去查看老小孩表情,老小孩缩在沙发角落,视觉上矮小了一截。一顶软塌塌的毛线帽歪在脑后。眼神好像有点不知所措,又有点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大气不敢出的紧张。瞥见婆婆这样,她的气立马消了大半,随之而来的是隐约的愧疚。
收拾碗筷饭菜时老男孩难得勤快,客厅厨房来回跑了好几趟。他将碗筷放进水槽,贴着小妈妈耳朵说,小小孩已经悄悄告诉他今天发生的事了,怪他不好,没了解事情真相错怪了她,请求老婆原谅。另外小小孩已经保证今后再不乱动水瓶电器了……
小妈妈听着他这几句熨帖的话,最后一点残存的气恼也烟消云散了。但仍从嗓管低哼出一声,低垂眼角不看他,忙碌着做自己的事。她还想再撑撑架子,免得老男孩不长记性。
可男人有时真的很笨,完全猜不透女人的心思。他以为小女人还在生气,便手一摊,有些无奈地说:我也说过老小孩几句了,还让我咋个办?她正在外面抹泪呢,让我们送她走……
走哪样走?他们对老人那个样,老人回去不是遭罪吗?小妈妈一听老小孩要回她大儿子家,立马急了,她扔下正洗的碗,放水草草冲冲手上的泡沫,边往外走边解围裙,可走到厨房门口又停住了。她不晓得咋个跟婆婆说,感觉挺别扭,更怕一说就生分了。婆婆不是寄人篱下,这个家就是婆婆的家!
她站在门口,看着瑟缩在沙发角落小小的婆婆,心酸难耐,一抬手一嘴巴子狠抽在自己脸上。火辣辣的感觉能减轻她的一些负罪感。
五
普通老百姓的生活,依旧是这么平淡无奇地延续下去,像接毛线头子,也像续大碗茶。平常而琐碎,却是过日子的温情。每一天小妈妈仍是那么忙碌着家常的琐繁零碎,用心着一粥一饭。从前怎么待老小孩的,现在仍怎么待。芥蒂是翻过去完全就没有了,像从背阴面翻到山的正阳面,心怀开阔、平坦,心底却多出一层血缘般的亲昵。只是不能多说,说出来便是一种破坏。
天气是越来越冷了。今年的冬天不似往年玩笑似的,倒像是认起真来,非要拿出个姿态来。腊月里,院里很多草木还是熬不住寒流,先后显出服输的萎靡。院门两旁那两棵苹果树落光了叶片,进入一派褐灰色的休眠。菜地上那几种适宜冬季生长的菜蔬,虽然绿还是绿,却完全是没有生机的固态,是忘记了生长的妥协。往日平静的街道,现在成天有打着旋儿的雪风刮过,裹挟着蝴蝶一样的落叶四散飞舞,与半空中的雾气搅和在一起,空气变得?昆浊。举目远眺,十九峰白雪皑皑,虽是难于落到小镇的白,却白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寒意。
老小孩的糊涂是与日骤增的,是逐渐降下的幕布,无可挽回。现在已落下十之八九,剩下的一二分不过是人生尽头的那缕残光。与小小孩仍然是那么锱铢必较,甚至要多占一二。一模一样的两盒花篮小蛋糕,一同吃着,趁小小孩不注意,偏要插过去舀一调羹塞自己嘴里。有时手抖,又紧张,弄出动静或撒了一地,被小小孩发现,又是一场哭闹。
从垃圾桶翻找相对干净的卫生纸擦手、用过的餐纸擦嘴,更是家常便饭。这是怎么说都不听的,说多了还要大吵,索性随她去了。后来发展到用过的厕纸也当宝贝一样的叠好揣进衣兜、裤包,一身衣服搞得臭哄哄的。
现在小妈妈又多了一件事,每天哄着翻看老小孩的衣兜裤包,一发现情况立马打整,因此,老小孩每天仍是一副干净清爽的模样。凡亲朋邻居来看她,眼睛所过之处,无不都是赞赏与羡慕。小女人心下明白,赞赏是对她的,羡慕是对他们整个家庭的。这时,她也会有种隐隐将小日子过到人头上的愉悦。
然而,只有她自己明白,她难于自拔地陷入了一种深沉的忧伤之中。这种负面情绪虽仍是老小孩带给她的,却与原来的委屈与哀怨有着天壤之别。不是浮于浅表的怨怼,而是更深一层的哀戚。前一个可以与人倾诉与言说,是过日子的常态。后一个只能自己消化或煎熬,是无人能回答的千古追问。她不懂人为什么要活着?难道是为了一步一步丧失尊严地走向死亡?她不明白……
老小孩每走一步的艰难与“哎呀”,每天越来越频繁地冲瞌睡,一日胜似一日的糊涂……让生的气息都涂抹上了一层萧条、落寞和灰败,这就好像一个看不见的声音在催促“快了,快了”。快什么?走到哪里去?她却一派茫然。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失落与哀伤,却无从开解。
自从老小孩冲瞌睡从沙发摔下一次后,老男孩和她委婉劝解:妈,朝后坐点安全,还有沙发后背靠。老人不听,依旧我行我素。一次眼见着婆婆的头快磕到茶几上了,她忙一把拉住。婆婆一骇,劈头骂她鬼惊鬼跳,吓着了她。她害怕妈碰到头。老人正犯糊涂,梗着脖子嚷,碰着就碰着,碰死算了。她一听这无理的“拉横耙”(无理取闹),也说你倒碰死算了,让我们咋个办?这话一出,无尽的伤感撬动泪闸,眼泪哗哗泛滥成灾。这回争执两句,完全不似从前的绊嘴,而是有种感时伤怀的悲凄。她脑海无可克制地想到婆婆日后的情景,心里只有满满的不舍……
这个冬季,气温越往低处走,她的话越少。纵是满怀用心与深情,终是做得多说得少。她不敢再去拿话惹婆婆,她害怕说出的话会拐弯,一反手全回到她身上,又是一番伤感难耐。
她眼见着新的芥蒂又起了,横亘在婆媳之间,却是另一番滋味。这回她有了理解与让步,全是对别人的。自己的情绪却是百转千回,全在实打实的一颗心上,一分自我回旋的余地也没有。
吃饭也全然失了胃口,每样菜肴精细地做出来,不过象征性挑两口,就饱了。或者就靠咸菜抬胃口,勉强将一碗饭打发完。完全散失了对食物的乐趣。人也明显瘦削下去,圆润的脸蛋缩水一样有了形状,两个高高的颧骨突显出来,红润色全没有了。
老男孩看出状况,硬拉她到医院全面檢查了一回,却是样样正常。
这晚,她像往常一样就着咸菜打发那碗饭。饭没打发完,腹部却幽幽疼痛起来。是不透彻的那种疼,摸不到具体的部位,却又是无所不在的疼。先是没搭理它,以为不过是气阻不畅,吃几粒藿香正气胶囊便会好的。哪晓得在床上躺了一时,疼痛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显山露水起来。这回具体的部位确定了,却不光光是疼痛了。先是伴随出虚汗,发寒怕冷,紧接着开始呕吐,先是饭食,再是酸水,又是苦胆水,待到连苦胆水都吐干了,胃部便痉挛,一个劲干呕。
老男孩连夜将小妈妈送进医院,确诊为急性阑尾炎。虽是小手术,主治医生说阑尾已穿孔,若再晚,就危险了。
小妈妈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
这个星期,相当于给她这个永远下不了班的家庭主妇休了一个奢侈的小假。
她的病床是二楼临窗,窗外便是小院。巧的是,墙角居然也有一棵腊梅,探头探脑地探进她的窗口,串门做客似的。只不过,这棵腊梅要比自己小院那棵粗壮得多,腰围有一个大钵头那么粗,一副经风雨见世面的扎实模样。
初见它,小女人心头便喜,再嗅它沁人心脾的香味,贪婪地深吸个不停,似要用它将体内的浊气驱逐一空。窗户当阳,寒流已过去,这一周多半是晴天,每到中午至下午,总能晒到几个小时的太阳。雪白的被褥和蓝条纹病号服被阳光烘得暖暖的,非常舒服。光影不同角度地挪移。
手术第二天,老男孩就带了小小孩来看她。娃娃一头扎进妈妈怀里,半天不肯起来。小女人紧紧抱着女儿,摩挲着她柔软的头发,有一种踏实的安心。
几次张口要问老小孩的情况,快出口了又闭了口,心头又放不下。老男孩洞穿她的心思,随意笑着,难掩一脸得意:她奶孙俩说我做的“老奶洋芋”和“瓜丝炒肉”特别好吃,都吃上瘾了!
小女人放下心来,却是嘴角不屑地一撇,跳出口的是一句“嘚瑟”!
小女人相信老男孩说的是真话,做月子时都是他给小女人做月子饭:鲫鱼芫荽汤下奶、米粉团糖鸡蛋提气、苹果牛奶羹美肤、银耳桃胶羹补胶原蛋白……别以为男人都是大老粗,真真在这口吃上用起心来,有时比女人还细致有秉赋!
小女人回忆起男人的体贴和用心,连日来的积郁一点点消散。窗外有麻雀翻飞,叽喳热闹而过。滇西一年四季都看得着这些小东西。它们不忙着找地方过冬,而是尽享季节轮换的奥妙,以及伙伴间的情谊。这些热爱生命的小东西!
第七天,老男孩接小妈妈出院。
回到住家那条街时,正是下午时分,小小孩还在幼儿园。街道宁静,偏西的阳光斜斜打照在两排法国梧桐树上,仅存的零星叶片闪耀着金色的光芒,那阳光不像照上去的,而像是镀上去的。有着货真价实的金属质地。
老男孩开了门,拎着东西站一边,让小女人先进。回自己的家,小女人倒有些忸怩了。她的眼光抚过自家的木门木栅栏,熟悉的亲昵与陌生的新奇。小院子的花草蔬菜这一刻都在她的目光里蓬勃生长起来,小雏菊开得热烈,卷心菜圆润硕大,一切都是熬过来了的模样。
小女人跟着老男孩进了屋,屋里并不是她想象的凌乱不堪,而是井然有序。她转头看他,老男孩邀功似的对她眨眼睛。一切都没变。
她的眼光移动着,搜寻着心头的牵挂。于是她的目光与另一个目光对上了。彼此都愣了一下。只是一晃神,老小孩颤巍巍走向小妈妈,双手抱婴儿一样小心地抱着一包东西。眼一热,小妈妈赶紧上前扶住。
老小孩紧紧抓着小妈妈的手,从未有过的紧。她随小妈妈的牵引挪到沙发坐下。颤抖着松树皮一样的手,一层层打开她藏的宝贝:先是一张花手绢,打开来又是一张洁净的白手绢,再打开来是一层棉袋子,油渍将棉袋子和手绢浸透了。老人颤抖着手解棉袋子上的疙瘩,脸上喜色满溢,是要给小妈妈一个惊喜,等着她高兴起来的神态。
棉袋子半天解不开,老男孩上前帮忙,老小孩不让,嗔怪着一手打掉他的手。
棉袋子终于解开了,里面的东西让老男孩和小妈妈吃了一惊。里面是两小片牛肉凉片、两小块白斩鸡、三个饺子、一些瓜丝炒肉末、几颗炒蚕豆……全是一周里老男孩给做的饭食。虽是大寒的节气,还是有了一些异味。
老男孩缓过神,皱起了眉头。他张开了口,但又闭了口。因为他看到小妈妈对他眨眼睛。
小女人此时内心潮湿而温暖,她眼中真地绽放㈩异彩,是小孩子被同伴的礼物吸引的惊喜与被宠爱的幸福。她捏了一个饺子咬了一口,细细咀嚼,眯眼笑望着老小孩,脸上一副品尝美味的样子。老小孩瘪瘪的嘴巴笑得更瘪了,她浑浊的老眼像拨开暮色一样一层层亮了起来,像是得到大人褒奖的孩子,半是欣喜,半是羞涩。
小妈妈知道,现在,她变成了和老小孩一样的孩子。
编辑手记:
《小妈妈》一篇以细腻的人物心理和生活场景描写,呈现了小女人琐碎的日常生活。再普通的生活对于每个在其中的人来说,都是一场耗尽心力的战争,这篇小说便是这样一种视角。对于小妈妈而言,照顾日渐老去,失去心智的婆婆,哪怕只是想让她去院落里晒太阳、让她好好吃东西、帮她洗个澡等对小女人来说都是艰难的。而面对不理解、面对抱怨,在时间的流逝中小妈妈找到了化解的理由。她在和这个老小孩的相处过程中,也在自我角色转换的过程中慢慢成长起来,变成了一个家的“小妈妈”,她全然成为了一个家的支撐。也许,这种转变正是时光的历练,却也是一个朴素而平常的家庭生活哲理:爱和悲悯能融化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