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
原先瑞士的手表厂商经过多年挣扎已判定手表业在当今世界的衰败趋势,正在努力改弦易辙、寻找生机,怎料突然有大批的中国人对他们滞销日久的货品产生了狂热,他们一开始十分纳闷,后来就满面笑容了。
至于瑞士的手表业,则得益于十六世纪末的一次宗教徒大迁徙。法国的钟表技术随之传了进来,与瑞士原有的金银首饰业相结合,使生产的钟表更具有了装饰功能和保值功能。十九世纪出现了制表机械,瑞士的这个行业便突飞猛进,举世瞩目。
依我看,手表制造业的高峰在十九世纪已经达到,尽管当时还是以手工业为主,没有形成生产规模。那些戴着单眼放大镜的大胡子工艺师们,把惊人的创造力全都倾泻到了那小小的金属块上,凡是想得到的,都尽力设法做到。这便是令人兴奋的创造期效应。
二十世纪的手表业也有不少作为,但都是在十九世纪原创框架下的精巧添加,属于次一等的行为等级。二十世纪对手表业而言,比雕饰更重要的任务是普及。其间的中枢人物不再是工艺师,而是企业家。
要普及必然引来竞争,瑞士手表业在竞争中东奔西突,终于研制出了石英表、液晶表。这对手表业来说究竟是一个喜讯还是凶兆?我想当时一定有不少有识之士已经看出了此间悖论,即新的电子计时技术必然是机械计时技术的天敌,它的方便、准确、廉价已经构成对传统机械表的嘲谑。
表面上,机械表还会以自己的历史、品牌嘲谑电子表,但这种嘲谑只是一种伦理性、辈分性的发泄,而电子表对于机械表的嘲谑,看似逆反了伦理程序,却是一种历史必然。试想,那种可以随时随地贴附在各种器具、建筑上面又分秒不差的闪光数码,不正绿莹莹地宣告着机械计时时代的基本终了?
在这种情况下,机械表可以勉强固守的阵地大概就剩下装饰功能了。但是电子技术多么灵巧,它们很快也在装饰功能上做起了更自由的文章。平心而论,现在不少电子表的外形设计,与最精美的机械表相比也不见得差到哪里去,然而它们又那么廉价,机械表所能标榜的其实只是牌号。牌号也算是一种装饰吧,主要装饰在人们的心理上。
现代人实际,很快在这个问题上取得了共识,除了极少数收藏家,大家都不再看重机械表的装饰功能,于是瑞士表早在三十多年前就被日本和香港的石英表所打败,失去了世界市场。
瑞士的手表商痛定思痛,才在三十年前设计出了一种极其便宜的塑料石英走针表,自造一个英文名字叫Swatch,倒是大受欢迎。
就这样,瑞士手表业才算缓过一口气来,许多传统名牌都被网罗进了“Swatch集团”。这相当于一个顽皮的小孙子收养了一大群尊贵的老祖宗,看起来既有点伤感又有点幽默。但光是这个集团的名称至少可以说明,人家瑞士制表业已经不按原来的价值系统论资排辈了,可惜这一点中国的旅游者怎么也明白不过来,一味鄙视当家的小孙子,去频频骚扰年迈的老大爷。
因此,有机会还要劝劝挤在瑞士手表店里的中国游客,不要為过去的时代过于执着。手表在一刻不停地辞旧迎新,它最知道时间不会倒转,这也是手表本身对我们的劝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