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文图学”分析“文本”和“图像”,“文本”可分为肢体、声音、图绘三种类型。“文图学”中的“前文本”和“元文本”既具有“互文性”又存在“互媒性”。我们既可通过生产机制、使用情形、社会网络、流通过程等现象研究文本周边,也可通过视其外观、察其类型、解其形构、论其意涵探讨文本自身。
关键词:文图学;文本;图像;方法
楔 子
A:
B:
A:
B:
故事一:情人节的晚上,手机接收到了排成爱心形的玫瑰花。我看了又看,“一幅画胜过千言万语”,我明白他的心意,回复他一个害羞的微笑。他传来双手合十的图案─“拜托!嫁给我吧!”我感动得笑中带泪。
故事二:加班到晚上快9点了,稍微喘息,刷一下手机朋友圈。怎么?今儿个是情人节?糟糕!我压根儿给忘了。她一定特不高兴。赶紧搜了个爱心形玫瑰花的照片寄上。果然,她笑得很勉强。我马上赔罪:“抱歉!原谅我这一回吧!”没想到她更生气,放声大哭起来。
故事三:第一次收到男生给我爱心形玫瑰花照片,心里小鹿乱撞,感动得要哭!可是……还是矜持一点,别太直接表露我的情绪,我回复他一个含蓄的微笑。他打铁趁热,双手合十,要我们一起加油!嗯,是的,我会努力!我破涕为笑,只要和你同行,人生甘苦共尝。
故事四:什么情人节,商人制造的花钱日子。晚上太无聊,给手机里几个可能有意思的女人发了玫瑰花照片。B回复我暧昧的笑脸,这就对了!我们今晚合体吧?她大方地笑了。
故事五:一直想找个机会让上级女主管看到我的表现。情人节?送个玫瑰花照片好了。她表示领情了。我双手合十道谢,谢谢她的栽培,以后多多提拔啊!她竟然回说我很搞笑!我今年的升迁可还有希望?
故事六:A和B的绘文字故事你可以再写下去……
注意到了吧?A和B传送的这四个图像可能有许多种故事情节,怎么会这样呢?爱心形的红玫瑰花表达情意,是AB两人的共识,可是两人的关系、语境脉络不同,后面三个绘文字(emoji)的意思就不同了。我设定五个故事里的A是男性,B是女性,如果性别对换,花的颜色及品种改变,又会有多重可能的故事情节,这多元、开放、自由的性质,就是“文图学”的特色。
你在日常生活里也经常收发图像和绘文字、颜文字(表情字符,かおもじ, ASCII Art, Emoticon)吗?是否发生过解读误谬的状况?绘文字是图绘式的文本,一个符号简单便利,被大量频繁使用,以至于被赋予了文字的“身份”,2015年英国牛津字典选出的年度文字,正是B最后发的那个带泪的笑脸(Face with Tears of Joy)。
是文字?还是图像?还是图像文字?我们如何理解和使用像绘文字这样的新文本?我想,“文图学”能够提供视角和方法,而且不只新形态的文本和图像,传统的古代书画也能够经由“文图学”获得更丰富的意趣。什么是“文图学”?一起来瞧瞧吧!
一 “文图学”是什么?
“文图学”( Text and Image Studies)分析“文本”(text)和图像(image)。文本是人们自我表达(情绪、欲望、讯息元、思想)、彼此沟通、记录和连结的行动单元;图像是文本的表现方式之一。文本和图像构成可见可感可幻想的世界,研究文图学即是体察生活、品味人生、探索世界。
汇聚整合过去的学术成果,思索当代文化,我于2014年提出“文图学”的概念和方向。①经由探讨文本和图像的内涵与外缘,文图学研究的范围从古代美术、漫画、绘本、电影、商业广告、广告牌号志、到时尚服饰、互联网、社交媒体、弹幕视频……等,包括其生产机制、使用情形、衍绎流变、传播渠道、社会网络、政治诉求、消费文化、视觉思维、审美意识、艺术境界等等。
一个新语词的生成,首先应对的是“需求”,也就是既有的语词不够用;缺乏有说服力的指涉;以及期待能从新语词里开辟更多创意。具体的情形包括:1. 为既有的文化提供新诠释,识古开新。2. 为过去无有的新现象提供理解思路,创立新说。3. 经由新语词融摄古今,拓展视域。
建构“文图学”的原初动力源于意识到21世纪的人类文明,随着科技发达和工具使用,进入了更为依赖图像,大量制造文本的生活状态。人们的联系方式不再只是个体面对面交流,或是凭借实存可触的物质,而是转化为虚拟的视觉性文本和图像。
你还会提笔写信,逢年过节寄贺卡吗?东野圭吾的小说《解忧杂货店》里,三个同在孤儿院长大的小偷躲进不再营业的杂货店,穿越到1980年,阴错阳差接到向杂货店主人老爷爷咨询的信件,回应了求问者的烦恼。小说的冲突和趣点,在于青年小偷对于提笔写信的生疏。电子邮件和手机简讯驯化了我们的沟通习惯,形成新的人与人、人与物、物与物的关系。比如:人际透过声息影像的实时传递,缩短了时空的距离,加快生活的节奏─我们比以前更有耐心、更具承受力吗?移动通信加上在线支付功能,改变我们的消费行为和心理─购买东西可以舒压疗愈吗?
不同设备间的兼容互联,牵动物品的市场消长─有了智能手机,座式电话、照相机、录音机、计算机和手表都受到了影响。这些人与人、人与物、物与物的新关系,加上近年急速发展的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我们面对的,是前所未有的景况——“不连续”“不明确”“不稳定”,过往的历史参考坐标受到动摇,知识、经验、理论都有待更新、迭代和升级。文图学着眼于构筑世界的文本和图像,希望提供观看理解之道,以助于一同重新认识世界。
二 文图学的“文本”和“图像”
“文图学”谈的“文本”(text),依其生发的途径形式,可以分为三种类型。
1. 肢体:文本身体(textual body)包括姿態、眼神、表情、手势、动作、服装仪容、舞蹈等等。
2.声音:声音/语言文本 (sound/voice/language text)包括无意或刻意发出的声音,比如兴奋时欢呼吶喊;跌倒时惊慌唉叫;婴儿的啼哭;战士的怒吼…乃至于音乐歌唱和语言。
3. 图绘:文字/文学文本”(word /literary text)和“图像文本”(image text)文字发明之前,人类便懂得绘画和创造符号。结绳记事、甲骨占卜,都是带有符号和图像的性质。文字被有意识地排列组合为句子,联织句子为篇章,即近乎文学。
这三种类型的文本可交相结合,例如:
1+2:双手相击,发出鼓掌的声响
1+3:舞蹈的动作模拟物象,富有图绘的画面感
2+3:表音的符号文字,表音表意兼俱的汉字
1+2+3:戏曲表演的“唱、唸、做、打”
过去我们谈“文本”,比较集中于文学文本,是从文学的角度出发。例如《诗大序》:“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意思是文学(诗)传达我们内心的想法,这些想法蕴藏在心里时,称为“志”;透过“言”(语言文字)展现出来,即是“诗”。“言”是情感萌动后的外显,如果“言”不能充分表达情志,便发出声音感叹。如果感叹也不能充分表达情志,就吟咏歌唱。吟咏歌唱也不能充分表达情志,于是不知不觉手舞足蹈。
《诗大序》谈的情志,就是前文说的“自我表达”(情绪、欲望、讯息、思想)。对应前述三种文本类型,可以把《诗大序》的观点拆解如下
《诗大序》认为,接受者要明了“言”必须学习,与“言”的内容形成共识。最直接发出的“声”经由人文教养调节,称为“音”,不同政治环境生产的“音”表现不同的情感状况:“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
《诗大序》把肢体、声音和图绘(文字)三种文本类型区分了个别的精细程度,而以“言”为文明进展的极致。如果“言”可以完整表达“情动”和“心志”,便不需要嗟叹、咏歌和手舞足蹈,因为那是较原始层次的表达方式。
“文图学”谈的三种文本类型不像《诗大序》偏重“诗”(言)。“诗”由于有文字载体能够被记录流传而突显其独尊地位;然而,现今对于声音与肢体行为的复制和记录工具已经较《诗大序》的时代便捷,我们无须再局限文学文本,三种文本类型也没有高下之分。
文图学谈的“图像”(image),也可以分成三种类型。1.图:所有具可视性(visible)的视觉形式,例如符号 (symbol)、图示(icon)、商标(logo)、绘画(painting)、图画(picture)、图案(pattern)、图形(graphics)、标志、照相、摄影、影像、线条、地图、色彩、印刷物等视觉语言(visual language)。2.形象:审美主体对客体的整体观察、归纳、总结、凝炼而成的认知和观念、评价。3.想象、意象:抽象的心灵图景。
我们不难注意到:“文本”的第三种类型和“图像”的第一种类型有重叠的现象。“文本”的第一和第二种类型──“肢体”及“声音”则构成“形象”的基本元素。“想象”和“意象”虽然不是直观目击,却是集合各种文本的内化结果。因此,文图学谈的“文本”和“图像”不必强加区隔,要点是被直接或虚拟地观看,作为需要阐释的文本。这修正和补充了我过去将“文本”等同于“文学/文字”,也扩充了“图”的指涉对象。以下从创发文图学的过程谈文图学与其他相近的论述有何异同。
三 创发文图学
"Text and Image Studies"在英语学界有时写作"Text/Image Studies",也就是文本、图像二者的关系是多重的。概观相关的学术研究历程,或可得知创发“文图学”的脉络和必要性。
从1990年的硕士论文《郑板桥题画文学研究》,②我一直持续研究中国诗画艺术和美学。1995年的博士论文《苏轼题画文学研究》,③融合艺术史的研究方法,关注书画理论的生成和发展,以及传世作品的考察。有了历史的关怀,一些从政治史和文化史上提出的命题,也可能从书画艺术的侧面加以对照或印证,例如“唐宋变革”“唐型文化”和“宋型文化”的特征等,这是我写作《观看.叙述.审美──唐宋题画文学论集》的初衷。④
在《观看.叙述.审美──唐宋题画文学论集》一书里,我处理了以绘画为书写素材的题画文学作品,建构题画文学的研究方法论,宏观题画文学研究的概况和前景,并且旁及以文学作品为绘画素材的“诗意图”,⑤还有为“诗意图”创作的“题诗意图诗”。于是,进而思索诗/诗意图/题诗意图诗三者的关系。
我选取《楚辞.九歌》《兰亭集序》、前后《赤壁赋》等经典名篇的诗意图为主题,完成《游目骋怀:文学与美术的互文与再生》一书,于2012年台湾里仁书局出版。此书被南京大学《文学与图像》刊物评选为“文学与图像名著精义十种”之一。⑥
日本汉学家青木正儿(1887-1964)在1937年发表中国题画文学的论文⑦,是我所见较早的研究成果。中文学界于1980年代起,由中国大陆的学者陆续搜集整理,编纂题画诗的鉴赏辞典,为研究提供了基本材料;台湾学者则从事断代或专题的探析。
和中文学界关注研究动向的时间点差不多,1987年,国际文字与图像研究协会(The 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of Word and Image Studies, IAWIS) 成立于荷兰,法语名为Association Internationale pour lEtude des Rapports entre Texte et Image (AIERTI),⑧从事文字与图像(Word and Image)的研究,在文化内涵,尤其是艺术方面,探讨文字与图像的关系(relationship)、互动(interaction)。協会举办学术会议,发行刊物,奖助优秀学者,出版研究论著,卓然有成。近年大陆有南京大学文学院组织编写《中国文学图像关系史》,发行《文学与图像》刊物,从文艺美学的形式方面讨论“语图关系”,称之为“文学图像论”“文学图像学”,重视解决文学或比较文学的问题,具有影响力。
在完成《游目骋怀:文学与美术的互文与再生》一书之前,我的研究思路和国际文字与图像研究协会、南京大学文学院的学术取径相似,视诗(文学/语言/文字)为时间的艺术;画(图像)为空间的艺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画一律”是诗与画的“异中求同”“融通会合”,即审美的最高境界。
处理不同主题和类型的诗/诗意图/题诗意图诗三者关系时,发现不能只停留在“诗画一律”的媒合,还必须考虑诗歌视觉化,以及多重观看/阅读的问题。
诗是独立的文本,一旦被取材作画,则成为诗意图的“前文本”;诗意图也是“题诗意图诗”的“前文本”;被取材作画的“诗”则是“题诗意图诗”的“元文本”。“前文本”和“元文本”不仅存在“互文性” (intertextuality,又称为“文本间性”或“互文本性”),将同一主题用不同艺术媒体表现,还存在“互媒性”(intermediality)。
“互文性”和“互媒性”的情形较“诗画一律”、“图文关系”还复杂,它质问的不仅是诗与画的本质和互动,还牵涉接受者如何解读“前文本”,如何生产新的文本的问题。以杜甫《丽人行》的诗意图和题画诗为例,《丽人行》全诗富有鲜明的感官视觉性,其结构为:写景(“长安水边多丽人”)→叙述(“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写景(饮宴、音乐)→叙述(“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
丽人的装束吸引诗中隐然的旁观窥视者的眼光,饮宴(味觉)和音乐(听觉)的场面也宛如目前,不难依原诗转化为图像“可画”。然而,结尾的“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四句的隐喻和微言大义却“画不就”,即“意在画外”,⑨这便不是靠“图文关系”可以解释清楚,需要更细腻的分析。换句话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是从结果上讲;“图文关系”谈的是存在状态;“诗畫一律”“诗画融通”谈的是跨界整合的理想,都没有论及生产创造的原则,以及被观看(被使用)的过程,乃至于接收和反应的情况,这些面向有待新的语词和方法论来覆盖和补充。
再者,随着研究范围的时空和对象类型扩大,我发现:有些图像并非绘画,不宜简单指称;有些文字书写也不具有文学性,例如商业广告的文字与图像,必须突破现有的思维条框。在撰写《南洋风华:艺文.广告、跨界新加坡》之际,⑩“文图学”的想法应运而生。
2014年提出“文图学”时,我谈到:“文图学”的“文”(text),包括广义的各种文体的文学,过去统称为“诗”。然而,二十世纪以来的书写型态和生产工具样式繁多,未必皆符合文学性,也未必具有诗意,只能说是文字或文字的组合。
当时“文图学”的范围在“文字”和“图像”即“并置文字与图像,探讨二者相互生发与诠释的内涵”。后来,我认为“文本”不能只限于文字,前述互联网和手机常使用的绘文字、颜文字,以及二次元、弹幕视频常出现的代码、数字、拟声字词等等,都不是严格意义所指的“文字”,于是扩充了“文本”的意涵,置于人们表达、沟通、记录、连结的场景,让“文本”具有更宽广的内容。
四 文图学转向
前美国斯坦福大学教授Richard Rorty(1931-2007)在1967年指出分析哲学、符号学朝语言哲学发展的“语言转向”(Linguistic Turn)趋势。11接续“语言转向”的观点,芝加哥大学W.J.T. Mitchell教授在1994年提出了20世纪从过渡到图像学、视觉文化“图像转向”(Pictorial Turn)的情形。12沿着W.J.T. Mitchell的理路,我想21世纪的“文图学转向”十分明显。
W.J.T. Mitchell的思虑缜密,对于词义相近或重叠的字善于反复论证推敲,关于picture, image, icon的探讨已经臻于哲学思想层次。对于不一定熟悉西方文化历史的中文读者而言,理解费力。再者,他的观念有所调整,翻译他的著作为中文的顺序却不是依照其论著的出版顺序,更增添了梳理前后关系和遵循的难度。
概括地说,“图像转向”(Pictorial Turn)提示了文本和图像的三种可能性,即:1. image/text,用斜线(/)表达文本和图像之间存在的问题间隙;2. imagetext,文本和图像的合成;3. image-text,视觉(visual)和语言(verbal)的关系。
继讨论图像和文本的断裂(rupture)、合成(synthesis)、关系(relation)之后,W.J.T. Mitchell再提出了第四种表述:“image X text”。13“X”符号有六重含义:
1.未知,可变的;2.乘法的符号;3.修辞上的交错比喻;4.相遇、交会;5./及\的组合,双方朝相反的方向延伸;6.eXcess, eXtra里“X”的音素,表示无可预期和超越。
利用“X”介于image和text之间的歧义,他画出image/text的矩阵,并展示其内容:14
虽然W.J.T. Mitchell指的文本(text) 一直是语言文字,谈论较多视觉的层面,在这个矩阵里,他列出的符号和感官内容已经包括听觉。
文图学的提法受到W.J.T. Mitchell的启发而更进一步,除了一样会讨论图像和文本的断裂(rupture)、合成(synthesis)、关系(relation),以及文本和图像交互的多种可能性,不同的是:1.文图学谈的文本范围较广,不限于语言文字。2.文图学强调文本,图像是文本表现的一种形态,文本在前;W.J.T. Mitchell谈的是image在前,重点在image。所以文图学不是“图文学”,并且避免和中文的“文学”意思重复和混淆。3. W.J.T. Mitchell较从学理概念上析论image text,文图学除了谈理论,还落实于具体的文本生产场域、机制、过程、传播等动态情况,以及个别文本的细致探讨,掘发意涵。因此,文图学没有在连结符号上刻意梳理text和image的对应关系,而是用简单的"and"来表述。
回到“文图学转向”的时代意义。1995年8月24日,微软Microsoft 发布了新的计算机作业系统Windows 95。Windows 95的使用者界面图形化(GUI, graphical user interface),用画面图示(icon)指引操作。即使图示下方有文字说明,文字的字体较小,不像图示直观;而且图示全球统一,不因语言文字受阻碍。
早在1983年,苹果计算机公司推出的Apple Lisa个人计算机,就已经结合图形使用者界面(GUI)。Windows 95的特殊之处是后来的版本直接附带了Internet Explorer 3,和网络浏览器连结,人们在操作计算机时用鼠标点击画面上的图示,便能够进入系统,并且经由网络链接到主计算机以外的虚拟世界。
图像成为比文字更常使用的媒介,互联网世界有各种图像形式的数码文本,比如绘文字,大约在1997年,“绘文字”这个名称被确立。绘文字不仅具有代表文字的简化功能,甚而有些常用的绘文字还凌驾文字之上,取代了文字。绘文字在手机通信时尤其普及,我曾经戏称手机是21世纪人类的“体外器官”,它帮助我们记忆和记录,储存我们的个人资料和行动轨迹,是“文图学转向”的重要依据。
“文图学转向”面对第四次工业革命的挑战,思考新兴科技对我们的影响。每天浏览、制造、复制、传输文本和图像,成为我们的生活方式,如果把这些数据视为推进时代的能源,这能源容易取得,且动力强大,让我们感到世界变化的速度加快,人与人的代际隔阂时间差段也缩短了。
过去我们依人们的出生年代区分,1965年到1980年出生的人群称为“X世代”;1981年到2000 年出生的人群称为“Y世代”或千禧世代(Millennials);1991年到2000年出生的人群称为“Z世代”或“90 后”。代际的差异大约是10到20年为一区段。圣地亚哥大学心理学系教授Jean M. Twenge研究1995年至2012年之间出生的一代,称之为“i 世代”(iGen),i世代的时段差异只有8年,她将i世代从1995年开始计算,和我谈到“文图学转向”萌生于Windows 95的看法不谋而合。Jean M. Twenge对5000名美国青少年进行调查,发现其中四分之三都有iPhone。i世代与前一世代的差别之一,是如何度过时间。15另一项皮尤调研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2015年的报告显示,有92%的美国青少年每天都上网,24%的人“几乎从来不下线”。无论是使用计算机还是手机,都在浏览、制造、复制、传输文本和图像,形成自己看待世界的价值观。
五 文图学的方法
文图学以“观看”为出发点,因“观看”而“认知”“感知”,继而有所“判断”“辨识”,终而付诸“行动”。文图学的“行动”例如消费、赏鉴、收藏、批评、研究等等。在研究方面,可分为两点,一是文本周边脉络,例如生产机制、使用情形、社会网络、流通过程等现象。
另一是探讨文本自身,提出阐述。依序为视其外观、察其类型、解其形构、论其意涵。以下概述纲要。
(一)视其外观
直观文本的展示样态,大致有四种:
1.图像(形象,意象);2.文字+图像;3.图像化的文字;4.解说阐发图像的文字
(二)察其类型
不同物质、物理条件、构成元素所创造的文本各有形式,形式或有重叠。例如:1.图像(形象,意象):绘画,摄影,建筑,舞蹈,绘文字,颜文字;2.文字+图像:插图,绘本,漫画,卡通(动画),图像小说,影视,社交媒体,互联网内容;3.图像化的文字:书法,广告文字,印刷文字,商店招牌;4.解说阐发图像的文字:题画文学,跋语,款识
(三)解其形构
部分文本已经为既成的专门学科,例如艺术史、建筑学、传播学等等,文图学研究吸收个别专业的学术语汇、方法、规范,并加以延展深化。
1.文本形式(能指,符号)与其表达对象(所指,符意)的关系。
1)明指/直接,直观或约定俗成,较无歧义。例如表达天文自然的汉字“日”“月”“山”“水”;表达人體器官的“目”“手”“口”“心”乃摹拟物形。2)隐喻/象征,需要想象力、知识背景、文化素养。比如“人”和“木”合成“休”字,就是人靠在树旁休息的会意字。“木”字下面加一横,是表示根源的指事字“本”。“木”右边加一个“支”字,取“支”的发音,就是形声字“枝”。
2.文本内部的文图关系。
1)文本与图像彼此解释、补充、互动、互补。2)文本与图像有差距、制约、冲突、暧昧。3)文本与图像背离。
3.互文性。文本与图像互为文本的关系,文本内容的叠加、拼贴、重组、改编、割裂、合成……等。
(四)论其意涵
包括文本解读、视觉思维、政治诉求、教育学习、消费文化、心灵思想,审美意识等等。通过文图学的研究概念和方法,开启更广阔的阐释空间。
结 语
提出文图学想法之后,我应邀于新加坡、马来西亚、中国、韩国、美国、日本等地讲学及发表论文,重视集思广义以完善理论建设。2017年12月15日,组织召开国际学术论坛,将文图学讨论国际化。
“多元中心”“平等开放”“众声交流”的时代特色灌注于文图学的研究精神。文图学是专业学术课题,在见解、方法论、成果开发各方面与时俱进,深入剖析个案,归纳整理其规律,期许应用于再生产、再创造。此外,也乐于反馈社会,将研究收获普及大众,于是我发起组织“文图学会”,在2017年12月18日经新加坡政府核准通过,正式成立。成立以来,落实执行贡献知识服务和智慧共享,2018年1月26日带领公众进入新加坡国家美术馆“观画夜游”。2月10日公开讲座,谈文图学观点下的服饰时尚。
抱持品味生活,终生学习,学以致用的期许,我乐于分享和悠哉于文图学。我们可以:1.知其然(know what),知道一件或某类型文本观看与理解的方法,发觉其内涵与精义。2.知其所以然(know why),知道文本的创制原由、传播过程、功能价值、社会网络等等。3.知其如何然(know how),知道如何举一反三,应用在其他文本的研究和创制,内化于生活。
新的媒介会产生新的议题,引伸新的答案。文图学立基于历史、文学、艺术史、文献学、图像学、心理学、社会学等学科,既跨界融摄统合,也力求提升,能因应时代需要,创建升级的更高新视界。
本文楔子的“绘情书”故事,就是以新视界观看和想象世界的一个尝试,欢迎你继续写下去。
注释:
①衣若芬:《“文图学”的建构之路》,“学与思”国际汉学研讨会(南洋理工大学2014年7月19-20日),后收入衣若芬主编:《学术金针度与人》,新加坡八方文化创作室2015年版,第139页。
②后修订出版,衣若芬:《三绝之美郑板桥》(中国台湾花木兰出版社2009年版)。所谓“题画文学”,向来有广义与狭义两种界定方式,狭义的“题画文学”单指被书写于画幅上的文字;广义的“题画文学”,则泛称“凡以画为题,以画为命意,或赞赏,或寄兴,或议论,或讽谕,而出之以诗词歌赋及散文等体裁的文学作品”。
③后修订出版,衣若芬:《苏轼题画文学研究》,中国台湾文津出版社有限公司1999年版。
④衣若芬:《观看.叙述.审美─唐宋题画文学论集》,中国台湾“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04年初版,2006年再版。2014年三版。
⑤“诗意图”,又称“诗画”或“诗图”,是以诗文为题材,表达诗文内涵的绘画。绘画以古代典籍或文学作品为素材,依其取材与表现方式,大约有三种情形:一是作为整部书或局部篇章的插图或解说,如“山海经图”“大荒经图”“尔雅图”“搜神记图”等。二为图绘历史典故或民间传说,如东汉桓帝建和年间(147-149)山东嘉祥“武梁祠石刻画”,画荆轲刺秦王和专诸刺吴王图等,这一类的绘画又称为“历史故事画”或“故事人物画”。其三则为“诗意图”,有特定的文学文本作依据,除了叙说文学作品的内容,并阐发其义涵与意趣,以达画中物象与诗文情致交融之境。详参衣若芬:《宋代题“诗意图”诗析论─以题“归去来图”、“憩寂图”、“阳关图”为例》,衣若芬《观看.叙述.审美─唐宋题画文学论集》,中国台湾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04年版,第266-329页。
⑥《文学与图像名著精义(十种)》,赵宪章、顾华明主编《文学与图像》第三卷,凤凰出版传媒股份有限公司2014年版,第405-441页。
⑦[日]青木正儿:《題畫文學の發展》,载《支那學》第9卷第1號(1937年7月)。
⑧https://iawis.org/iawisaierti/
⑨衣若芬:《美感与讽喻─杜甫〈丽人行〉的图像演绎》,衣若芬《游目骋怀:文学与美术的互文与再生》,中国台湾里仁书局2012年版,第173-198页。
⑩衣若芬:《南洋风华:艺文.广告.跨界新加坡》,新加坡:八方文化创作室2016年版。
11Richard Rorty ed., The Linguistic Turn: Recent Essays in Philosophical Method.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67.
12W. J. T. Mitchell, Picture Theory: Essays on Verbal and Visual Representation.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4.
13Ofra Amihay, Lauren Walsh eds. The Future of Text and Image: Collected Essays on Literary and Visual Conjunctures, Cambridge Scholars Publishing, 2012.pp.1-11.
14W. J. T. Mitchell, Image Science: Iconology, Visual Culture and Media Aesthetics.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5, p41.
15Jean M. Twenge, iGen: Why Todays Super-Connected Kids Are Growing Up Less Rebellious, More Tolerant, Less Happy--and Completely Unprepared for Adulthood--and What That Means for the Rest of Us, Simon and Schuster, 2017.
(作者單位: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人文学院)
责任编辑:赵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