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蓉
“你好好当你的小奶瓶,我这个老保姆就走了。”我妈说。
自从定了回去的时间,买好到成都的机票,她就日日倒数,一桩桩地捋着各种大小事。
熬完了鲫鱼猪蹄银耳红棗枸杞……见缝插针地端出来让我喝,然后指着半空的冰箱说,以后你爱吃什么自己安排,我不管你了。
她让我给都都和她好好拍几张合照,要头挨头、都笑着的那种。脖子还软软的小奶娃都都完全没有配合感,照片出来的效果总不十全十美,也不知道她到底挑中了几张。
又说,离得远,不能经常见,要随时给她发都都的视频。我问我的视频要不要,她想了想,嫌弃地说要发也行。
对于我要做母亲这件事,妈妈欢喜不已,不过话说得我气个倒仰,大意是,人家离婚再嫁的孩子都上学了,我现在才开始要小孩简直是落后分子。
看我回嘴,又说,等生产时她来照顾我。表态坚决,不过明显听得出来,信心不足,话语间全是对南北差异的担心,天气、饮食、习俗……后来干脆不想,说到时去了再说。
算一算,自从小时候离家住校念书后,这很多年,我都未曾和她这样长久地在一起生活了。直到我做了母亲后,她又不远千里地前来,像小时候那样照顾我。
小奶娃还未出生时,我和娃她爸东拉西扯地给取了一堆名字,还打趣说生在二月,属狗,就叫二狗子。结果正要叫时,大名没有,小名也没有,我妈说我俩不务正业。
后来小名取了都都,我都猫、都狗、都尿布大王地称呼小奶娃,每叫一次,我妈就帮她捍卫一次,不许这样混叫。当然,我叫乖都、宝都、美都都时,她就完全不管。不过也架不住我叫的次数多,到后来,她也顺嘴就叫着她反对过的名字。
我小时候应该也有很多这样的名字,不知道妈妈想起了哪一个。
当准妈妈准爸爸时,自认看了不少学了不少,可真到又糯又软的小人儿摆在面前时,理论和实践完全脱节。小奶娃一次次刷出我们的大呼小叫。比如小家伙是红红的、毛乎乎的,比如能自己拿手把自己打哭,比如脖子能那么软那么没力……这样一次次地,也让妈妈觉得好笑,说我们孩子气。
有天我抱着都都自说自话,说你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我妈坐在沙发上,笑了半天,她那眼神,完全就是看她的孩子和孩子在玩。
等小奶娃睡了,在我不补觉也不玩手机的时候,在妈妈不做饭熬汤也不拖地洗尿布的时候,这段重合时间就是我们的聊天时间。
准确地说是她在说,我在听。
说她怀上我想吃桃子,说我像都都那么小的时候不吃奶整夜哭,说我两岁的时候去打预防针能自己报信息还不哭,说我三岁时的计数方式是三个五个七个八个……一直说到她来之前整理家,把我学生时代留的那些废旧书给卖了,废纸四角一斤,她卖了一百六十四块。这些,我大都听过。也有我从未听过的山野鬼怪、现世现时、凡夫俗子、古旧事物……这些通常说到一半时,被都都醒来的一嗓子打断,下次再讲,又是另一个故事情节了。
来照顾我的这些日子,很多时候她是寂寞的。和我聊天,和她的朋友们视频、和爸爸打电话,加起来,在长日里也并不占多少份额。
后来她每天选日光好的时候,独自坐在厨房的阳台上看连环画,一天看一点,把一套《红楼梦》看完了。
看完挺欣慰,跟我说,老了眼睛不行,看得慢,但终于看完,不然走了没看完还惦记,又说里面的头绪多,其实看了也记不住。
我想说要不要再看看电视剧巩固巩固,后又作罢。她不过是打发辰光,在异地于众多杂事中有一宗闲事干,完全不必如好学生功课样地复习巩固。
妈妈喜欢抱着都都,唱着给我唱过的童谣,唱完还问我会不会,说若都都以后要听,我得会唱。都都也给面子,瞪着大眼睛,给她笑。妈妈爱不释手,招呼我去拍照片拍视频,效果不好还要批判。而且,她对娃娃太小控制不了表情这样的说法嗤之以鼻,认为是我嫉妒。
娃她爸横抱着都都给拍觉,小娃娃也乖,安稳靠着就睡。但到了我怀里,只知哼哼唧唧地拱着找奶吃。
我气结,说我现在一点地位都没有,连在都都那里,都跟她的小奶瓶似的。
我妈批评说,当妈的人,还挺矫情。
妈妈是在我预产期前两周来的,见我还在上班,颇有微词。说谁谁怎么静养,谁谁怎么悠闲,一直到我生产时飞快,出院也飞快,她才不再执拗这事。
只是带着都都出院后,她就没有这么好说话了,事事、时时监督着我。她只一个理由,若留下病根,以后有你好受。可那些老派的规矩,我一不注意就违反了,有时还得靠娃她爸解救。
有次都都采血,我扭头不忍看,我妈颇有意味地说,当妈的心是软的。
这许多年,我似乎都是独立不需要母亲看顾的人,她也在人海中没有任何波澜;有了都都后,她忽地出现在面前,帮我各种挪腾抵挡。
即便如此,她说,有些罪,要你自己受。
大约还有一句没说出来,有些福,也是自己享。
又或许,也并不是罪亦不是福,为母而已。
(李穹茹荐自《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