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书

婆娑果

楔子

这世上还会有比陈修远更加耿直的人吗？

即便有，晴岚也未曾见过。可在嫁给陈修远的第三年，晴岚才意识到他素日里的直言并非来自于他本性如此，而是不屑与她弯弯绕绕罢了。

陈修远曾直言，即便是与晴岚虚与委蛇，装出表面上的和气恩爱，她也不会带给他更多的好处。晴岚最大的价值在于她的家世可以让三年前还是景瑞王的陈修远成为太子，进而在两年前成为皇帝。家世的价值被榨干后，晴岚就只是一个普通女人，有几分姿色，有一点才学。此类女子在世间比比皆是，陈修远又何须对她另眼相待？

这些事，晴岚看得通透。为此，她这皇后做得倒也让陈修远十分省心。

“帝后和谐，乃大姜之福”，史官如是写道。

一

晴岚初见陈修远，是在自家的后花园。身着暖白色长袍的陈修远站在花匠初初栽種的兰花群中，似谪仙一般。他看向晴岚，作揖询问：“姑娘可是许相之女许晴岚？”

陈修远，七皇子，十四岁被封景瑞王。母亲是早逝的莲妃，去世前被誉为姜国第一美人，颇得皇帝宠爱。莲妃离世后，皇帝思念着她，所以对陈修远也就偏爱一些。然而喜欢归喜欢，皇帝却没有要将皇位传给他的意思。第一因其并非嫡出，第二便是因为他身后没有足以支撑他登上皇位的朝臣。

对于此时的陈修远来说，嫡庶的身份是上天安排的，他改变不得。所以，他现在需要的便是支持自己的朝臣，比如许晴岚的父亲、丞相许茂。

许相乃三朝元老，是一位被朝堂上的波云诡谲浸染了几十年的老油条。皇子之争，他从不站队，只站在皇帝身边。皇帝要立哪一个，他便辅佐哪一个。反正许家势力够大，自己地位也高。他已这般年岁，还有何可争的？

对诸位皇子而言，许相就是一面墙，泼满了油的墙。打不透，也爬不过。

因此，前朝斗得热火朝天，却无人敢打许茂的主意。换言之，如果有人能将许相拉入自己的阵营，那便意味着他基本可以稳坐太子之位。但这步棋却无人敢走，因为他们害怕这老油条会去皇帝面前参他们一本“结党营私”，以表自己的忠心。

拉拢许茂是一步险棋，不到万不得已，无人敢走。而现在，陈修远却在棋盘上落下了这一步棋。他没有直接拉拢许茂，而是盯准了他四十八岁方得的爱女许晴岚。

许茂膝下有六子，却只得这一女，自是爱若珍宝呵护有加。陈修远看准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出现在许家的后花园。他言道：“我想得到你父亲在朝堂上的支持，所以需要娶你做王妃。”

这话说得未免太直白了些。本该生气的晴岚听了这话反倒笑出声来：“我若嫁给你，你又能给我什么好处？”

“皇后之位。”

“他人亦能应允。”

“可现在确实无人敢应允。”陈修远懒懒地说道，“许相乃三朝元老，功勋卓著。因为不论登基之人是谁都无法撼动他的地位，所以他不必有任何结党的行为。可新帝在登基后，需大加封赏辅佐自己的功臣。这皇后之位，旁人是断断不会留给姑娘你的。”

言辞直白，可谓一语中的。

晴岚笑了笑：“如今圣上身体安泰，景瑞王便敢大谈新帝之言。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论，便不怕传到圣上耳中吗？”

“本王敢说这些话，自然是有足够的把握断定姑娘不会出卖我。”他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姑娘想要入宫吧，因为你想寻到传说中的圣物……如意灯。”

闻言，晴岚微微一怔，原本娇弱婉约的双眸渐渐变得明亮起来。

她缓缓一笑：“还好来找我的人是你，也免了我们之间许多的弯弯绕绕。”

彼时，晴岚在庆幸着陈修远的耿直。而后来，她也亲眼见识了陈修远在其他人面前的虚与委蛇。他的嘴角会弯出各色模样的笑意，也能说出各种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来。有人被哄得高兴，有人被吹捧得洋洋得意，然后这些人又一个接一个被陈修远踩进泥潭里。这种人，哪里有半分的耿直？

陈修远在晴岚面前却从无半分伪装，他用最直白的语言告诉晴岚他们的婚姻不过是各取所需。婚前，他便将自己的谋划摊开在她的面前。婚后，他们相敬如宾，做过最亲昵的事情便是躺在一张榻上。洞房花烛夜时摆在床榻上的白帕至今仍洁白无瑕，因为每逢气氛大好，二人感觉应尽些夫妻义务时，陈修远总会皱眉道：“不知道为什么，与你做这种事时总觉得特别怪异……下不去手。”

然后，他就翻身躺回榻上，闭眼睡去，留晴岚在一旁咬牙切齿，气得睡不着。

嬷嬷常说：“男人往往只有在同性面前才精明能干，在女人面前却大多不怎么长脑子。你只需略微好看些，他就不会对你有太多的防备。纵然不会交心，可闺房之事基本可以水到渠成。”

只要略微好看些……自己究竟是有多丑？丑到让陈修远下不去手。

二

晴岚想要如意灯，因为她有不得不达成的心愿。

如意灯本是天界圣物，《怪志杂谈》记载它可实现人们的愿望。虽需付出一些代价，可还是令人趋之若鹜的宝物。民间传说，当年顺帝陈景栎的皇后如意便是那如意灯幻化了人形的模样。这段过往未曾被记录在正史中，倒是被说书先生编纂成无数个段子在街头巷尾传颂。

对于那两个人的过往，许晴岚没有太多兴趣。她只想要如意灯，而传说中那灯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在宫中。然而传说终归只是传说，三年的时间过去了，莫说如意灯了，晴岚连灯油都没有见到过。她的目的没有达到，陈修远却把自己想要的东西通通攥进了掌心里。

陈修远初登皇位之际，晴岚不免有些胆战心惊。她听过太多新帝在登基后便排除异己、打杀功臣的事。尤其是姜国的历任帝王，简直就是祖传的冷血。

陈氏家训，皇位面前无感情，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当然，这并非真的是皇族陈氏的家训。这只是晴岚出嫁前许茂拉着她的手咂舌吐槽的话语。许老油条将世事看得格外通透，他原本只想寻一位普通才俊将女儿嫁过去，不求风光无限，只求夫妻和睦一世平安。谁料他还没来得及操心女儿的婚事，晴岚却主动找来说想要嫁给陈修远。

这一嫁，嫁过去的绝不是她自己，而是整个许家的势力。

可许茂还是答应了，老来得女，总是会更疼爱一些。晴岚自幼懂事，从未主动提出自己想要些什么。如今她为自己挑了夫婿，他这做父亲的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

嫁女前，许茂拍了拍新娘子的头，宠溺地道：“为父不过成全了你喜欢他的心愿，至于其他，你不必多想。”

所谓其他，指的即是家族的荣耀与皇家的恩宠。

许家很在乎这些，但也无须用晴岚的幸福来交换。可晴岚终归还是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去交换了如意灯的所在，结果至今一无所获。她皱眉倚在窗下，头有些疼。

陈修远下朝后径直来了晴岚的椒房殿，站在窗外用折扇敲了敲她的脑袋。

“在想什么，这般入神？”

“在想如意灯究竟被放在何处。”她皱眉叹息，“三年未能寻得，如今怕是已经不在宫中了吧。”

陈修远转过身来，手肘撑着窗框，双手交叠撑着下巴，认真地道：“朕从未将它藏起来。”

“陛下说话当真是直白。”晴岚被他的话噎住了，像是吞了一整个糙米馒头。还未咀嚼，便已下咽。

成婚后的女人最讨厌的便是丈夫的三妻四妾与欺骗，如今陈修远后宫无人，唯她一枝独秀。他也从未欺骗过她，比父亲对她还要诚实直白。换言之，女人讨厌的事，他通通都避开了。可这样的相处方式为何还令晴岚那般讨厌？她想了三年才终于想明白，因为她太贪心了，她想要的还有他对自己的感情。她想要从那张唯独对她十分诚实的嘴巴里听到他对自己说“我喜欢你”，而不是“我娶你只是为了许家的家世”。

原来，她竟是动了心。

三

晴岚八岁入宫，为公主伴读。在宫中，她结识了同为伴读的李孝。

他乃户部尚书之子，虽不过十二岁的年纪，却做事稳妥，少年老成。诸事之前，晴岚总是会下意识地去依赖他，信任他。李孝身边还带了一位小厮，姓李名元，生得俊秀可爱，似女娃一般。李孝也从未将李元当作下人看，事事耐心谦让，似在照顾着自己的弟弟。

说是伴读，可他们也不必一直陪着读书。皇子公主们写字习文时，他们需坐在一旁陪着。先生讲述治国之法时，他们却需刻意避让。

那日三人的任务暂且完成，便先行离开学堂。李孝奉命去给三皇子取昨日被罚抄的文章，便留晴岚与李元两个八岁的孩子在园中玩耍。

池子里的荷花才开一朵，晴岚见四下无人，起了顽劣的心思，便筹谋着要将那花摘下来。她脱了鞋袜，小心翼翼地站在池边试探。李元怕她会有危险，连连小声唤着她的名字，让她快些回来。晴岚不依，耍起了小孩子脾气。李元越是喊她回来，她便越是往深水处走去。荷花在她眼中已经渐渐失了魅力，她似乎只是想要同李元撒娇赌气。

随后，她突然脚底一滑，整个人都溺进了池水里。

荷花池底的淤泥与花茎撕扯着她的小腿，令本就不会水的她挣扎不起。关键时刻，李元跳了下来，抓着她拼命向岸边上游去。无奈李元力气太小，不但没能救出晴岚，最后还与之一同身陷泥沼之中。晴岚最终还是得救了，救她的人却是去而复返的李孝。

后来，晴岚再未见过李孝。因为他拼尽全力将晴岚从荷花池中救上了岸，自己却因染了风寒，烧出了痨病，没了性命。也没有人再在晴岚的面前提过这件事，李孝也好，李元也罢，或是那刚刚开了一朵荷花的荷塘。这一切好似一场梦，仿佛梦醒了，现实中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晴岚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记得李孝这个人，也记得是自己的任性害死了他！

为此，她必须寻到如意灯。因为她听闻如意灯可令逝者起死回生。

虽然不过是一个传说，但那却是晴岚全部的希望。所以，当陈修远在她耳边念出“如意灯”这三字时，她未曾多想便应允了他的提议。

窗外站着的陈修远绕进屋子，看着晴岚写在纸面上的满满都是“如意灯”三字。他随意从书架上挑拣了一本书便坐在了她的面前，懒散地笑道：“朕的皇后，一国之母，也该是位聪明人。可你的脑子，委实与这聪明二字无甚相关。”

晴岚皱眉抬起头来。

陈修远继续说道：“若世上真有如意灯的存在，朕当初又何苦去寻你？索性直接去寻如意灯许下自己的愿望，岂不要方便许多。”

此言无错。遥想二人初见那日，陈修远便已對晴岚说过这番话。只是那时他尚未将许家的势力拉拢到手，所以言语之间还算是客气。彼时他说的是：“虽说坊间记载如意灯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在宫中，这么多年过去了，却无人再见过那天界圣物。也许如意灯不过是传说罢了，是世人杜撰的顺帝与其皇后如意的情爱往事，所以姑娘即便入了宫也未必能寻到它。”

那时的晴岚还没有习惯陈修远这过分直白的说话方式，她皱眉不解地道：“你现在需要我父亲在朝堂上的支持，难道不应该说尽好话哄我嫁给你吗？即便如意灯并不在宫中，你也该先稳住我说它在才对。又为何对我道明真相？若我后悔了，你可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在下所言之事，姑娘心中也该明白。既然如此，那我不欺骗姑娘，姑娘也不要欺骗自己。免得日后在宫中苦寻无果，还来骂我今日是在花言巧语。”

晴岚险些被这番话气得吐出血来。可无论她有多气，她终归还是嫁给了陈修远。

婚后在帝后和谐的表面上，她操着一大堆不该操的心。比如陈修远是否会对许家下手，宫中何时再添得宠的新人从而取代她的皇后之位。

忧思成疾，晴岚在刚刚坐上皇后宝座的第二个月便生了重病。

一贯对她不怎么在意的陈修远也难得有了几分焦急的模样，他招来宫中所有太医为她诊治，又毫不吝啬地命人将国库中锁着的珍稀药材通通抬到她的房间。最后，在得知晴岚只是忧思成疾后，他的脸色微微难看起来，有点落寞，有些哀伤。一双眼睛灰蒙蒙的，让人看不出他的情绪。再后来，他遣散众人，独自坐在了她的床边。

陈修远几番欲言又止。病重的晴岚微微动了动脑子，想着他可能是素日里说话太过直白，如今看她生病想要说些好听的，却又不知该如何张口。身为皇后，晴岚自认还算善解人意，于是她主动张口道：“陛下有话似平日一般直说便可，不必顾念太多。”

“朕不会乱杀功臣，自不会对你许家动手。朕心中没有中意的女子，所以也不会觊觎你这皇后之位。忧思成疾？你这病若是传出去，让外人如何看朕？”

刚刚还因病而虚弱的晴岚，突然被这番话气得精神了起来。她抓着床栏勉强倚着枕头坐直了身子，原本惨白的小脸反倒因生气变得红润了几分。晴岚认真地说道：“陛下哪里需要擔心这些，外人若是听了，最多也不过是感觉妾身小家子气。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杞人忧天，妇人之见，不堪重任，配不上陛下！”

一口气说了许多妄自菲薄的话，晴岚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未等她先低头服软，陈修远却是笑出声来：“我不过随口一说，你承认得也未免太快了些。”

原来只是一个圈套罢了，她竟然就这么轻易地走了进去。凭这少得可怜的智慧，她的确不太适合做姜国的皇后。毕竟姜国的皇族陈氏，脑子一个比一个通透，心肠一个比一个黑。她这样愚笨，会被一路算计到死的。

陈修远不再多言，他扶着晴岚重新躺下，并为她盖好了被子。他轻声道：“我从不对你说谎，所以你也不必为许家忧心。只是你这病若是因为……思念所致，那我就没什么办法了。如意灯，祝你快些找到它。”

晴岚那场病，来得莫名其妙，走得也莫名其妙。而后许茂入宫看她，还疑心重重了半晌：“皇帝要对咱家动手了？所以先给你下了毒？可你怎么又痊愈了？他念着夫妻感情心疼你，所以将解药交给你了？”

许老油条猜得一本正经。晴岚感叹，并非自己多疑，这是许家祖传下来的光辉传统。

每每想起这段往事，晴岚就忍不住要感慨自己的愚蠢。只是一味被人家调侃，她有些心有不甘。于是，她撑着下巴笑道：“也许臣妾入宫并非真的是为了如意灯，而是别有目的。”

陈修远放下书简，皱起眉头。

“也许我当日只是沉迷于您的美色，所以对您一见钟情。如意灯也不过是借口罢了，女孩子嘛，总是喜欢口是心非。像是喜欢你的这种话，自然是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晴岚扶着脸颊轻声浅笑，眉眼之间多了一丝往日里她不曾拥有的娇媚之态。

沉默半晌后，陈修远缓缓拿起自己的书简，轻声言道：“若当真如此，你便是犯了欺君之罪。”

晴岚“哼”了一声，转过头去。这人的嘴巴，藏了毒吧。

四

陈修远登基两年，膝下无子。前朝对此议论纷纷，后宫倒是知晓此事的原因。

所谓后宫，也不过只有晴岚一人。而她至今无子，非她不行，也不是陈修远无能，而是他们二人至今也算不上是真正的夫妻。

前朝催得紧，大臣们努力想要将自己的女儿送入宫中。虽说皇后之位觊觎不得，但妃嫔之位总还可以争上一争。无奈陈修远总是装聋作傻，大臣也不好逼得太紧。他们便让家中女眷集体去晴岚那里吹耳边风，言皇后乃一国之母，必须为皇室开枝散叶早做打算。

晴岚明白，这后宫若再不添上几位女眷，她便成了善妒妇人，成了千古罪人。

为此，虽说不愿，晴岚终归还是在陈修远耳边提了此事：“陛下登基两年有余，却是后宫无人，子嗣凋零。此举于社稷无益，实非姜国之福。”

彼时，他们共同躺在椒房殿的榻上。她将话说完，陈修远却没有回答。她觉着有些尴尬，往被子里蹭了蹭，掩住半张脸，闭上了眼睛。装睡吧，刚刚那些话就当她没有说过好了。

让陈修远纳妃，她自己当然也是不愿意的……

闭上眼睛后，晴岚浑浑噩噩地将要睡去。谁料陈修远突然张口反问：“后宫无人？那皇后只是摆设吗？”

闻言，晴岚咬牙心想，没有夫妻之实，说她是摆设却也没有说错。

陈修远翻身过来揽住晴岚的腰身，在她耳边用最认真的态度轻声问道：“皇后之意，是想与朕要一个孩子？”

天地良心，她可没这样说。虽然没有这样说，但也不是不可以这样做。

晴岚涨红着脸，羞涩地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话虽如此，她倒也没想着拒绝。正所谓欲拒还迎，听说女人这般模样最是勾人。

陈修远轻轻咬着晴岚的耳垂，小声说道：“若是与皇后得了嫡子，群臣也就再无借口来叨扰朕了。这真是朕近来想到的最好的法子，只可惜……”他突然又翻身躺了回去，而后叹气道，“朕还是下不去手。”

闻言，晴岚因为羞怯而红润起来的面颊瞬间白了回去。愤怒之中，她一把扯过陈修远的领子，咬牙道：“你给我解释清楚，所谓的下不去手究竟是什么意思？”

陈修远被吓得一怔，下意识地躲了躲，直接被逼进了床角里。

“陛下下不去手没关系，臣妾下得去手。”

“放、放肆。”在晴岚面前一贯懒散得连眼睛都不愿彻底睁开的陈修远突然慌乱起来，似看到什么豺狼虎豹一般。感觉如果晴岚再向前一点，他便要高呼“救驾”了。

晴岚也不知究竟为何物冲昏了头脑，完全没有顾念尊卑知礼而退的意思。日后每每想起此时场景，她都会恨不能寻一个地缝钻进去。简直是姜国历代皇后之耻！

五

那日之后，晴岚与陈修远之间的气氛变得很微妙。

说得准确一些，觉得微妙的只有晴岚自己罢了。陈修远依旧还是过往的样子，他唯一的改变只是话多了些，话里面的刺也多了些。比如现在，他随手抓住看到他便转身要逃的晴岚，一本正经地交代道：“朕膝下无子，令前朝百官操碎了心。皇后也该努力些，以平复百官的焦虑。”

晴岚反唇相讥：“妾身一人，该如何努力？”

他笑了笑，微微皱起了眉头：“不过是想让皇后去庙中进香祈福罢了，也需朕前往陪同？若是需要也无不可，只是朕近来事物繁忙，还需岚儿再多等上几日。”

岚儿……过分亲昵的名字让晴岚有些不知所措，她开始怀疑这是什么陷阱。听说毁灭一个人前，必须先让她得意几天。也许是她那晚太过放肆，以至让陈修远有了惧意，并对许家生了戒心。

晴岚怀揣着满腹的疑虑带着贴身丫鬟去了子母庙，一路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她在害怕的同时鄙视着自己的多疑，一路在马车的颠簸上心脏也跟着七上八下的。

庙里的住持特意关门拒绝了香客，所以等晴岚抵达时，庙内清清静静的。走在石子路上，只能听到树上的鸟叫声。晴岚跪坐在送子观音的佛像前，脑子里想得太多，心反倒有些不诚。

有人从身后走来，拾了垫子懒懒地坐在她的身边。那人说：“你的心这般不诚，菩萨是不会保佑你的。”

晴岚侧身，看到一位双眸灰白的少女。《怪志杂谈》记载，如意灯长明三千年后修得人形，貌若寻常二八少女，只是双眸呈灰白色。传闻顺帝的皇后便是如意灯，其一因她有一双灰白色的眸子，第二便是因为她的名字唤作如意。

如意原本该是晴岚做梦都想要见到的人。可如今见了，晴岚的模样不但未有过多开心，反而多了几分慌乱。她怔怔地问道：“如、如意灯？”

“唤我如意便好。”少女站起身子，缓缓抚平裙摆间的褶皱，“听说你有事要寻我？”

“我想救回李孝……”

“任何代价你都愿意付出？”如意缓步走近，轻声追问，“即便是付出你与陈修远得来不易的感情？抑或是你们两个的性命？”

晴岚咬住嘴角，说不出话来。如意后退两步，轻声浅笑：“罢了，我原也未想将眼泪给你。过往之事如何重要也不如眼前之人重要，若我夫君还在，也一定会劝你珍惜眼前人。”

她轻轻揉了揉晴岚的额头，柔声道：“你也长大了不少。”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还是个孩子。十三四岁，却要拿出大人的样子来保护一个看起来比你还要脆弱的少年。

六

故事要追溯到晴岚八岁那年，宫中，花园，荷花池畔。

陈修远的生母是飞雪宫的莲妃娘娘。莲妃似莲，貌若血莲妖冶，心似白莲孤傲。未出嫁前，她便被誉为姜国第一美人，是天下所有男人的憧憬与梦想。后来，这朵绝世独立的莲花被姜皇摘入宫里。无奈的人太多，却又无人敢言。而这无奈的人中也包括莲妃自己，她明明有婚约，有自己的心上人。

她的青梅竹马李慕在她被送入宫的当天服了毒，自此，隔断他们的不止是深宫高墙，还有一道鬼门关。她想要了断自己的性命，可嫔妃自戕是大罪，为了家人，她必须苟活下来。

莲妃自入宫后便始终郁郁寡欢，甚至从未在皇帝面前展现过自己的笑脸。可皇帝并不在乎，他需要的只是她的那张脸——只有天下第一美人的容貌，才配得上他真龙天子的身份。因此，不出任何意外，莲妃入宫第三年便失了宠。那时她的孩子陈修远尚在襁褓，便随着母亲一同被冷落在飞雪宫内。

姜皇忘记了莲妃，一并忘记了他这个孩子。

陈修远七岁时，第一次走出飞雪宫的门。他迷路了，摔倒在雪地里，磕伤了膝盖。来来往往许多人，大抵瞧了他一眼便走开了。在这深宫之中，不受宠的皇子是最沾染不得的。你无法从他那里得到任何好处，却反倒容易得罪一些真正的贵人。陈修远不懂这些，无助与疼痛让他趴在雪地里哭了起来。随后，有一个穿了兔毛镶边小斗篷的姑娘走到了他的面前。

“我以为是兔子，原来是个大活人。”姑娘回头招了招手，“哥哥，这里有个孩子，哭得像只兔子。”

女孩看起来也不过七八岁大的年纪，但是比他坚强许多的样子。她的哥哥来了，是一个年纪比他们稍微大了些许的少年。少年老成，温润如玉。

他俯身将陈修远扶起，并道歉：“家妹无礼，还请小公子见谅。在下户部尚书李宗之子李孝，与家妹一同奉命入宫伴读。今日学堂课业结束得早，家妹贪玩，便多滞留了一下。敢问小公子的母亲是宫中的哪位娘娘？您身上伤势如何，可需在下送您回去？”

“你的意思他是皇子？”女孩儿凑了过来，伸手掐住了陈修远的脸，“我只道皇帝的儿子各个都生得满脸横肉，想不到也有这般细皮嫩肉的……”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李孝捂住了嘴。做哥哥的当即呵斥了妹妹的口无遮拦，并赶她快些回家。女孩吐了吐舌头，转身对陈修远小声道：“我叫晴岚，李晴岚，等我下次入宫再来找你玩。”

没错，那时的晴岚还姓李，是户部尚书李宗的幺女。

陈修远实在是孤单太久了，所以才会像抓救命稻草一般抓住那李家兄妹。那二人要去学堂伴读，他便化名“李元”，扮作李孝的小厮，一路跟着。李孝年长些，要处理的事情也就多了些。所以，大多时间与他玩在一处的都是晴岚，两个人做尽了皇子与世家小姐不该做的事。比如上树捉鸟，比如下河捉鱼。

那时陈修远因为自幼便未怎么见人的缘故，所以胆子很小。反观身为女孩的晴岚，胆子就要大得多。每每陈修远有什么害怕的事，晴岚一定都会挡在他的身前。她说：“别怕别怕，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她一贯说到做到，从八岁到十四岁，晴岚保护了陈修远整整六年。

陈修远爬不上墙，晴岚便先爬上去拽他，然后两个人再一起摔落下来。陈修远听说宫外有许多他没有吃到过的小吃，晴岚便一一寻来，并为他带进宫中。陈修远被人推进了荷花池里，她忙忙下水去救，谁料双双溺水，而后一同被李孝救了上来。

再后来，莲妃死了，陈修远频频遭遇追杀。晴岚发现自己不能保护他了，于是就去求阿爹。李宗却只是苦笑，未说他能救，也没有说他救不了。

很久很久以后，晴岚才明白父亲那苦笑中的深意。他在心疼啊，心疼自己的弟弟李慕，心疼原该与他弟弟长相厮守的阿莲，心疼那被皇帝怀疑了血统的陈修远。他可以作证，陈修远的确是姜皇的孩子。可又有谁会听呢？说了也不过是给李家引来杀身之祸罷了。

想要杀陈修远的人，是他的亲生父亲，是当朝的天子。他突然得知了莲妃与李慕的过往之事，王者的尊严让他在愤怒中杀死了那个心里有别人的女人，进而，他开始怀疑陈修远并非自己的孩子。他想要除去陈修远，可又怕堂而皇之地动手会传出闲言碎语，所以只好命人暗下杀手。

晴岚求了自己能求的所有人，其中包括一贯很疼爱他的姑父许茂。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许茂也无法保护陈修远，他叹气道：“岚儿可知如意灯？只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她可以实现你的任何愿望？”

“如意灯？我该去何处寻？”

“她为寻自己夫君的魂魄，在游历人间山河。机缘巧合，正在我府中做客。”

只是，向如意灯许愿者，亦会付出相应的代价，甚至可能是自己的生命。

晴岚向如意灯许了愿望，希望皇帝可以放过陈修远。无论遭受怎样的反噬，她都在所不惜，她只想要陈修远能平安活过这一世。

她的心愿达成了。一夜之间，皇帝突然忘记了自己对莲妃的恨。他只记得那是自己喜欢的姑娘，她给自己留下一个名唤陈修远的孩子，自己要好好照顾他……

愿望实现了，反噬却迟迟未到。晴岚关紧了房门，在静静地等。疾病也好，死亡也罢，那是她的命，她不会怕，也不会逃。父亲却按捺不住了，将她送去了许家。父亲让她给许相磕头，而后唤他父亲。他说：“从此以后，你便姓许，与我李家再无半点关联。”

晴岚不解，在房间内哭了三天。

第四日，李家因与敌通信被判全家抄斩，晴岚因被“过继”给许家，逃過一劫。

这……便是向如意灯许愿后的反噬吧。

晴岚将自己关在房间内，哭不出，更笑不出。她不知该怨恨谁，不知该如何做。陈修远无错，从头至尾，他什么都没有做过。皇帝有错，可他的命令应该是因为遭如意灯反噬的缘故。所以，该怨恨的是自己吧。

于是，她将白绫悬在房梁上，想要了却自己的性命。

七

那日，陈修远冲入晴岚的房间，将她从白绫上救了下来。

救下一次，却救不了第二次。心病未除，她怕是要一直寻死。

听闻天帝之子少白上神掌管人类的记忆，若是可以将这段不愉快的过往篡改或抹去，晴岚应该就可以继续幸福快乐地活下去吧。他什么也不求，只求她能好好活着。

后来，上神少白大驾光临，依着陈修远的要求篡改了晴岚的记忆——她从出生起，便是丞相许茂的独生爱女。自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是入宫给公主做过伴读。关于李孝的记忆，陈修远并未将其完全抹去。毕竟是与她关系最好的亲哥哥，若是彻底抹去，未免太残忍了些。却不料，关于李孝的记忆成为她入宫寻找如意灯的契机，她与他，竟成了夫妻。

可有些事情总还是过不去的，比如每每与她在一起时，陈修远总会心疼得厉害。她为了他家破人亡，又因内疚几番想要了却自己的性命……

他想要靠近，却又不敢太近；想要远些，却总是下意识地靠近。

至少，现在还是帝后和谐。

八

晴岚回了宫，还亲手捧了一尊送子观音回来。

她对陈修远说：“我见到如意灯了，但她却不愿将自己的眼泪给我，而我也没有过多的强求。如意说要珍惜眼前人，若是一味抓着过往……”

说不定眼前之人也会化作过往，而后又是一段追悔莫及。

“所以你要珍惜朕？”

这话没错，可这般直白地说出来，晴岚总觉还是怪怪的。

她侧首小声道：“说的才不是你。”

“那你要珍惜谁？腹中的孩子吗？”

晴岚反唇相讥：“臣妾腹中尚无子嗣……”

陈修远上前，拦腰将晴岚抱起。他突然笑道：“大臣们说得对，子嗣问题是大事，我们的确应该努力一些。”

尾声

“什么都不记得，才是最好的。可若她将一切都想起来，结果又会如何？”少白懒散地问道。

如意笑了笑：“想起来也没关系。既然已经学会了珍惜眼前人，便不会再拘泥于过去。”

“可你一直都活在过去。”

“我在找寻我夫君散了的魂魄，为的是以后能继续与他在一起生活，这又怎会是拘泥于过去呢？”如意笑着准备继续自己的旅途，“我要走了，祝你也能……保护好你想要保护的人。”