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鸣
美国总统特朗普向全世界发起“贸易战”以来,尽管从白宫、国会、主要经济部门和经济、学术界传出了很多质疑和反对声音,但各项强硬政策鲜有妥协和修正。本质上,这是由特朗普本人偏执、恣意的贸易理念和行事风格决定的,白宫一些官员曾在不同场合暗示,“这是一场总统一个人说了算的战争!”
当然,在政策制定过程中,特朗普并不希望“独自作战”,也十分渴望理念相通、能力相称的团队簇拥。放眼望去,白宫内部几位颇具代表性的贸易“鹰派”白宫高级顾问几乎全由特朗普一手提拔,三员主要“大将”——白宫国家贸易委员会主席彼得·纳瓦罗、贸易代表罗伯特·莱特希泽、商务部长威尔伯·罗斯共同筑就了总统的强硬贸易政策的底色,但他们身份角色、成长经历不同,精神信仰、人格特质有异,尽管在保护主义理念根源上与总统相通,但内部也非铁板一块。
有“鹰派中的鹰派”之称的纳瓦罗曾任加利福尼亚大学的经济学教授,学术立场强烈偏向贸易保护主义。长期以来,纳瓦罗的著述和宣教在美国民间蓝领工人中受到追捧,但在经济学家当中和者寥寥。
在纳瓦罗看来,中国是美国经济的最大“破坏者”,遏制中国应是维护美国国家利益的首要任务。在其著述《卧虎:中国军国主义对世界味着什么》一书中,纳瓦罗认定中国必将成为当年偷袭珍珠港的日本帝国的翻版;由其编导的纪录片《被中国杀死》,海报上赫然印着一把绑着人民币的匕首插在了美国国旗上。
特朗普对纳瓦罗所宣扬的价值理念有着高度的认同,视纳瓦罗所著《致命中国》为“精神导读”,曾评价这本书“用事实、数字和洞察力描述了我们同中国的问题”,“为中产阶级的复兴指明了道路”,还问身邊人“你们写得出这么好的书吗?”2016年12月,特朗普过渡团队宣布,将由纳瓦罗担任新成立的白宫国家贸易委员会主席。
由于个人性格和政策立场过于激进,纳瓦罗在特朗普执政后不久就开始受到华盛顿技术官僚的排挤,一度被剥夺参与最高级别经贸会议的权力。然而在特朗普的信任和力挺下,纳瓦罗的地位重新稳固起来,并在与白宫贸易“鸽派”的争斗中占了上风。据美媒报道,2018年5月美国贸易代表团访华期间,纳瓦罗甚至因与代表团团长、财政部长姆努钦观点不合,在谈判会场外激烈争吵。
纳瓦罗“鹰派”理念上的一大特点是,他的反华情绪超越了经贸领域,成为一种全方位的敌视与恨意。他力主的贸易政策也因此超越了特朗普的初衷,从平衡对华贸易赤字升级为战略性遏制。纳瓦罗在知识产权、敏感技术输出和中国企业对美投资审核等议题上态度极其强硬,其政策主张带有明显的冷战色彩,也是无法劝服的。
已经81岁的富豪罗斯是美国历史上最年长的商务部长,其贸易理念源自其商人属性。他在人格深处自始至终将自己定位为一名“交易掮客”。他被誉为美国钢铁行业的并购重组之王,曾在2003年前后以极低价格收购匹兹堡等地的七家钢铁企业,随后加入敦促美国政府对华施加进口钢铁限额的行列,从钢价上涨中受益,所收购的破产企业估值水涨船高。仅仅一年后,他又以高出收购价十倍的价格将几家钢企转卖,从而挖到了一大桶金。
罗斯当年的收购行为并非源于对产业安全和国家利益的认知,对中国也没有发自内心的恨意。他曾经这样向媒体评论当年的交易:“我并不觉得中国的问题很大,中国的低劳动力成本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们主要的赤字来自欧洲、日本、加拿大,美国在对外贸易中处境被动的主因是这些国家不守规则。”2012年,当中国已成为美国的头号外贸赤字来源,罗斯仍发表观点说:“即便中国逐渐让人民币升值,工作机会也不会回到美国来,而是会流向越南和泰国,通过控制汇率让工作回流不过是异想天开。”
但一到商务部长任上,罗斯便讲起政治来。他充分意识到作为特朗普的商务部长,必须对外保持强硬,自觉地将贸易保护作为一种岗位态度和一项政策工具加以贯彻。2017年7月,罗斯与中国副总理汪洋本来已就中方钢铁产能过剩的对美影响问题达成共识,然而特朗普仍然认为他对中国“不够粗暴”,对他谈出的成果未予批准。在很多贸易“鹰派”看来,罗斯总是向中国妥协,中方提出的很多合作承诺不过是“新瓶装旧酒”,美方并不会得到什么实际好处。中兴事件爆发后,罗斯积极与国会斡旋,敦促恢复双方正常的业务合作,却被进一步视为软弱和不顾国家安全。
罗斯的政策执行力常为特朗普诟病,对白宫近半年来的几项重大议题(税改法案、移民法案、政府财政预算)都没有深度参与。特朗普对罗斯的信任和支持度正快速减退,曾经当面指责他“对于贸易的理解非常糟糕”,并嘲笑罗斯的精力“最多只能坚持到上午11点”。总体来看,罗斯的“鹰派”形象实际上是由其商务部长的角色塑造的,其本人对于贸易保护主义保持了一定距离,理念深处仍然是个具有交易思维和利益置换导向的商人。
莱特希泽在美国贸易谈判领域深耕30多年,有“钢铁老兵”之称。早在里根执政时期,莱特希泽就担任过美国贸易副代表,在对日本、欧洲的贸易战中发挥过巨大作用。离开行政部门后,他加入世达律师事务所,代表美国企业同产业工人打官司,主业仍聚焦于美国对外贸易中的“非公平和歧视性问题”。这两段经历成就了莱特希泽在美国几乎无人可比的业内专家身份。
莱特希泽在谈判中的最大特点是态度强硬。在上世纪与日本等国的钢铁贸易谈判中,他曾极其傲慢地将美方的谈判清单折成纸飞机甩向对手,并故意安排了令人精疲力竭的“拉锯式”谈判。在长达七个月的谈判进程中,他的团队只放了两天假。去年以来,莱特希泽同步与中国、欧盟、日本、韩国、加拿大和墨西哥进行了不间断、高强度的谈判,尽管成果寥寥,但其领导的团队展现出高度的专业性,气势上毫不妥协,对各方形成了精神和体力上的巨大压力。
在理念深处,莱特希泽仍在不断复制里根时期那套强势态度,也是那段成功的经历使他笃信美国的权势和市场力量仍会击败对手,坚信毫不让步是捍卫美国利益的最好办法,代表美国在任何一场贸易战中获胜已成为其唯一精神信仰。而他多年的律师经历也丰富了他的理论和实践积累,使其更加相信贸易是黑白分明的“二元世界”,别国占了便宜,美国的利益一定受损。他搞谈判非常重视理据准备,意在使对方感受到美方提出的要求不仅是现实利益使然,更拥有法理上的基础。
除了以上三位典型代表以外,白宫的贸易“鹰派”还有一些重要人物无法忽视。他们可能不常出现在聚光灯下,但很可能是具体政策的直接起草者和一线执行人。莱特希泽在世达律师事务所的一众律师同事已走出“旋转门”,成为特朗普政府财政部、国家税务局、白宫国家经济委员会负责法律谈判的绝对主力。比如,年初获得任命的美国贸易副代表吉瑞思曾经两度入选美国最佳律师,尤其擅长钢铁反倾销案诉讼和对中国的“双反”(反倾销、反补贴)调查。他曾与莱特希泽并肩作战,共同代表美国钢铁公司打赢反倾销的国际官司。再比如美国驻世界贸易组织(WTO)大使丹尼斯·谢伊,长期对华持敌视态度,在就职后的首次WTO理事会上四次指责中国是“单边主义者”,说什么“我们仿佛漫游仙境一般,眼睁睁地看着WTO的列车遭受中国国家资本主义的奴役……亲眼目睹世界上最具保护色彩的国家将自己装扮成自由贸易的护卫者,这简直是黑白颠倒”。谢伊是敦促特朗普启用“301法案”对中国实施知识产权处罚的主要推手,也敌视中资企业的海外投资并购行为,声称“中国的国有企业就是政府的左膀右臂,美国的传统是禁止国家控制企業,我们怎能让共产主义政权控制我们的企业呢?”
在这些“鹰派”的喧嚣和排挤下,前白宫国家经济委员会主任加里·科恩于2018年3月拂袖而去,接替他的拉里·库德洛本来支持自由贸易,和财政部长姆努钦一样立场不左不右,也曾在美国外资安全审查(CFIUS)权责改革等事项上成功说服特朗普回到中间路线,避免做出过于偏激的决定,但也不得不在各种公开表态中追随时下美国流行的“政治正确”,高唱对华强硬调门。
最后,让我们看看白宫最大的“鹰派”是谁。正是特朗普本人。
早在竞选期间,特朗普就大肆鼓吹对华“贸易战”。按理说,他的这一观点与一向支持自由贸易的共和党传统党纲相悖,然而民调显示,大选期间共和党选民对自由贸易的认同度从2015年5月的51%跌至投票前的32%,说明特朗普成功改变了美国民众对自由贸易的认识。
本届白宫各项“贸易战”政策出台的节奏、对象和强度均由特朗普主持制定,即便做出暂时性妥协,也只能由特朗普自己提出并拍板决定。比如今年7月欧盟委员会主席容克访美期间,美欧贸易团队均未对谈判作任何期待,特朗普本人却在谈判前出人意料地宣布会议要有成果,一举促使双方只用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谈出了意向性联合声明。
一方面,这源于特朗普早年的从商经历。早在1987年,特朗普的“贸易战”理念就已非常成型,当年他刚刚在纽约进军房地产界,手头资金并不充裕,然而彼时正值日本、西欧商品大举“倾轧”美国市场,这使特朗普内心产生了巨大的失落感——“人们对于其他国家的蹂躏已经逆来顺受了,他们在背后嘲笑我们,因为我们的愚蠢而嘲笑我们”。1990年,特朗普首次尝试参加总统竞选,在当时就已将“贸易战”作为自己的竞选标签——“我们为日本提供庇护,他们却用从我们这儿赚的钱买下了整个曼哈顿,我们输了!”2000年,特朗普作为改革党候选人第二次参选总统,在演讲中承诺如果自己赢了,会亲自兼任美国贸易代表,“好好和日本聊聊抢劫美国的事,好好打击一下德国的经济帝国野心,好好教训法国人如何尊重别人。”他告诉《华盛顿邮报》:“我每天都和这个世界上最聪明、最难对付的人打交道……要永远呈现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如果不这样做,你就无法坐在这把椅子上。”不难看出,从日本、西欧到中国,一场场不断被点燃的“贸易战”是特朗普贸易理念的“思想结晶”和“实践成果”。《纽约时报》一篇文章评称,“这场战争不容退缩,它塑造了总统光辉无比的强硬形象,是一项他最为擅长的伟大交易,否定了这个交易就等于否定了特朗普人生的合法性。”
另一方面,“贸易战”源自特朗普“永续竞选”的客观必须。2016年大选中,白人产业工人选民投票支持和反对特朗普者的比例分别是67%和28%,成功帮助其在“铁锈州”翻盘。入主白宫后,落实竞选纲领就成了特朗普执政的首要行动指南。特朗普“贸易战”的重心聚焦于钢铁、汽车产业,其政策导向就是针对以匹兹堡、底特律为核心的“铁锈地带”。今年11月美国将迎来国会中期选举,特朗普也已于2月启动了2020年竞选连任的准备工作。在“永续竞选”氛围下,特朗普需要重新捡起中国议题,作为凝聚选民、转移矛盾的利器,这就决定了2018年必将成为中美贸易摩擦频发的一年,停停战战的局面将至少蔓延至中选结束。只有当特朗普离开了竞选主题,共和、民主两党国会力量完成新一轮重组,特朗普的贸易政策才具备进行方向性调整的可能。这个世界等得来“白鸽”重新从白宫飞出的那一天吗?
(作者为盘古智库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