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忠
摘要:时代境遇、个性并及青春期写作特有的“身份认同”焦虑,成就了格非初期小说写作的先锋特色,但是,正如反传统也是一种传统一样,中国作家、汉语写作的基本属性,潜在决定了格非写作与传统本质上的难脱干系。其后,顺随时代的变化、成长际遇特别是自我反省中的新的思考,格非于传统的态度发生大变,其小说的写作相应显现出了诸多自本土传统而来的新的元素和特征。他的写作与传统关系的变化,不是简单的接受和认同,而是在更大的“中国化”写作中追求传统的激活和再造。
关键词:反传统;身份认同;本土衔接;中国化;格非
1986年,以短篇《追忆乌攸先生》登上文坛的格非的小说创作,挟《陷阱》《青黄》《褐色鸟群》和《敌人》等一系列注重形式实验、讲究叙事技巧的作品的写作威势一路先锋而来。写作伊始,借助于一种异质的西方经验参照,格非希冀标示其青春期写作高蹈的反传统姿态,然而,从《欲望的旗帜》(1996年)出版发行开始,来自于本土的传统资源遂逐渐被作者所意识。以张爱玲为例,他曾感慨说:“张爱玲曾经说过:‘几十年后可能没人能读得懂《红楼梦》。……而依我看,现在就连一些学者也读不懂《红楼梦》。”并由此反省说“中国古典文学传统,作为一个价值的体系显然还没有被中国人所认识到”,“五四新文化运动时,主张向西方文化看齐,‘西方中心论思想现在仍在许多小说家头脑中作祟,他们的作品迫切需要走出西方文化视野,进入真正‘中国化的写作。”①理念引导实践,他后来的写作中中国元素和中国成份便逐步增多。这样的变化,营造了他小说叙事的新的景观,但也引发了有关他写作价值判断的诸多争论,他的变化到底好不好?他的传统表现到底是一种怎么样的状况?带着这一系列问题,本论文希望从小说写作和传统关系这一特殊的视角,对格非多年来的小说写作进行一种系统的描述和价值审视。
一 早期写作的反传统和传统存在
在分析格非早期小说写作的反传统精英叙事姿态的形成之时,有研究者讲,其“选择一方面导源于青春期自我意识的觉醒,与格非的性格和早年生活经历密不可分;另一方面也是格非和环境相妥协的产物,因为个人的经验不足而带有玩弄技巧的青涩和少年写作‘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稚嫩。”②
于前一面,通过相关资料可知,因为那个强调“斗争”的时代的整体影响,所以通过祖父的说笑、老师的体罚,作者还是于日常生活的庸常之处,感觉到“渐渐地暴力就渗透了生活,成了记忆的一部分”③。时代的氛围,加之他个人性情中的内向敏感,渴望反叛而又常常被压抑,内外促发互动,自我的排遣自然也就成为了他初期写作的动力:“當时比较寂寞,不会和人打交道,自己还比较拧。想赢得尊重,但没有任何实力,别人怎么尊重你?很多场合就会受到冷遇,遭遇多次之后,就会有愤怒在我心里发酵,这是我写作最大的动力。”④没有实力,但却想赢得别人的尊重,结果只能被挫伤(愤怒);没有实力,现实的境遇之中无法改变自己的存在状况,所以便只好借助于写作——这种类似于虚拟的非现实的方式化解心中的被挫伤感(愤怒)。这是一个极为典型的成长故事描述,类似的描述,可以在许多人的文字中见到,但格非的特别之处,却在于他个人因为强烈和茫然的愤怒所导致的写作选择,让他在写作的精神上与倡扬反传统的现代主义写作联系了起来,从而在有着深厚现实主义传统和政治意识的主流写作之外,别辟蹊径,建构出了“标新立异”的先锋写作姿态:“那个时候年轻人都好奇,对于所有传统的东西都比较厌恶,想要标新立异,所以一下子就找到了现代主义这样的表达方式。”⑤
这样的选择更多起自于一个人成长时期自我身份认同的需要,联系当时诸多的社会文化现象,譬如喇叭裤后的牛仔裤、长头发、文化衫、摇滚音乐等,读者自是能够明白,渴望被认同但是还不能被认同,当正统和正常的方式难以引起别人的注意的时候,通过异质的西方现代写作模式——当时可能更多的还是形态——来吸引外在的注意,从而确立自己的存在感,也许就成了格非早期小说写作“借石于他山”的根本动机。起初的模仿也许并不一定特别清晰,但是当初步的实验和探索赢得了超出意料的关注之后,由无意到有意,由不自觉到自觉,格非等先锋作家也便在不断被他人认同(包括质疑和批评)之中,由外在而内在,逐步缓解了自己心理上的焦虑,清晰了型塑自己社会公共形象的路径。
此外这还与作家个人应对庞大的社会或者强硬的时代机制时的“明哲保身”的应对策略密切相关。愤怒也罢,不满也罢,在当时乍暖还寒的政治环境之中,诚如作者自己所说:“有许多的问题你没有办法通过传统的小说来表述,但是通过先锋小说,通过变形的现代技巧的小说,安全得多。”⑥是“不得已而求次之”之后为了安全的变形或伪装,缘此评论家陈晓明曾分析说:“先锋派最基本的意义,或广义的定义可以这样理解:为文学共同体的解难题活动充当前卫的实验者,80年代后期,一批先锋派作家出于对于现实主义审美观念的逆反,但又不可能在政治与道德、思想与情感方面做出越轨之举,他们只有寄希望于形式主义策略。”⑦确乎如此,现实层面的不敢或不能,先锋派作家们对于正统和传统的“难言之隐”,因此说到底也还是他们在对时代和自己进行了双重的评估之后的一种妥协的产物。
对于这一点的准确理解,需要重回先锋派产生的具体历史现场。格非等人进入大学的20世纪80年代初期,我们国家正处于全面改革开放的时期,在这一特殊的历史阶段,随着思想禁锢的逐渐被突破,打着“解放思想”的旗帜,各种“个人意识”和“主体意识”开始不断抬头,进入到形式多样的话语表述之中,与之相应,文学也得以从以前完全透明的公共广场转入到一种较为个人、私密和自足的美学空间,成为一种既表现自我同时也进行社会参与的具体手段。身处这样的时代,为“被解放”的时代意识所导引,一种和时代合拍的“自由追求”自然成为了尚无多少经验可以依恃、刚刚踏上文学之途的格非们的选择:“我所向往的自由并不是指在社会学意义上争取某种权力的空洞口号,而是在写作过程中随心所欲,不受任何陈规陋俗局限的可能性。主要的问题是‘语言和‘形式。”⑧表面看,这是一种非常个人化的表述,然而深入分析,特别是将其还置于20世纪80年代“新启蒙”的社会语境,读者自会明白这种以“语言”和“形式”为主要手段的对于现实主义构成秩序的强烈反叛,无论其形式层面的语言、技巧、文体革命,还是其精神内涵层面的解构、怀疑、叛逆表现,事实上都是在通过一种特殊的方式消解一些公共经验的同时,也别建另外一些公共经验,以“反传统”的姿态重新将自己置身于中国文化和文学表达的整体,显见在特殊的历史阶段之中一种新的文学生命成长之时个体与社会、自我与传统复杂关系的呈现。
毕竟是中国作家所进行的中国小说的写作,从“影响的焦虑”这一理念出发对格非的写作进行理解,其带有极端形式实验意味的先锋小说写作,因此在貌似高蹈、激烈的反传统姿态之中,依然能够发现一些传统元素的存在或日后随着其生活经验的丰富和认知的提高而亲近传统的因果前提。
首先,反向理解。格非一些非常典型的先锋之作,如《褐色鸟群》,其着意凸显的一些叙事追求,仔细品味,是可以清晰感觉到一种“被针对着”的传统叙事的对立性存在的。这篇小说使用的是俄罗斯套娃的结构模式,小说叙事者“我”给一个偶然到来的不知道应该熟悉还是陌生的女孩“棋”讲述了“我”和另一个女人的故事,“我”讲的故事中又包含了两个相互悖反的小故事。通过这样不同叙事的插入、中断、延宕和包含,格非似乎有意想打破传统叙事内在的线性逻辑,通过不同叙事之间相互的干扰和消解,解构传统叙事视为生命的时间的连续性和情节组织中存在的因果关系。但是真正的不喜欢其实就是不在乎,若是言行间处处都想着和对方对着干,这种反抗,虽然是希望消除对方的,但其不能忘怀的掐着脖子做的心心念念,却恰恰从反向的角度,说明了对方太过强大的存在。
其次,虽然在写法上极为主动地追求着一些异质陌生的西方现代元素,但是在小说内容的建构之中,格非还是常常自觉不自觉地涉及到一些历史传统题材。在这一方面,《青黄》可以说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案例。小说以一条有关九户渔船的历史传说为线索,借助于历史考据的形式,在貌似真相的寻找过程之中,通过能指的相互夹缠和抵牾,解构了人们惯常以为的历史必然存在着一种真相的历史观。在小说的叙事中,为了显示自己叙述的严肃性,作者不仅煞有介事地提及了一些历史书籍和词语专著,如学者谭维昌新出的《中国娼妓史》,一本标明是1953年版的《麦村地方志》,还有从市立图书馆二楼借的明代天启年间编写的《词踪》,而且还通过对于一本虚拟的叫《青黄》的书的追寻,一次一次将读者的注意力引向了一段沉潜的历史传说的存在,让作品的写作因此就像是一种仿历史或历史的还原,其行为的实质确如批评者张旭东所言:“可以说,自我形象从来不仅仅是个人的东西,它总是通过记忆和想象同某种集体的历史经验联系在一起。”⑨在作家积极与“某种集体的历史经验联系在一起”的努力之中,读者因之体会到一种艾略特所说的进入或成为传统的历史意识的存在:“这种历史意识既意识到什么是超时间的,也意识到什么是有时间性的,而且还意识到超时间的和有时间性的东西是结合在一起的。有了这种意识,一个作家便成了传统的了。”⑩想象历史就是与历史的对话,与历史对话的结果往往使作家在反传统的同时也成为传统的构成,这是悖论,但也是作家写作历史存在的事实。
除此而外,对于许多传统词语、器物和意象的频繁借用,对于大量歌谣、传说和古典诗歌的不断引介,对于方志、野史和笔记表述方式的化入等,也都从不同的面向,提示了格非小说写作日后得以与传统握手言和的基础和可能。
二 后期写作的转变
1991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敌人》,是格非从激烈的反传统的先锋写作逐步开始和传统冰释前嫌的代表之作。在这部作品中,格非的叙事虽然依旧沿用了其非常熟悉的“空缺”所导致的“悬念的紧张”,但是在先锋叙事更为熟练的运用之中,于情节和悬念的设计上,他却不再像从前那样,故意中断故事内在的逻辑线索,将许多生活的碎片并置在读者面前,任由他们自己在迷宫中寻找阐释的出路,而是让持续不断的死亡成为故事发展的贯穿性情节线索,在貌似歧路纷繁的叙事之中显见一种前后相连的清晰的时间维度。1990年代中期出版的长篇小说《欲望的旗帜》,更是借助于一个哲学年会召开的线索,穿插以台前台后各种人物因由欲望而导致的各种活动,通过对当下现实的描述,不仅反映了当时知识分子因为普遍缺乏信仰而产生的虚无、疏离和失重,而且也表明了他不再局限于文体和语言的形式实验,不再局限于虚构的历史和想象的经验,转而开始直面现实,努力实现从形式的转向到精神的转向。
虽然1995年到2004年将近十年的时间格非也写了不少有关知识分子生活的小说,如《苏醒》《沉默》《解决》和《紫竹院的约会》等,但还是被评论家和研究者看成为格非小说写作的停顿期。在这十年中,格非所做的工作,主要就是从理论上开始认真思考中国传统文学中的叙事资源问题,同时也注意将自己对于欧美重要作家的研究所得与中国传统的经验进行链接,整合并构建可以指导自己写作的“中国化”叙事理论,并自觉地将其加以应运,显现于其后不少的写作实践。其 “江南三部曲”(长篇小说《人面桃花》《山河如梦》和《春尽江南》)的写作,即标示了他在小说写作上从先前极为偏执的反传统到现在的逐渐与传统握手言和、甚至有意识融入传统的转型的完成。
格非对于传统的态度变化,和他所身处的时代密切相关。1990年代初中期,因为自改革开放以来的持续政治热情被人为抑制,所以精英知识分子在认知上发生了重要的转向。这种转向不仅表现于他们关注的重心开始从异质的西方思想的热情引介转移到了自家学术规范的冷静强调,而且也表现于他们经验的参照开始从异域的寻找一变而成为对于本土的重新审视。顺随这样的变化,为时代所裹挟同時也是自我的逐步成熟,在小说叙事的经验建构之中,通过对西方经典作家作品和中国本土经典作家作品的对比,格非发现了,“西方小说在故事和场景的关系上,常常是停下叙事,描写场景,比如《巴黎圣母院》停下来描写环境,但是这个叙事中断的问题在中国的小说艺术中很早就被解决了。…… 中国古典小说的高明和伟大之处是值得我们终生学习的,这些传统才应该是我们当代小说创作的真正出发点。”11
除此而外,他身边的现实也对他产生了重要的意义触动。写作和出版《欲望的旗帜》的时候,格非恰遇古人所言的“三十而立”这个时间节点,也许是民族无意识潜在的呼唤吧,就在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前后,总结自己此前的先锋创作,他对自己的写作开始有了内含批评的反省:“这样写小说有没有必要?一定要这么写吗?有其他更好的写作方式吗?”12而于此关键而茫然的反省时刻,身边发生的一些事给了他深深的触动:首先是他父母所给予的,他说:“当时很多人,包括我的父母看到我的小说都很不解,说这是在写什么呀?我也觉得那时候的写作做作得有点过分。”13其次也是异域的他者所给予的。在一次访谈中格非回忆说,几年前,他受邀旅居法国南部的一个小村庄专心写一部小说,他所去的那个村庄是一个非常偏僻的小村庄,但令他惊讶的是,“那里的农民都非常尊崇自己国家的文化,绝大多数农民对福楼拜、普鲁斯特等本土小说家的经典作品格外熟稔,津津乐道。”他的所见所闻给了他至为深刻的印象,由此他反省说:“五四新文化运动时,主张向西方文化看齐,‘西方中心论的思想现在仍在许多小说家的头脑中作祟,他们的作品迫切需要走出西方文化的视野,真正进入‘中国化的写作。”14
从其“中国化”写作立场出发,在1995—2004将近十年的相对沉静的“潜伏”时期,格非一方面开始恶补有关中国传统叙事和文化的功课,一方面结合自己的授课、博士论文写作和课题研究的需要,开始认真研读和深度思考在既有的西方现代表达基础之上中国作家应该如何利用传统资源、寻求更能体现创新追求的写作智慧的问题。根据格非的自述,他大概是到三十岁才开始中国传统书籍较为系统的阅读的。他初始的阅读,主要是一些志怪传奇和《世说新语》、《聊斋志异》等较为别样的叙事类作品,但是后来因为做硕士和博士论文,通过对废名等现代诗性小说作家的系统阅读和了解,逐步深入到了中国文学和文化的深刻之处,获得了不断与传统进行深度对话的可能。2010年4月清华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学术专著《文学的邀约》较为系统地集结了格非对于中国传统叙事的思考和研究成果,在书的内容简介里,出版社即有这样的推介话语:“本书所讨论的问题,除了文学(特别是小说)的叙事和修辞之外,亦论及一般文学现象,尤其是文学及其功能的历史演变。……作者在细读中外文学作品的基础上,结合中国叙事的传统资源,对上述四个方面的问题逐一进行了论述和辨析。”15翻阅这本著述,读者不仅可以看到文中所例举的许多中国古典叙事作品的内容,而且更可以看到“结合中国叙事的传统资源”,著者对于一些重要的叙事问题的理解和阐释。如其第三章“时间与空间”的小标题安排,其中就有两个话题专门拿中国叙事的传统说事,寻求叙事问题思考之时的中国理解和中国经验,在理性的认知层面为自己接下来的小说写作进行思路的储备。
三 后期写作中的传统表现
理论指导实践,在开始有意尝试与传统和解并与其进行积极有效的对话之时,格非小说写作之中传统的存在也便愈来愈成为了一种清晰的事实。
首先是传统文学文本的互文存在。互文是文学对于自身经验特别是自身传统经验的记忆,是文本和文本、也是文学和自身之间的对话。在谋求写作于困顿中寻求新的变化之时,通过恶补中国传统文学和文化知识并积极寻求与传统文学智慧之间的对话,一些能够给格非带来触动并体现他关于小说叙事的新的思考的中国古典文学文本,也便因之被激活并得以进入到他的新的小说之中。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以格非在1990年代中后期所写的《凉州词》为例予以说明。《凉州词》以唐代薛用弱《集异记》中的“旗亭画壁”故事为原型,通过一个虚拟的临安博士的学术研究,想象性地对于曾经的一段历史进行了还原。这种还原,给了读者尽可能真实、严谨的阅读感觉,和临安博士学术思考同步,小说通过一些作品、传闻、出典的介绍和考证,让人感觉看小说的过程就像是在阅读相关的历史文献资料,造成了一种俨然置身其中的印象,但实际上,这被称之为“新历史小说中的‘历史常不是不可更改的存在,而是现在与过去对话中重新构筑的过程,渗透着现时色彩和个人对历史的认识体验”16。在对一种历史真相感性、多元、不确定和碎片化的呈现当中,格非让个体介入历史,对古典文本进行了丰富和改写,“通过临安的研究重建了历史,也借此传达出自己的历史观:历史的残片通过人的意识得以还原,任何历史在根本上是取决于叙事的,作为叙述者的个人才是历史的主体”17,从而于现代小说写作方式的实验和中国古典文本的重新改写之中,为读者建构了一种复杂而又充满智力挑战的精彩故事文本。
其次是传统叙事技法的重新激活。格非前期的小说写作,其技法的选择更多受西方现代主义写作的影响,表现出了较为鲜明的西方现代小说的仿写特征,如“作者的退场”“空缺和重复”“时间的错置”和“迷宫叙事”等。但1990年代中后期,随着“千年未有之变局”的时事变化所带来的现实冲击,在认真反省和总结了自己前期的先锋写作经验之后,通过阅读《二十四史》并及各种中国古典小说和撰写有关废名写作的博士论文,他开始在认识上产生了新的想法:“我自己的写作一度受西方的小说,尤其是现代小说影响较大,随着写作的深入,重新审视中国的传统文学,寻找新的汉语写作可能性的愿望也日益迫切。”18从立足于母语、借鉴传统写作经验、重建汉语写作新的可能性的思考出发,清晰自己的修为所得,格非的小说写作也便在如下几个层面显现出了传统写作技法影响的存在:
其一,说书人身份的选择和叙述者的干预。
西方现代叙事理论以文本为独立的存在,认为文本一旦完成,小说家本人即应该从小说中退场,为此,在阅读西方小说的时候,除了能听到叙述者(作者为了达到某种叙事的效果而虚拟的一个讲故事的角色)的声音之外,读者是不允许听到别人的聲音的。但是在中国叙事文学发展的过程之中,由于成熟的小说文本在产生之前,曾经经历过说话文本的存在,因此受说话人(说书人)和现实读者现场交流氛围的影响,读者往往可以看到“列位看官”“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之类的话,说书人不惜违背小说叙事的基本原则,让自己直接在文本中现身,中断原本进行的叙述,对正在进行的叙述进行评价或分析。中国古典小说如此这般的表现,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并未受到其后作家的关注和自觉运用,但是受热奈特等大师现代叙事理论有关“视角”和“声音”表述的影响,为新的认知所激活,格非遂于大家的熟视无睹之中发现了它们存在的当下价值,并频繁地将他们运用于他的小说写作,像《望春风》中常见的“若不嫌我饶舌啰嗦,我在这里倒可以给各位讲一个小故事”或“亲爱的读者朋友们,我相信各位在阅读这本书的时候,随着情节的逐步展开,心里会出现这样一个谜团:你已经给我们讲了不少的故事,各位人物也都纷纷登场,可是为什么我们一次也没看见你正面提到过自己的母亲?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在其表面看起来新异的叙述之中,让读者感觉到了中国古典小说非常分明的“说书人”口气和语调的存在,从而在有意的作者/叙述者与读者/接受者所营造的现场交流氛围之中,不仅弥补了西方现代小说在“作者退场”之后所形成的叙述交流的不足,而且也让习惯于古典章回小说阅读的读者感觉到一种聆听之时久违的亲切。
其二,史传传统中的“春秋笔法”借鉴。
“春秋笔法”是中国史书叙事的专有方法,其要义如“《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纡,惩恶而劝善”19,也就是在隐而不隐的关系营造中,用尽可能含蓄和智慧的手段,表达作者对于人事的看法。反思此前一味地西方参照,通过对《红楼梦》《水浒传》和《聊斋志异》等小说的细心解读,格非发现了一种不同于西方经验的客观化,“(他)不是说没有自己的见解、没有自己的情感,而是他会非常委婉地用所谓的‘春秋笔法来表达他的意图,并不是强制性地要你接受他的观点,那么这样一些被认为西方叙事学里面非常高明的手法,实际在中国早就存在了。”20为此发现所影响,他后来的小说于历史故事的讲述之中,也便常常化用他所说的“春秋笔法”。如在《春尽江南》一书的叙事之中,表述他的历史观,格非先是借谭端午写了一首有关牺牲的诗,以为牺牲原本就是历史的一部分,真正的牺牲,“没有纪念,没有追悼,没有缅怀,没有身份,没有目的和意义”21,极力否定历史可能具有的意义。而后在提到谭端午经常所阅读的《新五代史》之时,又借守仁的口,强调“这是一本衰世之书,义正而词严”22。通过繁复的印证,委婉表达了他希冀借助于复杂、循环历史的讲述,匡正一时代风尚的知识分子的潜在情怀。
其三,重返时间之流。
受史传作品的影响,中国古代小说的写作大都强调故事时间的连贯性和情节线索的完整性,以此谋求叙事的真实可信,同时也确保读者阅读的顺畅。除此而外,因为受说话艺术的影响,所以古代小说的写作也便大都选择顺随故事展开的时间进程,建构起承转合的叙述结构模式,从而让文本空间的存在附属于时间的存在,在一种自然且巧妙的方式之中显示叙事的意义。然而时代发展到现在,由于工业技术的不断革命和新媒介的不断出现所带来的生存感受的全球化和碎片化,因此个人生命中的时间意义越来越淡化而空间意义越来越加强,时间因为空间的碎片化而被割裂,空间的存在被无限放大的同时时间的意义也往往不知去向。格非曾痛苦地感喟:“如果你真的能把时间忘掉,固然挺好,问题就在于,我们忘不掉。我们只不过假装忘了时间,而时间一直在那儿,它从不停留。”23时代如此,生命的真诚反思又不能不与时俱进,所以,在新的语境中重新思考时间与写作的关系之时,格非也便认识到,无论是个体的生命,还是新语境中的小说写作,“没有对时间的沉思,没有对意义的思考,所有的空间性的事物,不过是一堆绚丽的虚无,一堆绚丽的荒芜。如果我们不能重新回到时间的河流当中去,我们过度地迷恋这些空间的碎片,我们每一个人也会成为这个河流中偶然性的风景,成为匆匆的过客。”24为这种认知所驱动,淡化此前所接受的博尔赫斯和卡夫卡等人对于时间惯常的空缺、偶然、交叉和非线性等的处理方式,在“江南三部曲”及其后的小说写作之中,格非也便从原先的单纯“问道于西方”,一转而变为在对西方经验进行深度消化之时同时也求教于本土,从中国古典叙事资源中寻求可资借鉴的智慧。他的做法可以概括为一句话:重返时间的怀抱。实践中的操作具化于两个方面:一是让空间重返时间之中,一是让人们重返过去的时间。
让空间重返时间之中,简单地说,就是让空间时间化,从而在时间的流动之中,凸显因由空间的变化所带来的生命的意义和历史的内涵。以“江南三部曲”中的“乌托邦”实体花家舍为例,表面看,从花家舍到普济到鹤浦到梅城,花家舍由湖面、山坡、长廊所构成的东西分割的基本格局在百年风雨的侵袭之中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是从土匪窝到集中营再到销金窝,因为时间的流逝发生了存在本质的变化,所以借助于为时间所裹挟的花家舍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中所呈现出来的空间内容,亦即借助于空间的流动性,读者便不仅能够触摸到诸多鲜活的历史发展细节,而且也能够整体建构出一种别样的百年中国思想史,感知到几代人在对理想的不断追求之中所内蕴的幻灭和执着的复杂心态,让小说的叙事因之更趋近于“兴亡感叹”的传统历史小说的叙事智慧,同时也更具时间和空间博弈的张力和复杂意味。
相较于让空间重返时间所形成的对于对象的历史审视视角,让人们重返过去的时间,这种时间的处置方式则蕴含了更多也更为直接的现实针对性。当下世界是一个高度功利的世界,功利世界中人们一切行为的根本目的即在于追求利益的最大化。为这种目的所内在规约,许多人日常的行为也便表现为尽可能地缩短过程(时间)而去求取最好的结果(最大的空间),生活叙事对于时间的处置,最为基本的方法也就成为了时间的空间化,即尽可能地取消事物存在的時间感。不满于这种高度功利化的时间计量方法,借用前现代时期中国古人利用自然的节奏来计算时间的方法,通过回忆或种种的将时间空间化的手段,一如《人面桃花》之中陆秀米阅读父亲关于时间的遗稿,“在他的遗稿中,对时间的细微感受占据了相当大的篇幅。在他看来,时序的交替,植物的荣萃,季节的转换,昼夜更迭所织成的时间之网,从表面上看是一成不变的,而实际上却依赖于每个人迥然不同的感觉。”25换句话也就是说,时间的意义存在实际上因人而异,真正的时间因此是由每一个生命自我所建构而成的,就像《望春风》中的“我”和春琴,蛰居便通庵之后因为没有水没有电,断绝了和外界的一切可能的联系,所以他们也便得以摆脱现实的时间计量和规定,重新回到手表钟表未曾发明的前现代之时,“我们通过光影的移动和时光的嬗递,来判断时序的变化。其实在我和春琴的童年时代,我们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我们的人生在绕了一个大弯之后,终于回到了最初的出发之地。或者说,纷乱的时间开始了不可思议的回拨,我得以重返时间黑暗的心脏。”26其中的“重返”,既标示了作者对于利己主义、现代科技文明和由权利、资本和城镇化等组成的现代专制主义联手组成的外在世界的不满态度,显见了小说人物对于过去——也即意义时间的珍视,同时也“给作家重新审视外部世界人物命运及事件、开掘它的内在意义提供了新的可能。空间是时间化的,时间开始了不可思议的回拨,通过时间的变化,格非展现人物命运,通过展现人物命运来表达他的某种道德判断,以此劝告读者,提供意义”27。
格非小说写作一路而来的和传统关系的变化,生动而典型地表征了一个生命意义体在成长的过程之中和传统可能发生的关系:初期的反叛,慢慢的理解乃至自己也为人父母之后种种返身的认同和请教。不过,需要强调的一点是,正如没有一个孩子会完全地等同于他的父母一样,作为一个有着良好西方写作经验背景,且自觉到汉语写作必须能够融入到国际话语交流大潮之中去的现代写作者,格非小说写作中对于传统的态度,也便永远不会是一种洗心革面之后的完全的回归。“回归传统不等于与先锋绝缘”,或者“我并没有一下子回到传统,而是一种学习传统的方法,我仍然没有放弃对现代主义的探索,那里还有广阔的空间”28,从格非所说的这些话以及诸多的文本实践的实际情况——如《锦瑟》中虽然有着与古典文学/文化文本多样的互文生成,但其写作却始终没有放弃他对于自博尔赫斯而来的迷宫叙事的喜欢;如他“江南三部曲”的写作在学习古典小说通过空间的时间化而重返时间之流的同时,却又通过时间的空间化形成许多人为的叙事中断,从而在种种的“空缺”和“悬念”设置中推动故事的发展,也营造特殊的叙事效果——看,他小说写作中的返身传统,不是简单地认同或成为传统,而是在异质的他者经验基础上对传统的重新打量和审视,是在现代写作新的理论认知视域下对传统的重新激活和挖掘,因此其真正的价值或启示应该是“在汇入现实主义大传统之时,又注入了新的血液,它既赓续汉语小说之美,又糅合西方叙事美学,并借此重塑了小说‘讲故事的伟大传统”29。
注释:
①1114陈熙涵:《作家格非:当代写作需走出作家视野》,《文汇报》2008年8月10日。
②马天娇:《“精英”与“大众”的辩正——浅谈格非小说的创作历程》,《长江丛刊·理论研究》2017年第4期。
③吴虹飞:《这个世界好点了吗?——吴虹飞名人访谈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77页。
④格非、冯唐:《关于文学——冯唐、格非问答录》,《学习博览》2013年第1期。
⑤⑥格非等:《革命与游戏——2012年秋讲·韩少功格非卷》,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89页。
⑦陈晓明:《笔谈:九十年代中国先锋文学创作与批评——关于九十年代先锋派变异的思考》,《文艺研究》2000年第6期。
⑧格非:《格非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23页。
⑨张旭东:《跋:自我意识的童话:格非与当代语言主体的几个问题》,载《呼哨》,长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247页。
⑩[英]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能》,载《艾略特文学论文集》,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2-3页。
121328丁阳:《格非:好的小说一定是对传统的回应》,《中华读书报》2008年8月10日。
15格非:《文学的邀约》,清华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16王彪:《新历史小说选》,浙江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7页。
17李昱颖、张学军:《格非小说与古典文本的互文性》,《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7期。
18王增宝:《格非小说转型与中国叙事传统——以〈隐身衣〉為例》,《当代文坛》2016年第8期。
19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修订本),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870页。
20格非:《小说是对被遗忘的一种反抗》,《新京报》2005年4月14日。
2122格非:《春尽江南》,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06页,第371页。
23格非:《雪隐鹭鸶:〈金瓶梅〉的声色与虚无》,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8页。
24格非:《重返时间的河流——在“人文清华”讲坛的演讲》,《山花》2016年第5期。
25格非:《人面桃花》,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86页。
26格非:《望春风》,译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366页。
27谭杉杉:《论格非向中国小说叙事传统的回归》,《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
29林培源:《重塑“讲故事”的传统——论格非长篇小说〈望春风〉的叙事》,《当代作家评论》2016年第6期。
(作者单位:天水师范学院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
责任编辑:刘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