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尸姑娘的小道长

单赳焰

楔子

“道长，我饿。”

“僵尸不需要吃东西。”

“道长——你的脖子闻起来好香……”

“……不准咬！”

一、爱看日出的僵尸

清晨，第一缕阳光穿破地面，洒向万物，枫叶被光晕渲染着，很美。牙牙抬脸望着布满光晕的枫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香啊，跟道长的脖子一样香……

这才是人类应该有的感觉吧。

可没等吸完那口气，牙牙就向后蹦了一步，将自己藏在树荫里。随后，她调转过身子，向身后蹦去。这一路都是枫树，厚厚的枫叶将地面遮挡起来，一丝阳光都漏不进去。

牙牙是个僵尸，女僵尸，被一个小道士养着，所以她穿的是干干净净的衣服，脸上除了两颗长长的獠牙之外，与人类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就连举在身前的两只手，指甲也是小小圆圆的，虽然光泽不怎么样，却十分干净。

这些都是小道士替她收拾的。牙牙之所以称呼他为小道士，是因为小道士长得太年轻了，看起来也就十几二十几岁的样子，而牙牙就不同了。

虽然不记得生前的事了，可她却一直都以百年僵尸自称。小道士的那点儿年龄放在她的眼里，当然是不够看的了。只是小道士老气横秋能絮叨的嘴脸，却像比她还老的样子。

顺着枫树洒下的树荫，牙牙终于蹦到了自己的住处——玄堂观。这儿是小道士住的地方，也是她住的地方。

可是，玄堂观的台阶太多了，牙牙每次都数不清楚，并且这台阶一个比一个高，她蹦了几个台阶之后就再也蹦不上去了。

玄堂站在道观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牙牙，了然地问：“又去看日出了？”

牙牙冲他龇牙一笑，玄堂转脸，嫌弃道：“你那牙我站这么远都能闻到臭味，千万别动口。”

闻言，牙牙瞬间便收了笑。她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体早就腐朽了，虽然看起来还不错，可是只要一天不刷牙，嘴巴就会很臭很臭的。而且，今天她去等日出的时候，玄堂没来得及帮她刷牙。

“傻站着干什么，蹦上来啊！”门口的玄堂又在催她，牙牙一咬牙——还是没能蹦上去，这台阶也太高了！

玄堂嗤笑一声，在牙牙看过来的时候早就三两步走了下来，站在了她面前。跟从前一样，玄堂将牙牙的手臂一拨，将直挺挺的一根木头扛在了自己的肩上。

又是这种香甜的气味……牙牙忍不住头晕目眩，迷迷糊糊间两颗尖牙就要往玄堂的脖子上凑。

“你敢用那张臭嘴咬我试试。”

牙牙一个激灵醒过来，委屈地瘪瘪嘴，此时玄堂已经迈过所有的台阶进了门，把她放了下来。

“我饿……”她巴巴地看着他。

“僵尸不需要吃东西。”玄堂斜睨着她，凉凉地道，“也不怕吃了东西烂了肚子。”

牙牙没话说了，因为玄堂对她很好，知道她爱看日出，所以在她的住处外种满了树——有了树荫，她就不会害怕太阳了。整个玄堂观最多的就是树了，凉凉的，虽然她并不能感受到什么是“凉凉的”，可是她知道，玄堂很喜欢。而且，他之所以会种这么多的树，并不只是因为她喜欢看日出，所以这件事，她没什么好感激他的。

“没良心的东西。”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玄堂白了她一眼，“今天的日出跟昨天的日出有什么不同吗？”

明明昨天都看过了，今天还要看！

牙牙深深吸了一口气，远处的太阳越升越高了。

“我总觉得，从前我做人的时候一定也很爱看日出。或许，我还在太阳底下晒太阳、流汗呢。”牙牙仿佛真的记起了从前一般，目光很是痴迷。

砰！玄堂屈手弹了她的脑袋，咬牙道：“你有什么‘从前，你是第一代僵尸，生来就是僵尸，没有什么‘从前！”

牙牙弯眼一笑：“哎呀，不好意思，我忘了呢！”

二、什么都会做的小道士

夜晚，玄堂坐在床边正捣弄着什么，牙牙就直直地站在一旁，像个护卫。夜风徐徐，吹了牙牙的一丝头发，送到了玄堂鼻尖。

玄堂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手中的活计却不停。

牙牙忍不住撩起嘴角，如果她的手能动的话就好了，这样她就可以自己把头发放在玄堂的鼻尖让他打喷嚏了，因为他打起喷嚏来真的是太好看了。可是眼睛看到玄堂手中捣弄的东西，牙牙却又觉得自己这样想不太地道。

玄堂在納千层底，确切地说，应该是万层底了。牙牙的鞋子磨损得很快，经常露出脚趾头来，有的时候是因为蹦得急，有的时候又是因为脚趾甲长得太快，把鞋子都给撑破了。

外边买的鞋子都不怎么经穿，玄堂索性就开始自己动手去做了。牙牙的鞋底变得很厚，而且脚下铺满了软绵绵的棉花，玄堂说这样软和，不会硌脚。

可是牙牙压根就没有知觉，所以对于玄堂的好心并不领情。她总想着有一日，她会把玄堂小道士的恩德全部报答干净，然后再一口咬上他的脖子，尝一尝那该死的好闻的东西是个什么味道，才不管肚子是不是会烂掉呢！

到时候，她一定刷干净牙齿，一定洗干净头发、剪干净指甲，不会让玄堂有一丝不舒服。

牙牙觉得自己露在外边的獠牙蠢蠢欲动，玄堂突然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只一眼，她脑袋中那些大逆不道的想法便统统都消失了。

玄堂说过，如果她咬了他，那么他就会跟她一样，见不了阳光，也没办法帮她清理，更不会帮她做鞋子了。

牙牙觉得心烦意乱，在屋子里蹦跶个不停。影子在玄堂的手上晃来晃去，一不小心，玄堂的手就被大头针给扎破了。

血珠瞬间冒了出来，牙牙突然顿住，眼睛冒光地看着那滴血，两颗獠牙又开始了蠢蠢欲动。

“滚出去。”

“嗯？”牙牙疑惑地看向玄堂，正见他把手里的万层底连同上边的针线丢到她脸上，牙牙吓得惊慌失措，连忙往后蹦。

大头针的厉害，她是知道的，一定不能碰。

玄堂将她赶了出去，关门前，牙牙清楚地看到，他把出血的那根手指放在嘴里嘬，可是甩上的门却险些把她的鼻子碰断！

哼，凭什么你能吃我不能吃！牙牙愤愤想，早晚有一天……哼！

夜晚，是属于牙牙的时间。

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可以肆无忌惮地外出，不用担心会被阳光晒化掉。可是，她不喜欢月亮，她喜欢大太阳。

大太阳多美啊，月亮有什么好的，跟那些树荫一样，都是凉凉的东西。

牙牙蹦出了玄堂观，轻松地蹦下那些台阶去，顺着那一排枫树蹦远了。

远处有不知名的鸟声叫着，牙牙突然蹦得快了，她心里突然有一种冲动，她要追上那只鸟！

没有人看到，牙牙黑色的眼睛开始变得猩红……

三、笨僵尸和聪明僵尸

这个夜，牙牙很颓废。她追不上鸟，但凡是活着的生物都有一种躲开她的本能，一旦逃开，哪怕她费尽力气也是追不上的。

她那红彤彤的眼睛终于变回了黑色，耳朵却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牙牙还没来得及蹦转身子，就被一团黑影扑了过来。那团黑影仿佛也没想到牙牙是个僵尸，一时也愣了。

扑倒牙牙的是个僵尸，有着猩红的眼睛，臭味弥漫的嘴巴。牙牙突然觉得自己肚子里很难受，眼睛也被那股子臭味熏得睁不开了。

那是个男僵尸，穿着不知道几百年前的衣服，肚子鼓鼓的，不像牙牙的，一派平坦。他本来以为牙牙是个小姑娘，扑过去想要饱餐一顿，可没想到牙牙竟然也是个僵尸！那么干净，怎么会是僵尸呢？

牙牙躺在地上，蹦不起来了，手臂直直地冲着天上的那块月亮，牙齿咬得咯嘣响。男僵尸则在她的身边蹦来蹦去，饶有兴趣。后来，他更是跟她一样平躺在地上，跟她唠起了家常。

男僵尸说他叫丰申，生前也是个十分俊秀的将军，因为下葬的地方阴气太重，百年后就变成了僵尸。丰申说他吃过好多从前没有吃过的东西，生前他不喜欢吃的东西，现在却因为变成了僵尸，变了口味。

丰申还说他最喜欢咬健硕的飞禽，因为那样他就会蹦得高一些，若是吃了一些没用的小兔子，就不会蹦得高，而且不一会儿就又会饿了。

牙牙听得有滋有味，却又很纳闷：小道士说僵尸是不需要吃东西的，吃了东西就会烂肚子，可为什么丰申吃了那么多的东西还没有烂肚子？

牙牙想，要么是小道士骗她，要么就是这个丰申骗她。心里稍一比较，再想想小道士手里的大头针，牙牙就认定了是丰申在说谎。

“最好的就是人类，有一次我看到一个老头在荒郊野外行走，脖子间的气味叫我忍不住扑上去——”丰申似乎在回味，“那种味道很香……而且吃完我竟然能蹦上屋顶了！连续三日我都没有觉得饿！”

牙牙惊诧地瞪大眼睛，丰申口中的“香”字刺激了她的獠牙，她的眼睛又开始变成猩红色，心里盼着小道士能快些过来……

或许，说谎的是小道士也不一定，丰申形容的那种气息，与她想要的简直一模一样！

“咯！”

突然，一阵恶臭传来，牙牙只觉得要昏死过去，却见丰申蹿了起来又在原地跳了几跳，小肚子也随着上下窜。他说：“晚上吃太多了，我得去消化消化，你自己在这里玩吧！”

牙牙铆足了劲要从地上蹿起来，可惜她从来没有试过自力更生。她跟小道士认识几十年了，从最开始她睡觉起床，都是小道士搬着她，她就像块木头一样，任凭小道士伺候。所以，她连最基本的鲤鱼打挺都不会。

丰申走了，月亮越来越远，牙牙突然着急了起来——万一太阳出来了，这里若是没有树荫，那她岂不是要被晒化了？

四、你爹是僵尸、你娘也是僵尸

天终于亮了，打了个盹的牙牙也终于醒了，她还没有完全清醒，睡意蒙眬地看着太阳从山顶跃出来、身姿矫健。

太阳缓缓升起，树荫也显现了出来，万幸的是，牙牙的整个身子基本都在树荫里，而不幸的是，她的脚露在了树荫外面。此时阳光正在灼烧她的脚，而她却不能移动，更要命的是，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直到她闻到一股子奇怪的气味，眼角就看到小道士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拎着她的胳膊就十分暴力地将她甩了起来。

牙牙很生气，可是看到小道士在给她的脚上药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不气了。

她的鞋子完好无损，可是露在外边的脚踝却漆黑极了，就像是被火烧过的木棍一样丑。不知道为什么，牙牙突然往后蹦了蹦，把脚踝藏了起来。

玄堂也很惊讶，就那么抬脸看她。

“笨死你算了。”玄堂收回药瓶，没好气地说道。今日他在门口没有看到她，莫名地有种不好的感觉，虽然她是僵尸，可也有可能会被人害，尤其是遇见道士，就更危险了。

“道长，什么是‘一代僵尸啊？”牙牙疑惑地问，她又想起了丰申，“有一代是不是就有二代？二代僵尸是不是都有前生，还可以吃东西啊？”

玄堂不知道这个晚上她遇见了什么，或许她遇见了同类，或许她很想试试他脖颈处血的味道。他冷哼一声：“一代僵尸就是，你爹是僵尸，你娘也是僵尸，你生下来就是僵尸。怎么样，要不要我带你去找找你出生的地方？”

“不、不用……”牙牙很心虚，她出生的地方，这辈子都不想去第二次，那儿又冷又让她害怕。若不是睁开眼就看到了玄堂，玄堂还带她来了玄堂观，恐怕她也不会比丰申好多少。

思绪还没有捋清楚，身子就腾空了，玄堂又像扛木头一样把她扛回玄堂观了。

牙牙睡了一整个白日，到了夜里才醒，太阳已经不见了，月亮凉凉地挂在天上。突然，她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恶臭气味，急急忙忙地蹦出院子，就看到豐申在观门口，而玄堂则在院内冷冷地瞅着他。

还没等她搞清楚状况，丰申就赤红着眼朝玄堂扑了过来。

玄堂身手灵活地躲了开，可丰申的手指甲又长又黑，再加上身上的恶臭气味，足足令玄堂分心、让丰申得逞。

丰申将玄堂扑倒在地，张嘴就往他的脖子处咬！

牙牙的耳旁突然响起玄堂从前说过的话。他说：“若是我被你咬了，就会跟你一样，只能蹦着走，再也不能碰到阳光。”

如果玄堂被丰申咬了，也会害怕阳光吧。她眯起眼睛，仿佛觉得空气中都是玄堂血液的味道，可是脚下却没有动。

丰申已经成功地咬上了玄堂的脖子，玄堂的血液仿佛有一股很奇异的香气，整个观里都弥漫着那股气味。

牙牙的眼睛终于变得血红，獠牙蠢蠢欲动。

突然，丰申跳了起来！整张脸都挤在了一块儿，他很难受，觉得全身都被烈火焚烧！

砰！丰申略略鼓起的小腹处突然蹿起了一团火。那火在他的身上蔓延，少顷，凶狠的丰申就变成了一团残渣，风一吹，什么都没了。

见状，牙牙愣了，啥悸动也没了。

五、可怕的道士

處理完丰申之后，玄堂就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一天一夜。牙牙在门外一直等啊等，就盼着玄堂出来。

无论玄堂变成什么样子，她都不会嫌弃，哪怕他跟丰申一样，牙牙从心里保证，也绝不嫌弃。

又是一个清冷的夜，玄堂终于开了门。出乎牙牙的意料，他并没有变成跟她一样的存在，就连脖子上被丰申咬出来的那两个血窟窿也变得平平整整，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怎么了？”玄堂微微偏头看她，目光比夜还凉，“我没死你很惊讶？”

牙牙想摇头否认，可是身体一贯很僵硬，做不出摇头的动作来，而此时她的嗓子又像是塞了东西，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个僵尸你认得，而且跟他的关系还不赖？”玄堂沉静地说着牙牙无法否认的事实，当然除了关系不赖那一条。

“他咬我的时候，我以为你会扑过来救我。”玄堂垂了眸子，遮住了眼底的疲倦和失望，随后他又自嘲地一笑，“不过你没有跟他一样咬我，我还是很开心的。”

牙牙看得出来，虽然玄堂说他很开心，可是嘴角并没有扬起来，相反，他的身上透着一股令她憋闷的情绪。

牙牙想说，丰申咬上去的时候她本来也是想凑过去的，那时候整个院子都是玄堂血液的气味，她抵挡不住这种味道；可是后来想到如果丰申也变成了僵尸，她突然就觉得很难受，想要去把丰申赶开。而就在这个时候，丰申便弹开了，浑身燃起了火，化为了灰烬。

牙牙欲言又止，她感觉得出来，玄堂对她很失望。毕竟他对她那么好，可她连一致对外的觉悟都没有，还厚颜无耻地要去分一杯羹。

这种情形若是放在牙牙身上，她也不会原谅的。

“你走吧，再也不用回来了。”玄堂凉凉地道，迈出房门的脚又收了回去，打开的房门又被合了起来。

闻言，牙牙觉得眼睛痒痒的——她早就知道了，道士看到僵尸都是要贴符消灭的，可是玄堂并没有这样对她，反而悉心照料着她。其实她早就知道，早晚有一天，这些东西都会被收回。可是，这种日子才几十年，她还没过够啊。

一蹦又一蹦，牙牙准备离开这里。突然，门又打开了，玄堂站在门口，手里捏着一张黄色的符纸。

牙牙转身便看到了那张符咒，玄堂终于还是跟其他的道士一样要灭了她了吗——她不反抗，不反抗就是报答玄堂对她的好了。

她静静地等待着符咒贴在自己的脑门上，可是灼烧的感觉迟迟不来，心里的恐惧慢慢放大——果然，这世上最可怕的还是道士啊，手里的符咒是所有僵尸的克星，哪怕是朝夕共处了几十年的。

玄堂看着闭着眼睛的牙牙，嘴角突然向上扯了扯，眼底划过一抹不舍，却只是有些粗鲁地将那张符咒放在牙牙腰间的香囊里。

“有了这张符咒，你就不会害怕大太阳了。但是你要记住，在外边看到道士要躲着走，看到人也要躲着走。”

“还有，僵尸是不需要吃东西的，不然会烂肚子。”

……

牙牙睁开眼睛的时候，玄堂的门又合了起来。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香囊，丑丑的针线还是玄堂绣的呢。

若是玄堂没有关上门，或许会看到牙牙眼里流出来的红色眼泪。虽然这眼泪除了让她显得更吓人以外，并没有其他的用处。

六、大难临头

在牙牙离开玄堂观没多久后，这里便迎来了新一波客人，每一个皆是道士打扮，均为御剑飞行而至，可见道行深厚。牙牙若是碰上了其中最不济的一个，也只有被贴符的命。

这些，都是玄堂的师叔师伯们。而玄堂，也并不是他所说的野道士，他有师父，自小修习道法，是仙人道中最有灵性的弟子。

玄堂的血液也是降妖除魔最厉害的东西。寻常的妖魔都会被他的血液所吸引，却不知道一旦碰到那血液，就会被烈火焚身，烧得连渣渣都不剩。

譬如丰申，就是很好的例子。

“那女尸呢？”玄堂的大师伯先奉巡视着整个玄堂观，蓄起来的白胡子挤满了严肃的脸。

玄堂是仙人道难得一见的奇才，所以玄堂离开仙人道的时候，他在玄堂的身上下了一张符咒，一旦玄堂遇上什么危险，他就会前来相救，以免玄堂遭遇不测。

牙牙的存在，在仙人道中几乎无人不晓。他们同样知道，若是牙牙有朝一日发了邪性，玄堂就只有受死的命。

“她死了，咬了我的脖子，变成灰烬了。”玄堂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都没有眨，仿佛昨夜死的根本就不是丰申，而是牙牙。

先奉点点头，他看得出，玄堂的眼底是有一丝难过的。不过，那女尸早在多年前就该被贴了符的，可如今既然她主动咬了玄堂，自己找死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先奉拍了拍玄堂的肩膀，安慰道：“你与仙人道的约定也到此为止了罢，从今日开始，你继续回仙人道修行，你师父的位置始终还是要留给你的。”

玄堂眼睛闪闪，却抬眼看着先奉问：“师伯，几十年没见，你可曾发现我有了什么变化？”

先奉方才并未仔细看，待玄堂说过之后才上下打量，半晌他惊诧地指着玄堂：“你！”

玄堂相比几十年前，样貌毫无二致，或许可以说，他已然长生不老了！

“师伯，我在此处顿悟了道法，领悟了长生，只是难以言诉。我还需在此地多待些时日，等可言诉的时候，便会回到仙人道。”

先奉不敢相信！若是真的有那一日，岂非整个仙人道都能长生？这有利而无害，即便没有玄堂，外面的妖魔仙人道也可以轻易地处理干净，他便允了玄堂的请求——没了那女尸，他们自然也不必担忧其他了。

……

牙牙离开了玄堂观，没地方可去。小道士说过，外面的世界太危险了，她得藏得严严实实的才成。

于是，她来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虽然她很恐惧这个地方，可是此时，被打开的墓穴中除了她的棺椁，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看到她也很惊讶，只是还没等说话，牙牙就调转了身子要蹦离开这里了——乖乖，她的棺椁边上竟然站着一个女道士，莫非是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来给她贴符的！

女道士颇有道行，眨眼间便到了牙牙的面前，她一收牙，又往后蹦。可没等看清，那女道士又站到了她的面前！

真是阴魂不散！牙牙头皮发麻地想。

七、往事如歌

牙牙不敢动，女道士却抱起胳膊来，冲牙牙一笑：“师姐，好久不见。”

“？！”牙牙不解，这道士冲她叫什么师姐呵，莫不是认错人了，再说她可是僵尸啊！哪个僵尸会有一个做道士的小师妹！难不成她也是道士吗，开什么玩笑！

“师姐不记得我了？”女道士了然地道，“也对，你做了僵尸之后，肯定是不记得生前的事情了。”

牙牙记得小道士跟她说过，她是一代僵尸，没有什么生前。此时她也不再多想，便问道：“我生前的事情，你都知道吗？”

女道士莞尔一笑，向牙牙讲了一个故事。

在世间最灵秀的山上，有一处仙人道，那里都是以降妖除魔为己任的道长，个个都是道法天才。其中有一个道士，虽然年少可修行却领先于仙人道中的所有新辈，就连一些老辈也比不上他，假以时日，他定然会是仙人道的主人。

后来，他喜欢上了一个同修，但那同修的道行在仙人道中却是垫底的，二人相恋。可是却在一次清剿千年僵尸的时候，他那同修被千年僵尸抓住、吸尽了身上的每一滴血，变成了第一代僵尸。

牙牙的脑中仿佛炸了一声响雷，“第一代僵尸”，那个同修也是同她一样的吗，可是既然都是第一代僵尸，那位同修有前世，为什么她没有？小道士又在骗她？

而女道士见牙牙没有自觉代入故事的觉悟，索性继续讲了下去。

“后来，同修变成了僵尸，六亲不认，虽有记忆却还是控制不住本性、见人就咬。这时仙人道所有的人都决定要放弃她了，可是只有那个与她相恋的道士护着她，并承诺一定会让她变好。但谁都知道，让一个人变成僵尸轻而易举，可让一个僵尸变成人……”

“绝无可能。”

“后来道士将她生前的怨气封存，她便没有了记忆，对血液的渴望也消散了下去。随后，道士更是为了她，离开了仙人道，不知道躲去了何处。”女道士冲牙牙一笑，“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原来他们去了深山，住在了玄堂观。”

见牙牙还不开窍，女道士又深吸一口气，解释道：“那道士就是你看到的玄堂，那同修就是你。”

原来如此，牙牙突然想到，怪不得她总是喜欢大太阳，原来她之前并不是僵尸啊，她是有“生前”的人哪。

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墓穴，那儿的棺椁开着，她还记得在那儿她猩红着一双眼睛要咬人，其他人都躲得远远的，唯有玄堂……

就算有记忆，却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本性。如果没有玄堂的话，或许她早就跟丰申一样，什么都没了吧……

“我以前是不是很爱晒太阳呢？”牙牙喃喃道，却不知道是在问谁。

“是啊，你很爱晒太阳。”女道士在她的身后慢慢掏出一道符來，悄无声息地靠近。

往事如歌，可是她还没说完——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角落里，有一个偷偷喜欢着道士的、却又不敢说出口的人，为了让道士离开同修，那个人把同修推到了千年僵尸的面前……可是没想到，道士为了一个“一代僵尸”竟然会离开仙人道……

八、我回来了

牙牙跳转过身子，与女道士相对，女道士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牙牙的眼睛已经变成的红色，也就是说她把从前的一切都想起来了！

包括被那道符所封印的怨气！她终于变成了真正的“一代僵尸”！

女道士手中拿着那道符，手兴奋地发抖——既然牙牙变成了真正的僵尸，那么她就有理由灭掉牙牙了，而玄堂也会重新回到仙人道！

“玄灵，你要杀了我吗？”牙牙突然歪了歪头，冲她道。

玄灵却在猛然间打了个哆嗦——僵尸竟然会歪头，怎么可能！

她似乎也忘记了，以她的道行，虽然修行了三十多年，可她还是绝对抵不过一代僵尸的！虽然她成功地激起了牙牙的记忆，可这也意味着牙牙拥有了一代僵尸的本事——此时除了逃跑，就只有被咬死的结局了！

牙牙望着玄灵跌跌撞撞地御剑离开，眼睛却看着自己长长了的发黑了的指甲，身形却没有半分犹豫，向着玄堂观而去。

她在变成僵尸前，应当是叫玄微？还是玄傥？牙牙觉得，自己的脑袋还很迷糊，从前的记忆也不怎么清晰。至于叫什么，她觉得“牙牙”就很好。

离开玄堂观的时候，玄堂放在她香囊里的那道符，并不是仙人道所授。她还记得，当年咬了她的那个千年僵尸最后是被玄堂抓住的，谁也不知道它落在玄堂的手中怎样了。

可是，牙牙依稀记得，玄堂是将它炼化了，或许将它的所有精元都画在了一张符咒上，等到她有一日忍不住诱惑咬了谁，玄堂就会用那张符咒来救她；若是有朝一日她要离开玄堂观，玄堂就会把那道符交给她，这样她就不会害怕太阳了；倘若……有一日她记起了所有，怨气依旧，那么这道符或许会帮她恢复些许的神智。

不然，在怨气出现的时候，玄灵是不会有机会逃跑的。

牙牙瞅着瘪瘪的香囊，心里想要快些见到玄堂。符咒已经消失了，而她又变成了真正的一代僵尸，或许还有许多的怨气，可她却并没有像丰申一样，想要去咬人。

因为她知道，若是她真的咬了人，玄堂便不会再见她了，她也没有什么脸面再见他了。

许久许久之后，牙牙已经觉得筋疲力尽了，玄堂观终于到了。

跟往昔一样，门口站了一个人，正倚着门框看着她。

从前一阶比一阶高的台阶，现在的牙牙却根本不会放在眼里。三阶两蹦，转眼间牙牙就到了玄堂的面前，睁着一双红红的眼睛望着他。

玄堂看着回来了的牙牙，除了指甲已经变得又长又黑、脚趾甲冲破了万层底的鞋子堂而皇之地露出来、眼睛变得像只兔子之外，其他的都没有变。

看来她受了不少苦啊，只是已经变成了一代僵尸，身体像常人一样柔软，为什么不会走回来呢？真傻！

于是，他将她的两臂朝各自一掰，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欢迎回来。”他道。

牙牙眯着眼嗅着玄堂脖子间的那抹香气，眯起了猩红的眼：她会好好试着做一个玄堂眼中的“一代僵尸”的，不能吃东西，否则会烂肚子的啊！

尾声

仙人道或许永远都不知道，玄堂长生的秘密是与一代僵尸朝夕共处的结果。

僵尸阴气重，尤其是一代僵尸阴气更重，可偏偏牙牙爱晒太阳，故而添了一丝阳气，使得玄堂容颜依旧。

再者，朝夕共处了几十年，玄堂关注的重点从来都不是仙道，而是怎样让牙牙打消“吃东西”的念头。而成为真正的一代僵尸的牙牙，也逐渐开启了僵尸的新技法。譬如她可以将两颗长长的獠牙收起来，譬如她可以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像一个人……譬如，她可以强制地控制自己究竟是吃还是不吃……

而等玄灵急急忙忙地回到仙人道求救的时候，玄堂观内早已人去楼空了。

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