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鹤
庐隐(1898—1934)笔下的女人,大多有一个好听而纤柔的名字:雯薇、沅青、倩娟、沁芝、文琪、兰田、沙侣、美樱……但凡纤细、柔美的人与物,都不那么硬朗、结实、耐揉搓吧?好像是。她们都是年轻的知识女性,受过五四运动洗礼,对未来幻想甚多,现实生活却令她们或深或浅地失落、失意;要么还阴差阳错,被抛入命运的歧途,咽尽辛酸。
比如同学眼里又活泼又潇洒的冷岫(《胜利以后》),明知文仲有妻子,“为了爱神的使命”,仍与他结婚了,文仲事先也征求过发妻的意见,看起来是各方面都很稳妥地处置了。冷岫、文仲回到家乡,开始新旧兼容的三人行。尽管大家表面和气,尽管发妻只是摆设,冷岫依然只能独咽抑郁:“爱情的完满,实在不能容第三者于其间”。又如美娟(《一个情妇的日记》),苦恋上革命团体的领袖,视他为人间至宝,就算他已经有美满的家庭也不管不顾,能当情妇便已心甘情愿,起初确实也当得兴兴头头的。然而,情妇又怎么可能永远欢天喜地呢?
还有《歧路》里的兰因,被子青用幾句冠冕堂皇的话俘虏了。他说得多么激奋、昂扬——我们是受过新洗礼的青年,为什么要受那不自然的礼教束缚,婚姻制度早晚是要打破的,我们为什么那么愿意去做那法制下的傀儡呢……我们要好好地爱惜我们的青春,努力装饰人间的不朽——真像是演讲台上的慷慨陈词,其实呢,是在劝她上床。兰因本是旧式大家闺秀,羡慕表姐进了新学堂。表姐对姑母狠做了一番工作,宣扬新时代的恢宏壮丽,兰因才进了女子中学。北伐革命军打来的时候,同学们都欢呼、踊跃,既漂亮口才又好的兰因被推举为妇女运动的代表,“用全部的精神吸纳新思潮,不知不觉间她竟改变了一个新的人格”。正当疏狂的时代、任性的年龄,她当然要偷偷出走,脱离落后的封建家庭。青年男女们成堆成团地开会、演讲,闲来也喝酒、狂欢,战火纷飞、革命浪潮中的青春,多么浪漫多么恣意。同居不久,子青却突然不辞而别了,过后只来过一封信,希望她“有新青年的独立”,从此杳然一去如黄鹤。日复一日等下去,理想主义者兰因遭遇了最世俗的难题:她没有钱付房租了。作为弃妇,既无颜回家见江东父老,又不便回到革命阵营。最后在房东太太的诱逼下,一步步成为暗娼。
如果说这些故事过于戏剧性,那么,庐隐小说里那些顺顺当当走进婚姻的女子,无论曾经多么心高气傲、博学善思,且不惜“为爱情牺牲一切”,结果经历的往往是另一种幻灭:结婚前后想象与现实的落差,陷于家务琐屑中的厌倦,沦为“衣架饭囊”的不甘。其中,抛弃事业而局限于家庭的无奈,以及前景的明显灰败阴沉,尤其惹得她们心灰意冷。有人遂悔不当初:“还是独身主义好,我们都走错路了。”不过,庐隐同时也讲述过独身女子的苦恼与后悔,真是进亦忧退亦忧。
知识女性群体自身无比困惑,那个时代的守旧人士,指手画脚批评女子教育的声音更是响亮:“现在的女子教育,是大失败了。”因为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子一旦结婚,“既不善于管理家务琐事,又无力兼顾社会事业,这班人简直是高等游民”。受过高等教育,就必定比没文化的女人更能妥帖地处理好家庭事务、两性关系吗?确实也不见得。
这便是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知识女性的进退两难:因为受教育程度高,眼界和心气也水涨船高,更加细腻敏感,女人生儿育女的天职与个人理想的冲突更为尖锐,也就更多失落与苦闷;她们沐浴过五四运动的炫目之光,遂想当然地以为,新时代的每个角落,都已是早把新桃换旧符。问题是,旧时代的沉渣和男权社会的阴影都还铺天盖地,她们就算道法再高,都摆脱不了弱势群体的身份,而遗老遗少对她们更是冷眼斜睨。所以,无论是结婚还是独身,新潮还是守旧,都有满地绕不开的荆棘,以至于为前路彷徨的女学生竟不得不叹息一声“智识误我!”觉得还不如当初接受父母之命浑浑噩噩嫁人,或许倒可以免去后来的无数飘零、颠簸。
真是像庐隐的短篇标题《何处是归程》概括的那样,人生多彷徨失路,究竟何处是归程呢?难怪女作家苏雪林要说,庐隐的作品“总是充满了悲哀、苦闷、愤世、嫉邪,视世间事无一当意,世间人无一惬心”。不过呢,庐隐虽身世崎岖,性格却慷慨、豪爽、有魄力,苏雪林说她“一生英风飒爽”。她自己也说:“在文章里,我是一个易感多愁脆弱的人——因为一切的伤痕和上当的事实,我只有在写文章的时候,才想得起来……但在实际生活上,我都是一个爽朗旷达的人。”
庐隐的不少小说,隐约有她自己身世或情绪的投射。她本名黄淑仪,生于福建一个官绅人家,父亲是举人,曾任长沙知县。她出生那天外祖母即去世,迷信的母亲对她难掩厌弃。六岁丧父后,她随母亲和家人迁居北京,寄居舅舅家中。舅舅是清廷的农工商部员外郎兼御医,家里庭院很大,孩子很多,庐隐的童年和少年却在孤独压抑中度过。母亲难以给她温暖,被漠视的处境,曾经让庐隐觉得“假使死了,也许比活着快活……”她1909年被送进教会学校慕贞书院小学部寄宿,十三岁考入女子师范学校,在那里才感受到人间的情谊,并发现了读书的乐趣,将古典名著与林纾翻译的一百多部小说都看了。
十八岁毕业后,庐隐辗转在安徽、河南、北京等地任教,小小年纪便见识了社会的腐坏与肮脏,加之她当时倔强而阴郁,那两年多颇不愉快,常常是一学期刚完,就迫不及待赶紧离开,母亲和表姐妹揶揄她为“一学期先生”。当初那点海阔凭鱼跃的雄心,被现实戳得七零八落。庐隐在安庆市安徽第一女子师范学校附小任教时,认识在那里当教师的苏雪林,后者回忆:“庐隐第一次给我的印象,似乎不怎样动人,身材短小,脸孔瘦而且黄,而且身在客中,常有抑郁无欢之色,与我们谈话时态度也很拘束。”
1919年,庐隐和苏雪林报考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因为错过考期而成为旁听生,但她俩成绩优异,很快顺利升为正班生。写作才华的展露与大学环境的可心,令庐隐一扫往日阴霾,很快被选为学生会干事,成为活跃的学生领袖。因为日本人在福州打死人,北京的社团群起游行示威。庐隐在自传里回忆:“我整天为奔走国事忙乱着——天安门开民众大会呀,总统会请愿呀,十字路口演讲呀,这些事我是头一遭经历,所以更觉得有兴趣,竟热心到饭都不吃、觉也不睡地干着。”
庐隐在学校与程俊英等几个闺蜜自称“四公子”,她们封她为孟尝君。苏雪林《关于庐隐的回忆》讲述:庐隐回到北京以后好像换了一个人,走路时跳跳蹦蹦,永远带着孩子的高兴。谈笑时气高声朗,隔了几间房子都可以听见。进出时身边总围绕着一群福建同乡,咭咭呱呱。“她对于同学常戏谑狎侮,于我们古书读得略多的人更视为冬烘先生,不愿亲近。”五四运动后,“庐隐‘骛外的天性这时好像得了正当的发展,每日看见她忙出忙进。预备什么会的章程,什么演讲的草稿,坐下来用功的时候很少……虽然不大用功,功课成绩却常列优等……每遇作文时,先生发下题目,我们咿唔苦吟,或终日不能成一字,庐隐坐椅子上低着头,按着纸,笔不停挥地写下去,顷刻一篇脱稿。她的笔记从不誊录第二遍,反比我们的齐整完全……她爱演说,每次登台侃侃而谈,旁若无人,本来操得一口极其漂亮流利的京话,加之口才敏捷,若有开会的事,她十次有九次被公推为主席或代表。二则庐隐外表虽然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甚或骄傲得难以教人亲近,其实是一个胸无城府、光明磊落的人”。
庐隐1921年就开始发表小说,是白话文运动早期的重要作家。她的文字还带点半文半白,精准而典雅。1921年文学研究会在北京召开成立大会,她是与会的唯一女作家,跟茅盾、郑振铎等时有往还。1922年大学毕业后,庐隐再次走向职业生涯,当教师、中学校长或女生指导、杂志编辑。她曾跟好友意气风发地展望未来:“教师是我的终身职业,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一乐也。写小说是我的副业,‘齐家是女子的天职。这就是我的‘狡兔三窟。”
进大学前庐隐曾经与远房亲戚、孤身青年林鸿俊相爱,欲与之订婚。母亲起先觉得林鸿俊无家无业,不肯同意。但庐隐态度坚决,母亲遂希望林去念大学。林果然考入北京工业专科学校,庐隐母亲拿出两千大洋,由一位亲戚出面,给这位准女婿作学习、生活费用。林鸿俊对庐隐的感情很深,毕业后在山东当上糖厂的工程师,待遇优厚,很盼望庐隐赶去成家。
但庐隐自有理想,并不向往他规划的那种“庸常生活”。她觉得林鸿俊过于务实、“思想平庸”,眼界狭小。他作为工程师却想去报考高等文官的想法,更让痛恨官僚政客的庐隐觉得滑稽好笑。未婚夫对庐隐温和诚挚,“偏偏那时候的我,有一点古怪脾气,觉得一个脾气太好的男人,不是我所需要的,我羡慕英雄,我服膺思想家……”遂坚决与他解除了婚约。不久林君与糖厂老板的小姐结婚,庐隐放下心来。
庐隐参加学生运动时,已经结识同在福建学生联合会的老乡、北大才子郭梦良。后来郭梦良任《闽潮》杂志的编辑主任,庐隐为编辑,接触更多,志趣相投,“融洽益深”。她觉得郭“学业精深,且品格清华”。郭梦良进大学前在老家已经娶妻,既“不愿欺庐隐,亦不忍苦林女士(元配)”,无力自拔。庐隐和他也曾想止步,但有情人终究想成为眷属,怎可能轻易撒手?那两年他们困顿于情海,愁绪万端。友人中之知情者都不以为然,母亲更无法接受女儿放弃好端端已经“成材”的未婚夫而爱上有妇之夫,郁郁离世。
郭梦良筹思良久,将心愿告白、恳请于父母,终获赞同;又商量于林女士及岳父母,“此中大费周折,故君之不能成眠者月余”。1923年夏,郭梦良几乎心力交瘁,终于与庐隐“以同室名义”(福建风俗,家已有室而再娶妻,称为同室)在上海结婚。不出所料,批评声蜂拥而至,就连最好的朋友都不理解庐隐,只有苏雪林替她辩护,说众人“不应当拿平凡的尺,衡量一个不平凡的文学家”。
但庐隐再不平凡,也是寻常女人。当初以为只凭着“我们所理想的那种至高无上的爱”,就可以所向披靡,哪料到现实处境的尴尬。回到郭梦良老家,“三人行”的難堪果然来临。她在信中向闺蜜程俊英诉苦:“应郭父母之命,回乡探亲,备尝奚落之苦,而郭处之泰然。俊英,此岂理想主义者之过乎?”婚后日子与先前的想象颇有落差,等他们到了上海,女儿出世后,庐隐更是忙碌不堪,她对程俊英感叹:“我现忙于洗尿布,忙于柴米油盐,而收入甚微,不得不精打细算。营养不良,我们身体都欠佳。啊,这就是人生!郭整天想回福建老家,咄咄逼人,给理想主义者以严厉的鞭挞,奈何奈何!”郭梦良1924年患肺病后,坚决要回老家疗养,庐隐不得不忍受他家人的嬉笑怒骂。次年郭患伤寒病逝,庐隐带着不满周岁的女儿,扶柩回到郭梦良家乡,在福建女子师范学校任教半年,“实在受不了郭家的讥刺”,只能责怪自己“作茧自缚”,携女儿仓皇离去,回到上海。
此后庐隐继续教书、写作。那些年,她不仅要承受母亲、丈夫、大哥和挚友石评梅相继去世的打击,身心俱疲,还遭遇生计之困、情感之忧,常常喝得酩酊大醉,高歌痛哭。苏雪林说:“从前意气凌云的庐隐于今正在感伤颓废的道路上徘徊。”
比庐隐年轻近十岁的浪漫派诗人李唯建的出现,让她有绝处逢生之喜,觉得他就像落在地窖里的一颗亮星,“可怜我处于幽黯而来照耀”,“宇宙从此绝不再黯淡了”。知情人都以“庐隐的小情人”代称李唯建,他是成都人,毕业于清华大学。这场惊世骇俗的恋爱又一次令舆论大哗。庐隐虽无法忽视世人的评议,却也有她的我行我素,她自名冷鸥,给李唯建命名为异云。两人的炽烈书信《云鸥情书集》于1931年出版,看得出热恋中的浓情蜜意与偶尔的彷徨。他们一起生活四年,育有一女。两人收入都不高,要抚养两个女儿,日子的琐碎与窘迫、感情的失落,依然驱赶不尽。庐隐再次感慨:“我们理想的爱情,只应天上有,不在人间。”1934年庐隐临产,为省钱而请接生婆来家里接生,难产而亡,年仅三十五岁。
庐隐的恋爱主张,在今天看来也入情入理:相爱者彼此有深切的了解,互相崇拜,性情相合,能为了真诚之爱而牺牲个人利益。她狂热投入的几段感情都至纯至浓,也以其“破格”很考验母亲和亲友的接受能力。她漠视或挑战世俗的成规成见,坚信“至高无上”的爱,可以独木撑天。然而,摩登青年所不屑一顾的某些常识与禁忌,固然因循保守,有时却又代表了人类辈辈相传的经验和对人性的基本把握与尊重,因此才约定俗成。庐隐的特立独行,有冲破藩篱的奋不顾身,无奈也被尖利的荆棘划得遍体鳞伤。理想主义者往往不被现实的平安喜乐所眷顾,这算是令人遗憾的又一例吧。
上世纪三十年代,茅盾曾经在《庐隐论》中为庐隐遗憾,认为她从前期侧重“革命性的社会题材”转向关注女性婚恋问题,视野更狭窄了,是创作上的停滞。然而,我们之所以今天还愿意去阅读庐隐,又恰好是因为她那些探究知识女性情感困境和人生出路的篇目,能让人产生强烈共鸣。庐隐细腻描摹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知识妇女在新旧制度冲突中的理想与牺牲、爱情与痛楚。就女性生存状态和她们面临的困惑而言,我们可以大松一口气地看到,比起庐隐们的当年,时代进步得多么天翻地覆。然而,从某些角度望过去,却也不难发现,今天跟遥不可及的昨天相比,其实又还有许多承袭和复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